殘?jiān)氯玢^，竹影斑駁，清風(fēng)拂過葉片，響的窸窣一片。
　　其一人跪于長階前，滿身血污，仍是雙目無神地看著星河燦爛。
　　山間的風(fēng)寒了些，他清瘦的身影在溶溶月色中，漸漸融為一體，盡顯無邊孤寂。
　　他抿著嘴唇，握緊了拳頭。
　　不知誰輕嘆了一聲，又仿佛一縷風(fēng)飄到他的耳邊，傳入他的神識(shí)中：“進(jìn)來罷�！�

　　流月殿內(nèi)，一人靜靜地躺在床上，雙手整齊地搭在了腹上，雙目緊閉，卻不再醒來。
　　滿頭的銀發(fā)，如瀑的落在枕上。
　　身邊銀河傾瀉，照在他沉睡百年的如玉如琢的臉上。

　　我愿為他筑三千幻象，只為求得一個(gè)圓滿結(jié)局罷了。
　　........
　　聽說，賀川城中，來了一位招搖撞騙的“小神仙”。
　　神不神仙的不知道，但是挺神經(jīng)病的。
　　還是姑且稱他為小神仙吧，神棍聽的多沒意思。
　　這位小神仙依舊穿的風(fēng)仙道骨地站在橋旁，慢慢悠悠的擺了個(gè)攤位。
　　他身后的落日，將整個(gè)天色照的紅艷，照的明亮。
　　光看臉，這位小神仙長得還真有那么點(diǎn)神仙的味道來。
　　但您細(xì)瞧去，攤位上什么物什都沒有。您不信，抬頭一看，好家伙，四個(gè)大字：
　　“販賣晚霞�！�
　　呵，這不是個(gè)神經(jīng)病么？搖了搖頭，離開了。
　　只有那位小神仙還在揮著袖子，“販賣晚霞咯！只要是天上的，我都賣！”
　　“晚霞咯！賣晚霞咯！”
　　“好看的晚霞咯！”
　　神仙開口，命都沒有。
　　小神仙伸手抓住一位路過的公子，探過去問道：“公子，您瞧，天上的晚霞好不好看？要不要買一個(gè)回去給媳婦兒看看？”
　　說著便伸手向攤位掏出一個(gè)小瓷碗，里面盛著清水，強(qiáng)塞給那位倒霉公子。
　　小神仙朝著小瓷碗打了一個(gè)清脆的響指。
　　摸不著頭腦的公子好奇的湊過頭去，瓷碗中的清水，滿當(dāng)當(dāng)?shù)氖⒅?br>　　公子孤疑的抬頭看了一眼小神仙。
　　小神仙眨巴眨巴眼睛，笑著道：“您仔細(xì)瞧瞧？是不是天上的晚霞都在水中了？”
　　公子愣愣的又朝碗中看去，眉頭一豎，隨即發(fā)現(xiàn)自己被耍了，真以為自己沒讀過書么？
　　“切，放手！有病吧這是！”公子拉扯回去他的袖子，冷哼的一聲走了，暗道一聲倒霉。
　　橋旁熙熙攘攘，就是沒人光顧著小神仙的生意。
　　小神仙嘖了一聲，站回了攤位。
　　小神仙瞧著人來人往的長街，尋找著記憶中的眉眼。
　　柳絮飄滿了長街，微風(fēng)中還混雜著泥土的芬芳，一座城的繁華，莫過于市井上的繁榮昌盛了。
　　人來人往熙熙攘攘。
　　他的腦海里，倒影出那人的灼灼風(fēng)姿，一顰一笑，盡顯無邊風(fēng)華。
　　他噗地一聲笑了。
　　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指，而后又喃喃道：“這一次，他可是失約了�！�
　　來了幾個(gè)不懷好意的紈绔，一般來說，這種紈绔，他直接趕走。
　　但是吧，若是他們先問起了價(jià)格，在此地?zé)o聊的要長蘑菇的小神仙一揮手，那就留他們一會(huì)兒罷。
　　“喲，神棍吶！晚霞怎么賣嘞？”
　　“值您手上握的那把劍吧�！毙∩裣珊雎粤饲熬�，懶洋洋地指了指紈绔。
　　劍鞘上流光宛轉(zhuǎn)，劍柄下低垂下來的流蘇在風(fēng)中微微飄揚(yáng)著。
　　紈绔低頭看了眼手中緊握的寶貝劍，氣的臉上的橫肉抖了三抖，“兄弟們，給........”
