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詭夢
我墜入了泥沼。
那就讓泥沼與我一同墜入泥沼。
我夢到我叔殺人了。
他就穿著平日里慢條斯理地看書時穿著的襯衫,金邊眼鏡滑落到鼻尖,一排血點斜斜從左鬢飛到右頰,眼神森然。
他在被拘上警車的時候還再回頭沖我笑。
大火沖天而燒,手銬清越的聲響窸窸窣窣,耳邊漫過熟悉的童謠。
“風兒搖,雨兒飄,青苔不敗花不老......”
我叔......怎么會殺人呢......不可能的。
不可能的。
真是個詭異的夢。
“當罪惡導致善行,那就是最大的救贖——”收音機中催眠似的男中音伴隨著嗤啦的電流聲戛然而止,密林中蔥郁的風帶著潮濕的氣味凜冽的鉆進車窗,像初夏雷雨中的花。
戴著眼鏡的男人側(cè)臉棱角分明,安安穩(wěn)穩(wěn)地坐在副駕上,手指撥弄著復古的老式收音機,突出的腕骨從襯衫底下露出來,肩背挺得筆直。
我打著方向盤在孤零零的“L”形公路上來了個急轉(zhuǎn),靠邊停了下來,轉(zhuǎn)頭對右邊的人說:“困死我了,You take control.”
他透過鏡片鄙夷地用看智障的眼神看著我:“我記得我好像沒領(lǐng)養(yǎng)個中二的智障回來!
我解開安全帶,拉開車門,心道被迫上青藏高原的人難道不是我嗎?怎么好像你有理一樣?
微風掃過領(lǐng)口,我裹了裹外套,摁亮手機。
22:18
我,竇初,初始的初,今年大二。
副駕那個刻薄鬼是我叔,準確的說,是我養(yǎng)父。
他領(lǐng)養(yǎng)我的時候年紀尚輕,自己保證生活都夠他喝一壺了,不知從哪里生出的閑錢閑心要領(lǐng)養(yǎng)一個比他小十歲的“兒子”——也就是我。
他那時人總是很張揚,剛把我從孤兒院帶出來,就把我遛到旁邊的小公園里,心血來潮的要我喊他爸爸。
我坐在長椅上,不忍卒視地抱著胳膊,面無表情地吐槽道:“你簽領(lǐng)養(yǎng)單的時候我看到你那狗爬字了!
接著我一字一句地叫他:“竇、清、朗先生。”
我叔無奈的笑笑,來了興致,懶洋洋地靠在椅背上,在棗紅色長椅的另一頭折了一枝野花遞過來:“叫叔也行!
我接過那支藍色的花,攥在手里揉皺,花瓣上洇出斑駁的深色液漬。
我松開手,任它掉落在地,不情不愿地叫了一聲:“竇叔!
他起身露出了那種少見的、溫柔的笑,對我伸出一只手:“走了。”
我心里一動,晃著短腿猶豫了一下,從長椅上站起來,虛虛的握住了那只手,忽然不由自主地用小孩子特有的忐忑語氣問道:“叔,我有家了嗎?”
他頓了一下,搖搖頭:“沒有!
“你只有你叔!
那年我十歲,無家可歸,也一無所有,除了我叔。
我把煙點燃抽了一口:“你自己不就是個中二的悶騷嗎?”說著又匆匆掐了沒抽幾口的煙,換到已經(jīng)空開的副駕上:“悶騷何必為難智障呢?”
