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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1
他不知道自己是誰。
也不知道這是哪里。
但是安安穩(wěn)穩(wěn)地守著這個一畝三分地。
只因那個道士。
他睜開眼睛的時候,晨光微熹。
淺金色的,穿透疏落枝葉,浮動在屋里,流瀉在眼前那人如水似緞的頭發(fā)上。
他的視野里一片茫茫的淺柔色,光暈里他看不清楚那人的臉。
只聽到他的聲音。
紅燭燒殘,萬念自然厭冷……
黃粱夢破,一身亦似云浮……
蕩悠悠的,一如殘檐滴水,雨落竹梢。
一樣的輕,一樣的柔。
也一樣的清,一樣的冷。
就這樣攫住了他的心臟。
他動不了,只能老老實實地待著。
他的四周都是無邊無際的白色。
看似沒有盡頭,卻始終走不出那一塊地方。
從他有記憶起,他面前的永遠是那扇窗戶。
他看著光影流轉(zhuǎn),晨昏交替。
他看著草木榮枯,燕子去來。
他看著那人閱書,靜坐,微笑,沉思。
他不知道過了多久。
那草木一遍遍的榮枯,燕子一遍遍的來去。
花一遍遍的開,又一遍遍的落。
他默數(shù)在心中的數(shù)字卻早已模糊。
只有眼前那人,依舊未變。
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
他聽著他的淺唱低吟,看著他的宛轉(zhuǎn)輕笑。
有兩次甚至還感覺到他指尖的柔軟和溫度。
那種感覺太過美好。
就像黑寂濕寒的夜晚過去,他迎來的第一縷陽光。
照在他身上,暖而安適。
陽光沒有重量,而指尖有。帶著不經(jīng)意的溫柔游走。
他想抓住,于是拼命地把身子往前拱,拿腦袋蹭那只手。
卻沮喪地發(fā)現(xiàn)一點也用也沒有。
他被禁錮在這幾尺見方的白色里,永遠靜止地存在。
發(fā)不出聲音,甚至連自己都看不到。
2
他再一次醒來的時候,居然發(fā)現(xiàn)自己并沒有對著那扇看了不知多少遍都快看厭掉的竹窗子。
他趴在了地上。
心里自是又驚又喜。
他摸了摸因浸染在陽光中而微暖的竹地板,又用臉蹭了又蹭,還能聞到竹子被陽光熏烤而特有的味道。
他歡喜萬分,坐了起來。
低頭可以看到自己的身體,穿著一身霓裳,伸手摸摸,又軟又滑。袖口露出的手小小軟軟的,和以往觸碰他的手指并不一樣。他捏住指頭拽了兩下,沒拉長,又疑惑又沮喪。轉(zhuǎn)而垂頭看到了露在衣擺外面的腳丫,一樣肉肉軟軟的,十個腳趾頭粉粉的排排坐。他用手戳了戳,腳趾頭動了動,便咯咯地笑了起來。
玩夠了,才坐著茫然四顧。
屋里無人。
他知道那人平常上午都是出去的,回來時一身冷冽的水汽。
他下意識的瑟縮一下,那種冰冷潮濕的感覺實不舒服。
想了又想,他搖搖擺擺站了起來。
這種撐著實物的感覺很奇怪,他還不習慣。
他猶豫著邁出一步,腳一軟,吧唧滾倒地上。嘴巴扁扁的,細聲細氣嗚咽了兩聲。
眼睛里卻沒有淚花。
然而想見他的愿望卻是那般強烈。
不只是手,還有他的臉,他的頭發(fā)。
那么溫暖柔軟的感覺就可以一直一直擁有。
搖搖晃晃地爬了起來,一步三倒地搖出了門。
此生第一眼所見,青山如翠黛,風吹漾琉璃。天高渺而淺碧,云纖層而素潔。
隱約還聽到了潺潺的水聲,零落如玉罄。
他好奇地走過去。不是多遠的路,卻越走清冽水汽越多。
他便越難受。
然而這種味道便是那人每日回來時所帶的。
他還是瑟縮著一點點靠近。流水潺湲,盡頭卻無路可走了。原來是陡峭懸崖。
他所在的那座小竹屋竟是半倚翠屏,半面懸空。一道飛泉垂素練,盡數(shù)落入崖底清潭,飛珠濺玉無數(shù)。
他看到那人,便歡喜地眉眼彎彎,連難受都忘記了。
那人坐在幽潭中仰臉闔目,一頭的烏發(fā)四散浮沉于水中,白衣逐波,意淡如無,襯著層層碧浪,像一朵展開的清幽白蓮。
那人倏然睜眼,水霧相隔,渺渺然并不真切,只覺得一雙眼暈染著杳杳煙水,山川草木風致全在其中,曳曳生姿。
那一相望,就是滄;髁松L,就是時光段裂成齏粉,就是繁華零落成蕭索,就是,
一生一世的牽扯。
他僅是幼孩身形,垂髫年紀,面孔軟嫩如小桃子,歡喜無限又怯怯地半露著頭。
那人靨生清風一笑,緩身上了岸,片刻功夫,一身濕氣已蕩然無存。飄飄然身輕燕展,站在他面前,撫了撫他茸茸柔軟的發(fā)頂。只一眼,他已熟知他的來處。微笑道:“山中無日月,卻也十分寂寞,你可愿留下陪我?”
