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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一章
我還是覺得電工證好考得很,也許是我格外有天賦?
無論如何,每當我?guī)е^緣手套,穿著防護服,摸上那高空中急劇通過的電流,明知道安全措施是到位的,偏偏有種過電般的刺激。
是了,我本科沒畢業(yè),沒有正規(guī)公司要我的,只能在小地方接點臨時的活。挺玩命的,但至少我的電工證貨真價實,絕對不是撥打電線桿上牛皮蘚小廣告花花綠綠的熱線弄到的——貨真價實的,我方博的電工證。
瞧瞧,萬伏高壓與我的距離,就隔著我套著的那層金屬殼子。
哦,這衣服是公司配的,那破爛的小地方,鬼知道管不管用......考證培訓時講那什么,什么靜電屏蔽還是其他東西,我管不了他那么多,我只想吃得上飯。
那天我從高桿子上蹬著梯子下來,扒著路邊隨手買的盒飯,狗便利店,個盒飯熱得烏七八糟的,一點米半生不熟,菜葉倒是熱得又黃又蔫。
但我能罵個啥子,至少人家這價格還蠻合理。同事幾個大叔擱高壓線里頭收拾著,我就蹲人家門口嚼著筷子頭,這公司是搞電氣試驗還是高壓搶修的來著,旮旯小公司。
旁邊是個大學城來著,貌似是個一本吧?妹子們臉上糊著厚厚的粉,小伙子個個人模狗樣,打打鬧鬧亂逛,聲音有點尖。
我把臉埋到盒飯底里,煩得厲害,一次性筷子頭給那破虎牙啃出竹屑來了,煩,夕陽擱天上晾著,悶了一天的汗辣辣地黏在臉上。
我還沒到二十,我也可以在大學里頭好吃好喝養(yǎng)著,為啥子偏偏就我家窮成那個樣。
該死的,要是我哥在......
誰準他八歲就跑丟的!我想到那混賬東西,有點矯情的難受,正好有個妹子路過,廉價的香水刺得我打了個噴嚏,剩下的一點點盒飯翻在人行道上了。
那破香水后勁也忒大了,我一個噴嚏打得直淌眼淚,扯下眼鏡混亂擦了過去。
嘿,眼鏡兒,就這厚厚的鏡片顯得我像一特專業(yè)的電工,雖然老板死命懷疑我是童工,當初老找我看身份證......
眼鏡片厚厚的,我懷疑是剛上大學那會搞得近視更厲害了,就我爺爺剛走、我剛輟學那會,我怕嘛,我媽又不能指望,我怕我就躲著,瘋了一樣黑天白地里打游戲。手機破得要命,打到最后我眼前發(fā)花,后來在床上躺著,我一想,要不去考個電工證的,直接上桿下井的那種,富貴險中求吧。
眼鏡也換了這個厚的,從此我跟這狗世界就隔了一層玻璃——嘖嘖,矯情。
別不信了!我知道這臉看著年紀小了一點,真的不是童工,貨真價實的,我的電工證!
啊,家里就我媽,我拿的臨時工資一大半都會打給她,哎哎,別罵她有手有腳不干活了—— 我哥走丟時是八歲來著,他大我五歲,我媽那時就離瘋不遠了。
我從小看著她歇斯底里,看著她滿世界找人,但有我哥的地方好像偏偏跟她隔了一層玻璃,她從來就沒找到過。
我哪記得我哥是啥樣,十六年前,電線桿上貼的是他八歲時傻乎乎的照片,十六年過去了,那女人的尋人啟事上還是穿著花襖子的八歲小蘿卜。
我把翻在人行道上的飯盒撿起來甩進垃圾桶,工裝上衣里還有個五十來塊,大概可以快活那么一會兒。
小巷子七拐八扭的,垃圾桶沒人倒吧,一只臟得跟抹布似的老貓扒拉著綠色空酒瓶,眼睛膜上有瑩瑩的怪光,照著花里胡哨的霓虹牌子在那一卡一卡地閃。
我買的酒,真便宜但是沖勁兒大,這破酒跟糨糊水似的,非得趕緊咽,含一會好像都會燒爛了舌苔嗓子眼兒。吞完從胃底下燙上來,直直撞腦袋,整個人暈暈乎乎,腦漿都能頂起來。
我賣命爬高一天,握著電流高壓又怕又爽,現(xiàn)在還能想些啥子,不就圖個飄飄欲仙嗎?
喝得身體飄了一半,我一個晃頭,眼鏡直往下滑,下意識就把那玻璃往上推——這金貴玩意,砸爛了誰還有錢再買一次!
