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審判
審判
北幺
“把犯人帶上來!”
帶著些許嘶啞的厲喝聲回蕩在衙門空曠的大堂中。大堂中,只有案桌上點(diǎn)了兩盞昏暗的油燈,燈芯上幽幽地跳動(dòng)著一抹微弱的黃光。紅木的案桌后,判官頭頂黑色的紗帽在燈火映照的陰影中顯得更加肥大。他的表情淹沒在長須下,但緊皺的眉頭和怒睜的雙眼都體現(xiàn)出他心中的怒火。
兩側(cè)的衙役全都低眉順眼著一言不發(fā)。他們木訥地將手中沉重的殺威棒杵在青石地面上,蒼白的面龐上沒有任何表情。他們手背上青筋暴起,連骨節(jié)也因?yàn)橛昧Χ兊们喟住?br> “嘩啦……”沉重的鐵鏈與地面摩擦的聲響從堂外的一片漆黑中響起,伴隨著火把的光芒越來越近。犯人似乎并不著急,雖然捆著腳鏈,但他的腳步依舊顯得悠然。鐵鏈嘩啦啦的聲響仿佛一把銼刀一般來回摩挲在大堂上每一個(gè)人的心頭,以至于到最后,連那些宛若木頭人似的衙役都有些焦急起來。
判官更是怒不可遏,當(dāng)遠(yuǎn)處火把的光芒從星光大小悠悠地長大到茶盞那么大時(shí),他終于氣急敗壞地扯開大嗓門:“大膽惡徒!竟敢公然無視本堂威嚴(yán),罪加一等!”
“唉,”火把下似乎傳來了一絲輕聲的嘆息,“來了來了!
那從黑暗中傳來的聲音出乎意料的年輕。鐵鏈的摩擦聲逐漸大了起來,火把上的光芒躍動(dòng)著迎風(fēng)長大,似乎也就三五步路的功夫,鐵鏈竟就撞到了木頭的門檻,一個(gè)人影帶著沉重而又清脆的金鐵交鳴聲一步跨進(jìn)了大堂,定定地站在原地。他身著一席滿是污漬的囚服,手腳都綁著手指粗細(xì)的鐵鏈。他的頭發(fā)亂糟糟的,臉上也混合著黑紅的血污,可眼神卻并不顯得沉重,依舊明亮清晰。
“嘖,門檻可真高啊,差點(diǎn)絆倒我!彼p啐了一聲,又走了兩步,伸手把火把插在墻邊的鐵箍里邊。
“大膽!”判官臉上的五官都快扭到一起去了,“公堂之上竟敢隨意走動(dòng)!”
“我是看這里太黑了,給你加點(diǎn)光亮!
“押送你的人何在?”
“我還想問你呢,為什么讓我到這里來?烏漆嘛黑的,還得我自己舉火把。”犯人咂了咂嘴,又說:“我本就無罪,何須人來押送管教?”
“哈哈哈,真是笑話,”判官怒極反笑,“來人!呈上他的罪狀!”
“等一下,”犯人舉起右手,“在這公堂,是能不能說公道話的?”
“這公堂自然是能說公道話!
“那你念吧,我看看我究竟犯了什么罪。”犯人的語氣不緊不慢,表情也平淡無奇,但在言語的深處,仍舊是憋著一股不屈的怒火。
“好!本官倒要看看,爾等豎子還有何辯駁!”判官狠狠一拍驚堂木,從他案桌邊的陰影中,竟然傳出一道尖刻的男聲:“堂下重犯共犯三等大罪,第一罪,乃是其日夜聲色犬馬,不務(wù)正業(yè)!”
判官大喝一聲:“此罪,爾有何言可辯?!”
“何言可辯?”犯人大笑兩聲:“敢問大人,何為正業(yè)?”
“大膽!你竟敢訊問本官!”
犯人沒有理他,而是朗聲道:“世間千百行,行行有其業(yè)。在其行,為其業(yè),乃是務(wù)正業(yè)。是為醫(yī)者,救死扶傷;是為屠夫,烹羊宰牛;是為僧侶,誦經(jīng)念佛;是為先生,傳道受業(yè)。而我為學(xué)者,以讀書習(xí)文為正業(yè);彼為判官,以匡扶正道為正業(yè),對否?”
“言之有理!
“既言之有理,不知我所做何事,可稱不務(wù)正業(yè)?”
