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迦山，寒月浸江，烏啼滿天。

　　阿難赤足行于礁石之上，發(fā)如海藻，珊瑚為鐲，白色輕紗輕舞，搖曳生姿，如朵朵白蓮。
　　“登伽……”她輕撫男子的臉，呢喃輕語，吐氣如蘭：“你寧愿自毀戒體，也不愿見我一面么？”

　　男子端坐礁石之上，面容如玉，已然坐化。

　　“你若不愛我，何必上這洛迦山來，你若愛我，又未何不容我近你一步？三百年啊，我日日盼望夜夜期待，哪怕只是一笑，我也可以樂上三天�！�
　　阿難吃吃笑，聲聲銀鈴脆冽，仿若寒冰落入玉盤，晶瑩冰珠飛濺，點(diǎn)點(diǎn)冷意摧心。
　　“你說我舞姿美妙，我上九天下碧落，偷來王母腰上的輕云綾做舞衣，尋來黃泉之水浸泡雙足，日日為你舞蹈；你修行走火入魔，我入深海斗九龍，遍體鱗傷，只為取龍珠救你；你受九雷天火之劫，我不惜用五百年修行替你擋劫，差點(diǎn)灰飛湮滅……”

　　“冤家，你就這么狠心？”她伸指輕點(diǎn)男子額頭，俯身嬌嗔：“你真笨，我是魔啊，我想得到的東西，一向都能得到，哪怕你逃到十里八荒三界之外�！�
　　她躺入男子懷里，笑得甜美：“登伽，終有一日，我會(huì)讓你明白，道義廉恥不過是一場幻象，榮名厚利不過是浮華煙云，你引以為傲的一切全是空茫�！�
　　……

　　三月京熙城，春風(fēng)化雨，翠樹繁花。

　　今日京熙城有兩大事，人人皆以知其內(nèi)情為榮，但凡有一絲線索，無不濃墨重彩，大力渲染，一時(shí)間，街頭巷尾，碎碎叨叨，莫不是關(guān)于這兩件事的枝葉末節(jié)。

　　事關(guān)城內(nèi)最有名的兩個(gè)人物，名妓若惜和狀元殷洛。
　　水若惜是京熙的花魁娘子，殷洛是京熙第一位狀元郎，一個(gè)是京熙城的招牌，一個(gè)是京熙城的體面。

　　天下無人不知水若惜，因?yàn)樗羌讶酥械募讶恕?br>
　　京熙城出美人，冠絕天下，而京熙之麗者，莫若幻歡樓，幻歡樓之美者，惟獨(dú)水若惜。
　　皆云水若惜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齒如含貝，嫣然一笑，艷重天下，傾國傾城。
　　此姝不僅美，而且有才，才名可媲京熙第一才子殷洛。
　　但誰也不敢在殷洛面前說這句話，因?yàn)樗粝С鲎曰脷g樓。
　　幻歡樓是京熙最大的青樓，水若惜才名再廣，氣質(zhì)如仙，也是妓女，如何能與青松傲骨的才子相提并論？

　　人盡皆知，殷洛恥與水若惜齊名，即便是把名字放在一起都不可以，京熙城中貴家名流，也只有殷公子從不入風(fēng)月之地。
　　他曾寫詩暗喻青樓女子為紅粉骷髏，薄幸忘情，不可為友更不可為妻，句句鄙夷，字字蔑視，勸戒之意勤勤。
　　十里京熙風(fēng)物妍，
　　秋水展妝湘妃面，
　　枕邊淚共檐前雨，
　　日起高閣侍別君，
　　幻歡一夢斷斜陽，
　　莫落紅塵空余傷。

