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鄰居何小姐是個聲名遠(yuǎn)播的不婚主義者，在那條仿佛被歲月遺忘的偏僻巷弄，上至八十歲的老者，下至剛會走路的小孩，無人不知何小姐的大名。

　　何小姐單名一個瀟，據(jù)說本來是‘蕭’，源自于何小姐生父的‘蕭’，為了好聽，上戶口那會兒寫作了‘瀟’，不管是因了什么，何小姐倒是不辜負(fù)她的大名，活得瀟瀟灑灑。

　　何小姐回來那天，是個陰云密布的傍晚，她提著行李箱爬上樓梯的時候，我正背著小女兒走來走去的哄，不知道因?yàn)槭裁淳壒�，小女兒一直哭鬧，怎么哄都哄不住，我很心煩，也覺得心累，近乎崩潰的吼道：“哭什么哭！再哭！再哭我打你了！”

　　話音剛落，何小姐的行李箱也應(yīng)和似的落了地，我偏頭看，透過敞開的大門看到何小姐也偏頭看過來，露出一個略顯尷尬的微笑。

　　我那滿腔的火氣就跟碰著了水似的，‘噗’的一下熄了，我匆匆掩上門，放低了聲音哄小女兒，不知道她是哭累了還是怎么的，十分配合的息了聲。

　　過了一會兒，隔壁響起‘咚咚’的聲音，那是何小姐在打掃衛(wèi)生，這樣的情形并不少見，何小姐是個勤快的人，每次回來首先要做的事都是打掃衛(wèi)生，往往等她收拾完，淘米煮飯都已至半夜了。

　　這個時候，我的婆婆就會皺著眉頭，語氣古怪的站在客廳嘀咕，那些話說來說去都只那幾句：

　　“真是煩人！大半夜的不知道很吵嗎？又不是三年兩年的不回來，難不成還能臟得長霉？大半夜的叮叮哐哐，也就我們好說話，不追究，換了別人看！不罵個三五句都甭想消氣……”

　　每到這個時候我都會假裝耳聾，我太熟悉我這婆婆了，嘴碎是天生的，不管私底下說得多難聽，等見了面，保管笑得比誰都燦爛，我若是當(dāng)了真，去附和或者是抱個不平，那炮火準(zhǔn)得轉(zhuǎn)移方向朝著我來，到那時候，才是哪里都不對了。

　　*

　　我是一個平凡的人，平平無奇的相貌，平平無奇的人生，等到了二十四五，嫁了個平平無奇的人，換來長達(dá)十年的雞飛狗跳。

　　何小姐不一樣，何小姐有著出眾的外貌，有著高學(xué)歷，當(dāng)然，高學(xué)歷是我聽樓下阿姨說閑話時聽來的，有的人說那是何小姐吹牛，我不那么認(rèn)為，何小姐幾乎不與鄰居往來，這樣的一個人，要到哪里去與人吹牛呢？

　　最最重要的是，在何小姐難得的長時間的停留中，我總會看到她穿著職業(yè)裝，打扮得非常美麗踏著晨霧走出小巷，她總是拿著各式各樣的文件，那是我看不懂也沒有機(jī)會看懂的。

　　每當(dāng)這個時候，我總是會生出一點(diǎn)后悔的情緒來，后悔自己當(dāng)初不懂事，才踏入這個令人恐懼的社會之中，就急急忙忙的把自己套上婚姻的鎖鏈，我總是想，想著我未曾結(jié)婚，想著我如那些職業(yè)女性一樣奮斗，那會不會也能擁有我在何小姐身上窺見過的，我不曾擁有的干練與底氣呢？

　　我這樣想的時候很多，但總不會持續(xù)很久，在我的情緒還沒醞釀完全的時候，兒子女兒的吵鬧聲已先把我拖出來了。

　　我的家里總是很吵鬧。

　　大抵有著兒女的人家都是一樣的，當(dāng)那個皺巴巴的小嬰兒蹣跚著學(xué)會蹦跳，所有的可愛都不再是可愛，而是無盡的麻煩與總也控制不住的火氣，尤其是家里有著三個小孩，每當(dāng)鬧起來，堪比世界大戰(zhàn)。

　　是的，我有三個兒女，因?yàn)殚L輩們想要，因?yàn)樗麄兿矚g，我不得不改變我的觀念，一個接著一個的孕育小孩，十年過去，我原本還算白凈的臉變得蠟黃，因?yàn)槊刻烀鎸⒆觽兊某吵臭[鬧，我的脾氣變得暴躁，長時間的情緒起伏令我整夜整夜的睡不著，而我丈夫無所謂的態(tài)度，成了我鉆進(jìn)死胡同的源頭。

　　我鉆進(jìn)了死胡同，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我總是懷念過往，偶爾在手機(jī)上看到別人曬的照片，看到那滿滿的都快要溢出屏幕來的幸福，我總是想，總是羨慕，我想這樣的幸福真實(shí)嗎？又能持續(xù)多久呢？想到最后，又羨慕起別人，因?yàn)槲液孟癫辉鴵碛心菢拥男腋！?br>
　　*

