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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他是大唐的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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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安光復的捷報傳來時,是至德二載的九月。
這個秋天冷雨不斷,枯葉凋落,比以往更冷些。來自海洋的濕熱氣流曾一度讓這里的氣溫高出一度,從七世紀起持續(xù)了一個多世紀。但現(xiàn)在,它將和唐王朝的國運一起進入一個寒冷期。
千秋睡在成都的青苔與積水中,他已經虛弱地無法維持形體,渙散成了一團頂著陳玄禮的臉的虛影,但他還是能感覺到一片濕意和刺骨的冷。
神是不食人間煙火的,但他因這土地而生——他踏上這片土地時腳下有堅實的觸感,他能嘗到西市里要排很久隊才能買到的饆饠……
千秋用手肘撐著自己爬了起來,被明亮的日光晃了眼。
皇帝大喜過望,第一時間下了回京的詔令。但他不知道的是,他忌憚已久的太子早在七月就北上在靈武稱帝,尊他為太上皇,這條詔令在知情人看來倒像是個笑話。
千秋知道,留給他的時間不多了。
他在數(shù)月前相信了皇帝,頂著現(xiàn)在這張臉竭盡所能試圖再為眾叛親離的他做些什么,讓楊氏兄妹替失信于天下的皇帝平民憤,但他現(xiàn)在隱隱有些后悔。
果然是自己錯了嗎。
剛剛南下時李隆基尚且意氣風發(fā),以為這不過是暫時的挫折,江山和美人還皆在掌控之中。
而現(xiàn)在,在父親余威的陰影下活了二十多年的太子韜光養(yǎng)晦許久,奪走了親生父親的權力。憶昔開元年間,李隆基正春秋鼎盛,大唐適逢盛世,八方來朝。而如今,皇帝已經衰老,臉上是色素淤積而成的斑點,就連他疑心了一輩子才得以坐穩(wěn)的龍椅,也被親生子奪了去。
唐明皇半路成了太上皇,從此再難有作為。
就在千秋拼盡全力護下他自以為是大唐興衰扭轉點的人時,時代的氣運早已降臨在另一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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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用僅剩的法力化去了這張臉,露出一張還帶著稚氣的少年面龐。
他闔上雙目。
他是大唐的魂,開元盛世時才化出了形體。
卻沒料到,戰(zhàn)火那么快燒到了驪山高聳入青云的宮殿,燒毀了鏡花水月般的歌舞升平。
時任三鎮(zhèn)節(jié)度使的安祿山聯(lián)合契丹等部族,號稱二十萬大軍發(fā)動叛亂,一舉打到了長安城。
這一打,就是八年。
唐朝也由盛世跌進了低谷。
千秋攥緊的雙拳慢慢松開,身形也越來越虛幻。最后,只余本該是心臟的地方還有一顆火紅的魄石,發(fā)著瑩潤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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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南下見到這一幕,已是次年初。
時值亂世,禮樂崩壞。他的法力也被削弱了,甚至連千秋魂散也察覺不到。
千秋馬嵬坡前一變,他是知道的,但他無心去無力提醒千秋,而是傾力相助于李亨。他清楚唐王朝已大權旁落,李隆基最不想看到的父子相殘、兄弟鬩墻的事還是發(fā)生了。
至德二載的十二月,他跟隨肅宗李亨在咸陽的望賢樓前迎接一路被三千精兵“護送”來的老皇帝。
李亨望樓而拜,站起來時,跳起了舞。玄宗下了樓來,肅總膝行幾步,捧著玄宗的鞋低頭嗅靴,嗚咽起來。
再拜稽首時的“拜舞”、“捧足嗅靴”,是只有皇帝才有資格接受的大禮。中秋冷眼旁觀了這一切,他對李亨的做戲沒有興趣。
老皇帝隨行的人中,沒有千秋。