他傻呵呵地點了點頭,心里十萬分的歡喜。小腦袋在手心里拱了拱,自是親昵無限。
3
他為他取名丹青,是應(yīng)了他的來處。
流年兜轉(zhuǎn),又是無數(shù)個櫻桃芭蕉的紅綠交錯。山中日子安然恬淡,兩人相伴,寂寞也減卻了七分。
相濡之情絲絲縷縷延蔓,生活邊邊角角也染了脈脈溫情無限,越發(fā)讓人沉溺珍重。
他已長成青蔥少年,一張?zhí)焐奶一ㄐ︻仯币憋L情留戀,眼睛卻是干凈通透,水光韻致漣漣。
山里無事,卻也不是十分無聊。
每日聽他誦一段經(jīng),優(yōu)柔嗓音宛轉(zhuǎn)起伏,如詩般美好。抑或是素手丹青潑墨,他便趴在一旁磨墨洗筆。雨天不便出門,那人便留下陪他,焚香彈琴,清泠泠琴聲和著天地水幕之聲,妙法自然,浩瀚無邊。晚間會讀半卷書,紅塵妙事,悲歡離合,也能清楚三分。
只是悲和歡的甘苦他還沒機會領(lǐng)略,離與合的荒涼尚不知其味。
四月新雨一過,院中梔子已肥,郁郁香氣水洗過了般清冽。
一到雨季,他就會渾身難受,抽了骨頭一樣綿軟無力,門是萬萬出不得。只得留在家中,百無聊賴逗弄著手中花精,眼睛卻望著門口。
天地煙水聚散,遠處青山,隱隱綽綽。漸漸顯出一個人形,一身冉冉青衣,撐著一把白綢傘,傘上幾枝墨竹,水潤潤似真似幻。
那人眉眼柔和,緩緩走近,煙雨中身姿飄渺。
他連忙準備了干凈舒適的衣物,待那人換上,一頭栽他懷里,委屈道:“師父,你怎么那么久才回來!
他笑了,摸了摸懷里蹭著的腦袋,頭發(fā)依舊細軟。如同他的脾氣,乖順服帖。
一只乖順服帖的妖怪。
即使第一眼便知道了他是妖怪,卻還是問他是否愿意留下。
只因此間寂寥。
很久很久了,久到他已忘記了最后一次同別人交談是在什么時候。
幾十年?幾百年?抑或是上千年。
那幅畫本身沒有生命,卻日日聽著他誦經(jīng),沾著那一點靈氣,卻也幻化出了人形。
因他而生,他不忍心毀了他。
給他取了名字,教會他如何生存,一點一滴,似精心栽培花草。
看他一點點長大,也似等待一朵花開。
一樣的滿足和欣喜。
相依相伴,也是很好很好的。
不老不死,不生不滅,天地悠悠,長存不息。
其實抵不過與之一笑。
七夕一勾淡月,盈盈星漢,似水碧空。
他指著“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問:“師父,何為情?”
他答:“情生于心,無窮無盡,無匱無乏。喜一物而不忍見之傷,久不見而郁郁不善思!
他笑了,光風霽月全在眼中,湊近輕聲道:“那你可知我對你有情?”