　　我和我的老公是相親認(rèn)識的。

　　這大概是很多平凡人都會有的一段經(jīng)歷，一踏入社會，七大姑八大姨就開始關(guān)心起你的婚姻來，你若拒絕她們的好意，那你就是不識趣，就是有問題，如何小姐一樣，在前幾年，何小姐還未滿三十的時候，那些閑言碎語還沒那樣多，但現(xiàn)在，在何小姐不知道的背后，鄰居們的閑話總會繞不開她。

　　“都三十了，怎還不找個對象？”

　　“哎喲，現(xiàn)在的人怎么想的？要是以前早就……”

　　早就怎樣呢？

　　何小姐才不管，一點(diǎn)閑言，還是她聽不見的閑言，根本不足以影響到她，但我不行，我一聽到這樣的話，我總?cè)滩蛔〉男纳鸁┰�，我覺得那些話就跟刺一樣刺入了我的心，令我變得不像自己，令我忍不住將挑剔的眼光對向我的枕邊人。

　　粗心、大男子主義、脾氣暴躁、毫無能力……很多很多的形容詞都可以堆到他的身上，他有著當(dāng)今社會極多人有的通病，不夠體貼，完全不能給與我年少時填滿腦袋的種種幻想與浪漫。

　　我想起半夜女兒哭鬧時，他怎么叫也叫不醒的死豬樣，我想起我白天忙碌一整天，幾乎直不起腰時，喊他倒個水都喊不動的時候，我想起太多，這些太多幾乎要把我壓垮，我看著女兒的臉，這個時候心中只剩下茫然，還有說也說不出來的委屈。

　　什么母愛，什么應(yīng)該，當(dāng)空虛與懷疑填滿了我的心，我的心中就只剩下了我自己。

　　我不知道未來，我彷徨著，不知何去何從。

　　*

　　昨夜下了雨，早上起來的時候很冷，我如往常一樣很早起床做飯，等吃了飯，又帶著兒女出門，走很遠(yuǎn)的路送他們?nèi)ド蠈W(xué)，早上的空氣很好，沿路有很多早起散步的老人，年輕的男女們騎著車哼著小調(diào)匆匆過，留下一點(diǎn)帶著油氣的風(fēng)。

　　我腳步匆匆的往回趕，家里的事情很多，我沒有太多的空閑浪費(fèi)在關(guān)注這些閑事上面，前段時間我公公摔了腿，婆婆又檢查出一點(diǎn)小毛病，小毛病說小，卻很難好，極是折騰人，因此家里大大小小的活都落到了我的身上。

　　我走著，也想著，想著想著心里突然就涌出一股無力感，我很憤怒，憤怒為什么生活那么不如意，好不容易與嘴碎的婆婆磨合出可以和平相處的辦法，又不得不被生活壓垮，我總覺得我可以避開這樣的生活，這樣的念頭讓我更加抑郁，由此醞釀出更大的不滿。

　　我就是在這個時候遇到何小姐的，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走到樓下了，何小姐難得起得很早，穿著睡衣裹著風(fēng)衣下樓倒垃圾。

　　何小姐真的很美，哪怕穿著睡衣頭發(fā)亂糟糟的，也是個令人見之歡喜的美人，她先看到了我，就跟我打招呼：“姐，送孩子上學(xué)嗎？”

　　我停住，下意識的朝她笑，何小姐就是有這樣的魔力，不管跟她說話的人心情有多差，看到她笑，也會下意識的跟著笑。

　　我說：“是啊，你才起來？吃飯了嗎？”

　　我說完，忍不住就想自打嘴巴，我自覺語氣有點(diǎn)怪異，就跟諷刺人起不來早似的，聽著怎是那樣的不舒服。

　　何小姐沒有在意我的語氣，她說：“嗯，剛起來，還沒來得及吃呢�！�

　　我知道我不該待下去了，因此我匆匆跟她告別，逃似的跑上了樓。

　　女兒又在哭，婆婆哄不住她，就任她哭著，一個人在一旁大聲的說：“小丫頭脾氣太怪了！我是你奶奶，一點(diǎn)都不親我，乍地啊？我還會虐待你不成？你媽一不在你就哭，哭給誰看啊？真是一點(diǎn)不討人喜歡……”

　　我皺眉，將門重重一關(guān)，說：“她一個小丫頭懂什么？就知道說她，越說她越要哭，看你臉色那樣難看，她可不覺得你不喜歡她？”