直到這時,中秋才后知后覺,即刻動身南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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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的法力大不如前,且在人界還要受限,瞬行決至多能行百里路。他咬了咬牙,從乾坤袖里取出一紙閃著幽光的符咒,將其捏作湮粉。
再次睜眼時,溝壑縱橫的地貌已被石山和沃土取代,這里已經是巴蜀地界了。
成都的官驛不算大,但回廊曲折,曲徑通幽,庭院中還栽有花木。不過冬春時節(jié),多數(shù)只剩下枯黃的枝葉。
他在蜀中凄清蕭瑟的時節(jié),見到了滿地繁華過后的意興闌珊和……千秋的遺骸。
千秋離去時,想必是睡在梧桐樹下吧。
樹下有一顆渾圓的石頭,通體亮紅,背著光能透出夕日初頹時的顏色來。
中秋的手有些顫抖,慢慢伸向那塊魄石,緊緊攥在了手心。
若是千秋沒有跟著玄宗一齊回來,只怕是在捷報傳來時就已經魂散了吧。
如此,他在離開前最后一刻,看到、聽到的,是自己助肅宗在揚州豎起大旗聲討李璘……
中秋頹然地跌坐在地上。
若是這樣,只怕千秋在魂散前,都是記恨自己的吧。
中秋把魄石按在了心口,石頭的棱角深深嵌進了手中,他卻像是毫無感覺一般。
突然,中秋瞪大了眼。
魄石依然一動不動,但他卻從中感受到了一絲微弱的波動,像是……恐懼
中秋急忙把手松開,魄石的情緒又慢慢消散。
千秋的魂魄還在,但是陷入了沉睡,只能對環(huán)境的變化做出本能反應。
這就夠了,中秋心想。
只要千秋還有復生的希望,百年之后,中原大地不會再擁有另一座神位就夠了。
中秋把魄石小心翼翼放進了身上佩的荷包里,隱隱感受到千秋傳遞的類似舒服的情緒。
中秋臉上泛起了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笑容。
“蓐收大人!币幻\衣華服的女子憑空出現(xiàn)在庭院里,“祝融大人……”
突然,女子呆住,話才說了一半的嘴不合時宜地張著。
轉過身來的中秋有些疑惑道:“阿彥?怎么了?”
“您……您怎么會……”阿彥有些愕然。
中秋抹了把臉,這才看見手上冰涼的液體。
自己這是……哭了?
阿彥臉色一變:“蓐收你不要命了?!”
生有三魂,去其一者,觸之無感,食之無味。
阿彥急道:“你魂符呢?”
中秋臉色平靜道:“撕了!
“你……”說到一半,阿彥突然卡殼了,接著嘆了口氣,道:“算了,九重天那邊我盡量幫你拖著,趁帝俊還沒找人把你抓回去,想干嘛干嘛吧!
中秋深深看了她一眼,鄭重道:“謝謝!
語罷,中秋捏了個瞬行決,遁地而去了。
阿彥有些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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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久以前,祝融和蓐收都還是少年時打了個賭,在九重天上打落了兩壇仙酒。
祝融打落的那一壇落進了一片池塘,緊挨池塘的那個村子成了古今頭一回吃上醉蝦的村子。
而蓐收打落的那一壇,誤打誤撞地被一只白鵝喝了去。喝了仙酒的鵝得了道,被蓐收帶回了九重天,賜了個名字叫阿彥,收做了秋神座下頭一名神官。
兩人名義上尊卑有別,偶爾會用敬語,但私下蓐收是把她當妹妹看的。
阿彥從沒見過他像今天這樣失態(tài)過。
罷了,阿彥心想,這次隨他去吧。
能讓秋神失態(tài)的,想必也不會是什么無足輕重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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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滟滟隨波千萬里,何處春江無月明……”
臺上琵琶女撥著弦,眉眼顧盼生姿,聲音柔美婉轉,連手腕擺動的姿勢都柔若無骨。
中秋捏起鑲邊骨瓷盤中的馬蹄糕,輕輕咬了一口,皺了皺眉,放回了盤里。
祝融身旁正繞著兩個姑娘,他懷里那位正剝著葡萄,還有一位靠著他的肩膀斟酒。
見中秋皺眉,祝融懶洋洋道:“蓐收,怎么了?”
中秋道:“馬蹄沒有制粉,只是碾成了漿,口感粗糙;糖用的是紅糖,沒有用砂糖。”
祝融無奈道:“有區(qū)別嗎?”
中秋托腮想了想,認真道:“有,砂糖口感更綿密細膩!
祝融懷里的姑娘巧笑嫣然道:“公子是貴人,看不上我們這兒的糕點,不如看看我們這兒的姑娘啊!
中秋面無表情道:“不必了!鞭D頭對祝融道:“我先走了!
