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野獸的城堡里住進了一位新住戶。
　　又或是一位老朋友。
　　2.
　　放置著玫瑰的房間是野獸常去的地方。
　　在這座背負了詛咒的古堡里，驕傲的野獸選擇向死物傾訴。
　　玫瑰沉寂著，懸浮在透明的玻璃保護罩中。
　　赤紅的玫瑰連一片葉子都不曾動過，但野獸有時卻會覺得有人在安靜傾聽。
　　哪怕只是坐在玫瑰一旁發(fā)呆也好，他總會去的。
　　這是野獸為數不多的打發(fā)時間的活動。
　　3.
　　那一枝玫瑰象征著野獸的生命。
　　玫瑰凋零之時，就是他殞命的一刻。
　　野獸從未懷疑過女巫的詛咒是否真實。
　　因為女巫有著同他一樣的驕傲。
　　4.
　　野獸又一次推開熟悉的門，有一瞬的怔忪。
　　本該懸浮在玻璃罩中的玫瑰不翼而飛，從未謀面的女孩靠在窗邊。
　　野獸能看到對方的側顏。
　　那是嬌艷如玫瑰的少女，衣裙亦是玫瑰般的火紅燦爛。
　　那實在是惑人的紅色。
　　野獸不由向她靠近。
　　少女對此似乎一無所知。
　　她看著窗外，神色專注而深情。
　　窗外是院中的玫瑰花圃，野獸記得。
　　紅裙子的女孩注意到他了，她回頭。
　　野獸覺得世上再不會有這樣好看的藍眼睛。
　　不似天空般湛藍，更似大海般深邃。
　　令人沉淪。
　　“先生，您的玫瑰真是漂亮極了。”
　　這是野獸的玫瑰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野獸沒有答話。
　　5.
　　是的，他的玫瑰，漂亮極了。
　　6.
　　她看起來并不害怕野獸猙獰丑陋的模樣。
　　赤色的裙擺在行走間悠悠搖曳，玫瑰的馥郁香氣若隱若現。
　　她笑著走近。
　　從未有人能在見他的第一面時顯露出這樣的神情。
　　野獸望進她蒼藍的眼底。
　　清澈的，信任的。
　　像被玫瑰的尖刺刺痛，野獸匆忙別開視線。
　　他微微后仰，嗓音有些干澀。
　　“你是誰？”
　　“我就是我啊”她繞著野獸翩翩然轉了個圈。
　　她說：
　　“我一直都在這里。”
　　7.
　　她喜歡聽野獸與她說各種事情，也喜歡看著野獸席地而坐靠在擺放她的石柱上。
　　唯有這些時刻，她才有自己存活于此世的實感。
　　這是玫瑰的小秘密。
　　8.
　　野獸的玫瑰化作人了。
　　城堡中的傭仆們私下流傳著這樣的消息。
　　但除了野獸再沒第二個人見過。
　　因為他們從不被允許到那里去。
　　9.
　　野獸仍是每天都來看她。
　　玫瑰無法離開她的房間。
　　這個房間庇佑著她，卻也限制著她。
　　“我覺得還挺不錯的”她說話時總帶著笑。
　　“這里能看到庭院里的玫瑰�！�
　　但野獸看到了她眼中的好奇。
　　她也曾問過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
　　野獸回答不上來。
　　因為自他成為野獸后，他再沒離開過城堡。
　　她沒有再追問下去，只是望著窗外火紅一片的玫瑰出神。
　　不久野獸將藏書室里游記一類的書籍搬到了她的房間。
　　拙劣的安慰。
　　但少女的目光終于從玫瑰上移開了。
　　她愛上了閱讀。
　　野獸有時會隨手抽一本書坐在她身邊一起安靜的看書。
　　與先前一般無二。
　　他早該知道的，他們始終相伴。
　　大多時候，她看書，野獸便看她。
　　她沉浸于書中時會忽視周遭的一切。
　　于是野獸縱容自己的目光多停留一些時間。
　　10.