他低笑一聲,發(fā)動了引擎,我靠在椅背上看窗外星朗月舒的夜空。
似乎有汽笛聲透過夜色傳來,消散在群星里,車頭的燈光打出去,直指向前方的山巒。
我偏過頭去看我叔,他襯衫的扣子系得規(guī)規(guī)矩矩,很專注的樣子,像煙火里的謫仙。
印象里我叔總是這樣一絲不茍的樣子,盡管我知道他自理能力基本為零,是個金玉其表敗絮其中的盲活選手,并且經(jīng)常感嘆他能一個人活著簡直是奇跡中的奇跡。
或許是小孩子惡劣的天性使然,我總是看不慣這樣整潔的他。
我用紅色的馬克筆在他的白襯衫上胡亂涂鴉,剪斷他在窗臺上養(yǎng)的吊蘭,在他白凈的手背上留下鮮紅的指甲印,,以及弄亂整齊的書籍和水杯。
我叔從來不生我的氣,他只會垂著眼把亂象整理好,甚至偶爾會對著手背上的血跡冷冷的“反諷”干得不錯。
我成長的飛快,到了初中,他忙于應付畢業(yè)和實習以及書店的雛形設計,經(jīng)常會忘了時間,干脆交了寄宿費,打包把我囫圇塞進學校里。
我仗著自己成績好變本加厲地翻墻上網(wǎng)、夜不歸宿,用教室的多媒體放AV,在操場上用足球砸碎寢室的窗玻璃,用生石灰和白磷點著垃圾桶里的廢試卷。
而老師只叫我叔來過一次學校,就再也沒遂了我用這種手段博得我叔關(guān)注的愿。
我站在我叔身邊聽他對老師侃侃而談:“不論是學識修養(yǎng)還是人格,都不是管能夠改變的,自己內(nèi)在的這些東西就像唯心主義學說里的鬼神,信則有,不信則無,需要從根本上改變。每個人的人生路都是自己的,個中酸甜苦辣只有走過了才能知道,而選擇怎樣走過,是孩子們自己的事......”
這是下次再不想來了吧。
我動脈中涌出一種微妙的失落來,堪堪懸堵在心間,化作一塊爹不疼娘不愛的瘡疤:他似乎并不想為了我麻煩自己。
我裝作渾然不在意的樣子,冷哼了一聲,心道:盡是歪理。
我知道他這套說辭很完美,因為即使是老師也讓他噎得瞠目結(jié)舌啞口無言半晌憋出一句:“你是竇初的叔叔?我看你應該跟他一塊兒出去罰站!”
他末了還留下一句:“我是竇初的養(yǎng)父,通俗點可以直接叫爸爸,不是叔叔!
我忍無可忍又哭笑不得地把他拉出了教師辦公室,和他一大一小站在圍欄旁反省,他恬不知恥的問道:“我哪一句說錯了,為什么要反省?”
大概他出現(xiàn)在這里就是最大的錯誤。
我面色不虞地打斷他:“別說了,我不認識你......”
緊接著我斬釘截鐵地下了結(jié)論:“丟人!”
他訕訕地笑。
完事之后我該犯事犯事,到最后年級組的老師已經(jīng)達到了“聞竇初喪膽,談竇初色變”的復雜心境。
我不是愛犯事,我只是討厭完美,討厭既定的軌道和天理人倫,包括依次排列的任何物品。
我只想讓它們都變得陳舊、破碎、殘缺、或者亂七八糟。
就像是強迫癥的反面。
如今也依然如此,只不過想做的事更加大膽、非分和深藏不露罷了。
比如......
拆散那列整整齊齊的扣子讓它們滾落在地,或者撕開那件襯衫,任碎布在空中飄飛。
多年試圖激怒我叔未果,我終于偃旗息鼓,不再放任自己沒事找事,但架不住事來找我。
我窺見了我叔的秘密,
那日夜色闌珊未艾,西伯利亞的風拂過云樹與堤沙,從小巷中繞過,穿堂而過。
初三同學畢業(yè)后扯皮了幾天,湊齊了全班人要包場吃“散伙飯”,定在了大學城附近的麗珠酒店,鐵子臭不要臉地灌了我足足七杯,搞得我一個頭有兩個頭大,胃里翻江倒海,擺手示意要去找個旮旯吐一場就匆匆進了洗手間。
“你別給臉不要臉了行嗎?”清冷的聲音在狹小的衛(wèi)生間里異常清楚地傳來,我摒住了呼吸。
我叔的聲音,我不可能聽錯。
“清朗,你聽我說......”
那是一個男人的聲音。
我霎時五感震蕩:怪不得我叔從來不提結(jié)婚,怪不得他要領(lǐng)養(yǎng)我,怪不得......
許多往事細細數(shù)來歷歷在目。
“愛說對著糞池說去吧,我趕時間!
“或者你要我?guī)湍惆杨^摁進去?”