旁邊凳上坐了個小伙子,搞眉清目秀的,看著像是大學生,結(jié)果喝得比我還兇,酒液從下巴直淌到外套上。
我嘖嘖一聲,這糜爛的地方咋拐到了人家一本的好學生,真是造孽,不過說不準是這小伙子偷偷摸摸好不容易找過來的呢,誰知道。
他好像聽到我在嘀嘀咕咕,側(cè)過臉來瞪我,眼神飄過我烏七八糟的工裝。
“嗝——”他臉上紅得可笑,目光渙散好像兌了酒,“——童工哈!
我真情實感地生了氣,真的不是童工,貨真價實的,方博的電工證!“爺,方博,上崗電工,你這墮落大學生,浪費教學資源吹酒!”我說。
他晃了晃,一只手在自己身上摸了一把,從口袋里摸出張校園卡,對著我的臉拍過來:“哥哥研究生,才嗝,不浪費,資源!
我勉強清醒著閃開,我鼻梁上那玻璃金貴著,哪能給這小子摜地上去了。
好家伙,我搶了他校園卡,真是研究生,照片上規(guī)規(guī)矩矩的,一雙眼冷冷地瞥著鏡頭,是個小白臉。名字好聽得嚇人,叫“秋占月”,大小伙子又是秋又是月,有些娘氣。
我瞪眼一看才發(fā)現(xiàn)這小子比我大五歲,好好一名牌大學研究生深夜買醉,讓被迫輟學打工的我有點莫名其妙的憋屈。
我梗著喉嚨罵他:“好好的學生干嘛學壞,還喝這種傷身體的東西,一點不,不珍惜生活!”
秋占月完全不知道我一個狂灌“傷身體的東西”的人有什么資格指教他,把瓶底往臺子上一甩,不顧形象地低吼道:“媽的!”
我一噎,又聽他說“現(xiàn)在他媽的,不是親生,爹不疼娘不愛的,搞一年的項目今天還掰了!“
啊這,這可能觸及到我的知識盲區(qū)了,原來課題崩掉可以讓一個乖學生深巷買醉嗎?我一想自己只剩下瘋媽的家,又覺得我好像比他還慘上那么一些。
正常的世界,十六年前就跟我隔了一層玻璃,厚厚的。
我想著自己比這小白臉還慘,又對著瓶子吞了一大口糨糊酒,酒氣熏上來,又是酸爽又是惡心。
破酒館子墮落服務一條龍,前面假酒后面賓館,染著紅色大波浪的胖女人擦著我們過去,廉價的粉與香水,混著點酒味汗臭,腿上的肥.肉在大碼高跟鞋上晃抖。
我靠在臟兮兮的臺子上,胃里燒得人想吐,燒得我有些后悔喝了那么多,世界在鏡片的玻璃后面晃抖著。
哈,眼鏡,厚厚的眼鏡大概是我與十九歲大學生最相像的地方吧......哈嗝,剛剛,大學生,研究,五歲,是呃,是叫秋月兒的姑娘來著......
我捂著頭,慘白色與暗黃色的燈在眼前晃著,女人尖細的笑聲,糨糊的黏稠與臭味。
人間他.媽的泛起一陣陣酸味,我不知是靠在臺子上還是哪里,一會冷一會熱,人的聲音被抽象扭曲成細長的條片,攪成惡心的糨糊......糨糊,我陷在糨糊里了。
我醒來才發(fā)現(xiàn)在破酒館子后面的爛賓館里,一摸摸到個溫溫熱的東西,一長條,頓時清醒了不少。
秋占月套著外套睡的,橙色的外套,蒼白一張臉,擠在我旁邊,一條腿非常委屈地垂下了床沿。
宿醉的頭痛使整個人的神經(jīng)變得又是遲鈍又是莫名其妙的敏銳,我長長吐出一口氣,倚著床頭板,后知后覺地發(fā)現(xiàn)我酒后清晨的異常。
秋占月不知道是什么時候醒的,這爛賓館的被子早給我們蹬地上去了,我的褲子為了套防護隔離的金屬服,很是貼身,這時候就顯得有點局促。
他望著我的褲子,聲音輕飄飄的:“......做嗎?看你這么激動!
我有些眩暈,于是愣愣地看向他,他甩下外套,垂著眼嘖了一聲:“來都來了。”
他的睫毛有些不自覺地顫抖,眼里漾開了水色,扯下的T恤暴露了纖細漂亮的鎖骨與薄薄一層白皙的腹肌。
我抓了抓頭發(fā),目瞪口呆地看著他的牛仔褲漸漸隆起來,干脆咬著牙摘下了眼鏡。
我倒吸著冷氣,腦子里還是一團團糨糊,然后他把外套的袖子送到我唇邊:“你那工裝該洗了,痛就咬著這個!