　　哦，又是熟悉的套路，小神仙淡定的想著。
　　哦，他們又被趕跑了，小神仙淡定的動(dòng)手。
　　嘖，無聊。
　　小神仙懶洋洋的拍了拍手，輕輕的又在空中打了一個(gè)響指。
　　天上的晚霞瞬息萬變，只是沒人注意罷了。
　　小神仙癱在了桌子上，枕著腦袋，隨意的瞟著人來人往。
　　忽然，灰暗的眸子一亮。

　　于眾生之間，一人長立于階前。
　　儒白色的衣袍上點(diǎn)點(diǎn)繡著錦繡云紋，身材高挑，皮膚白皙，長眉如劍，唇色微淡。
　　清影瘦削，猶如朗月出岫，于萬千中，顯得更加的突兀了。
　　走近時(shí)，小神仙能夠清楚的見到，眼神清澈，他纖長的睫毛在臉上投下的斑駁影子，半邊臉被落日的霞光照的明亮起來。
　　神若清風(fēng)明月，拂過滿山遍野的花枝。但眉峰卻如遠(yuǎn)山上的冰雪般清冷，不近人情。
　　便是他。
　　故人久別，萬千話于口中，卻不知從何說起了。
　　賀舟站在了小神仙的攤前，謝鶴沒來的緊張起來。一緊張起來，他的語速就變快了。
　　“仙人？”賀舟問。
　　“當(dāng)然！”謝鶴挑起了一只眉。
　　“賣晚霞？”賀舟又問。
　　“當(dāng)然�！敝x鶴雙手抱著在胸前，神色倦懶。
　　“賣一個(gè)我看看，我給你錢�！彼岷诘难垌锫冻隽它c(diǎn)興趣，抱著胳膊站在攤前。
　　“當(dāng)然！啊.......好！”小神仙咳了一聲，用眼睛使勁的瞟著他。“公子將手給我下�！�
　　賀舟孤疑的伸出手。
　　小神仙趕緊握住，溫暖的指尖觸碰到細(xì)膩的肌膚，他又趁機(jī)捏了幾下——在外人眼里就是個(gè)登徒子。
　　賀舟皺著眉頭，想把手往回抽，又被小神仙拉了回來，“請(qǐng)看�！�
　　小神仙朝著賀舟的手打了個(gè)響指，又緩緩的移走覆在賀舟手掌上的手。
　　賀舟沒什么感覺，抬頭瞧了瞧天邊的晚霞，皺著眉正欲開口詢問。
　　小神仙眼里直勾勾的盯著賀舟，彎起了嘴角。
　　手掌上，落上了天邊的點(diǎn)點(diǎn)晚霞，烈火絢爛，霞光多彩。
　　小神仙挑了挑下巴，又打了一個(gè)響指。
　　手中的晚霞瞬息萬變，上頭的云彩還在微微飄動(dòng)著。
　　曉看天色暮看云。
　　賀舟頓時(shí)覺得有趣極了，伸出食指點(diǎn)了點(diǎn)，霞光便透在了食指上。賀舟瞧著手中的晚霞，點(diǎn)了點(diǎn)頭，“多少錢？”
　　“笑一個(gè)吧。”公子一笑值千金。
　　完了，這話有點(diǎn)像“給爺笑一個(gè)”，更像流氓了。
　　賀舟蹙著眉，輕輕抬起狹長鋒銳的眼睛，眼神中猶如萬里冰封，冷哼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走。
　　小神仙還沒反應(yīng)過來，抬眼時(shí)一枚銅錢被拋了過來，他伸手接住。
　　“我看這晚霞就值這些錢�！辟R舟冰冷的聲音傳來。
　　小神仙將銅板繞在手指上轉(zhuǎn)了幾圈，又塞入衣袖中，嘆了一口氣，搖著頭將攤位給收了起來。
　　幾百年了，這天侖君脾氣還是一如既往的臭啊，反正早晚定會(huì)見到你的。
　　漂亮絢麗的晚霞在賀舟手掌上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變暗，直到消失殆盡。賀舟抬眼看了眼天色，夜幕降臨。
　　過了幾日，小神仙依舊擺著攤，這次，攤前寫著不是寫奇奇怪怪的買賣，而是正兒八經(jīng)的。
　　算命。
　　算命誰不會(huì)，一張嘴就搞定了。
　　小神仙換了身衣服，兩嘴一張，滔滔不絕。
　　“兄弟，聽我的一句話，之后平步青云，可是要發(fā)大財(cái)?shù)陌�！�?br>　　“哎，姐姐，從這，您往前一直走，會(huì)遇到有緣人吶！”
　　“.......”
　　賀舟又來了。
　　藏青色的衣袍上繡著些仙鶴，發(fā)冠依舊整齊的帶在頭上，只是，細(xì)瞧上去，他白皙的臉頰上，微微泛著幾指紅印。
　　他腰間掛著的錢袋還挺鼓的。
　　小神仙遠(yuǎn)遠(yuǎn)的便瞧到了，嘖了一聲，被打得還挺狠。
　　賀舟愣神的看了眼天邊的斜陽，站在小神仙的攤前。
　　他伸出了手來，“來，給我算一卦�！�
　　小神仙姿態(tài)散漫的推開了賀舟伸來的手，開口便調(diào)侃道：“昨晚被打了？”
　　賀舟：.......
　　小神仙輕輕的指了指他臉頰上的傷口：“你爹打的？”
　　賀舟：.......
　　小神仙搖了搖頭，“被趕出去了？還是離家出走了？小公子，你可不像吶！”
　　沒想到小神仙還挺有本事的。但是此時(shí)的賀舟只想說:媽的，閉嘴。
　　小神仙笑而不語，從衣袖中重新拿出了那枚銅板，輕輕向著賀舟彈去：“我說的可對(duì)？”
　　賀舟絲毫沒有被拆穿的窘迫，出手接住了那塊銅板，在攤前留下了一錠銀子。
　　小神仙笑瞇瞇的接過。
　　賀舟瞥了小神仙幾眼，便走了。
　　小神仙收起了笑意，叉著腰看著賀舟走遠(yuǎn)的身影，臭脾氣，小爺我還治不了你？
　　他收起了攤子，慢慢悠悠地跟在賀舟身后。
　　賀舟盤算了一下帶出來的盤纏，夠一天的花銷了，他回憶著心中那一幅描繪的山河地圖，心中有了計(jì)劃。
　　他便尋了家酒樓。
　　許久，賀舟的腳步漸漸的放慢。
　　“別跟了�！辟R舟頭也不扭的冷聲道。
