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這樣的夢。
　　你起身下床，開燈，啪的一聲，屋子瞬間變得明亮了起來。窗外是墨一般的漆黑，相比起夢里見到的那個明亮窗臺，你這個米灰色調的窗子，顯得格外清冷。
　　真是件奇怪的事情。
　　反復地做同一個夢，夢里卻沒有任何有意義的內容，每一次出現(xiàn)的，都是那個干凈的綠色的窗戶，墻上的爬山虎，一直蔓延到窗口，清風吹來，葉子微微地顫動。
　　隨清風飄來的還有裊裊的歌聲，女歌唱家的聲音哀揚婉轉，開始時纏綿繚繞，如訴衷腸，到最后真相拉開，絕望的情緒在風中蔓延，漸漸籠罩了整個夢境。這是一首老歌，作于上世紀初，歌中充斥著黑暗、壓抑和絕望，最終成為禁歌。你在現(xiàn)實里隱約聽過一次，只零星兩句，難受了一陣便也忘了，但經過這一次次重復的夢境和歌聲，你已能清楚記得歌詞，它的歌詞是這樣的：
　　When the branches grow up enough
　　Convolvulus will climb
　　Hanging around
　　When I am brave enough
　　I surely jump out
　　From my own window
　　Yes I konw it all
　　Someone's waiting outsiade
　　Yes I konw it indeed
　　I'm waiting there
　　Dawn and dusk
　　留聲機里的女聲一段比一段愈發(fā)急急哀切，夢中的你也有一種，想如同歌曲那般沿著滿墻的綠色往下跳的沖動。
　　喝了一口水，你坐下來慢慢平復心情，心里不安的是自己在夢里的那種強烈的歸屬感。
　　就好像，那個窗子，原本是屬于你自己的一樣。
　　但今晚夢中見到的，比平常要多一點，木窗子吱呀聲響，一只漂亮的纖細的女人的手，正從屋里往外慢推，似乎是要為屋子招攬幾縷陽光。
　　那是一個溫柔的熱愛生命的女性，像從前的你。
　　你的夢境比以往溫和了一些，大概是昨日的心理治療產生了效果。你總算松出一口氣。
　　手機發(fā)出亮光。
　　熟悉的電話號碼呈現(xiàn)在屏幕里。
　　你猶豫了片刻，按下了綠色接通鍵。
　　“安瞳，你...下來吧，我就在你家樓下�！�
　　你拉開窗簾，果然看到了自己熟悉的車燈的光，在靜謐的夜色中跳動著，忽明忽暗。
　　這個月，他幾乎每晚都會開車過來，將車停在路邊，而后在車里安靜地待著，偶爾起身點燃一支煙，一個小時后又默默地離去。
　　你以為今晚也會如此，但你的夢醒了，他還在窗下。
　　“我……”你拒絕的話還沒有說出口，便被打斷了。
　　“我馬上就會走，見完你這一面，我馬上走，安瞳。”
　　他這樣說。所以最后你嘆了一口氣，還是下了樓。
　　車燈熄了，你就著幾盞昏暗路燈的光往前走，遠遠地看到樓下那輛白色蘭博基尼車前的身影，頓了頓腳步——三年未曾相見，期間又發(fā)生了那樣難堪的事情，讓你現(xiàn)在去面對這位前未婚夫，你的步子都沉重了。
　　畢竟，見了又怎樣，該怎么打招呼，不管假裝熟稔還是客氣，你恐怕都做不到。
　　你微微走近了些，愈發(fā)感覺到那個等待的身影周身散發(fā)的焦慮氣息，似乎是聽到動靜，他受驚一般往后躲了一步，見到是你，臉上的表情才慢慢由驚慌轉變?yōu)槠胶汀?br>　　他瘦了很多，連顴骨處都凹陷了些許，你心里有一絲悸動，有那么一瞬間想開口問他為什么沒有好好吃飯，這個念頭轉眼被你掐滅了，因為你腦海中迅速浮現(xiàn)出他訂婚期間出軌的畫面。
　　他看到你之后有些拘束，幾乎是立刻熄滅了手中的煙，煙頭扔進旁邊的垃圾桶，手收回在西服衣腳擦了擦。他的表情也很奇怪，像是許多種令人難懂的情緒堆積在了一起，又因難以抉擇選用哪一種而最終只能全部呈現(xiàn)出來的怪異景象。
　　你們誰也沒有說話，默默站著，目光對視，大概有一分鐘的時間，他看著你的眼睛，喚了一聲你的名字，說：
　　“我知道你可能不會信，但我是真的喜歡你。”
　　他的聲音有些沙啞，眼睫毛輕輕垂了下去，聲音也輕，像晚風一樣：“只喜歡你。前所未有的喜歡，不留余地的喜歡�！�
　　你心里突然就涌現(xiàn)出許許多多的委屈辛酸和不甘，你努力克制住落淚的感覺：“只喜歡我，那另一個人呢，難道不也是只喜歡她嗎.....”