亮橙色的衣袖遮蓋了我一部分視線,在窒息與極.樂的泥塘里,我抬頭看見的太陽是橙色的,像個秋天的大柿子。
波浪漸漸退下去,我突然想起我媽一到秋天常常念叨的“你哥愛吃柿子”,鬼使神差地開了口。
我發(fā)現(xiàn)自己聲音啞透了:“你剪一撮頭發(fā)給我。”
秋占月大概深切體會到了墮落到底的快樂,慵懶地趴在我身上,烏黑的頭發(fā)扎得我下巴癢癢的,他哼哼唧唧地說:“搞什么......結(jié)發(fā)為夫妻嘛電工弟弟?”
然后他喟嘆一聲爬了起來,一小撮一小撮地掐斷頭發(fā),手心里攢了黑色的一小片:“就收著吧!
我低頭看見我們兩個白花.花的肉,有些赧然,又漸漸升起難言的暢快的惡心來。
隨便洗洗,套好外套,我們離開了那條巷子。我有些一瘸一拐,時不時“嘶”地吸冷氣,秋占月看著橙色外套袖口的水漬有些發(fā)愣。
然而這并不算什么變了味的“露水情.緣”,我們現(xiàn)在搞電氣試驗的區(qū)域站就離大學城不遠,我在蒼蠅小館門前扒個盒飯有時都能碰上秋占月。
他不知道為什么頻繁出入在這些奇奇怪怪的地方,我想可能是為了給我塞點零用錢和小東西,但我不好意思夸大自己......
雖然但是,我已經(jīng)能拿賣命爬高壓桿子的工錢,他還是靠著養(yǎng)父母打錢的學生,應該是我塞錢給他才對。
那天我又在便利店門口泡起面來,他路過我時皺了皺眉,再過來時把蛋糕和功能飲料拋到我懷里。
我看著小蛋糕的包裝盒,是很精致的,有果味和奶油香,我手里好像還有電流路過的酥麻。
秋占月和我不一樣,我想。透過眼鏡一層玻璃,我清楚看見他一塵不染的外套牛仔褲與球鞋,我知道他兜里揣著的校園卡證明了他前途無量的身份,名校研究生。
“小方”,他說,聲音很斯文,完全不像在破酒館灌酒時的嘶啞,“你年紀這么輕,不應該成天胡亂糟蹋胃!
如果我哥還在的話,今年大概也是這個歲數(shù)了,他會不會有機會上學當個什么研究生......
我眨一眨眼,隨口應了一聲。我有些窘迫地低頭,工裝褲上還有蹭的灰,秋占月球鞋上白色的圖案好像比我的臉還干凈,我微微打了個噴嚏,眼里癢癢地熱。
他是很好的人,從第一面我就相信他是個很好的人,當我休假踏進家門時,腦子里還有秋占月。
我媽在沙發(fā)上坐了一會,哀哀地怪異地嘆氣,我突然鬼使神差地問:“媽,我哥現(xiàn)在會是什么樣子呢?”
我媽眼睛一亮,這女人眼里好像濺開了星星,又迅速熄滅下去:“他......他臉肉乎乎的,喜歡玩小汽車模型,吃柿子,聲音......很甜,叫媽媽嗚.....”
哈,我哥永遠被困在一個穿著花襖子的八歲小蘿卜里,十六年了,長不大的,十六年了。
現(xiàn)在的我哥,二十四五歲的我哥,如果還活著,就像跟她隔了一層好厚好厚的一層玻璃。
我要了我媽一撮頭發(fā),我也不知道想干什么,顫抖著把花白的頭發(fā)收到一個密封的小袋子里。
我祈求,如果人間真的有什么上帝,或者玉皇大帝佛祖菩薩之類的,能夠可憐一下凡人,特別是苦到了盡頭的凡人。
我又是激動又是害怕,戰(zhàn)栗著掛了醫(yī)院的親子鑒定,要命的,我想他是我哥想得快要發(fā)狂,又怕他是我哥怕得死去活來。
這邊醫(yī)院出結(jié)果還挺快的,我背著包在公交車上搖搖晃晃,身上一會冷一會熱,周圍人的聲音被抽象扭曲成細長的條片,我像是喝多了糨糊酒。
大學還沒放假,秋占月的校園卡被我看了好幾次,我在他宿舍樓旁邊的超市隨便買了點零食飲料,把東西拿下貨架時,我渾渾噩噩也不知道是什么口味的薯片。
他總是要下樓取外賣或者去食堂吃晚飯的吧......
我局促地站在樓下,垂著頭,直到肩膀被人突然一拍,我詐尸一般哆嗦了一下,本就搖搖欲墜的眼鏡落到地上的尖石頭上,碎了。
我看著四分五裂的眼鏡,支離破碎的玻璃,終于憋不住了。
我抱著他嚎啕大哭,朦朧淚眼里看到秋占月一臉不知所措。
我嚎出聲來,我才十九歲,我還可以任性——
“哥!賠我眼鏡!玻璃碎了賠我眼鏡啊親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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