　　“先生，書里的人物都擁有自己的名字，那我呢？”
　　“卡洛爾”野獸沉吟著，緩緩吐出一個名字。
　　意為“珍貴的贈禮”。
　　除此以外野獸并不認為再有名字適合她。
　　她即是珍寶。
　　卡洛爾似乎很開心，她向窗外的玫瑰招手。
　　“聽到了嗎？美麗的小姐們，卡洛爾是我的名字！”
　　她笑著回頭拉住了野獸的袖口。
　　野獸的脊背僵直，卻也任由她“肆意妄為”。
　　“先生，近幾日您院中的玫瑰真是愈發(fā)好看了，想必您也十分開心�！�
　　“當然，我還得謝謝您給我取的名字�！�
　　得到了名字的玫瑰開始絮絮叨叨。
　　窗外的赤紅花卉在風中輕晃。
　　野獸看了一眼便挪開了視線。
　　唇角卻不自覺勾起。
　　11.
　　野獸從未告訴過玫瑰，他特意囑咐過傭仆們細心關照庭院中的花草。
　　就像他從未告訴過卡洛爾，除她以外，他再不愿將那些鮮紅的花朵稱作玫瑰。
　　12.
　　有人類闖入了城堡。
　　他折下了一枝玫瑰。
　　卡洛爾喜愛的玫瑰。
　　野獸冷著臉將大膽的人類關進了地牢。
　　地牢里陰暗潮濕，蛛網遍布，人類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蜷縮在角落里。
　　野獸嗤笑一聲，卻也沒再對他做什么。
　　他將這件事告知了卡洛爾。
　　卡洛爾就像聽到了一個有趣的故事，面上的好奇絲毫不掩。
　　“他折下玫瑰的理由是什么呢？”她問。
　　野獸不知道答案，他只好就此去詢問那個陌生人類。
　　人類告訴野獸:
　　他想為家里的女兒帶回一枝玫瑰。
　　這個答案被毫無保留地傳達給了卡洛爾。
　　她沉吟一會，說：“他深愛著他的女兒嗎？”
　　“我想是的。”野獸回答。
　　卡洛爾因此展開了笑顏。
　　“那不妨送他一枝玫瑰吧，先生�！�
　　她笑著伸手。
　　鮮艷欲滴的玫瑰在恣意盛放。
　　13.
　　卡洛爾似乎沒看到野獸復雜的臉色，飛快且俏皮地眨了眨單邊眼睛。
　　野獸沉默地看她一眼。
　　他確信那朵玫瑰先前并不在她手上。
　　甚至不在這個房間里。
　　那么，它是如何出現的？
　　“一點小小的天賦�！笨鍫柦忉尅�
　　但她從未提及。
　　經此提醒野獸這才想起——
　　她是誕生于玫瑰的妖精。
　　赤紅的玫瑰月色下搖曳。
　　房間里沒有蠟燭，但月光已足夠明亮。
　　他看清了卡洛爾嘴角的弧度。
　　即使在月下，玫瑰仍美得刺目
　　野獸正要伸手，卻忽然亂了陣腳。
　　因為任性的玫瑰毫無預兆地傾身向他接近。
　　嬌嫩的鮮花被放進了胸前的口袋，瑩白如玉的指尖仍停留在胸膛上。
　　野獸吸了吸鼻子，嗅到了她的氣息。
　　他極力掩蓋著兀然錯亂的呼吸。
　　罪魁禍首笑意盈盈地伸出另一只手，食指抵上了唇瓣。
　　“答應我，先生”
　　“這是我們之間的小秘密。”
　　14.
　　野獸永遠無法拒絕自己的玫瑰。
　　卡洛爾清楚地知道這一點。
　　15.
　　人類離開了。
　　沒有在城堡里留下絲毫痕跡。
　　就像他從未出現過。
　　16.