　　錢都給了，這小神仙怎么還陰魂不散？
　　身后的人嘖了一聲，走到賀舟前面。
　　“這怎么叫跟了？我也可是要去吃飯的呀！”小神仙眨了眨眼睛，朝著賀舟耳邊胡亂吹了幾個(gè)口哨。
　　賀舟挪開了，轉(zhuǎn)頭便能瞧見小神仙臉上的細(xì)細(xì)絨毛，漆黑的眼眸波瀾不驚的盯著他，淡定的呼出一口氣，朝著他道：“是么？”
　　“再往前幾里，都要出了這賀州城了�！毖酝庵�，你吃個(gè)飯走這么遠(yuǎn)？
　　小神仙雙手負(fù)在背上，搖搖晃晃的繼續(xù)朝前走著，“當(dāng)然，據(jù)說這家酒樓的飯菜都特別好，我慕名而來�！痹趺床恍辛�？
　　他又在前面停住，微微轉(zhuǎn)過頭來，“這位公子，您管的可真寬吶�！�
　　賀舟低低的在小神仙耳邊說道：“你最好是�！�
　　一陣瘙癢撓的小神仙縮了下腦袋。

　　“謝鶴。”小神仙談定的坐在了賀舟面前，自報(bào)了名字。
　　新上來的湯菜熱氣騰騰的往臉上吹著，賀舟抬眼便瞧見了那位自稱慕名而來的事兒精。
　　“賀舟。”賀舟抬起頭來瞥了幾眼他，又埋下頭吃了起來。
　　謝鶴又叫了幾盤菜上來。
　　賀舟扒著飯，沒再跟謝鶴說一句話。
　　也是，誰喜歡有人一直跟著你吶。
　　謝鶴自討沒趣，學(xué)著賀舟的樣子，扒著飯。
　　賀舟吃完了碗中的飯，靠在椅子上，呼出一口氣，開始打量著坐在對(duì)面的謝鶴。
　　白玉般的鼻子上透著幾串汗水，被謝鶴一手擦去。之后謝鶴又拿著筷子，夾了些菜放到碗中，慢慢的咀嚼著。
　　不經(jīng)意間抬頭時(shí)，透過氤氳霧氣，看到對(duì)面熟悉的眉眼。
　　謝鶴抿著唇，拿著筷子的手不由自主地用力了。
　　思緒萬千。
　　不記得他的賀舟，可比當(dāng)年在山上冷多了。他忽然想起兩人初見時(shí)的窘迫，想起那個(gè)面冷心熱的少年，想起兩人在深淵之中互相牽住的手。
　　思緒又不可遏制的。
　　想起了他靜靜的躺在竹床上，鎖骨邊上落上了殷紅的花瓣，一向澄澈的眼睛里充滿著血絲，孱弱白皙如玉的手，緊緊地握在了床沿邊上。賀舟抬起頭看向謝鶴，扯出了一個(gè)，不太自然的，微笑。
　　賀舟張了張唇齒，終是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那兩個(gè)字是無聲的。
　　可謝鶴還是知道了，他痛苦地閉上了眼，一瞬間，賀舟費(fèi)力要說出來的話，盡數(shù)傳入他的耳里。
　　他說：“再會(huì)�！�
　　此生已辜負(fù)，愿來生再會(huì)。
　　若我入了輪回，故人依舊在。
　　賀舟緩緩闔目時(shí)，眸子中的星光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散盡，握在床沿上的那雙枯瘦的手，慢慢地垂了下來。
　　流月殿上覆蓋著的星河一片，暗淡了下來，像是一塊失去了星光的布緞。
　　那片花瓣，隨著動(dòng)作，落到了地上。
　　清風(fēng)陣陣，恍恍惚惚地不知又飄零到何處.......
　　謝鶴對(duì)著瓷碗，在心里喊了句“天侖君”，又緩緩地呼出一口濁氣。
　　他問了一句，不明不白，模棱兩可的話：“故人安好？”

　　賀舟皺了皺眉，不再回答。抱著胳膊盯了一會(huì)謝鶴之后，冷笑了一笑，頭也不回地上了樓。
　　謝鶴笑著搖了搖頭，比不近人情的天侖君來說，這樣的他，更有了人間的煙火氣。
　　當(dāng)賀舟洗完澡后，草草的披了一件薄衣。動(dòng)作間，從后頸一路到鎖骨上的花瓣胎記便露了出來。
　　踱窗人影又一息，彼看燭光漸相離。
　　在房間里又見到了謝鶴。
　　賀舟受不了了，扯過謝鶴的領(lǐng)子，低聲的怒吼著：“你究竟要干什么？”
　　跟著他走也就算了，一起吃一頓飯也就算了，反正最終也不是他付的錢。
　　但是，一起在一個(gè)房間什么意思？這酒樓還不夠了？掌柜的怎么安排的？
　　轉(zhuǎn)念一想，謝鶴好像不需要。
　　那就是謝鶴的問題了！！
　　謝鶴措不及防的被拽著衣領(lǐng)，微微咳嗽著，雙手扒拉著賀舟的手，“先放下�！�
　　賀舟慢慢地放下了手，神色冷冷的瞪著謝鶴。
　　謝鶴松了一口氣，慢條斯理的整理著衣領(lǐng)。
　　“我看上你了�！敝x鶴不平不淡的說了句，忽而垂下了眉眼。在心里微微嘆氣著，哎，也只能這么說了，不然還有什么理由來的比這個(gè)方便？
　　可惜，他忽略了一點(diǎn)。
　　賀舟一個(gè)眼神都不給謝鶴，握緊了拳頭，忍不住的在心里問候祖宗十八代來。
　　他娘的這小王八跟那個(gè)地痞流/氓學(xué)的，張口閉口都是流/氓味！
　　什么“給爺笑一個(gè)”“爺看上你了”云云。
　　現(xiàn)在“神仙”都這么傷風(fēng)敗俗的嗎？瞧著這人模狗樣的，怎么就，長了這，這般奇怪的心思呢？？
　　還有，怎么就看上了？這就看上了？這么隨便的？大街上隨便拉來一個(gè)，就可以跟著他一路，最后在同一個(gè)房間了？
　　這看上的未免也太廉價(jià)了吧。
　　大概是，今日心情不好，稍微大的事情都能惹到炸毛的賀舟，他反怒而笑，“是么？然后呢？你要干嘛？”
　　謝鶴沉默，抬眼便見到了賀舟充血的眼睛，開門見山的便問：“你今后是要游山玩水的吧？好歹也有個(gè)伴兒......”