　　“那不是我�！彼曇糁亓诵�，握了握拳頭，臉上神情也很嚴肅，還帶著些微不可查的憤怒與不甘。
　　他的聲音又落了下來，輕的仿佛沒有似的：“我覺得，那不是我。”
　　“什么？”你沒太明白他的意思。
　　他抬起頭：“我是說，我覺得背叛你的那個我，并不是真正的我，你能明白嗎？”
　　現(xiàn)在這個男人已經連借口都懶得找了嗎？你有些失望地看著他。
　　“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到最后什么也無法改變。”他似乎在自嘲，“這段時間我一直在找一個答案，在現(xiàn)實與虛幻之間掙扎，像個懦夫一樣�！�
　　“但想到至少你還存在，我又覺得沒什么大不了的了�！�
　　“你知道也好，又最好你什么都不知道�！�
　　他有些哀傷地望著你，你從沒見過他這么哀傷的樣子，往日那雙你最愛的深邃的眼睛里慢慢慢慢地涌出一點濕意。
　　“我來，是想和你說聲再見�！彼堉p臂，抿了抿嘴角，有些小心翼翼，“還想...還想再抱抱你，好嗎，安瞳？”
　　你的眼淚再也藏不住了，沿著臉頰一顆一顆掉下去。你的身體動了動，但理智又喝止了它。他看起來很悲傷很絕望，像夢境中歌聲里丟失了愛情的女主人公一樣，你很想抱抱他，但你猶豫了，因為眼前這個男人已經不屬于你了。
　　他蜷了蜷手指，似乎很想替你擦掉眼淚，但最后只是飛快抬手觸碰了下你的額頭。
　　“好了，我走了，再見�！彼詈筝p松地說。
　　他要走了，你往前邁了一步。
　　你以為自己是邁了一大步，但其實只是腳跟微微挪動了幾公分。
　　車燈重新亮了起來，透過暖黃色的燈光和擋風玻璃，你看到他笑著對你揮了揮手。
　　車子駛遠了。
　　你的心里突然空落落的。
　　第二天，太陽照樣升起。六月的陽光有些刺眼，你走在大街上，商場大樓上方的大型顯示屏上正播放著一場婚禮。
　　男人笑的內斂又開心，一身黑色西裝筆挺，顯得成熟穩(wěn)重，和昨天那個同樣穿黑西裝但卻委屈的像孩子一樣的男人完全不像。
　　你有些自嘲自己昨晚的眼淚，但又忍不住回想他說的那一句話。
　　“我覺得，那不是我。”
　　“我是說，我覺得背叛你的那個我，并不是真正的我，你能明白嗎？”
　　難道世界上還能同時存在兩個一模一樣的人嗎，又不是數據代碼，游戲體驗，還可以復制粘貼。
　　自己真是瘋了。你想。
　　一個月后，你實在無法繼續(xù)忍受繼續(xù)待在這座城市看前未婚夫夫妻恩愛，你決定去國外旅游。
　　起飛之前心跳異常得快，你突然想起那人在此之前通過訊息對自己的叮囑，說這一年無論如何不要乘坐飛機，不知為何，你突然不顧空姐的勸阻執(zhí)意下了飛機。
　　你乘坐大巴車去了臨市曾與他定情的蝴蝶谷。你喜歡莊子，喜歡蝴蝶，他和你求婚也選在了這個聞名遐邇的蝴蝶谷。那是一個微風和煦的下午，他告白的時候手忙腳亂，急的額頭冒汗，話還沒說完，袖子里藏著的蝴蝶戒指就不小心掉了下來，你那時被他這模樣逗得捧腹大笑。
　　你和他分開了三年了，那些過往鮮活的記憶最近已漸漸模糊，只有這一件因為太過美好而記憶猶新。