　　“那是什么？”
　　“你問這個？”
　　卡洛爾手上是又一枝玫瑰。
　　指尖輕觸花瓣，一觸即分。
　　玫瑰微顫，隨即舒展花瓣。
　　它在極力展示最吸引人的面貌，卡洛爾看起來卻興致缺缺。
　　“詛咒，又或是祝�！彼唤浶牡鼗瘟嘶位ㄖ�，“只是個謎題，謎底是愛。”
　　她說著看野獸一眼。
　　“若是他深愛著她的女兒，玫瑰會庇佑他回到女兒的身邊并忘掉這里的一切，但如若不是——”
　　野獸沒有等到下文，因為她不再說下去了，但野獸知道答案。
　　無非是死亡。
　　或是折磨。
　　他們總是這般高高在上，希望一切如他們所想。
　　野獸禁不住皺眉，緊握的手觸到了掌心獸毛的粗糲質感。
　　但他再次聽到了女孩的聲音。
　　“如若不是，玫瑰會將他遣送到森林的邊緣，他依舊會忘掉這里的一切�！�
　　也依舊會無恙地回到家。
　　只是需要花上些功夫。
　　“這真是個沒意思的詛咒”她小聲抱怨著。
　　事情并非他所想的那般性質惡劣。
　　野獸意外地抬眸，見卡洛爾垂首，向手中的玫瑰輕吹一口氣。
　　玫瑰一頓，化作星星點點的微粒四散。
　　其中一縷糾纏著飄向他。
　　野獸下意識閉了閉眼，聽到了極輕的一聲笑。
　　是卡洛爾。
　　他睜開眼，透過漫天的紅色光點，看到卡洛爾在笑，笑容如玫瑰般純粹瑰麗。
　　最后一絲赤紅在鼻尖前消散。
　　算了。
　　野獸輕嘆一聲，向他的玫瑰做出了妥協。
　　17.
　　你對愛太執(zhí)著了，卡洛爾。
　　野獸挑起這個話題時他們正一起看書。
　　“是的先生”
　　卡洛爾隨口應道，指尖一動，翻開了新的一頁。
　　那是一本騎士小說。
　　從未接觸過的題材令她一時有些新奇，也更投入了些。
　　自她表露出對書籍的興趣后，她的房里便不只是游記。
　　野獸會不時將各類的書都往這里搬一些。
　　房間里沉寂下來。
　　窗外的玫瑰仍在搖曳，沙沙的輕響越過了窗臺。
　　卡洛爾想了想，補充道：
　　“我從未被愛過，先生，您要理解這一點，女巫并不愛我�！�
　　冷風從窗外灌入，卡洛爾沒有加以理會。
　　她將視線從書上移開，看向野獸。
　　像是這才覺得這次的談話比看書更重要些。
　　野獸看起來想要反駁。
　　他張了張嘴，一時又不知該說些什么。
　　最終野獸只是看她一眼，悶聲悶氣地道了歉。
　　氣氛驟然有些許怪異。
　　野獸放棄了這個話題，于是他低頭看向手里的書。
　　書籍似乎成了這房中唯一的躲避工具。
　　他低著頭，聽到了衣物摩挲的聲響。
　　卡洛爾起身了。
　　她走到窗邊關上窗，將冷風擋在了窗外。
　　野獸松了口氣，卻又聽腳步聲靠近。
　　一只白皙的手摁在了書頁上。
　　看起來，她并不打算就此放開這個話題。
　　似乎有什么在那雙藍眼睛中翻涌。
　　如海中浪潮難以退卻。
　　“那您認為，我愛您嗎？”
　　野獸險些撕開了手里的書。
　　18.
　　“我不知道”
　　19.
　　野獸不再到玫瑰的房間探訪了。
　　卡洛爾就像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樣，悠閑地看著書。
　　只是有時她會向院中的玫瑰說話，透過房間的窗戶。
　　“我打賭他肯定還認為我不明白愛是什么�！�
　　“這個膽小鬼從不認為我愛他�！�
　　卡洛爾告訴院中的玫瑰，她生氣了。
　　面上卻不見多少憤懣。
　　到底她再了解野獸不過。
　　20.