　　世人皆贊，殷公子品行高潔，不入俗流，霜雪之姿，濯濯如清風(fēng)攜雨，颯爽如萬頃碧海。

　　京熙城中的女子更是萬般傾慕，撫掌相慶，水若惜再美又如何，在殷公子前也只如塵埃落袍袖，拂之即去，點(diǎn)滴不入他的眼角。

　　如果不是今日之事，誰也不會(huì)認(rèn)為才子殷洛、名妓若惜會(huì)有什么瓜葛。

　　水若惜死了，死在殷洛金榜提名之日。
　　他的大喜日子，是她的忌日。

　　水若惜吊死之時(shí)，殷洛正衣錦還鄉(xiāng)，頭頂翎羽，鮮衣怒馬，說不盡的意氣風(fēng)發(fā)。
　　揚(yáng)州城未出嫁的姑娘，無論大家閨秀，小家碧玉，或藏身樓閣，或羞怯立于路旁，目光盈盈，其意切切，少女心事如鮮花綻放。

　　省親隊(duì)伍浩浩蕩蕩，一路迤儷。
　　路過牌樓巷，一稚弱女子鬢環(huán)散亂，頭系白紗，跪于路中，伏地大哭，引得人人側(cè)目。

　　有人認(rèn)出，正是水若惜身邊青衣婢女。
　　婢女看著狀元郎，淚眼摩挲，哀聲切切，如杜鵑啼血：“小姐死了……小姐沒等到公子回來，就懸梁了。”

　　狀元郎滾鞍落馬，面色慘白似鬼，按住婢女肩膀瑟瑟發(fā)抖：“她死了……她怎么能死……”
　　“小姐有書信給公子�！�
　　婢女拿出一封書信，白紙黑字，字字索魂。
　　秋風(fēng)蕭瑟，書信如枯黃落葉，飄于空中，信角彎折，只隱約看到幾字……緣了，待來世再遇。
　　殷洛咬牙讀畢，一口鮮血噴出，大叫一聲，仰天倒下。
　　眾人驚亂。
　　無人看見，那青衣小婢以袖撫唇，衣袖之下媚笑如絲：“來世？豈會(huì)還有來世。”

　　幻歡樓，情云閣。

　　水若惜的尸身還掛在屋梁之上，搖搖晃晃，面色青紫，眼凸舌吐。
　　一代佳人，竟落得如此下場。
　　老鴇站在尸體底下拈了條手絹，正捶胸頓地，哭得脂粉亂墜，仿佛看到金山銀山當(dāng)面化成飛煙。
　　殷洛跌撞奔入房內(nèi)，一路磕碰，帶倒門口的青瓷花瓶，摔在地上發(fā)出清脆的破裂聲，一幫隨從跟在身后，跑得氣喘吁吁，包括本在府內(nèi)設(shè)宴相迎的京熙府丞。
　　屋內(nèi)頓時(shí)人頭濟(jì)濟(jì)，群聲嘈雜，如臨市場。

　　狀元郎頭發(fā)散亂，目色血紅，看著水若惜的尸體，半響不說話，嗓子里嗚嗚發(fā)聲，竟有瘋狂之態(tài)。
　　京熙府丞迭聲吩咐：“快放下來，快放下來�！�
　　眾人一涌而上.
　　殷洛大吼：“不許碰她！”撥眾而出，扶住尸體緩緩放下，青衣婢隨即用一香帕遮于水若惜面上。
　　殷洛伏尸大哭，眾人面面相覷。

　　老鴇嚇得連哭都忘了，殷公子不是最厭水若惜嗎，昔日若惜應(yīng)邀赴宴，殷公子正好在席，見若惜至，竟拂袖而去，若惜艷名因此有損，教老鴇好不憤恨，今日卻見如此景象，真真稀奇。

　　這邊哀事未了，那邊已傳遍全城，眾人恍然，原來殷狀元也是水若惜的入幕之賓。

　　更教人驚訝的是——
　　五天后，水若惜下葬，殷洛親自扶靈，靈位上親筆書：“吾妻若惜之靈�！�
　　送葬隊(duì)伍空前絕后，京熙城萬人空巷，不少人面帶喜色，交頭接耳，京熙城很久沒有如此熱鬧，這樣的紅粉艷談足夠全城人茶余飯后掰開揉碎，談笑議論好幾年。