腳步聲遠去,我靠在酒店冰冷的瓷磚上,吐了口氣,心跳聲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冷汗層層滲出,心耳眼腦中全是一個人的形貌聲色。
我低低地咳了一聲,驀然驚醒在千載回還的團圞大夢里,周遭盡是嘈雜與喧囂。
我這才意識到,原來那些依賴的,較勁的,無可言說的,不可名狀的感情,還有一種說法叫做——
非分之想。
高中我沒再住宿,每天回我叔在天府花園的小公寓,我直覺他可能察覺到了什么,倒是每天住在書店里,頗有些刻意疏遠的意思。
我踱步在那個幽深的小巷里,不滿的撇了撇嘴,心里沒來由的一陣焦灼,綿延著越過山林,在心田里夜以繼日的灼燒著我的山河。
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天,搶錢......也不例外。
為首的精神小伙用黑布蒙了臉,一頭黃毛倒是顯眼得很:“把你身上的錢交出來!”
旁邊戴著耳環(huán)的“環(huán)哥”昂首挺胸的附和:“對對對!把錢交出來!不然可沒好果子吃!”
我身后背后靈似的冒出一個人影:“不然別想離開這個巷子!”
我一臉黑線,嘴角抽搐:這是什么品種的妖魔鬼怪?
我從兜里抽出錢一掌糊在黃毛胸前,伸出手看了眼時間:“夠嗎?夠了麻煩別擋道,我趕時間!
黃毛自打入行以來大概從沒見過這種陣仗,讓糊了個一臉懵逼,呆滯兩秒鐘后兩眼放光:“把手表也弄下來!”
環(huán)哥和背后靈這才回過神,一左一右地摁著我,把表捋了下來。
黃毛似乎認定了我是顆手無縛雞之力的軟柿子,還想再捏兩把:“手機呢?”
我眸光一暗,一腳踹在躍躍欲試的環(huán)哥小腹上,他后背撞在水泥墻上,發(fā)出砰的一聲悶響,癱在地上,不動了。
我心急火燎想要回家,一摸口袋,手機不知道讓哪個二愣子拿走了。
那是我叔買給我的,屏保是他彈吉他時的逆著光的剪影。
我回頭一看,背后靈小哥摁亮了屏幕,愣了一下,口不擇言地罵道:“我說怎么不交手機呢,死基——”
我臉色陰鶩,讓他把剩下的那個字混著崩裂的牙齒和血沫咽下去了。
我發(fā)狠的揪起他的領(lǐng)子,手背上青筋爆出,一拳接一拳的砸過去:“你媽沒教過你做人?”
我氣得臉發(fā)僵,大抵是沒有什么表情的,就只清冷的盯著他看:“別把自己太當回事,也別把不屑于和傻逼計較的人誤當作弱雞!
“社會安定點不好嗎?”我甩了甩手上沾的血,皺了皺眉。
身旁白影一閃,冰冷的質(zhì)感刺入肩膀,沿著肌肉的紋理斜向下切,我霎時胳膊一軟,刺痛赤裸的暴露在夜空里,血汩汩地往外涌,抽絲剝繭地消耗著我所剩無幾的體力。
手機摔在地上,屏幕亮了一下,四分五裂的散開蛛網(wǎng)般的裂痕。
我心中怒火滔天,面上愈發(fā)冷靜,:“啊,大意了!
我反手握住剛從我肩上拔出的刀刃,不要命似的抽了出來,眼底干澀,猩紅一片。
一瞬間好像有什么蘇醒了,兇獸嘶吼著驅(qū)使著我的身體,我的手顫抖著握住刀柄,干脆利落地反刺了回去。
黃毛似乎用盡了所有的力氣,頹然的坐在地上:“你......”
我眼底猩紅散開,理智猛然回籠,與黃毛對著攤在地上,活像兩張人餅。
我身體里的水分迅速地流失,口舌干得生疼,傷口沒結(jié)疤,狠厲地撕扯著我凡人的軀體,鈍痛源源不斷的襲來,眼皮越來越沉,刀脫了手,“嗆啷”一聲落了地。
我聽到我叔氣急敗壞地吼:“竇初——我養(yǎng)你這么大是沒養(yǎng)腦子嗎!”
我閉上眼睛,跌在一個溫軟有力的懷里,用盡全力擠出一個得逞的笑容。
我叔為了我生氣了。
“怕什么,至多不過一個防衛(wèi)過度!
