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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話
你走了多少年啦,我快記不清了。
——
帝大放榜的那天,是我第一次見到你。
三月仍有些春寒,帝大那棵標(biāo)志性的銀杏樹還有些光禿禿的,一片喧嘩中,穿著深灰西服的你拿著個硬紙筒走上前,認(rèn)認(rèn)真真地把紙展平在公告欄上,用圖釘把四個角固定好。
我突然有些緊張,回過頭,陪我過來的青梅竹馬栗原就站在后面,一臉笑瞇瞇地招了招手,讓我快去看。
我個子不高,只能跟著人群拼命往前擠。
后面的人群突然向前擠過來,我一個踉蹌,只好扶住了站在前面的人。
「啊,不好意思!
「你叫什么名字,我?guī)湍憧??br> 「沒關(guān)系…」
我抬起頭,就看到你帶著笑意的眼睛。
「不,不麻煩老師了!
我是向來沒有講話結(jié)巴的毛病的。
甚至從小學(xué)開始就是校內(nèi)公眾發(fā)言的一把好手。
可我也不知是為什么,早春三月,我看著你的眼睛,整個世界都開始墜落。
在名為愛的火焰與海洋里。
——
新聞系的第一堂課,課間我自告奮勇地上前擦黑板,你低聲道了句謝,從講義里抬起頭——
「你好啊,又見面了!
「老師您,還記得我?」
「嗯,記得的。恭喜你,世良同學(xué)!
我對你說敬語,你便也對我說敬語。
我對你笑,你便也對我笑。
自那以后,我就一直在你的課上擦黑板了。
那時沒有白板,粉筆和黑板也沒有現(xiàn)下質(zhì)量這般好,輕輕一擦便有雪粒般的白灰落在頭頂肩膀上,而你上課時總是咳,像是肺不好。
懷揣著自己那點小心思,我每次都小心得不能再小心地,盡力讓那些灰不落到你那里。
一直很想問問你發(fā)現(xiàn)了沒,可卻沒了機會。
「新聞是啟迪人們思想最好的工具,它提高人們的素質(zhì),使之成為有理智、有道德的社會之人!
「信仰的自由,教育的自由,言論的自由,集會的自由,這些是民主的基礎(chǔ)。一旦新聞的自由遭到嚴(yán)重挑戰(zhàn)時,這一切便會化為烏有。」
「信仰和出版是不應(yīng)當(dāng)受到限制的。」
我停下記筆記的手,托著腮看你。
站在講臺上的你目光灼灼,說在座的各位都將成為捍衛(wèi)民主的戰(zhàn)士。
可我不想捍衛(wèi)民主,只想捍衛(wèi)你。
——
一年后,我順理成章地搬進(jìn)了你的公寓。
那大概是我人生中最美好愜意的一段時光了。
我曾無數(shù)次想,如果時間能恰巧停在那個時候,就讓我們一起淹沒在歲月的塵埃里,多好。
直到有天,扣著袖扣的你漫不經(jīng)心地說要去廣島。
我一時語塞,心里正描畫著的理想未來戛然而止。
你不覺得這種事應(yīng)該和我商量一下再做決定嗎?
百轉(zhuǎn)千回,開口卻變成了干澀而又單調(diào)的一句,「等你回來!
你走的那天,我沒有像往常一樣幫你打好領(lǐng)帶,而是趁機扯開你白襯衣上面兩顆扣子,在形狀漂亮的鎖骨上狠狠咬了一口。
「好像出血了。」
我怔怔地,嘴里是一股苦苦的鐵銹味。
「怎么還咬人呢!