　　你決定去你們的秘密基地再看最后一眼，然后徹底告別過去。
　　那是一個無人光顧的斷崖，旁邊圍著數層白色欄桿防止意外，在最外兩層欄桿中間放著你們一起打磨的不知名石塊，石塊背后刻著你們兩人的名字，象征著你們對彼此的喜歡如磐石一般永不轉移。
　　但今日那處卻被警戒線圍困了起來。
　　外圍處還有圍觀的游客，你的心突突地跳著，有一股力量推動著你踉蹌上前詢問。
　　那個知情的游客看了你一眼，漫不經心道：“聽說一個月前這邊掉下去一輛蘭博基尼，車主像是憑空消失了，迄今連尸體都沒找到。車子摔得厲害，車牌也完全修復不了，警方查不到什么信息，又不能破壞現(xiàn)場，所以一直圍著。這活不見人死不見尸的，倒是怪�！�
　　那旅客還想多說幾句，但你已經完全聽不下去了。
　　眼前似乎霧茫茫一片，眼睛傳來酸脹感，你才反應過來自己眼前的不是霧，是眼淚。
　　但你此刻什么也看不到了，只憑借著本能在往前奔跑，而他過往的聲音像風聲一般回繞在耳邊，怎么也揮不去。
　　“那我認真回答是哪一種喜歡�！�
　　“剛開始呢，是前所未有。”
　　“到后來啊，是不留余地�！�
　　“我知道你可能不會信，但我是真的喜歡你。只喜歡你�！�
　　“我覺得，那不是我�！�
　　“背叛你的那個我，并不是真正的我�！�
　　“你知道也好，又最好你什么都不知道。”
　　“但至少你還存在，一切又沒什么大不了的了�！�
　　“我來，是想和你說聲再見，還想...還想再抱抱你，好嗎。”
　　“好了，我走了，再見�！�
　　“安瞳�！�
　　他可能真的已經走了，就在那個夜晚，就在那個向你告別之后的夜晚。你跌跌撞撞沖倒了警戒線，有人來攔你，但你怎樣也不肯走，最后你被攙扶著走進了現(xiàn)場，幾乎是噩夢一般，你看到了懸崖下方被擋掛在粗壯樹干間的那輛白色的蘭博基尼。
　　那輛白色蘭博基尼，明明婚禮那天都在現(xiàn)場的，你在大街上的顯示屏里看到的婚禮現(xiàn)場，他就是開著這輛車的，就連車上的擺件都一模一樣。同一個時間同一輛車子，又怎么會出現(xiàn)在兩個不同的地方呢。
　　你想起之前玩游戲時，因為系統(tǒng)卡頓，你操控著游戲人物開車已經遠離了據點，但回頭拉開視野時，據點里的那輛車竟然還在，小小的游戲BUG而已，你沒有多在乎，更沒有向制作方反映，還開玩笑告訴他，大概是自己的游戲人物有了自我意識，就是不愿意乘車離開吧。
　　你的思緒已經捋清了，理智也在慢慢回歸，但身體卻像瘋一般沖向外層，一位女警眼疾手快攔住了你，然而你并不是想尋死，你只是想拿回最外層欄桿中間的那塊石頭而已。
　　石頭還在，你拿起它，捂在胸口，淚珠一顆一顆掉在石頭上，而原本放石頭的位置多出了一枚戒指，是你熟悉的那一枚他向你求婚時用的蝴蝶戒指。
　　你哭著將戒指戴在無名指上。
　　戴上的那一瞬間，你的眼前灰蒙蒙一片，慢慢的整片天都黑了。
　　你從酒店昏昏沉沉地醒來，已是第二日。
　　不知為何，你很想再看看他的臉，只要是他的臉，哪怕，哪怕那個人是假的呢。