眼前猛然一黑——
我在黑暗里拼命地奔跑,卻凝滯一般的紋絲不動,像被關(guān)在滾筒里的倉鼠,徒勞又不知疲倦地憑著本能向前跑。
我終于意識到無論如何都無能為力時,大滴的淚水滑落臉頰,墜亡無盡虛空之地。我扶住膝蓋,大口的喘著粗氣,就像在死海上漂浮了太久的旅人,有力無處使。
“無奈”就像是排山倒海的浪潮,很沉,很重,帶著不可理喻的,淹沒一切的力量,洶涌的迎面而來......吞噬著我的身體機能。
我不由自主的癱軟下來,一時間失去音色聲味,被奪走思考的能力。
我想,能在此間風云中巋然不動的人,要么心沉堪壓千斤,要么詭辯不可勘破。
平凡人大多兩樣都不沾邊。
包括我在內(nèi)。
無數(shù)零碎的記憶突兀地沖進我的腦海:焦黑的院墻,重物落地的悶響,冰冷的儀器,化學試劑的氣味,姑娘的尖叫,還有男人盈滿淚水的、發(fā)紅的眼眶......
我好像......忘了很多東西。
“別不要我......我能跟你們一起玩兒嗎?”
“才不!你是怪物,怪物才想和你一起!咱們走,別理他!”
幼稚的交談聲在漆黑的夢境里無限放大,3D壞繞似的無孔不入......
一瞬間,生命中的一切似乎都在離我而去,我不由自主地伸出手——
“叔,你離我太遠了......”
我睜眼,看到了小公寓的天花板,整個人都半夢半醒,我叔拖著我的后腦勺喂我喝水,他說——
“不遠,我在旁邊!
“別哭!
廂式卡車劇烈地顛簸著,沒有了熟悉的天花板,只是一片漆黑,純粹的黑,頸側(cè)還在猙獰的疼著,手腕被舉過頭頂,銬著吊在什么鐵質(zhì)管狀物上,由于慣性晃來晃去,撞擊聲“咔咔”地響個不停,磨得我皮肉生疼。
我的眼睛并沒有被遮擋,冷汗順著我貼在額角的碎發(fā)滑進眼里,針扎一樣疼。
我看不見了。
車廂似乎很大,空蕩蕩的樣子,腳步聲回音與原聲交雜,混著細碎的交談聲:“醒了?”
一個粗獷的嗓音低聲回道:“醒了,別磨嘰,快把他送到‘那個’里面,這是上頭的吩咐。”
先前的人牢騷道:“真是搞不懂‘他’抓一個二十出頭的小崽子有什么用,還送到‘那個’里面,看電影去嗎?”
“注意你的言辭,上頭的決定不是你我能妄加議論的!”
“那個”是哪個?“他”又是誰?兩人走遠,大概是匯報去了,聲音漸次消失了。
不知是不是錯覺,我聽到了我叔的名字。
我數(shù)著心跳,盡力讓它平靜下來用以計時,約莫五分鐘后,車頭左轉(zhuǎn),停了下來。
我這才徹底緩過勁來,意識到這件事實:我被綁架了。
那時——
入藏路越來越窄,,就快進入高原的時候,前方蠻橫的迎面過來一輛車,見車不但不減速,反而一頭撞了過來。彼時輪到我駕駛,見勢不妙急忙一打方向,向右一轉(zhuǎn),左側(cè)向著卡車橫在了山路上。
電光火石間,我叔拉開車門要把我拉出去,被安全帶絆住,卡車直直撞上了轎車!
我左腿被變形的車門卡住,疼得要命。
火星迸濺,巨大的氣浪沖擊著,像是要把我的肉體凡胎生生撕成兩半。車被激得飄出七八米,車門被打開,一股濃重的□□味撲面而來。
我掙扎著,瞳孔驟縮!
我叔從馬路邊緣滾落了下去!
撐不住了......我頭一歪,昏睡過去,心中尖利地嘶吼:竇清朗——
手銬被解開了,觸感冰涼。那兩個人拖著我踉踉蹌蹌地打開車廂門,拖進了一個屋子里。
我胃里一陣翻騰,有點想吐。
我能感到我被綁在了一張狹小的椅子上,手又讓銬了起來,憋得我有些胸悶氣短。
我隱約聽見有人說話:“給他吃藥!