判官未開口,那陰影中的尖利聲音又響了起來:“爾朝懶于臥榻,夕流于酒館;更有沉迷電腦游戲,晨昏不辨,晝夜不分,更無時(shí)潛心學(xué)術(shù),此不為不務(wù)正業(yè)乎?”
判官聞言頓時(shí)又怒目圓睜,雙目吐火地盯著臺(tái)下的犯人。但那犯人卻不閃不避,目光灼灼,渾聲朗朗:“潛心學(xué)術(shù)者,不可作樂乎?古有詩人李白,詩歌大家者,雖常醉酒酩酊,仍能作詩流芳三千;近有文人胡適之,常流于牌局不分晝夜,仍成新思想之先鋒。更有好色之徒若徐志摩,貪食之人若汪曾祺,煙酒之輩若張學(xué)良,此之眾位,何不為大家名人,皆可尋歡作樂,為何我為一常人,反不能與友把酒言歡?”
犯人的臉色逐漸涌起一抹潮紅:“爾只見我夜里聲色,為何卻不見我嘗為文章珠璣,挑燈夜讀,與三更蟲鳴狗吠相伴,同星河明月共勉;不見我為考試忙碌,廢寢忘食,朝不見日便駐于書院,夕陽西落尚戴月而歸?爾觀我不過如管中窺豹,自以為觀一斑而知全貌,實(shí)則為斷章取義爾。”
判官似乎想說些什么,但犯人繼續(xù)道:“再如閣下之言,吾喜愛電腦游戲,但何為沉迷?我且問,我嘗因游戲,揮金如土,以致窮困潦倒,家破人亡乎?”
“未嘗有。”
“我嘗因游戲,耽誤學(xué)業(yè),以致學(xué)業(yè)不立,考試不能乎?”
“未嘗有。”
“我嘗因游戲,殆延大事,以致勞神費(fèi)事,損物折財(cái)乎?”
“未嘗有!
“古人云:張弛有度。務(wù)正業(yè),張也;尋歡樂,馳也。如□□者,久張不馳,弦崩木裂;久馳不張,木朽弦脆。張弛相合,是為均衡,均,平也;衡,和也。重均衡,是為中正平和,中庸之道,是乃自然。自然,道法也。張弛有度,均衡有道,是為天和!
犯人的眼睛里閃著炯炯的光芒,他目光灼灼地盯著判官,道:“我所言,則何如?”
“善!迸泄俨恢钦娴谋砬殛幥绮欢,還是在燈火躍動(dòng)下臉色顯得變幻莫測,總之只是輕聲吐露了這一個(gè)字,便再無言語。那案桌邊的陰影中倒是傳來哼哼的幾聲,但也未能合成一句完整的句子。
“惡徒休要張狂!”尖利的聲音已經(jīng)變得有些沙啞,“爾等第二罪,乃是禍亂綱常,目無禮法!”
“此話怎講!”犯人灼灼的目光投向那發(fā)出聲音的瘦小身影。
“而等不愿娶妻生子,斷一族之香火,罪不容誅!”
“你少給我扣帽子!在這朝堂之上,爾等皆是禮法化身,正義之輩,也要對我道德綁架?”
啪!判官狠狠一拍驚堂木,須發(fā)怒張:“公堂之上,不得喧鬧!罪狀已陳,而等作何辯駁?”
“敢問閣下,可有法律所規(guī),為人必然娶妻生子?”
“未有也!
“真乃可笑,那我何罪之有?”
“從古至今,皆是如此!”尖利聲音有些氣急。
“有名人言:‘從來如此,便對嗎?’古有男子強(qiáng)留長發(fā),今廢之;古有見父母官員即跪拜,今廢之;古有女子十三便出嫁,今廢之。從古而來常有司空見慣之事,如今皆非常態(tài),更況嫁娶之事,乃非律法所強(qiáng)求,何嘗不可不做?”
犯人還想繼續(xù)往下說,但尖利聲音打斷他道:“萬物生靈皆繁衍生息,人,萬物靈長也,怎可不行繁衍之事?”
“哈哈哈,非也非也,”犯人忍不住笑出了聲,“人何以為人?獸何以為獸?乃人有智而獸無思也。為人者,不拘于本能,不流于茍且,乃知食雖飽腹,亦須有味;衣雖蔽體,亦須柔美;而尋伴侶,乃亦須情投意合。而獸不然也。為獸者,茹毛飲血,皮毛暖身,而衍后代,凡異性皆可,無情無思也,遑可與人同論?”