　　“那叫游歷山水�！辟R舟答了一句，反應(yīng)過來，“與你何干？”
　　謝鶴聞言又嘆了一口氣，眼神幽幽地轉(zhuǎn)向賀舟。那哀怨的眼神，就如同在畫舫中的煙塵風(fēng)月女子。
　　他端著新泡好的茶水，推給了賀舟，“來，消消火�！�
　　賀舟仰頭便是一灌，茶水的什么味都沒品出來，惡狠狠的擦了擦嘴角，盯著謝鶴一語不發(fā)。
　　眉目鋒利，挑釁般的看向謝鶴。
　　謝鶴心慢慢的靜了下來，饒有興致的看著賀舟的表情，舉起右手朝著窗外打了一個(gè)響指，“神仙自然有神仙的法子�！�
　　賀舟慢慢的平靜下來，找著床沿便坐了下來，慢慢同謝鶴周旋著：“什么？傳聞仙人乘鶴你會(huì)么？”
　　謝鶴又開始他招搖撞騙一貫的搖頭晃腦，左手食指微微打著圈兒。冷不防的聽到賀舟這一問，咳了一聲，“天界的駕照還沒發(fā)下來，過幾個(gè)月吧�！�
　　“不過你很想乘鶴嗎？無證駕駛你敢嗎？你敢坐，我就敢?guī)愠�。”謝鶴微微挑著眉，看向賀舟。
　　賀舟：.......我就隨口一說，嗆你一下。
　　謝鶴微微覺得話題有點(diǎn)偏了，“精通萬物。”
　　賀舟皺眉，“什么意思？”
　　“就是，可以，隨時(shí)隨地的，跟自然界的萬物對(duì)話。你不是什么游歷山水嗎？我可以跟山水對(duì)話��？”
　　賀舟腦子里一串莫名其妙，我跟山水對(duì)話干嘛？嘴上仍是喋喋不休的刁難著，“這床你能對(duì)話么？”
　　賀舟用力拍了拍坐著的床，挑眉看向謝鶴。
　　謝鶴不可思議的看著賀舟，眼睛盯著床沿看去。
　　之后，謝鶴抬頭，一臉欲言又止的表情。
　　“說�！辟R舟揚(yáng)了揚(yáng)下巴，他倒要看看著小神仙的本事。
　　謝鶴忽然笑了起來，“它說，你吖的拍什么拍，自己幾斤幾兩的，心里沒點(diǎn)數(shù)嗎？”
　　賀舟：突然覺得拳頭又硬了。
　　“反正，帶上我，沒有壞處的。小爺我，一不用管吃，二不用管喝，三不用管住，四俠肝義膽，五路見不平，六耐心十足........”謝鶴低頭掰著指頭滔滔不絕。
　　賀舟聽了就有點(diǎn)不耐煩了，擺了擺手，“行了。”他爬進(jìn)了床上，鋪好被子的往下躺著，低低的罵了一句，便道：“哪涼快哪待著去！”
　　不想跟傻子講話。
　　賀舟拿著被子一裹，轉(zhuǎn)身面對(duì)著墻壁，閉了眼睡去。
　　而后覺得身后一重，謝鶴便躺在了旁邊，“行啊，那就這么說定了！”
　　什么說定了？賀舟剛想轉(zhuǎn)身給他一巴掌，轉(zhuǎn)念一想，可能說一起睡覺？兩個(gè)大男人睡在一起怎么了？老子身正不怕影子斜！
　　謝鶴覺得有點(diǎn)擠，朝著賀舟方向挪了一點(diǎn)，見到賀舟也朝著墻壁方向挪動(dòng)，撇撇嘴，“又不會(huì)缺斤少兩的�！�
　　賀舟不答，腦袋落在枕頭上時(shí)，濃濃的困意便席卷而來，眼皮重重的垂著，他的呼吸漸漸地放慢，身子慢慢地起起伏伏的。
　　謝鶴剛好朝著賀舟那方向，抬眼便見著賀舟微微露出白皙的后頸，在冷冷的月光下泛著淺淺的光，還有深處的花瓣印記，在此時(shí)顯的愈發(fā)愈鮮艷欲滴了。
　　謝鶴瞇了瞇眼睛，鬼使神差地伸出食指，碰了一下。
　　本要睡著了的賀舟，在黑暗中睜開了眼，茫然地盯著那片潔白的墻壁。
　　后知后覺地，他想起了自己身上的印記——一個(gè)不是天生的，七歲才開始出現(xiàn)的印記。

　　——
　　賀舟醒來時(shí)，床邊已經(jīng)沒了人。無意間想起昨夜的脫口而出的話語，他有點(diǎn)懊悔。
　　昨日無心之言，實(shí)等幼稚，他不該如此同人爭辯著的。
　　賀舟捧著清水往臉上澆去，睜開了眼，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眼眸中又像是波瀾不驚。
　　他下樓吃過早飯后，便出了酒樓。
　　出門便見著一旁石階上坐著的謝鶴。
　　心想，哦，原來他沒走�；剡^神來，我方才這副遺憾的樣子是怎么回事？
　　謝鶴不知哪里找來的一條柳絮，拿在手上翻來覆去的。他聽見聲音，扭頭看去，“走了么？”
　　賀舟看了幾眼謝鶴，點(diǎn)了點(diǎn)頭：“走罷�！�
　　謝鶴一下子蹦了起來，伸手拍干凈衣袍上的灰塵，“去哪？”
　　賀舟嘆了一口氣，才想起來昨夜的“說定了”指的是什么，他抬頭看了一眼天色，指了指東邊，“往那走五六里，出了這賀州城。”
　　謝鶴自來熟的拍了拍賀舟的肩膀，“行罷，走著！”
　　走了一會(huì)路，大概是到了郊外，人越來越少，快要出城了。謝鶴拍了拍手，“你不是要坐騎么？仙鶴過幾月罷，先湊合一下�！�
　　賀舟：？？？
　　賀舟很快便見到了謝鶴口中所說的“坐騎”了。
　　來的是什么品種賀舟看不出來。通體雪白，只有頭上到鼻子是黑色的，尾巴是細(xì)又長的。
　　它從遠(yuǎn)處沖過來，快到他們的位置時(shí)，又急急的剎住了車，慢慢悠悠的，姿勢優(yōu)美的飛了過來。