接著我的下巴被掰開,灌進了一口咸腥苦澀的湯汁。
視野中出現(xiàn)了一點亮光,接著閃過一片茫茫的白,很快消失不見,眼前景象出現(xiàn)在眼前,還有些模糊。
我臉色一定非常白,嘴唇不自覺地哆嗦起來。
我看見我叔了,隔著一張占滿了墻的屏幕。
他被鎖鏈困住手腳,關(guān)在一方籠子里,臉色慘白,一柄尖刀抵著他的后頸,血痕斑駁布在他身上,手腕磨破了好幾處。
更過分的是,他脖子上套著項圈,另一端扣在籠子的頂端,引繩拉直,迫使他昂著頭,裸露的皮膚上甚至有幾處曖昧的吻痕,而胳膊上也是皮開肉綻。
我氣血上涌,目眥欲裂,心血爭先恐后的倒流,又不可避免的焦躁慌張起來。
我渾身僵硬地閉上眼,卻有人輕飄飄地開口:“如果你不介意我們割下他的眼皮的話,你大可以閉上眼睛。”
我思維高速運轉(zhuǎn):這人是誰?他的目的是什么?他并不想危害我的性命,那么他想從我這里得到什么?什么呢......究竟是什么!
我如鯁在喉的煎熬著,本就無章的思路被扔進絞肉機一般紊亂起來——
我患有嚴重的PTSD,也就是創(chuàng)傷后應激癥。
大一那年,我考上書店“悅兮”旁邊的H大,和我叔一起住在書店里,下午沒課的時候我叔經(jīng)常會讓我去看店。
悅兮的裝修風格復古,檀香縈繞的紅木書柜鱗次櫛比的排列著,椅子雕琢精致,茶案上又漫著清苦的茶香,我叔這個沒品的卻經(jīng)常在古香古色的柜臺后面喝咖啡。
一切寧靜又安詳。
直到五一勞動節(jié)那天。
白天時書店紛紛擾擾來了不少客人,我叔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在大學和書店之間奔波,累得我夠嗆,傍晚拉了“暫停營業(yè)”的牌子,在柜臺后面小憩。
濃重的血腥味順著門縫橫沖直撞地懟進我的鼻腔,我瞇著眼悠悠轉(zhuǎn)醒,心中忽的警鈴大作。
柜臺正對著玻璃門,我一醒來,就看見了我一生反反復復、逡巡不散的噩夢。
我叔緊閉著眼,靠在門上,黑外套蓋住了血跡,門上卻印著一條又長又招搖的血線。
我呼吸驟停,感官一瞬間失了真,竟聽不到自己的心跳聲。
先邁哪條腿來著......左邊還是右邊?不對,哪邊是左......
手忙腳亂。
我勉力撐著自己的身子,機械地拉開了門。
所有無堅不摧的心理防線在見到我叔的那一剎那崩壞成渣。
我趔趄了一下,就先跪在了地上,本能地去探我叔的呼吸。
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抖得厲害。
我平生第一次嘗到懼怖與慌張的滋味——苦澀的難以下咽。
一絲微弱的氣流切切實實地讓我墜回了人世,我心臟狂跳,伸手護著絕世珍寶一樣虛虛地攏著他:“叔?”
我讓我自己的聲音嚇了一跳——帶著明顯的哭腔,鼻音濃重。
全然不似平日的、偽裝的冷靜。
我避無可避。
我太低估竇清朗在我心里的地位了。
他軟綿綿的舉起手,夢囈一般支吾了一聲:“別鬧。”
我眼淚決堤,流了滿臉。
教我怎么別鬧?我已經(jīng)彌足深陷,再胡鬧不過了。
把他安頓好后,我四肢僵硬不能動彈,呼吸困難,被主治醫(yī)生拎上病床插上了氧氣機,跟我叔的床位隔了一條狹窄的走廊。
床與床之間的走廊實在是很窄,護士女士在隔壁301房掛點滴,時鐘不停的轉(zhuǎn)噠噠噠的惹人心煩。
我能活動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輕手輕腳地拔下氧氣管,在眾目睽睽之下握住我叔的手,將唇角印在他掌心猙獰的傷口上。
那是我壓抑了三年之后的唯一一次越界。
斑駁陸離都各懷心思,灑在我人生灰白的基色上,奪目的光暈與色彩紛繁復雜,劈頭蓋臉的澆了我一身,又失重般地漂浮了起來。
自那以后我叔不再是我叔。
他成了我小心翼翼放在心上不敢敗謝分毫的竇清朗。
我在那件事后休了足足半年的學。
除了醒著在我叔身邊的時候,我會不停的做噩夢,夢里的他以各種匪夷所思的方式......死在我面前。
......伴隨著大火、人群和謾罵。
我叔關(guān)了悅兮照顧了我很久,因為我隨時可能會因為呼吸不暢而休克。
他帶我找過許多專業(yè)的心理醫(yī)生,他們無一不告訴我叔:要從根源上解決——也就是找到誘因并解決。
我們無計可施——我的誘因是我叔受傷這件事,我叔不會變成鐵人,此題無解。
除非能揪到更加深層次的源頭。
在此刻的屋子里。
燈泡明滅,似乎是能源出了些小偏差。屏幕跟著閃了一下,一個中年男人的身影忽閃而過,我猛然間福至心靈。
我突然什么都想起來了。
在僵硬而冰冷的手術(shù)臺上,渾身插滿五顏六色的管子,各種情感輪番作怪;
紅色的連衣裙,大驚失色又熟悉的臉龐,沖天的火光;
“A-GLB藥物已準備完畢,是否注入?”