祝融要的是間雅間,和中間的看臺隔了一層樓和一面薄紗屏風。二樓還有不少姑娘斜倚朱闌,看見中秋,臉上皆是泛起紅云,背過頭去和女伴們竊竊私語。
中秋下了樓,琵琶女一曲終了,戴著面紗的臉微微抬起一笑,又是一曲。
“燕草如碧絲,秦桑低綠枝。當君懷歸日,是妾斷腸時!
中秋路過一桌,聽見一個少年聲音:“太白兄!是李太白的詩!”少年聲音太過突出,引得鄰座幾人紛紛側目,中秋也瞥了一眼。
喲,一個小仙。
少年漲紅了臉,放輕了聲音,沖鄰座幾個小聲道:“對不起……”
這人面生,大概是剛位列仙班,下凡來玩兒吧。
中秋并未多在意,遂出了滿春院的門,漫步在平康坊拉滿燈籠的長街上。
平康坊中有三曲,祝融邀他來的是南曲,離坊門不遠。
中秋估摸著坊外肯定宵禁了,沒再向南走,折了回去,打算先在這兒找家吃食湊合的填填肚子再做打算。
突然,他聽到有人喊:“千秋!”
中秋轉過頭去,卻見剛在滿春院里鬧了個大紅臉的少年應了一聲,跑向他的同伴。
中秋自己都沒發(fā)覺自己的嘴角勾了勾,走了過去。
千秋的同伴沒好氣道:“我就是去買了份饆饠,你怎么又跑了!
中秋一愣。雖然說他正經的神位是秋神蓐收,但四方神聲名在外,反倒沒有中秋方便,他也習慣用中秋這個名字,卻沒想到這小仙的名號倒和他的有幾分相似。
千秋爭辯道:“倚花閣的燕兒姐姐在唱太白兄的詩,我只是去聽了聽,又沒礙著你!
焦稟道:“整天太白兄太白兄的,李翰林認識你嗎?”
千秋不甘示弱:“我珍視他的詩作就行了啊。”
還是焦稟最先看見中秋,一怔,遲疑道:“上……上仙?”
千秋聞言一驚,仔細打量了這位雍容公子,怎么也想不到這人已經飛升了幾千載。
中秋心道:這小畢方眼力倒是不錯,竟能認的出自己。
焦稟有些局促道:“不知上仙如何稱呼……”
中秋一愣,這小仙不早認得自己神位了嗎?
千秋道:“焦稟族人都有尋寶的天賦,他能看出別人的神位品級。”
這天賦,倒真適合拍須溜馬。
中秋想了想,四方神/的/名/號……不妥不妥,堂堂秋神蓐收出入煙花柳巷,成何體統(tǒng)?!更何況自己還是被祝融脅迫。于是依然用了自己另一個身份:“我名‘中秋’!
千秋不好意思道:“我是天寶元年化形的,不認得上仙,還望上仙莫怪!
千秋望向焦稟,又道:“這是焦稟,他是只畢方鳥,化形后一直跟著我!
中秋失笑,道:“怎起了這么個名字?”
千秋也笑了:“他化形的時候沒控制好法力,被我撿到時整張柿餅臉都焦了。”
焦稟聽不得自己的糗事,生悶氣去了。
中秋見他這樣,沒再問這個話題,興味盎然地看了眼千秋手中的饆饠,道:“這是何物?”
千秋愣了愣才發(fā)現(xiàn)中秋在問自己手中的饆饠,道:“這個是饆饠,櫻桃餡兒的!彼坪跏窍肫鹆耸裁,千秋補充道:“可惜了,比不上西市蘭陵酒肆旁的香!
中秋默默記住了名字,打算來日去嘗嘗,準備告辭了。
不過是個剛飛升的小仙,還挺有趣,解解悶罷了。
似乎是察覺他要走了,千秋有些羞赧地笑了笑,遞給中秋一只荷包,道:“上仙是千秋飛升以來第一個聊得這么愉快的,還望上仙可以收下。”
中秋用審視的目光看了看千秋,眼前的少年臉上還帶著稚氣,卻生了一副好皮相;舉止雖然有些驕縱,但無傷大雅。
看不出是有什么目的。
中秋收下了荷包,沒有說什么,隱去了身形,但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他心情不好。
千秋有些忐忑道:“我……會不會是唐突上仙了?”
焦稟道:“沒事,九重天那些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上仙向來喜怒無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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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道:“今年是天寶十三載。”
祝融瞇著眼,道:“怎么了?”
