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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我冷眼看著面前的男人。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在說著些什么。
求求你,他說。
“我不答應(yīng)。”我淡淡地回答。即使他是我的父親,也一樣。
“他是你親弟弟,”父親停頓了一下,艱難地說:“你們流著一半相同的血!
我笑。是的,一半相同的血。為什么只有一半?
“求求你!彼吐曄職,一再重復(fù)。
我不作聲看著他。父親老了,以前他只懂得命令,并不曉得求人。
“為什么要求我?”我的聲音不帶一絲感情:“那年母親求你不要離開她,你為什么又沒有答應(yīng)?”
我知道我并沒有必要舊事重提,事實上無論我再如何質(zhì)問他,發(fā)生了的事實依然是事實。母親這一輩子也不會回到這里來。她不是個念舊的人。
沒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父親低下頭,他早就失去了當(dāng)年的氣勢。
我轉(zhuǎn)開臉去,正好看見那個倚在窗邊,站得歪歪斜斜的少年。
我的這個“弟弟”正看著窗外,嘴中嚼著口香糖。
他真是個杰作,看著自己的父親站在人前為他喪失尊嚴(yán)地苦苦哀求,他竟無動于衷。
求求你,父親說。
我不作聲。
求求你,父親把臉埋進粗糙的雙手,聲音已經(jīng)嗚咽。
我繼續(xù)不作聲。室外的陽光靜靜地照射進這個房間,我們?nèi)齻人就這樣維持著這種僵硬的狀態(tài),形成一種不可思議的古怪氣氛。
“只有你可以救他,”父親說:“俊,救救你弟弟,求求你救救你弟弟!
我無言地看著窗外的風(fēng)景,面前的這個男人為了自己的寶貝兒子已經(jīng)失去了應(yīng)有的身份。
但是他忘記了。
他忘記了我。
我也是他的兒子。
我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會答應(yīng)。
我明明那么恨他。
只有一件事情我無法改變,他是我的父親。我從一出生便注定欠他一筆債。
這一次,我會還清給他。從今以后,我不再欠他人情。
我答應(yīng)接收我這個“弟弟”,直到我為他打完這場對他不利的官司為止。
他犯了傷人罪。
我不明白,為何一個十七歲的少年可以對社會有這么多的不滿。
我這個出色的弟弟,僅為了一時的意氣就把同學(xué)打個半死,事后兩人皆不肯說出是因何事動武。
但對方的家長顯然并不打算放過他。于是雙方對簿公堂。
為了這個與我身上流著一半相同血液的人物,我透了腦筋。
“你念的是哪所學(xué)校?”我問。
不知為何,他想了很久,然后答:
“湘和!
湘和是名校,我拿著筆,溫柔地看著他說:
“皓,請你記住我現(xiàn)在是在努力幫你,你說謊的話,對你沒有任何好處!
皓微微一愕,似乎沒料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但馬上他就笑了,他說:
“程大律師,你憑什么認(rèn)為我在說謊呢,你的直覺嗎?”
我沉默。
不否認(rèn),我的確是這樣認(rèn)為。
湘和是一間聲譽和要求都極高的學(xué)府,并非一般的學(xué)生可以高攀。更別說是鬧出學(xué)生傷人的丑聞了。
我從上至下打量面前的少年,只見他目光俊朗,唇紅齒白,并不象是打架的材料。
我打電話到湘和,結(jié)果我在入學(xué)名冊上查到了他的名字。
他的名字并不難找,因為他的成績就排在榜首。竟然還是個優(yōu)等生,真是出乎我意料之外。
我的目光與皓相遇,他對我冷笑,說:
“怎樣?你認(rèn)為我應(yīng)該是那種吃飽了沒事干還要周圍惹事生非的不良少年,但結(jié)果卻不如你所預(yù)料,你覺得失望?”
我繼續(xù)沉默,是我低估了他。
“好吧,我道歉,我不該懷疑你!蔽艺f,重新翻開文件開始正式記錄:“為什么要傷人?”
他不回答,反問到:“為什么要幫我?”
“皓,回答我的問題!
“我看他不順眼。”
“這是什么理由,請你認(rèn)真一點!
“我很認(rèn)真,那天我心情不好,他穿著紅色的襯衫綠色的褲子在我面前走過,我從未見過如此惡心的搭配,于是便揍他。”
我的忍耐已經(jīng)到達極限,我抬起眼來直視面前這個敢于與我對抗的人,我明知道他不打算與我合作,但我還是給他最后的機會:“你和那個人,到底是誰先動的手?”
在我冷硬的逼視下,皓并沒有退縮,反而挑戰(zhàn)般地迎上我的視線,對我淺淺一笑,他說:“你猜?”