“正在加載智能注入設備——”
“啊——”
黑暗的濃霧盡頭,源頭佇立在那里。
我渾身僵硬的肌肉一瞬間松弛了下來,哂笑一聲,閑適地往椅背上一靠,神色安然地冷笑:“為了達成目的不惜利用自己的親生兒子......心狠手辣,喪心病狂,不愧是您那——
竇老先生。”
“或者按輩分算,我該叫您......爺爺?”
“你很平靜啊,年輕人。你不擔心竇清朗?”
“他是您的親兒子,不是我親爸,這話我該回敬您,您真的要置之不理嗎?”
“還是說......你根本還是那個視生命為無物的‘薩基博士’呢?”
我冷靜地掃過房間里每一個角落,目光停留在一個針孔般的光點上,摩挲著手銬的鎖鏈,垂眸娓娓,“十四年前,有個人五歲,是個棄嬰,你的妻子出于善良救下了他,你卻意外發(fā)現(xiàn)他有多重人格,他的病和別人很不一樣,兩個人格能夠同時存在。
你原本是位高明的心理學家、心理醫(yī)生,竇老先生,你能求賢若渴,又擁有無盡的好奇心,兼?zhèn)淞酥钦咧、勇者之勇,具有所有學者的優(yōu)秀品質(zhì)。
但是,當你以人為餌去做實驗的時候,你還是一個正常人嗎?
毫無疑問,沒有團隊,沒有資金,沒有支持的試驗,注定不得善終。
那個孩子精神嚴重摧毀,被你塞進孤兒院——呵,高明,孤兒院魚龍混雜,來來去去,是個藏人的好地方——他變得敏感、多疑、暴戾、脆弱......比常人更甚。
你的兒子因此與你決裂,妻子也與你離婚,沒過幾年,你發(fā)現(xiàn)你的兒子......在暗地里領(lǐng)養(yǎng)了這個孩子。
你恐慌無比,因為你知道你親手‘造’出的東西變成了什么樣子。
可惜啊,你永遠不知道什么叫做醫(yī)者仁心,罔顧自己,不知悔改!
“所以,”我八風不動地笑著,晃了晃手腕,“我現(xiàn)在在這兒了!
屏幕閃了一下,我瞇了瞇眼,莫名感到了一絲氣急敗壞,半分鐘的沉默后,竇權(quán)打了個響指,:“聰明人,那你不如想想,我會不會對他動手吧!
我嬉笑起來:“您似乎對我有些誤解。如你所見,他領(lǐng)養(yǎng)了我,對我來說,竇清朗只是我的養(yǎng)父,提供我的生活物質(zhì)保障,維護我的生存權(quán)和發(fā)展權(quán)而已,沒什么重要的。
還是......你覺得‘我’會跟一個人有很深的感情?”
我戲謔地看了一眼攝像頭:“你算計錯了,不論你想從我身上得到什么,都不該選擇以一個養(yǎng)父為把柄這種方式!
“更不該選擇......要挾我.”
“另外......我指的兒子也并不是竇清朗先生,”我指了指眼前的屏幕,腿骨斷了,扎著皮肉,但似乎不痛不癢,“而是這位,你的二兒子,竇風月!
