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人說我不該叫青山，真真浪費(fèi)了這個(gè)雅名也。

　　我不夠道骨仙風(fēng)，不夠雋秀出塵，不夠溫良端莊，不夠乖巧可愛，云云。

　　罪過罪過，我也是這么以為。

　　有什么法子，名字是師父給起的，聽說那時(shí)我六歲，便有個(gè)俗得不能再俗的愛好，喜歡一個(gè)人躲在犄角旮旯里玩泥巴，除了師父，任誰也喊不回去。

　　當(dāng)然，師父也不是用喊的。

　　我很識趣：“師父，要不給我換一個(gè)名字吧，青山還留著，你下回收徒時(shí)再用�！�

　　師父恍若未聞，只是醉眼朦朧地念：“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十年了，他念了不止十萬遍。

　　我實(shí)在忍不�。骸皫煾�，我餓了�！�

　　他抬眼：“哦，為師也餓了，快去煮飯�！�

　　我說：“師父，沒米啦�！�

　　沒米就是沒錢。

　　我的師父能把銅板憑空變沒了，卻不能憑空再變出來。

　　菩薩作證，他老人家有法術(shù)，能降妖除魔看風(fēng)水，可這世上哪來那么多妖怪呢，所以我們沒有生意，也就沒有錢。

　　我的師父斬妖的時(shí)候特別兇，煞神附體也似，一雙眼睛寒光凜冽，分外精神抖擻。他不使刀劍棍棒，從來是徒手掐死對方，閃電一般，完事之后也不念經(jīng)超度，隨手丟在地上，看得我汗毛倒豎。

　　當(dāng)然，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如今他天天喝酒，混沌度日，也不教我一招半式。

　　人說嚴(yán)師出高徒，所以我至今，仍是個(gè)半吊子，怨他無疑。

　　他既不為人師表，我便也理所當(dāng)然地頂撞他。

　　他氣頭上來，就管我叫小妖精。

　　我可不是什么妖精，我乃是個(gè)打妖精的。

　　師父罵罵咧咧地：“小妖精啊，你就不能安分點(diǎn)，你看別家的徒弟多孝順。”

　　可是師父啊，你看別家的師父多本事，小日子過得風(fēng)生水起的。

　　我說的是景蘭的師父。

　　景蘭的師父沒有我?guī)煾搁L得好看，還光著個(gè)頭，可人家實(shí)實(shí)在在地，是個(gè)大法師。

　　我們門對門，同吃一碗捉妖的飯。同樣的太平世道，景蘭的光頭師父就能天天忙得不亦樂乎，作法降妖測字算命，街坊贈(zèng)的金字牌匾掛在外頭，每日大把大把的銀子送上門。

　　我空起來，便常常去找景蘭玩。

　　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景蘭雖然忙，卻從來不煩我，他脾氣好，會很多有趣的術(shù)法。

　　他曾經(jīng)教我一招雪花蓋頂，可我零零碎碎地，統(tǒng)共才學(xué)了七八成，光頭師父就接到京師的請?zhí)瑤е疤m走了。

　　景蘭走的那日，我又一個(gè)人跑去玩泥巴，玩得滿頭大汗。

　　師父仍是一套老法子，倒著把我提回了家。

　　我一彈一彈地，卻毫無招架之力，忍不住哭了。

　　師父在上頭吼：“哭什么哭，我還沒死！”

　　我抱著他大腿一陣猛搖：“師父啊，京師妖怪多，你也去看看吧！”

　　他不搭理，只把我扔在自己房里，自顧自出去了。

　　我于是也憤憤然跑出去，蹲在他房門口繼續(xù)號啕。

　　隔天醒來，卻是在自己房里。

　　景蘭這一去杳無音訊，直到我十六歲生辰這天，恰好滿了一年。

　　忘了說，我生在八月十五，合家團(tuán)圓日。

　　這一天陰惻惻的，也看不見月亮，我便獨(dú)自坐在門口，想念景蘭，順便想起那個(gè)難學(xué)的雪花蓋頂。

　　于是我磕磕巴巴地念動(dòng)真言，卻招來一朵分外飽滿的烏云，兜頭一陣?yán)溆辏瑵驳脺喩硗笣瘛?br>
　　真是，背到一個(gè)境界。

　　更背的是，這么芝麻綠豆的事體，師父他老人家不知哪根筋搭錯(cuò)，發(fā)了一場滔天大火。

　　我倆站在天井里對罵，我斗志昂揚(yáng)地一句一頂，接得倍兒順溜，最終他老人家冷著臉，忽然變出條二尺來長的鞭子，往地上那么啪嗒一抽，抽得火光四射，喲喲，嚇殺我也。