他愕然。
兩唇相觸,一聲喟嘆。
醉濕了風月,落盡了芍花。
4
他為那人梳頭,三千青絲盡握手中,一如當初所見,如水似緞般的涼滑。
他握著頭發(fā),就像握著當初的心情。
他說:“師父,當我還是一幅畫的時候,看到每天晨光爬上你的發(fā)梢,就很是羨慕陽光!
鏡中的人為他孩子氣的話微微一笑,眼中流光閃爍。
他說:“師父,我還是一幅畫的時候,一開始還是無知無覺的,結(jié)果你碰到我,我就能看到你了!
他去握那人的手,手指溫軟,一如第一次感覺的那般溫暖。他握緊那只手,仿佛地老天荒是一樁可以期待的事。
那人抬手輕撫他的臉,就像當初他撫摸那幅畫,眼角眉梢都是笑意,眼底卻一片荒涼。
災(zāi)難總是來的無聲無息。
紫電逶迤而至,他是被匆匆忙忙拉出屋子的。
昔日竹屋盡毀。
夜風瑟瑟,他抓緊了那人的手,觸手卻是一片粘濕。
觸目驚心的鮮血,淋漓了半身,落在他棲身的那幅畫卷。
他本是妖,嗜血為生。第一次聞到鮮血的味道,卻只覺得苦澀異常。
他抓著那人的肩膀問他為何要去救這幅畫卷。
那人只是微笑,眼里是一川煙水。
崖邊風摧云卷,他青衫黑發(fā)被吹地獵獵作響。
紫電騰云,滾雷聲聲。
那人抬頭望了一眼天空,宛然一笑:“丹青,我從未同你說過,仙妖相戀,五雷轟頂,尸骨無存。你悔是不悔?”
他一把抱住那人,腦袋使勁搖。
那人如平常一樣摸了摸他的發(fā)頂,嘆氣道:“你從來也沒有問過我名字呢……”
他輕輕吻了吻那人的臉,顫聲問:“你叫什么名字?”
“蘇聞書。”
“蘇聞書,蘇聞書……”他仔仔細細咀嚼這幾個字,滿口的苦澀,滿心的疼痛,眼淚卻怎么也流不下來。
他本就是一幅丹青,遇水就化,又怎么流得出淚呢。
那人滿足地笑笑,在他耳邊輕輕道:“丹青,你要好好的。不要再回來找我了!
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覺得身子變輕了。一轉(zhuǎn)眼,已動彈不得。
他又回到了那幅畫里。
他驚恐地問道:“師父,你要做什么?”聲音卻怎么也發(fā)不出。
那人一點點描摹著他的臉,露齒一笑,碎了一地煙花。
他絕望地嘶喊:“師父!師父……聞書!聞書!蘇聞書……”
他聽到那人清清冷冷的聲音,
“紅塵紛擾,我以為避開了它自然萬念俱冷,卻熬不過歲月空寂。丹青,你陪我數(shù)百年,我已知足了……”
一瞬間大雨如注,畫卷消失了。
5
他只是一屆小仙,看管一方山水。
一身道行盡毀在這孤注一擲上。
大雨滂沱而下,淋透了全身。狼狽如斯卻遮不住嘴角一抹微笑,是流光長逝的沉寂。
突然想起那年谷雨,他歸來時,少年裹著雨蓑小心翼翼站在桃花樹下翹首以待的情景。
人面桃花交相映,迷醉了一路的風和雨。
那一瞬間,心里不是不欣喜的。
有一個人笑容滿面等待自己歸來。
桃花落了他滿襟,悠悠彈著暗香,沉醉風光無限。
分別還未久遠,便已開始相思。
丹青,丹青……
好好活下去吧。
雷電如龍吟翻騰云海,越來越近。
他投身躍入了崖底的清潭,似一朵青蓮墜入輪回。
6
他也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少個日夜。
夢里是他一生的沉浮。
紅燭燒殘,萬念自然厭冷……
黃粱夢破,一身亦似云浮……
蕩悠悠的,一直回響在耳邊。一如殘檐滴水,雨落竹梢。
他夢到了睜開第一眼時見到的晨曦中模糊的容顏,夢到了第一眼相望時的那人如皎皎白蓮靜綻水中,夢到一個人柔聲問他可愿留下,夢到了自己站在樹下等待一個人歸來,夢到了與一個人一起等待夜曇綻放,夢到了七夕之夜的旖旎風光……
夢到自己陪了一個人幾生幾世。
也夢到了最后那人決絕的一擲。
然后那些夢境如潮水般退去,伴隨著那悠悠的誦念聲,變成了一片慘淡的空白。
他醒來的時候,自己正掛在一間柴屋中。他正驚異于自己無法動彈,卻又能識能聞的詭異情況。便聽到有小女孩的哭叫聲:“爺爺,不要賣掉孔雀,不要賣掉孔雀……”
然后,他便被卷了起來。
被卷的滋味……他郁悶之極。
他被帶到了一家當鋪,當了幾兩銀子。
然后他又被轉(zhuǎn)手賣了出去。
就這樣很多年,他被轉(zhuǎn)手了一次又一次。
紅塵萬千都被閱盡,他也覺得沒趣了。