人們都知道竇權(quán)學士有個“精神分裂”的兒子,他有時乖張灑脫,有時又安靜的像個死人,是個言聽計從的行尸走肉,其實不然,那根本就是兩個人。
孩童的眼睛最能見證污濁。
那只眼睛是我。
“你真是個瘋子,竇老先生,”我踏著節(jié)拍,低低的笑了起來,“我也是。”
只有瘋子才能看懂瘋子。
風清月朗......真是好名字。
竇權(quán)跟著笑了起來:“那你知道......我剛剛在和誰通電話?”
我的冷汗落下來了。
聽筒外放的模式不太清楚,有明顯的機械雜音:“竇權(quán)你敢傷他!”
原來他都做好了兩手打算。
竇權(quán)對上聽筒:“哈哈,我早說你不該領(lǐng)養(yǎng)這個小崽子,不懷好意的白眼兒狼——”
我強壓下不適感,面無波瀾:“沒刷個手段你還是Saky嗎?”
我歪了歪脖子:“早猜到了!
竇權(quán)語氣里滿是玩味:“好,好,你很不錯,非常有能耐,你說你不在乎他,對吧?”
“你這么聰明,一定知道我想做什么的,對吧?我想利用的是你的‘心理’和‘情感’,并非‘外在’與‘表現(xiàn)’,但前者是需要后者評判的。不得不說你做的非常、非常完美,沒有讓我看到一絲破綻,但是......”
他在屏幕上打開了通話連接的GPS,鎖定了一個地點,屏幕頂端鮮紅的倒計時亮起:60s
他就是為了連到我叔的位置!
“不準掛電話!
“竇初,現(xiàn)在來對著你這位沒什么用、不是什么重要東西的養(yǎng)父,說說你PTSD的誘因吧!
我緘默不言。
“說啊哈哈哈,為什么會要他在你身邊的時候才不會發(fā)作?說!”
他癲狂之色爬了滿臉,猶如惡鬼。
我輕描淡寫的一筆帶過:“裝的。”
用最滿不在乎的話,編織最違心的謊言。
他愈加瘋狂:“哈哈哈哈......聽到了嗎?你最在乎的養(yǎng)子,好像真的不太在乎你呢......”
“虧你甚至......哈哈哈......”
電話嘟的掛斷,忙音傳出,竇權(quán)卻說:“你撒謊了!
我怒目而視:“你他媽......”
他居然還想兩頭吃!
他奸笑著:“看......就是這種效果,你撒謊失敗,我要炸了!
我瞳孔明滅,折射著昏暗的光,如同風中將熄未熄的殘燭:“好啊!
我說著用左手奮力的一拽,右手拇指脫臼,另一手如法炮制,我死咬住下唇。
我并不怕死,因為我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異于常人的心理是防身的堅盾,不會有人在沒有命令的時候要我的命。
我拖著折了的左腿,用衣服上的金屬扣殘片對準了自己的動脈。
果然,竇權(quán)打呼:“別動!”
我森然道:“把槍給我。”
竇權(quán):“給他!”
他的手下訓練有素、毫不惜命的把槍交給了我。
我拉上膛,左腿的疼痛貫穿全身經(jīng)絡,牙齒疼的微微打顫,用盡全力撞開囚室的門——抵著自己的太陽穴,用自己的命要挾。
如果我沒猜錯,控制室離這里不遠:他要親眼查看他的成果。
如果猜錯了......我不敢想。
我連滾帶爬,闖進其中。
“7s——”
“6s——”我撲開操作員,一記掌刀切在他頸側(cè),接過控制權(quán)。
“5s——”我找到了炸彈的操控區(qū)。
“4s——”竇權(quán)本人來到控制室,一把砸碎了操控鍵。
“3s——”我肘擊竇權(quán),嘗試再次操作未果,用槍抵住竇權(quán)頭部。
“2s——”我一把拍在所有機器都有的自爆程序上。
“1s——”我屏氣凝神,機器堪堪自爆,炸彈沒有放出。
漫野的火在爆炸聲里燃起,煙塵滾滾,金紅色的赤焰上下遷徙,上是火燒云,下是烈焰。
竇權(quán)嗆咳著笑:“你真的很聰明,嘿嘿......我就知道,你是個怪物!