　　那鳥高傲地昂著頭，短促的吟了一聲。
　　好像現(xiàn)在才能感受到了一點(diǎn)的“仙氣飄飄”。
　　它在空中盤旋了幾圈，才撲哧撲哧的落到了謝鶴的腳邊。
　　謝鶴摸了摸它的腦袋，又捋了捋它的后背，才轉(zhuǎn)頭道，“這鳥，嗯，它叫故玄。”
　　謝鶴跨開腿，坐了上去，“上來罷�！�
　　賀舟跟著坐在了謝鶴的后邊，沒說著話，沉默地瞥見遠(yuǎn)處的山川。漆黑的眸子仍是靜靜的，
　　謝鶴笑瞇瞇地伸出手在故玄的腦袋旁邊蹭了一下，抬眼又望向蒼穹。
　　故玄吟了一聲，展翅高飛著。
　　謝鶴腦后只用一根發(fā)帶綁起的頭發(fā)，順著風(fēng)肆意的飄揚(yáng)著。賀舟坐在后面，皺著眉，一把攛住。
　　“去哪？”謝鶴轉(zhuǎn)過頭來。
　　賀舟沉著臉正欲開口，又被謝鶴給打斷了，“去塘川的北墟山吧。傳聞月圓的時(shí)候，北墟山上，只要兩人站在山峰上對(duì)望，便可永生永世都在一起。”
　　賀舟愣了一下，轉(zhuǎn)眼又笑了起來：“只不過是一個(gè)傳說罷了，哪有這樣的�！�
　　謝鶴低低的哼了一句，“北墟之地，可達(dá)天庭。”
　　“那走罷�！�
　　北墟山上，是萬年不變的白雪。
　　白雪覆上了長階，周圍一片白茫茫的。故玄展著翅膀，在天空中盤旋著，又急促的吟叫了一聲，朝著東邊飛去。
　　謝鶴順著視線，向東邊望去。
　　東邊的那座山峰，名喚墟侖。傳說是太墟君與天侖君在此處上比劃著，隨手一劃，便成了山峰。
　　謝鶴笑了起來，明艷的笑容開在了臉上。
　　賀舟自然也是知道北墟上的墟侖，在說書人滔滔不絕的話語中，他看出來了，他們將這座山視為一座神山。
　　莊周曾經(jīng)縹緲過此地，鯤鵬從徙于此。
　　這是太陽冉冉升起的地方。
　　他也曾心神向往過。
　　如今，自己卻不到三炷香的時(shí)間，便來到了這。
　　他愣愣的看向前方謝鶴的身影，長長的衣袖被他挽起了些，露出了一截白皙的手臂。他的頭發(fā)被重新綁起，殷紅的發(fā)帶在鴉青色的發(fā)上，顯得格外的明媚。
　　見到墟侖，謝鶴的心情極好。故玄歡快地在空中微吟著，向著前方露出的山尖飛去。謝鶴雙手揮舞著，像是在在描摹出一種特殊的形狀來，輕聲呢喃著什么，之后又喝了一聲“歸�！�
　　剎那間，兩側(cè)的雪山皆逐漸的消失，銀光乍現(xiàn)，星河宛轉(zhuǎn)，在空中鋪成了一段小路，直通山頂。
　　故玄飛了過去。
　　賀舟在身后沉默著，這便是神仙么？
　　墟侖真的是一座神山么？
　　飛過墟侖，仿佛穿過了一道結(jié)界，將兩個(gè)地方給分隔開來。
　　身后仍是白雪皚皚的雪上，而眼前便是楊柳依依，斷橋流水的江南風(fēng)景。
　　磚瓦房，青石街，紅燈籠。
　　長街上的百姓，橋下嘩嘩流著的清水，路邊飄揚(yáng)的柳絮，一切都顯得格外的不真實(shí)，仿佛陷入了一道夢境之中。
　　不知身是客。
　　身旁便是吳儂軟語，江南水鄉(xiāng)之調(diào)，連耳邊吹來的風(fēng)，都是柔柔的。
　　故玄俯下/身，謝鶴跳了下來，便朝著賀舟伸出了手。
　　賀舟愣住，想著不用，自己可以下來，抬眼便瞧著謝鶴見人都要笑的臉，鬼使神差地，遞出了手。
　　謝鶴自然的一握，輕輕的拉著賀舟下來。
　　謝鶴的手很凉，在賀舟滾燙的左手上顯得更加的冰涼了，一切的感知都被放大無數(shù)倍。
　　賀舟用右手輕輕了捏了捏謝鶴碰過的左手。
　　冰涼的觸感仍停留在手掌中。
　　“給你看點(diǎn)不一樣的！”謝鶴興致極高。
　　見到如此美景，賀舟的心情很好，點(diǎn)了點(diǎn)頭，忍不住的彎起了嘴角。
　　這里人杰地靈，俊采星馳，旁邊的墟侖山更是適合修仙之地。
　　說罷，謝鶴便牽住了賀舟的手，擬了一個(gè)口訣，兩人的腳下猶如承著風(fēng)，飛快的移動(dòng)著。
　　謝鶴的腳下，仿佛能看到仙鶴的幻影，在不斷的游動(dòng)著。
　　白色的翎羽在他的腳下流轉(zhuǎn)著，時(shí)而高高的轉(zhuǎn)起，時(shí)而又低俯在地上。
　　這是謝鶴的仙步，如今帶著賀舟，一起走去。
　　賀舟莫名的，覺得無來的熟悉感。就好像，他也曾經(jīng)見過這般景象一般。
　　怎么可能？記憶中又不曾有過，賀舟很快的否定掉了。
　　謝鶴將賀舟的手牽的更緊了，眼睛認(rèn)真的盯著前方，忽而又見到了什么，緩緩的勾唇一笑，“握緊了！”
　　他還真有仙鶴，賀舟喃喃道。
　　帶著江南煙雨的微風(fēng)，輕輕的在賀舟的臉上飄過，偶爾劃來幾道水痕。賀舟瞥向了謝鶴，他穿了件白衣，衣襟后垂掛著的衣帶，翻飛時(shí)，使人挪不開眼。
　　手上不斷傳來謝鶴掌心里的冰涼，他微微的用力，想要將手中的溫度傳到謝鶴身上。
　　謝鶴察覺到賀舟在旁邊的小動(dòng)作，不由得笑了起來，又裝作若無其事的挪開了眼，“心疼我？”
　　謝鶴又忍不住的對(duì)著賀舟低低的說道，眼里盡是數(shù)不清的揶揄。
　　賀舟：......