中秋:“甲午年!
祝融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道:“想起來了,今年該你了啊!
中秋“嗯”了一聲,伸手捏緊了腰間掛著的一只荷包。
不是千秋送他的那一只。
祝融看到了,半晌嘆了口氣:“玄冥送的東西,還留著呢?”
中秋點點頭。
祝融有些悵然道:“那小子一聲不吭跑去輪回了,句芒又不管事,這么多年冬天都是咱們值月,誠心是想累死咱倆啊!
“行了!弊H趶那ば淅锾统鲆粔K透著幽藍的玉佩,扔給了中秋,“玄冥的信石,拿好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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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十三年的冬天,呈持續(xù)下降的年平均氣溫驟降降到一個冰點。
甚至有歷史地理學家認為,八世紀中期氣候變冷使得游牧民族向南發(fā)展,這才促成了安祿山這場來勢洶洶的叛亂。
但千秋沒心情理會天氣的冷熱。
他要理會的是安史之亂的爆發(fā),還要提防一位不知何時招惹到的上仙給自己使絆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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千秋離開后,中秋在人間,在千秋的故土上繼續(xù)待了一百四十多年。
他經歷了很多人和事。
他曾在雨后的春天登上慈恩寺的大雁塔,看新科進士們滿面春風地刻下自己的名字;他曾在西市人滿為患的食肆邊用破瓦盛玉釀,借酒消愁;他經歷了藩鎮(zhèn)割據(jù),見過了牛李黨爭……
天佑四年,朱溫篡唐。
唐王朝的遺骸上緩緩升起了后梁的旗幟。
祝融走到中秋身后,道:“走吧!
中秋的腳步遲疑了一下。
祝融無奈道:“這么久還是我找帝俊磨的呢,不然他一百年前就要把你抓回去!
“你說你是怎么失心瘋了?非要插手人間的事!
中秋愣了愣,是啊,自己怎么了。
天寶十三載,平康坊中偶然遇到千秋,本是因為他送了自己荷包——像當年的玄冥一樣,于是對他沒什么好感。
是啊,九重天所有人都知道冬神玄冥是蓐收大人不能提的禁忌。
玄冥下界輪回歷練,其實是自己一言不吭偷偷替了犯錯的蓐收和祝融。
失手讓氣溫驟降只是隨性而為,中秋完全可以就此收手,至于安史之亂中鼎力相助……也許是出于愧疚吧。
那之后呢,之后的一百四十四年,算什么?
不舍?愧疚?還是……別的什么?
祝融拍了拍中秋的肩,道:“行了,走吧,罰遲早要領,早點受完早解脫。”
中秋道:“你替我求情了?”
祝融一僵,有些惱羞成怒道:“誰替你求情?自己下界的時候不掂量掂量,神不能干預人間事的規(guī)矩你都忘了?”
中秋抿了抿嘴,道:“你不用替我求情了,我該受的!
祝融冷笑一聲,道:“行啊,在人間呆了那么久,照法令,是要剝奪五感的!
“走吧,跟我回九重天。”
中秋點點頭,問道:“什么時候?”
“三日后!
祝融看著中秋轉身離開的背影,躊躇了一下,還是補充道:“行刑人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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S市某漫展場館內人山人海,中秋靜靜地站在角落默默地看著人群。
不時還會有人湊過來搭訕:
“小姐姐【注】你是在cosplay嗎?”
“哇塞!衣服質感很好誒,可以冒昧問一下這是哪家的嗎?”
“戴著眼罩誒,是在cos什么角色?”
中秋靠的是法力感知視物,五感去其四,聽不見聲音只能對每一個湊過來的人微笑。
他明明感受到了那個人的氣息,只是湮入人群后不知為何,那股氣息就消失的無影無蹤。
千秋感受這身前身后的人山人海,心里緩緩升騰的希望又一次落空。
已經不知道多少次了。
突然,中秋臉上無懈可擊的微笑僵住了。
一名稚氣未退的少年怔怔地站在人群之中,盯著他。
“郭慶!郭慶,你看什么呢?”少年的同伴沖他喊道。
我找你千年了。
插入書簽
至于他們的結局如何,各自想象吧
這個故事已經結束在了一個我認為最合理的地方
有的人,只要他們能夠遇見彼此,那之后的故事就不言而喻了,不是嗎?
【注】眾所周知,cos不分男女
(捉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