我找到自己的手機,汗液長流地諷刺:“你不覺得比起手無寸鐵的大學生,高智商心理學博士更像是反社會的瘋子嗎?”
他奪過我手里的槍,用最后一發(fā)子彈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啊,就連瘋子......也想求個痛快呢。
我拖著傷腿,在火焰的追趕下結(jié)束了我和我叔之間所有不清不楚的曖昧。
“叔,我愛你!
“竇清朗,我想擁有你!
但我怕是要淹沒在火海里,用熾烈的光明洗滌我犯過的罪孽,送你去至善之地。
在詭夢的最后,車輛載著伊人駛向彼岸天堂,我墮入了無間鬼蜮......這才對嘛。
烈火消逝在無草無木的貧瘠里,焦黑的孤兒院墻壁佇立在回憶深處,令我寢食難安。
我PTSD的誘因,是我親手釀造的。
我六歲憤世嫉俗,一把火燒了孤兒院,沒有多大影響,不過死了一個人。
她叫江明,是常來孤兒院慰問的人之一,從三樓摔下來,沒能僥幸,成了植物人,在三個月后停止了呼吸。
她清甜的聲音哼著童謠:“風兒飄,雨兒搖,青苔不敗花不老......”
江明的父親走投無路,機緣巧合之下踏上了走私的路。
我叔固執(zhí)地領(lǐng)養(yǎng)了我,被江明的父親有心報復,打成了重傷。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還是報復到了我頭上。
我也清楚的記得,在眼睛被火熏得失明、陷入黑暗之前,我看到了江明的父親,他當過兵,身形特別,——由于扛槍的原因,左肩比右肩略低一些,還跛了一條腿。
他和我叔在火海里把我拉回人間。
而這次青藏之行,也是為了找他解開我PTSD的癥結(jié)。
詭譎離奇的迷夢至此終于散開,塵埃落定。
我在醫(yī)院的消毒水味里迷迷糊糊的醒來,被推出手術(shù)室。
我眼前一片灰白,眼睛上的紗布還沒拆,下意識的伸手,想要抓住些什么,撲了個空。
我還沒來得及放下的手被另一只手握住了。
我叔輕輕的抱著我,附在我耳邊,語氣里帶著我從未見過的焦躁:“竇初,你可真行啊!
“竇清朗只是我的養(yǎng)父,嗯?”
“沒什么重要的?”
“勞你大駕還能對一個人動心!
他說完堵上了我的唇,帶著侵略性的野蠻。
咸澀的淚水沿著唇縫流進口腔,只苦了一瞬,就迅速被稀釋開來,與輕微的窒息感一起被咽了下去。
我叔撐起身子,揭開了我眼睛上的紗布,我乍見天光,不適地閉了閉眼。
我叔眼眶通紅,青色的胡茬冒了出來,眼睛沒帶,衣服皺巴巴的,像是一宿沒換。
她見我看她,死傲嬌的別開臉:“你真他媽能扯淡,火是你放的,人是你招惹的,你還想撒手就走?我憑什么盡背些我不該承擔的負擔!”
我沒說話。
“你都不準備留下了,你還告訴我那些有的沒的干什么!存心讓我守一輩子寡嗎?!”
“早知道還不如把你扔進公園的破湖里淹死!
“禍害!
“撒謊精!
手背上一陣溫熱,淚水打在之處連著我心神共振。
我伸出手去揩他眼角的淚,不由自主地脫口而出:“我還在!
所以別哭,好嗎?
“竇初,叔對不起你。”
恍然間只覺得心血都滿溢出來,在沸騰的海水里灼的滾燙,又重新流回四肢百骸。
有什么好對不起的,這人間本就荒唐。
亞當和夏娃會受蛇的挑唆,品嘗甘美的禁果;
女媧和伏羲會在后代世世代代的朝拜之中相擁;
俄狄浦斯會被預言籠罩,娶她的母親做妻子。
我一把拉下我叔的領(lǐng)子,沿著淚痕吻去他的淚水,我惡劣地笑,在綿密的親吻中抱怨。
“叔,你胡子扎到我了!
“你很介意?”
“怎么可能!
“那我......得寸進尺了!
我們都是泥沼,也都是靡艷困頓的星野。
泥沼啊,墜入泥沼吧。
再連同困頓的星野一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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