　　賀舟立馬放下了握在謝鶴手上的手，沉默著，對(duì)著衣擺反反復(fù)復(fù)的擦了幾遍，又緩緩的握起了拳頭。
　　耳尖卻在一旁悄悄的泛起了一陣緋紅。
　　謝鶴含笑著看著賀舟。
　　賀舟惱羞成怒般的，惡狠狠的拍了一下謝鶴的肩膀，“嗯？！”話中的語氣又變成了初見時(shí)的冰涼。
　　謝鶴愣了一下，而后又笑著擺了擺手。
　　恍惚間，像是被笑出淚花來，勾起食指擦過眼角：“不敢不敢�！�
　　兩人來到墟侖峰上。
　　賀舟隨處找了一棵樹輕歇著，謝鶴負(fù)著手，站在峰前。
　　前面即是一片云海。
　　云與霧變化莫測，天地與我共生。
　　風(fēng)與水霧吹散了謝鶴的衣袂，謝鶴抬起手擦了擦額角，又瞇著眼睛，極力的眺望遠(yuǎn)方。
　　而后，謝鶴激動(dòng)地拍著賀舟的胳膊，“快來！”
　　賀舟不明所以地順著指尖看去，怔住了。
　　一輪紅日，隱隱約約地，在霧氣中顯現(xiàn)出來。
　　橘黃色的光暉，穿過云層霧氣，兩岸連山。
　　旭日東升。
　　原來，謝鶴在等它。賀舟抿了抿嘴唇，轉(zhuǎn)頭看向滿眼星光的謝鶴。
　　謝鶴爬到了樹上，雙手抱著膝蓋，目不轉(zhuǎn)睛地盯向那輪紅日。
　　賀舟微微地瞇了瞇眼。
　　其實(shí)，在見到謝鶴之前，他也是見過“神仙”的。
　　父母都稱他為仙君。
　　七歲時(shí)，他生了一場病。
　　他無力地躺在床上，額頭被燒的發(fā)燙，卻怎么也降不下來。
　　他被燒的迷迷糊糊的，不知身在何處。
　　而后聽到母親大喜過望的叫聲，聽到鞋履在地上走的聲音。
　　依稀間，他恍恍惚惚的覺得，有一雙冰涼的手，輕輕地搭在了他的額頭上。
　　他皺了皺眉，那雙手又慢慢地在他的鎖骨間游走，輕輕的撫摸著。
　　他聞到一陣清香，他的呼吸又急促了許多，手指不由自主的拽緊了錦被。
　　那人又伸出食指，點(diǎn)在了他的眉心間。
　　他感覺有人在外面不斷的叫著他，他緩緩的睜開干澀的雙眼，一剎那的光亮又刺痛了他的眼。
　　他一睜眼，便見到那人含笑的眉眼。
　　聽母親說，他是仙君，稍稍的施一施仙術(shù)，便將他從鬼門關(guān)上救了回來。
　　年少時(shí)的記憶總是很短暫，他只能記得那位仙君含笑的眉眼，以及身上好聞的香味。
　　從此，每年這個(gè)時(shí)候，他家都會(huì)供著這位仙君的像。
　　他見謝鶴笑起來，又有一種熟悉感。
　　縱然兩人容貌相差甚多，但眼睛卻是極為相似的。

　　而后，謝鶴終究沒能等來他所說的那仙鶴。
　　數(shù)月下來，謝鶴還真的做到了，同他一起踏遍山水間。
　　賀舟見到了天下的好景致，看到了錦繡的萬里江山。
　　謝鶴說的不錯(cuò)，他的確需要與人陪他一起共賞天下美景。
　　聽謝鶴說，他只是天上一位掌管黃昏晚霞的一個(gè)小仙君。
　　日影斜沉，微云舒卷。山海中，一片彩袖揮過，暮風(fēng)吹起被燙染的鎏金紋飾。金黃便灑向蒼茫人間。
　　這黃昏，像是一個(gè)春宵的輕夢，不知在什么時(shí)候到來，在他們的心上一掠，又不知在什么時(shí)候去了。（注1：出自季羨林先生。）
　　寥寥人間，在他的手下，燃燒地艷麗。
　　賀舟抿緊了唇，欲張口說著什么。
　　神之動(dòng)起，心之所念。
　　他看到謝鶴閉上了眼睛。
　　謝鶴伸手摸向了賀舟的后頸，輕輕的拍了一下，又放了下來。
　　于是，整個(gè)人如同星光消散一般，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化作虛無。
　　賀舟瞪大了眼睛，連忙伸出手握住那一點(diǎn)星光。
　　抓到一點(diǎn)握在手掌心，他小心翼翼的打開手掌，卻空空如也。
　　一個(gè)人突然從眼前消失的感覺，仿佛天下偌大，只剩他一人，魂魄都給他帶走了一般。
　　慢慢填滿的內(nèi)心，又被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挖空起來。賀舟覺得，他的每一次急促的呼吸，胸腔如同破裂了一般，粗重地起起伏伏。
　　撕心裂肺的痛意傳遍了他的全身。
　　他又笑了起來，他覺得自己忍隱的感情真的是，卑微如同浮萍，渺小于塵埃。
　　獨(dú)自走過他們還未走完的路，他才知道。
　　謝鶴走了，不再回來了。
　　他是神仙，自己只是三千眾生中的一位。
　　他本就屬于天庭的，終是殊途。
　　自己又在這里苦苦的求著什么呢？
　　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賀舟又回到了當(dāng)初的那個(gè)賀州城。