你卻低聲嘟囔著刮刮我鼻子。
然后自己低頭摸了摸,笑嘻嘻說了句我們阿一的牙印真好看。
——
還記得嗎,你走之前,給我留下了一大箱子信紙信封和郵票。
我還沒寄信,就先收到了你寄來的信。
每封信的末尾,你都會端端正正地寫一個「念」字。
我那時還年輕,人在年輕的時候就會不自覺地假裝灑脫,甚至誤以為可以這樣灑脫的日子還會很長。
像在跟你賭氣似的,每封信的結(jié)尾,我都會附上兩個字,「勿念」。
你是一個好老師,更是一名優(yōu)秀的記者。
報紙我每天都在看,只為看到你寫的戰(zhàn)地紀(jì)實,和附在后面的你的名字。
起初你還有接近八分之一的版面用以描述真實,可漸漸地,留給戰(zhàn)爭的版面越來越多,你的版面越來越少,最后縮減到只有一個豆腐塊那么大。
「(照片)M市的孩子已經(jīng)一周沒有正常上課了,這是市立O小學(xué)的孩子們被強制在軍工廠勞動的樣子。文責(zé):岸野」
也許是看到了你辛苦奔波的樣子,也許是被殘酷的現(xiàn)實壓垮,畢業(yè)后我沒有選擇做新聞,而是在銀行找了份體面的工作。
工作之后我仍舊常去廣島看你,雖然你信里總會寫著等你回來,可我哪里等得及。
而你也從未真正回來過。
——
我沒怎么哭過,甚至大塚一臉沉重地拿著報紙來給我看的那天,我也沒有哭。
那天街上的廣播很響,天皇宣布投降,大家都停下手上的工作,臉上掛著同樣悲痛的表情。
那天廣島的遇難者首度公布,你的名字出現(xiàn)在了訃告的名單里。
「那不是他,只是同名的吧。」
我試圖這樣欺騙自己。
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
我終于慌了,因為你從來不會不給我回信。
直到快要一個月后,你家辦起了白事。
「這家大兒子沒了,據(jù)說是在廣島做記者的。別說遺物了,整個人連灰都沒了!
「嘖嘖嘖,真是可惜了,我知道他,之前還在帝大做過老師呢!
我自私地把你給我的信都藏了起來,沒有交給你的家人。
不知若是你知道了,會怎么想。
那天晚上我買了酒,叫上三五好友,喝得滿面通紅。
仲谷給我倒酒,大塚勸我別再喝了,栗原就獨自坐在一邊,邊喝邊磨著芥末。
你猜怎樣,我喝到酒精上腦滿面通紅,都沒有哭。
然后栗原淡淡瞥了我一眼,「想哭就哭吧。」
「我哭什么,」我搖了搖頭,瞪大眼睛看著他,「大叔又膩歪又粘人,從來不聽人說話,我巴不得甩掉他呢。動不動就給我寄信寄東西,我去廣島看他他還一臉嚴(yán)肅地說學(xué)習(xí)重要讓我不要來,簡直要把人氣死了,沒事就知道說教說教說教,說教有這么好玩嗎。我讓他回來他也不回來,也不知道圖的是什么…」
我話停不下來,直到大塚把他的手帕遞給我。
我順手接過來往臉上一抹,濕的。
「想哭就哭吧!
栗原拍了拍我的背,又重復(fù)了一遍。
我卻再沒有力氣反駁他了。
——
哈。
你總是說,等你回來。
我最討厭別人欠我東西了。
你在我這兒欠下了這么多,可你再也不會回來了。
——
你知道嗎,現(xiàn)在的人都不大寫信了。
用「手機」就可以直接收發(fā)信件,而且沒有時間差。
很難想象吧。
但我卻總覺得哪里不對,總覺得少了些什么。
你知道嗎,如今網(wǎng)絡(luò)早已不再只限于軍用,普通人就能簡簡單單地接入網(wǎng)絡(luò),「發(fā)布」自己的新聞。
真想讓你也看看。
我的視力越來越差了,你給我的那些郵票信紙和信封,我還沒用完。
現(xiàn)在調(diào)轉(zhuǎn)過來,我給你寫一個念,可你究竟什么時候,才能回我一個勿念呢。
——
算了吧,就算你哪天回了,我…
——
記得曾經(jīng),我坐上去廣島的火車找你,一路顛顛簸簸,甚至能看完三本書。
可下了車才發(fā)現(xiàn),腦子里全被期待和思念填滿了,書的內(nèi)容根本沒進(jìn)來。
現(xiàn)在不同了,新干線四個小時就能到廣島,我還是會在車上看書,但往往連一本都看不完。
下了車更是悵然。車站這么大,來往的行人急急匆匆,可人群之中卻沒了那個可以讓我期待和思念的人。
你知道嗎,你所在的新聞社的原址,開了家花店。
我每次路過時,總要在那里買束花,也不知道為什么。
人可能天生就應(yīng)當(dāng)喜歡這些美好的東西吧。
——
昨天栗原的侄子來看我,我把那箱子書信和剪報交給了他,拜托他在我死后,把這些東西和我葬在一起。
再等等我吧。
我就要見到你了。
終于。
再見面時,你可千萬不要嘲笑我老了。
因為我知道,你一定還是那個年輕的樣子。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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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在晉江發(fā)文,一個小短篇,希望大家多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