　　等多日不見得野獸再一次推開門，卡洛爾便惡狠狠瞪向他
　　“卡洛爾？”
　　野獸猶疑了許久，開口時甚至帶了些艱澀。
　　“我很抱歉。”
　　他繼續(xù)說著。
　　不得不說他這般歉疚的表情令卡洛爾有些心軟。
　　過不了多久，她便泄了氣似的聳了聳肩。
　　“好吧好吧，被愛著的人總該有些特權�！�
　　野獸下意識微微蹙眉。
　　性情古怪多變的玫瑰忽而又笑了。
　　她上前拉住了野獸的手，將他帶到了房間的中央。
　　“我生氣了，所以作為懲罰，陪我一起跳舞吧先生，一刻也不許停下來。”
　　野獸總會縱容她。
　　他只是下意識無奈地輕嘆。
　　“可這里沒有音樂，卡洛爾。”
　　卡洛爾挑眉。
　　“您是這么認為的嗎？”
　　溫熱的手遮蓋了他的雙眼，眼前除了黑暗便只余下絲縷微冷的月光。
　　“現在，你聽到了什么？”
　　黑暗使周遭的一切聲音都更容易被捕捉。
　　風拂過星空，越過涓流與山野，推開城堡的大門，輕吻院中的玫瑰，搖晃窗前的樹枝，穿過吱呀作響的窗戶將一切帶到他的耳邊。
　　“很多”他說“我聽到了很多。”
　　眼前的手被撤下了，但他似乎仍能聽到萬物的聲音。
　　“是的先生，很多，甚至所有”
　　“他們都在為我們歌唱，所以，為什么不呢？”
　　卡洛爾向他眨了眨眼。
　　是的，為什么不呢？
　　野獸彎下腰，向她伸出了手。
　　“我能請你跳支舞，美麗的小姐？”
　　卡洛爾將手放入他的掌心，笑靨如花。
　　“樂意之至�！�
　　21.
　　令野獸驚訝的是卡洛爾絲毫不顯生疏的舞步。
　　他拉著卡洛爾轉了個圈，赤色的裙擺掃在他的腿側。
　　“我以為你沒跳過舞？”他不禁如此問。
　　“我的確是第一次與人共舞，先生”卡洛爾笑意盈盈地反問道“而我以為您知道自己的書里幾乎什么都有？”
　　野獸看她一眼，微微聳肩。
　　“看來是我看得不夠認真�！�
　　他仍想說些什么。
　　卡洛爾打斷他。
　　“好了先生，不要再管這些了”
　　“只需要跳舞就夠了”
　　野獸將她的腰攬得更緊了些。
　　“一切都聽你的，我親愛的小姐。”
　　21.
　　萬物的交響從未停下。
　　只有月光滿盈的房間里，野獸與玫瑰始終在共舞。
　　一切都被拋之腦后。
　　不知是哪片深邃的海，狹小到只容得下這忘情的一隅。
　　在這房中，似乎有哪段距離逐漸趨近于無。
　　粗糲的手撫上了卡洛爾的背，緩緩加重了力道。
　　野獸擁了滿懷玫瑰的馨香。
　　他從未想過他會沖動至此。
　　但他想——
　　舌尖應是嘗到了甜膩的花香。
　　22.
　　時間變得緩慢了。
　　野獸聽到了窗外傳來的，驚喜的，甚至喜極而泣的歡呼。
　　但他無暇顧及。
　　當彼此的氣息不再糾纏，卡洛爾踮腳，摟住了他的脖頸。
　　這是她此前不能做到的。
　　他們的身形差距縮減了不少——雖然他依舊高大。
　　或許還得加上英俊。
　　卡洛爾并未過多在意。
　　因為這與她的愛無關。
　　男人扶住了她的腰。
　　她趁機攀上了他的肩，眼里盡是狡黠的笑意。
　　“我想您應該告訴我您的名字了不是嗎？”
　　“亞當”野獸，現在應說是王子，或者也可以稱他為亞當，下意識應道。
　　他正打量卡洛爾腰上的手。
　　那是一雙屬于人類的手。
　　那是他的手。
　　詛咒破除了。
　　他反應過來適才的吵鬧聲是什么。
　　英俊的王子抬頭，卡洛爾的唇角勾勒出笑意。
　　“現在，亞當先生，您認為——”
　　“我愛您嗎？”
　　這個問題的答案顯而易見。
　　王子擁住自己的珍寶。
　　小心翼翼地。
　　“毫無疑問，我親愛的卡洛爾�！�
　　卡洛爾眼底笑意更深。
　　23.
　　“那么，您愛我嗎？”
　　王子聞言垂首，兩人額頭相抵。
　　他凝視那雙如大海的眼。
　　那本應是容納萬物的海。
　　可那里只有他一人。
　　良久，卡洛爾聽到了他的聲音，有些許沙啞，卻足夠清晰。
　　“你知道的”
　　“我深愛著你”
　　24.
　　王子的城堡里住進了一位新住戶。
　　亦是一位老朋友。
　　是野獸的玫瑰，亦是王子的珍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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