　　他又在那橋旁等著，等著一個(gè)小神仙笑瞇瞇的握住他的手，然后同他道一句：“公子笑一個(gè)吧�！�
　　仿佛當(dāng)初陪他游歷山水的，不過是醉夢三千場罷了。

　　鶴暝殿內(nèi)。
　　謝鶴緩緩的睜開眼，蜷住的手指動(dòng)了動(dòng)。
　　謝鶴的雙目赤紅，眼角似乎能夠紅的滴出水來。
　　“太墟君，感覺如何了？”夜瀾激動(dòng)的湊過去，又懨懨的按了按眼底的烏青。
　　謝鶴點(diǎn)了點(diǎn)頭，“不錯(cuò)，讓我又見到了他�！�
　　夜瀾不可察覺的嘆了一口氣，“若是還需要，再來找我罷�！�
　　謝鶴淡淡的“嗯”了一聲。
　　謝鶴走出了門，站在殿前緩緩的呼出一口氣，轉(zhuǎn)過身來，朝著夜瀾微微笑道：“下次，把結(jié)局編織地再圓滿些�！�
　　“這樣，我也不必如此唐突的抽身離去，嚇壞了我的小賀舟怎如何是好？”謝鶴姿態(tài)散漫，神情倦懶地歪了歪頭。
　　夜瀾恭恭敬敬地低下了頭，囁嚅著什么，謝鶴沒聽清。
　　.......
　　為他筑三千幻象，只為酩酊一場大夢。
　　謝鶴又抬起自己蒼白的手，左手尾指上刻著一只仙鶴。
　　不知現(xiàn)在是夢中，還是夢醒時(shí)。
　　他喃喃道：“賀舟�！�
　　宗主說，他的執(zhí)念太深，入不了輪回。
　　他讓夜瀾為他編織三千大夢，一步一步的，看著夢境中的賀舟長大。
　　小時(shí)白白軟軟的小少年，到如今芝蘭玉樹的青年。
　　賀舟七歲時(shí)，生了場大病。
　　謝鶴知道，是塵封已久的記憶，將要重新回到賀舟身上。
　　他只愿在夢境中，賀舟不受記憶的影響。
　　他只愿，賀舟能夠在美夢中長大。
　　于是他便，在賀舟的后頸繞到鎖骨，種下了一串的忘歸。
　　忘歸，忘歸，忘了歸家。
　　那是他的執(zhí)念，所化成的花朵。
　　他百年間的執(zhí)念，在一點(diǎn)虛無縹緲的夢境之中，被無限放大。
　　直至整個(gè)夢境，由他的執(zhí)念所控。
　　謝鶴將百年未見的悲愁，全都在浮夢中，一一還愿。
　　寥寥塵世，淪陷其中。
　　待賀舟及冠時(shí)，可問一句，“故人安好？”而今安在？
　　他用右手緩緩的摸了摸左手上的仙鶴印記，遠(yuǎn)處便傳來一聲仙鶴的鳴叫。他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該醒了�！�
　　三千幻象終是須臾，浮生大夢總該醒來。
　　故人重逢。
　　謝鶴帶著仙鶴又回到了流月殿內(nèi)。
　　榻上的人，姿勢百年不變。
　　枕邊的星河，還在不斷的流轉(zhuǎn)著，暗示著那人被拉住的魂魄。
　　仙鶴見到他，身子跪在榻前，不斷的用嘴去拱著他的手，低低的吼叫著。
　　謝鶴趴在榻前，眼底里又有了些水霧，那被水色濕潤過的眸子看向他，低著頭喊了一句：“賀舟�！�
　　謝鶴俯身過去，溫?zé)岬拇劫N上了他鋒銳的眉峰。
　　他伸手擊碎了枕邊的堆積的星河，一剎那，被鎖著的魂魄，如同潮水一般的涌入賀舟的腦中。
　　謝鶴身上的靈力全都傾進(jìn)賀舟的丹田里，感受到重新運(yùn)轉(zhuǎn)起來的丹田時(shí)，他如釋重負(fù)的將腦袋爬在了上面。
　　榻上的人，手指不可察覺的動(dòng)了一下。

　　遠(yuǎn)山被霧氣繚繞著，天庭顯得縹緲了起來。
　　賀舟睜開眼時(shí)，窗外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如同當(dāng)年他走時(shí)那般，那么的沉寂。
　　他低頭便看向謝鶴。
　　謝鶴墨發(fā)半束，散亂地鋪在枕上。他像是累極了一般，如同幼獸一樣，鉆進(jìn)賀舟的懷中。
　　賀舟一雙眼眨也不眨地望向謝鶴。
　　沉黑的雙眸，仿佛要把懷中之人看個(gè)透。
　　要把那，缺失了幾百年的歲月，都慢慢補(bǔ)回來。
　　賀舟撐著手臂坐了起來，壓了壓胸口，急促的喘了幾口氣。
　　他向著自己的心脈探去，心神一震，又朝著沉睡著的謝鶴探去。
　　兩人的心跳，在淅淅瀝瀝的雨中，融為一體。
　　他仿佛能夠感受的到，從謝鶴身上傳來的疲憊感。
　　謝鶴這是，將兩人的心連在了一起。
　　賀舟變了團(tuán)云過來，云上顯露出來的印記，有自己的流月印記，有謝鶴的鶴暝印記。
　　他的靈力，是兩個(gè)人共同的靈力。
　　他重新掀開一點(diǎn)錦被，銀發(fā)被他壓在了腦后，又將進(jìn)入睡眠中的謝鶴重新攏入懷中。
　　他心情復(fù)雜地閉上了眼，下巴微微的靠在謝鶴的發(fā)絲上，想要用力去擁抱他，卻又害怕突然吵醒了他。