　　外頭不知何時(shí)狂風(fēng)大作，吹得大門咿呀作響，我忽然嗅到一股奇怪的腥味：“師父……”他卻一把拎起我，二話不說塞進(jìn)一個(gè)柜子。

　　他在外頭咔嚓咔嚓咔嚓，連加了三把大鎖，然后森森然道：“你敢出來，我打斷你的腿�！�

　　我縮在里面，頭發(fā)濕答答地淌著水，凍得澀澀發(fā)抖，只得透過柜門的縫隙朝外看去，恰撞上他刀子一般的眼神，從前他斬妖時(shí)候的那種眼神。

　　師父一巴掌拍在門上：“還看！”

　　嗖的一聲，一道白光透過門縫堪堪劈來，我立馬昏了過去。

　　醒來時(shí)，我躺在自己床上，并且見到朝思暮想的景蘭。

　　我心花怒放：“景蘭？”

　　景蘭溫和地笑笑：“青山，我回來了�！�

　　我紅著臉：“你救了我？”

　　景蘭卻說：“不是我，是你師父�！鳖D了頓又道，“你師父受傷了�！�

　　我聽得奇怪：“什么呀，是他把我關(guān)起來的！”

　　景蘭說：“青山，你前世欠下一場劫，注定十六歲時(shí)歷。”

　　我還想問，景蘭卻不愿多說，只是摸摸我的頭：“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

　　我輕手輕腳地摸到師父房里，他斜倚在榻上，正閉目養(yǎng)神，依舊一身墨色長衫，看不出什么異樣。

　　我見他歇著，便不打算擾他。

　　他卻忽然睜眼。

　　我干笑一聲：“師父，你受傷啦？”

　　他卻沒頭沒腦地問一句：“景蘭欺負(fù)你么？”

　　我說：“沒有啊，師父你傷著哪兒啦？”

　　他又問：“你愿意同他一起么？”

　　我不明所以：“�。俊�

　　他搖搖頭：“把入虛叫來�！�

　　我點(diǎn)點(diǎn)頭：“哦�！绷ⅠR反應(yīng)過來，“哪個(gè)入虛？”

　　他不太耐煩：“腦子燒了？”

　　入虛是光頭師父的法號，他才燒壞腦子。

　　我悻悻地退下，去對面敲門。

　　兩扇大門之間，我只消走七步。

　　開門的是景蘭，與從前無異。

　　我說：“我?guī)煾附心銕煾高^去�！闭Z畢，很不好意思地低下頭。

　　景蘭笑笑：“我知道了。”

　　我只當(dāng)他是應(yīng)付，誰道光頭師父真的來了，誠惶誠恐地，還帶著景蘭。

　　光頭師父畢恭畢敬地站著，喚道：“師父�！�

　　我跟在后頭進(jìn)門，聽得一個(gè)趔趄。

　　師父哼了一聲，盛氣凌人地：“青山，交給你徒弟了�！�

　　景蘭垂首：“我一定照顧好她�！�

　　我覺得不對勁，便喊一聲：“師父�！�

　　師父板著臉：“你把為師叫老了。”他抬手按著我肩頭，手上一用力，我便跪在地上。

　　然后他破天荒地，送我一樣寶貝東西。

　　粉晶晶的一顆珠子，拿細(xì)細(xì)的金箔鏈子穿了，他親手掛在我脖子上，自言自語般：“這輩子，我可忍著沒打你�！�

　　我捏著渾圓的珠子問：“這是什么？”

　　師父在我頭上狠狠敲一下：“為師給你備的嫁妝，辟辟邪�！比缓笏f，“為師要走了，你自己保重。”

　　我還愣愣地跪著，他就那么，揚(yáng)長而去。

　　我猛然反應(yīng)過來，慌慌張張地追出門去：“師父師父，你真的要走么？”

　　他向來腳程快，已行至街盡頭一家蜜餞鋪?zhàn)�，聞言只遙遙地轉(zhuǎn)過頭來，笑笑。

　　師父笑起來很好看，面色酡紅，卻是因?yàn)樽淼摹?br>
　　我想說些吉利話，比如祝他老人家長命百歲壽比南山之類之類，可一時(shí)又想不出更新鮮的，那廂師父業(yè)已背手踱步而去。

　　我扯著嗓子喊：“青山不改，綠水長流�！�

　　我想起十年前那個(gè)拜師的晚上，他比現(xiàn)在年輕些，也只教我說這一句。

　　他似乎有些踉蹌，卻未再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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