突然有一天他發(fā)現(xiàn)可以從畫中出來。
臨水自照,一身霓裳,一張?zhí)一ㄐ︻,一雙多情水目。
引人遐思無數(shù)。
他開始嗜血,情意無限中解決掉一條條生命。
他并不喜歡血,血的味道對他來說苦澀異常,咽進嘴里,仿佛心臟都被苦得縮成一團,但是他想要記住這種味道。
不為別的,只是苦到極致,便生出了幾分快意。
那么多人中,他只放過了一個人。
一個書生,梳著書生髻,穿著青綢衫。
他說他叫宋聞書。
聞書,聞書。
兩個字在舌尖細細領(lǐng)會了一番,說不出的繾綣滋味。他展顏一笑,眼角眉梢盡是風情。
“這個名字很好!
他已經(jīng)不受制于人了,人間幾世浮載,他走過許多山長水闊。
他不知道自己從哪里來,也不知道自己將要去到何方,只是不停尋找。
走走停停,已經(jīng)厭倦了這樣的生活。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在找什么,大概,是找到一個可以安身的地方罷。
于是有一天,他找到了這里。
崖頂一片荒蕪,他卻覺得很好,可以建一座小屋,看青山如黛,風吹琉璃。
屋前可栽兩三棵桃樹,院角就種四五株梔子。
最是完美不過。
他站在崖邊,周圍煙風浩蕩。
恍惚間,是那樣的熟悉。
似乎也有過那么一天,他站在崖邊,周圍風云聚散離合。
他探身看下崖底,期待又謹慎。
只一眼,就再也無法轉(zhuǎn)過視線。
潭水清幽,他卻可以直視到底。
那里,安靜地躺著一尊青石。
每一縷青絲,每一根睫羽,都是絲絲分明。
就連嘴角那一朵靜默的微笑,他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卻早已沒有了生命的跡象。
有青苔和螺貝寄生,爬上了它荒涼的額角。
這尊石像到底在這里多少年了?
他思索,心里卻惶惶然一片。記憶中仿佛有一個人問過他:“山中無日月,卻也十分寂寞,你可愿留下陪我?”
那個人還說過:“紅塵紛擾,我以為避開了它自然萬念俱冷,卻熬不過歲月空寂。丹青,你陪我?guī)装倌辏乙阎懔恕?br> 他這樣想著,心一點一點地痛了起來。
那人的樣子也一點一點地在腦中浮現(xiàn)出來。
依舊是當年初見的模樣,隔著淼淼水霧,一雙眼都是杳杳煙水,寂寞無限。
那一相望,就是一生一世的牽連。
聞書……
人世幾番輪回,你在這深深潭底,是否覺得寂寞。
我走了那么些年,一直不知道在找什么,原來仍離不開這兒。
離不開你。
聞書,我以后都不走了,一直在這里陪你。
你開不開心。
他微微一笑,輕輕躍入水中。
伸手只想碰觸那人的臉龐。
未碰到卻已輕輕漾開。
他本是丹青所化。
蘇聞書的一只孔雀。
遇到水,便無波無瀾地化了開去。
最后一抹色彩也溶于水中。
不久,便什么也看不到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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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篇,完坑應(yīng)該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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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坑的感覺真雞凍~~~~
注:紅燭燒殘,萬念自然厭冷……
黃粱夢破,一身亦似云浮……
取自《菜根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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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鎖哈,前一階段拿去投稿咯,耽誤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