　　他們分離了百年，許是因?yàn)橹x鶴注入的靈力太過強(qiáng)盛，兩人的心脈又相連著，賀舟稍微用一點(diǎn)靈力，便能窺探到謝鶴的記憶。
　　兩人的情緒相互感染著，他仿佛能夠感受的到，謝鶴當(dāng)時(shí)無法承受的巨大的痛苦。
　　那是一種怎樣的悲傷，從雙眸中生生讓人看到了絕望。
　　謝鶴從夜瀾編織的三千幻象走過，搖搖欲墜地醒來，赤足著走向桌邊，仰頭飲了一口熱酒。
　　酒是溫?zé)岬�，心是冰涼的�?br>　　雙瞳無聚焦的，迷茫的瞧著夜已深的四周。
　　喃喃道：“還是夢境么？怎么這么的冷？夜瀾呢？”，白皙如玉的手又掀開了一點(diǎn)錦被，縮成一團(tuán)的，昏睡下去。
　　他們之間，真的錯(cuò)過了太多了。
　　未能在謝鶴最脆弱的時(shí)候，出來給他一個(gè)溫暖的懷抱，輕聲的告訴他，“我還在。”便只能，在謝鶴以死相逼，才從師尊那用了禁術(shù)，快要成了心疾，沉睡在自己面前時(shí)，緩緩睜眼。
　　看著疲憊不堪的謝鶴，只能通過窺看他的回憶。
　　此時(shí)的謝鶴，已經(jīng)悠悠醒來。他姿勢沒動(dòng)，依舊躺在賀舟的懷中，背對(duì)著他，眼已經(jīng)閉下了。
　　在賀舟看不見的地方，緩緩地，落下了一行清淚。
　　從眼角，臉蛋，再到耳垂，枕頭。
　　謝鶴朝著賀舟的地方微微一靠近，找到自己舒服的地方，又睡了下去。
　　但這次，他的嘴角還帶著笑。
　　是一種失而復(fù)得的歡愉。
　　兩人互相不說著話，卻彼此心意相通。
　　一種無法言說的情愫，帶著微微的酸意。
　　此時(shí)兩人的心中，一片平靜。

　　流月殿下，整塊星河覆蓋在了上面。
　　星光洋洋灑灑的落到地上，弄得斑駁一片。
　　流光閃爍著，殿前的靈力愈發(fā)愈充沛。
　　不遠(yuǎn)處的鶴暝殿，淡藍(lán)色的微光，如同薄云一樣的，在殿前。仙鶴抖了抖白羽，爬在檐前，神態(tài)倦懶的，瞟著對(duì)面的流月殿，不一會(huì)便打著綿長的小呼嚕。
　　兩位仙君，彼時(shí)正相擁入眠。
　　流月映鶴暝。
　　一切都是再熟悉不過的景象了。
　　正如同百年之前一般，守護(hù)著他們。
　　晨光依舊灑了下來，殿前的小仙君在指揮著人間天地。
　　沒有人知道，在殿內(nèi)，發(fā)生了什么。
　　賀舟踏出殿門，抬著胳膊，瞇了瞇眼睛，望盡天邊。
　　“天侖君出關(guān)啦！”小仙童們捧著云彩，迅速的放入天邊，又沖著跑下了殿前，蹦蹦跳跳地將消息傳給了整個(gè)天庭。
　　熱鬧非凡。
　　從賀舟仙逝之后，謝鶴便同師尊一起，把消息給封鎖了，只對(duì)外宣布閉關(guān)。
　　謝鶴神清氣爽地醒來，許是磕磕絆絆折磨了百年，昨日難得的，睡了個(gè)好覺。
　　賀舟挽起滿頭的銀發(fā)，悄悄的嘆了一口氣，以手?jǐn)M鏡的瞧著自己。
　　他抿了抿嘴，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綻開嘴角，眉眼間盡是無邊風(fēng)月溫柔。
　　一切都是最好的模樣。
　　謝鶴在身后抱住了賀舟，伸手捂住了他的眼睛，剛起床的聲音還有點(diǎn)沙啞，“別看�！�
　　下巴枕在賀舟的肩膀上，聞到那人身上熟悉的味道，心中的一股酸味，蔓延開來。
　　賀舟回來了。
　　謝鶴蹭了蹭他的脖頸，露出牙齒，便啃了下去。
　　賀舟抬手握住了謝鶴微微冰涼的手，捂在掌心，笑著同他說：“再會(huì)�！�
　　又一聲再會(huì)，前后竟然相隔的上百年。

　　墟侖峰上。
　　謝鶴同賀舟躺在仙鶴上，仰望著浩瀚天際。
　　“我都送你晚霞了，天侖君，送我一片星河唄。”謝鶴歪了歪頭。
　　賀舟眼底染了一層笑意，“好。”
　　說罷，便伸手一揮，無邊星河便傾瀉下來。
　　賀舟抬手朝著空中虛指一把，捧著一顆帶著光芒的星星，遞到了謝鶴的面前。
　　爬在地上懨懨的仙鶴，看到光芒來了精神，撲哧撲哧的拍打著翅膀。
　　賀舟又將一塊小星星塞入仙鶴的嘴中。
　　謝鶴伸手握住，被水色溫潤過的眸便看了過來。
　　一瞬間，天地寂靜，山腳下的喧囂如同潮水般退去，仿佛天地之間，只有他們兩人。
　　他們彼此的心跳，在星夜里，仿佛能夠彼此聽的見。
　　賀舟俯著身來，蹭了蹭謝鶴的發(fā)間，“初春折柳，盛夏荷花，凉秋雛菊，冬日相擁�！�
　　“這一次，我陪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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