　　一場恩愛，到終了，不過是人前嘴里的一盤下酒菜。

　　繁華落盡，人散去。
　　僅余青衣婢哀切跪于墳前，燒著紙錢。
　　殷洛一身白衣，呆立墓前。

　　青衣婢見殷洛雙目紅腫，狀若癡呆，嘆了聲氣，柔弱上前，斂了斂襟，正色道：“小姐死因遺書上寫得明白，公子只有替小姐報(bào)仇，才不枉小姐那么多年賣身籌銀，忍辱負(fù)重，資助公子讀書趕考，若無小姐，公子為生活所累，永無金榜題名之日。”
　　殷洛聞言，如醍醐灌頂，全身發(fā)抖，咬牙道：“小梅，你雖為婢，卻見識(shí)不凡�！�
　　青衣婢做了個(gè)福，點(diǎn)頭道：“小姐對奴婢那么好，奴婢只恨自己是女兒身，無法手刃仇人，有什么奴婢能做的，盡管吩咐。”
　　殷洛眼露哀色：“我必為若惜討還公道，如我回不來，請你將我和若惜埋在一起�！�

　　三天后，京熙城又出一件大事。
　　殷狀元邀李相國之子賞花飲茶，飲宴初始，殷狀元突然從桌下抽出匕首，取了李公子的人頭，一路拎著血淋淋的人頭，走街穿巷，眾目睽睽之下將人頭祭于水若惜墓前。

　　京熙城沸騰了，群情激動(dòng)，眾說紛紜。

　　“若惜小姐和殷狀元青梅竹馬，被李公子逼迫為妾，所以自盡，殷狀元是為妻報(bào)仇，真可惜殷狀元長得那么俊�！苯挚谫u牛肉面的大媽搓著油膩，說得口沫橫飛，如親眼所見。
　　“死婆娘懂什么？只曉得盯著男人看�！� 路邊賣草鞋的王大爺跳出來，壓低聲音：“水若惜入幕之賓無數(shù)，為什么偏騙殺了李公子？傳說殷狀元偏愛男人，說不定他和李公子……”
　　“這殷狀元白面皮兒，生得象女子，如果……倒是很動(dòng)人啊�！备舯诰萍倚《_趾，笑容猥褻，周圍幾個(gè)男人發(fā)出一陣□□笑聲。

　　愛子被殺，李相國怒極，全城搜捕殷洛。
　　殷洛并未逃跑，而是跪在若惜墓前，面色慘淡如灰，雙眼直勾勾地看著眼前的錦帕，錦帕上一對交頸鴛鴦兒，旁邊繡著三個(gè)字——贈(zèng)李郎。

　　字是小楷，娟秀細(xì)致，正是水若惜筆跡。

　　婢女面色惶恐，絞著手帕，急急說：“整理小姐遺物時(shí)，發(fā)現(xiàn)這張錦帕……這，到底怎么回事？”
　　殷洛只覺得五內(nèi)俱焚，身若萬刀凌遲，眼內(nèi)血色咋裂：“她……她……騙我……” 寒風(fēng)凜冽，荒草凄蕪，亂墳野地中，聲聲如鬼泣神嚎。
　　婢女身子搖晃如篩：“公子快走，快走�！�
　　殷洛頹然坐倒，癡癡不語，忽長嘆一聲，心若死灰：“天下再無一處可容我�！�

　　是夜，京熙大牢燈火通明，殷洛五花大綁跪于堂前，京熙城府丞主審，李相爺親臨。
　　召來老鴇，丞相少爺書童為證，又搜出水若惜多封書信。
　　事情真相大白。

　　水若惜與殷洛青梅竹馬，不惜賣身籌得數(shù)百金，助殷洛上京打通關(guān)節(jié)。
　　為保清名，殷洛一邊收著水若惜賣身銀子，一邊惡罵侮辱和她劃清界限。
　　一日竟讓婢女傳書，斥之污賤之人。

　　水若惜心如死灰。
　　一日她入寺燒香，邂逅丞相之子。
　　丞相少爺清俊貌美，門第高貴，又眷戀體貼，蜜語甜言。

　　傷心女子哪受得如此溫柔？

　　丞相少爺從此成為幻環(huán)樓常客，與水若惜夜夜春宵，一擲千金。
　　世人只知，丞相少爺紈绔敗金沉溺煙花，卻不知水若惜早以芳心暗許，非君不嫁，床第之間用盡手段，纏綿入骨，嫵媚絕倫，只把個(gè)丞相少爺迷得三魂五魄皆飛。
　　水若惜以為，憑她手段，丞相府少夫人非她莫許，至少也是個(gè)寵妾。

　　丞相豈容煙花女子胡鬧。
　　數(shù)月之后，丞相少爺大婚，妻妾同時(shí)入門，正妻是御史之女，才貌俱佳，門當(dāng)戶對，小妾是舉人之女，小家碧玉，嬌柔弱麗。
　　丞相少爺?shù)脣善廾梨�，寵愛如寶，早將水若惜拋到九宵云外�?br>
　　水若惜恨得入骨入心，又知殷洛高中狀元，恐怕回來后得知真相，她只落得個(gè)兩頭俱空，咬牙發(fā)狠，好吧，你們不讓我好過，我也不是任人捏圓搓扁的人。
　　算準(zhǔn)殷洛歸來之日，她留給殷洛一紙遺書，上寫不甘被丞相之子逼迫為妾，故懸梁以示忠貞。

　　殷洛果然殺了丞相少爺。
　　水若惜恐怕是在墳?zāi)估镆残π蚜恕?br>
　　殷洛頭發(fā)披落，身形佝僂，跪于堂前。
　　李丞相命重刑伺候。
　　先三十軍棍，后上手枷，再賞一百皮鞭。
　　可憐昔日俊朗才子，說不盡青衫風(fēng)流，如今全身血污，面容上鞭痕累累，似鬼非人。
　　殷洛咬得嘴唇血肉模糊，卻是一聲不吭，頭也不抬，面色比死人還要慘淡。
　　府丞當(dāng)堂定罪，罪人殷洛押入大牢，秋后問斬。

　　殷洛入獄待斬。
　　殺人重罪，虛榮假意負(fù)心之人，京熙城無論男女，均唾之。
　　連獄卒也瞧他不起，關(guān)的牢房鼠蟻亂爬，污水橫流，一日三頓飯，拿過來的皆是些餿臭泔水。
　　沒人去看他，只有那青衣婢女給獄卒塞些銀兩，常常送些米食衣服過來，塞得銀兩多了，還可以入牢房為他梳洗。
　　一日，婢女又來為他梳洗，換下臟臭衣物，用清水為他擦了臉，用梳子沾了清水，一點(diǎn)一點(diǎn)梳理亂發(fā)。
　　殷洛任她擺弄，不發(fā)一言，婢女似也習(xí)慣，默默地梳著。
　　梳洗完畢，婢女收拾東西，準(zhǔn)備離開。
　　聞得身后幽幽聲起，低啞枯澀：“你不要再來了�！�
　　婢女聲音低如蚊吶，頭也不回，快步奔出。
　　殷洛如天雷轟頂，怔然。
　　原來竟是這弱質(zhì)女婢。