　　你鎮(zhèn)定地打開電視機，想轉去經濟頻道，但率先出現(xiàn)的卻是一則社會新聞。你的瞳孔慢慢地慢慢地放大，新聞上正播出的，是你原本要乘坐的那趟飛機，飛往國外的航班，失事了。
　　是啊，他那么早就和你說這一年都不要乘坐飛機，不乘坐那趟飛機，所以你現(xiàn)在還存在著。
　　遙控器掉在了地上，你沒有撿，接連發(fā)生的這一切讓你覺得荒誕可笑，你的，周邊的，所有的一切。
　　屏幕上家屬們傷痛欲絕的臉那么真實，記者正在最前線播報最新救援情況，你打開窗戶，外面的新鮮空氣爭先恐后地涌進來，白的光，綠的樹，穿梭的車輛，熙攘的行人。
　　他們會不會發(fā)出疑問？
　　自己所處的這個世界，是真實存在著的嗎？
　　而自己的命運，原本是被誰拿捏著的嗎？
　　你突然不想看那個假的他了，你將電視關了，走到窗臺邊。
　　石頭擺在窗臺上，不記得是什么時候將它放在這里了，但你并沒有在意。你拿起石頭，將它翻了過來，你開心地笑了起來了。
　　石頭上面刻畫的字跡依然清晰，是你們的名字，仿佛是你和他，并排著靠在一起，但你的名字下多了些什么，你擦了擦眼睛，才看清楚，上面寫著：
　　只喜歡你。
　　對啊，他一直說過的，最喜歡你，只喜歡你。前所未有的，不留余地的，沒有背叛，沒有離開。
　　原來這才是你本應該有的結局。

　　白色的紗簾也被拉開了，太陽光照進來，房間內愈發(fā)明亮。
　　酒店的窗臺外長滿了綠色的爬山虎，清晨的微風吹過，葉子微微地顫動。似乎是不遠處，又似乎是從隔壁的房間里，傳來了老式唱片機的聲音，婉轉哀揚，那首歌的中文大意是這樣的。
　　如果牽�；ǖ闹β麎蜷L，就爬上你的窗戶
　　如果我夠勇敢我就跳下窗子
　　當然知道，窗外誰在等我
　　窗內我在等誰。
　　【完】
　　后記。
　　在酒店窗臺上那個單薄的女子身影縱身下躍的瞬間，他的耳邊響起了令人愉悅的電子提示音。
　　“恭喜編號89757號玩家，成功攻略目標對象2號安瞳，入夢香使用成功，已通過支線任務檢驗，支線任務完成進度100%，請玩家再接再厲�！�
　　他皺了皺眉頭，有些不悅地提醒道：
　　“下次再同時出現(xiàn)兩個攻略目標的時候，請?zhí)崆案嬷�。雖然這只是個真人游戲，但我不喜歡輸。”
　　雖然只是個娛樂項目，但因為游戲失敗被同一個圈子的商業(yè)對手們嘲笑，可不是件開心的事情。
　　他第一次加入這種真人游戲，有些規(guī)則不懂，難免走了些彎路，在一個目標任務身上耗費了好幾年的時間，碰巧遇上兩個任務同時出現(xiàn)的情況，還以為會輸呢，所幸最終還是成功了。
　　他關掉了床頭的老唱片機，婉轉的歌聲戛然而止，俯身親了親床上悠悠轉醒的新婚妻子的額頭，笑她：“終于睡醒了，來，先起來吃早餐，不是還要去蝴蝶谷玩嗎？”
　　女人輕輕哼了一聲，似乎在撒嬌，他刮了刮她的鼻子，聲音溫柔極了：“你要相信我啊，好好好，再說一百遍也沒關系，最喜歡你，只喜歡你，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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