尖利聲音不說話了。倒是判官開口道:“汝之所言,雖不違道,亦不合道也。不可取之!
犯人笑道:“我之不愿,于法,合乎法度,此不違天道;于理,合乎理性,此不違地道;于情,合乎情思,此不違人道也。合情、合理、合法而三道不違,是為自然也。自然,道法也。人雖為自然之靈,萬物靈長,卻也難稱完美。古圣人者言:唯女子與小人難養(yǎng)也。我所思所做不違自然,而合圣人之言,如何不合道?如何不可?”
判官默然。沉默良久之后,仍舊是那尖利聲音劃破了沉默:“爾等宵小,牙尖嘴利,詭變出奇,呈口舌之利,三罪竟脫其二。然此第三罪,仍是罪大惡極!此罪便是爾等受捕之時(shí),負(fù)隅頑抗;公堂之上,對我等判官大為不敬!”
判官這次沒有再發(fā)怒,他的目光宛如一口深邃的古井一般望向犯人,靜默地等待著他的言語。
“爾等有何辯駁之言?”
“辯駁?此罪何須辯駁?”犯人的目光凜然如炬。
“此言,乃是認(rèn)罪?”判官低啞的聲音沉悶有力。
“既是認(rèn)罪,來人,速速大刑……”
“慢!”犯人打斷了尖利的呼聲,“我所做之行,有何罪狀,我仍是不明!”
那矮小的身影竟然從陰影中站了起來:“住口!黃口小兒,我等身居此位,年歲高厚,只此一點(diǎn),爾便應(yīng)行禮獻(xiàn)尊!如今在此大放厥詞,高聲呼喊,怎個(gè)不算罪過!判你個(gè)目無尊長,德行俱失!”
“你倒是挺會(huì)說,”犯人冷笑一聲,“若是判官大人說出這句話我還得掂量掂量,你一個(gè)躲在陰影里狺狺狂吠的東西,竟也在此出言不遜?古人云,敬我者人恒敬之,如今你在此以勢壓人,對我不敬在先,還敢妄想我如何尊敬于你?”
“你好大的膽……”
“更不用說,爾等還在此倚老賣老,真是空活百歲!我自被汝等捆綁至此,日日毆辱,夜夜欺壓,無甚安寧時(shí)候過!自來這公堂之上,我也只多走兩步放了個(gè)火把,見了判官未曾跪拜,比起汝之行為,我有何不敬?可笑汝竟還惡人先告狀,實(shí)在辱了這堂上‘正大光明’的字樣!”
判官轉(zhuǎn)頭看了一眼陰影中站起來的人影,那人的身子怔了一下,畏縮地坐了下去。
“的確有些道理,”判官說,“然汝雖行動(dòng)未嘗見何大不敬之行,心中所想必是不服之語!
“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犯人真的有些動(dòng)怒,但仍舊未曾發(fā)作,“圣人云:色之在行不在心,論心萬古無圣人;孝之在心不在行,論行萬古無孝子。心中所想之事亦然,我雖有不滿,仍敬重于閣下判官正道之威,以理性訴我之所求,以律法護(hù)我之周身,而閣下等人竟這般強(qiáng)詞奪理,以彼之心性度我之思想,還欲以此判我罪名,此之謂不合情、理、法,是為背道也。道者,天地自然,背道,法則不容也。所謂順天而行,我命在我;逆天而行,我命在天。今我言行合乎理法,是為順天;爾強(qiáng)判我罪,是為逆天,今日我行端坐正,任憑發(fā)落,也是我自選命數(shù);然爾等日后,只得聽天由命。”
“你……”
啪!判官驚堂木的聲音響徹公堂。
“給他松綁。”判官的聲音依舊沙啞,仍舊威嚴(yán),卻再無怒氣。
“大人……”尖利聲音的主人顯然有些不甘。
“松綁!”
“是!惫脙蓚(cè)木訥的衙役們終于動(dòng)了起來。他們每個(gè)人依舊面無表情,但原本蒼白而年輕的臉上,卻多了一抹紅潤。
犯人——現(xiàn)在不再是犯人了。年輕人活動(dòng)了一下被手銬腳鐐禁錮許久的關(guān)節(jié),朝判官鞠了一躬,轉(zhuǎn)身大步流星地走向門外。
“路遠(yuǎn)又黑,拿上火把吧!迸泄俚穆曇粼谒澈箜懥似饋怼
“不用了,大人。天已經(jīng)快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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