　　秋后，太后壽辰，大赦天下。
　　獄卒打開鐐鎖，喝道：“你可走了�！�
　　殷洛頭發(fā)全白，滿面皺紋，盲一目斷一腳，哪里還有當(dāng)年半分俊俏？

　　陽光強(qiáng)烈得幾乎能刺瞎雙眼，女婢站在牢獄門外，一身翠色清透可喜，淺淺笑著，如云開風(fēng)散：“殷郎，我來接你�！�

　　殷洛顫了顫，憶起那日女婢的話，字字鉆心。
　　——是我假冒你的筆跡寫下斥罵小姐的書信；是我引丞相少爺和小姐見面；是我向丞相少爺告密說小姐有花柳隱疾；是我為小姐磨墨寫遺書；是我假制了那方錦帕；是的，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
　　一切都是因?yàn)槟�，我想和你在一起，殷郎，世間所有人都不可靠，他們各有心思，處心積慮，處處以自己為先，只有我，只有我是真正愛你，不在乎你是俊是丑，永遠(yuǎn)不會(huì)離開你。

　　婢女盈盈上前，挽住殷洛手臂，酒窩輕淺，顯得格外惹人憐惜：“殷郎，我煮了你最愛喝的蓮子羹�！�

　　此后十年，殷洛和婢女在鄉(xiāng)下起一草居，耕讀度日。

　　十年之后，婢女?dāng)y款與人私奔，臨走一把火燒了草房，殷洛差點(diǎn)被燒死。

　　殷洛萬念俱灰，孤獨(dú)避世，郁郁而終。

　　尾聲——————————————————

　　夜半，青衣婢坐在殷洛的墓碑之上，數(shù)十年不見面容改變，纖秀雙足一晃一晃，笑得花枝亂顫。
　　“登伽啊登伽，三百年前，你道法初成，意氣風(fēng)發(fā)，跋涉千里，只為點(diǎn)化我而來。我對你百般愛憐，許你靈力，可助你早日飛仙，你因此長居洛迦山�！�

　　“那些日子，每逢明月當(dāng)空，你吹笛我跳舞，對酒當(dāng)歌，雖然你不茍言笑，我卻覺人生逍遙寫意不過如此。怪只怪那摩訶法僧，枉自多情，以為你被我所困，前來搭救，與我大戰(zhàn)十日，見我身受重傷，你卻不言不辯。”

　　“我重傷之下，再受地火焚身百日之苦，只為求魔君點(diǎn)頭，讓我脫離魔道，你不為僧，我不為魔，如平凡百姓般過著日子，哪怕只是幾十年也是好的�！�
　　“你卻怪我毀你道行，恨我至極，寧愿自毀戒體，再不見我�！�

　　青衣婢手指一拈，幻化出點(diǎn)點(diǎn)幽綠鬼火，指尖一彈，鬼火如熒飛散，點(diǎn)燃叢叢枯草，烈烈火光中，女子笑靨如花：“那時(shí)，你可知我心傷欲死？”

　　女子身形幻化，不是阿難又是誰？

　　阿難慵懶躺下，嘴里叼根香草，看著孤墳，眼光迷離，“如今你可知道，無所謂正派，正派是因?yàn)橐T不夠，無所謂忠誠，忠誠是因?yàn)楸撑训某杀咎�。�?br>
　　阿難吃吃笑，撫摩著墓碑，好象撫摩著情人美麗的臉，“可惜你戒體已毀，再難成道，你如此孤單寂寞，我永遠(yuǎn)陪著你，你說好是不好？“
　　笑聲未絕,一手往自己心口挖下，靈珠挖出，面容如粉末碎裂，即刻灰飛湮滅，消失在空中。

　　洛迦山上，佛光初顯。
　　觀世音令文殊菩薩顯圣，千葉寶蓮，有化如來，坐寶花中,重鑄阿難靈珠，修復(fù)登伽戒體。
　　兩人伏身跪下，經(jīng)此世輪回，一心聽佛，歸依我佛。
　　文殊菩薩賜神咒，令二人誦持，降世間心魔，是為《楞嚴(yán)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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