　　婆婆啞了聲，放低了聲音嘀咕道：“我臉色難看？也不知道誰臉色難看，大清早的就給自己婆婆臉色，這還是我還能動呢，也不知道不能動的時候要受你多大的氣�！�

　　我深深的呼吸，廢了好大的勁才把涌上心頭的氣壓了下去。

　　不要與她一般見識，忍耐，要忍耐。

　　我總是這樣勸自己。

　　*

　　生活還是要過，日子總是在走，不知不覺又過了很久，何小姐又準(zhǔn)備出門了。

　　我又聽到了隔壁‘咚咚’的聲響，那是何小姐在收拾行李，偶然的機(jī)會，我聽到何小姐跟人打電話，說是要約著去大理。

　　大理，聽說是很美的一個地方，我沒有去過，對看遍世界的何小姐來說不是個多值得期待的旅程，但在朋友問的時候，她還是欣然答應(yīng)了下來。

　　何小姐朋友很多，男男女女，遍布世界各地，但我很少見到她的朋友來，很多很多的時候，她還是一個人來去，在她身邊，不管是異性還是同性，都不長久。

　　在很久前，何小姐還要朋友來找她的那些時候，我也曾聽樓下的嬸嬸八卦那些朋友中哪個是何小姐的男朋友，八卦來八卦去，哪個也沒有中，何小姐到現(xiàn)在也沒有男朋友，朋友，始終都只是朋友。

　　我覺得嬸嬸曾說的話很對，嬸嬸曾說：“她不找男朋友，這不叫不婚主義，該說是單身主義吧？”

　　我覺得何小姐就是單身主義。

　　何小姐很多時候都是獨(dú)來獨(dú)往，沒有不良習(xí)慣，持身立正，這大概是她這樣漂亮，卻一直沒有多少難聽緋聞的主要原因，由此可見，哪怕鄰居們總愛八卦她，但對她還是喜愛的，若真的討厭一個人，是不可能不惡意中傷的。

　　何小姐來跟我告別，我開門，她遞過來一大袋蔬菜水果，她說：“我去逛超市的時候買多了，帶也帶不走，送給你們吃�！�

　　我沒有拒絕，這在以前也很常見，以前我還會懷疑何小姐是不是看在我們家太過破落的份上，到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很容易接受何小姐的好意了。

　　畢竟我家情況真的不算很好，這沒有什么可遮掩的。

　　我將蔬菜提進(jìn)去，回到門口的時候何小姐又遞過來一個相框，她笑著說：“我前兩天拍的，送給你們�！�

　　我接過來，又重新跟她道了謝，她猶猶豫豫，最后小聲說：“姐，最近可是遇到什么事了？我見你心情不是很好，如果有事，還是跟家里人商量著來，我昨天下樓聽到阿姨跟樓下阿姨說起你，她很擔(dān)心。”

　　她說：“我多嘴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我愣住，說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我有些恍惚，連何小姐什么時候走了都不知道，我拿著何小姐給我的相框走回屋里，翻過來一看，發(fā)現(xiàn)何小姐拍的是那一天我跟家人在陽臺的時候。

　　那是一個天氣很好的傍晚，我們難得很早就結(jié)束了忙碌，一家人坐在陽臺看夕陽，大女兒跟二兒子趴在陽臺說話，小女兒趴在我懷里睡覺，婆婆削了蘋果，老公拿起來喂到雙手不得空的我的嘴里。

　　我從來不知道何小姐會拍照，一如我不知道在別人的眼中，在照相機(jī)下，我們一家也能那樣溫馨和樂。

　　我想起了很多，有一雙手撕開了圍困我的東西，將過往一點(diǎn)點(diǎn)掰開了給我看，我想起了老公那被壓彎了的肩膀，想起他藏也藏不住的疲憊，我想起婆婆總是半夜跑到我們屋里來，小心的將小女兒抱起來哄，而我迷迷糊糊的睡了過去。

　　生活總不會多如意，所有的選擇，都是自己選的，一如我，一如何小姐。

　　婆婆閑話說：“她也不容易，聽說很小就沒爸了，媽也改了嫁，一個人磕磕碰碰的長大，跟哪邊都不親，這樣家庭長大的孩子心理總會是有點(diǎn)缺陷的，怪不得她不結(jié)婚�！�

　　我不覺得何小姐心里有缺陷，但我認(rèn)同婆婆說的家庭影響了她的話，因?yàn)榱?xí)慣了，所以她并不需要有個人來填補(bǔ)她的生活，因?yàn)樗娜松呀?jīng)足夠精彩，并不需要別人看似關(guān)心實(shí)則憐憫的靠近。

　　門開了，老公帶著一身疲憊回來，路過我的時候，將一顆還帶著汗味的糖塞進(jìn)了我的手里，婆婆將飯菜端出來擺好，吃飯的時候，一邊大聲說著話，一邊將肉塊夾進(jìn)了我的碗里。

　　公公在哄小女兒吃飯，大女兒吃得很快，她丟了碗，路過我的時候很依賴的抱了抱我，然后‘蹬蹬’跑到公公那里去，接過了公公手里的碗，笨拙的、小心的給小女兒喂飯。

　　屋里的燈光昏黃，我吸吸鼻子，低頭將快要溢出來的眼淚藏住，我知道，我所有的尖銳情緒已經(jīng)得到撫平，在這個溫暖的夜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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