空氣仿佛凍結(jié)了,只在一瞬間。
我注視著他的同時他也注視著我,仿佛一觸即發(fā)。
是我的錯,我當(dāng)初根本不應(yīng)該答應(yīng)接下這宗官司。我一廂情愿,以為自己放棄原則幫助他他會感激我。
而他卻在這里跟我玩你猜,猜中給你糖吃的游戲。
他是個天才。已經(jīng)很久沒有人可以讓我這樣頭痛。
在很多年前,我只為一個人煩惱過。她是我的母親。
已經(jīng)不記得是在哪一天,母親在我面前哭得無法自制,那時父親對她說自己另外有了喜歡的人,要與她離婚。
那一段日子,我習(xí)慣于站在他們中間,聽他們互相謾罵,繼而互相毆斗。
她敵不過父親的情人,最后被逼撤退。臨行前,她來到我的房間對我說:
“俊,母親要走了,但你要留下,你要代替我站在那個女人的面前,你要為母親報仇!
她走了,離去時還不忘留下詛咒,她以為自己活在恩怨情仇的古代武俠小說里,可以把自己的兒子當(dāng)成是復(fù)仇的工具。
由此至終,沒有人問我想要的是什么。
情況的發(fā)展總是出人意表。母親大概作夢也不會想到我有一天會為她情敵的兒子打官司吧。
皓的生死掌握在我的手中,但他本人卻毫無這種自覺。我與他根本不能溝通。
皓似乎不大關(guān)心這宗官司的輸贏。我搞不懂,皓品學(xué)兼優(yōu),才貌出眾,前途本是一片光明,并沒有任何自毀的理由。
但無論我問他什么,他都語無論次,分明是要與我作對。
我對他下最后通碟,說:
“皓,如果你根本不想解決問題,你可以選擇離開,我不會留你!
皓淺淺一笑,說:“不,程大律師,請你救救我!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怎樣,雖然只有十七歲,但他的思想里裝載著太多的內(nèi)容。
我對他說:皓,除了你自己,沒有人可以救你。
他笑得曖昧,說:是嗎,真有意思。還有,我可不可以叫你?
不可以。我柔和地回答,在我的地方,我比較喜歡聽你叫我做程律師。
我不太喜歡回憶,因為我并沒有值得留戀的往事。
我得到今日的名譽和地位全部靠的是自己。我在法庭上所向披靡,對自己充滿自信。
我從未輸過,并不單單是靠運氣。
但我開始有危機感,因為我遇到了我的克星。
我覺得我的英名將會毀在皓的手上。我們無法保持和平,無論身處何方皆似戰(zhàn)場。
我不喜歡他就象他也不喜歡我一樣。我們永遠(yuǎn)無法產(chǎn)生交集。
我的助手對我說:
“俊,不要逼自己,凡事可以慢慢來。不如試試到別的地方轉(zhuǎn)換心情!
她不懂,我已經(jīng)沒有時間可以慢慢來,即使明天就是世界末日,今天我還是要坐在這里批閱文件,要轉(zhuǎn)換心情,我哪里有這種福氣。
她嘆息,看我的目光里有著太多的憐惜。
我不是不懂,但是我無法回應(yīng)。在多年以前,我就已經(jīng)是一個有感情故障的人,只會接收不懂付出。
她如此冰雪聰明,自然曉得知難而退。
況且現(xiàn)在我有比感情更值得煩惱的事情。
就象現(xiàn)在坐在我面前的這個女人。
她對我哭訴說:“程律師,你來評評理,我每天為了這個家勞心勞命,燒飯洗衣打理家頭細(xì)務(wù)我哪樣不是照顧他得周到,他現(xiàn)在竟然為了外面一個不知來歷的女人說要跟我離婚,這是什么道理!
我說是是是,那么你想這官司如何個打法?
她又哭了起來:“如果他肯回頭,我還是可以不計較的!
我苦笑,若是他肯回頭,她今天也無需找上門來。
事實上這種官司我也接過不少,象她這種情況,到最后可以談作條件的也不過是錢。先不說當(dāng)事人那年愛得如何如何,到了決裂關(guān)頭,一切還是可以算得清清楚楚,不欠一分一毫。
這就是真愛背后的現(xiàn)實。
我的當(dāng)事人走了之后我的助手對我說:“這種男人有什么好,竟有女人肯為他執(zhí)迷不悟。”
我的助手正值青春貌美,花樣年華,追求她的人恐怕要從東街輪候至西街,這種人間疾苦她自然不會曉得。
不知為何想起了一個人。不知道他現(xiàn)在一個人在家里做著什么。
出神之際電話響了起來。我的助手拿著話筒對我說:“樓下的接待小姐說有個自稱與你同居的男孩子要求接見,他說與你有一半關(guān)系,不曉得你是不是認(rèn)識此人!
我嚇了一跳,忙接過電話。我的助手一臉好奇,她問:“一半的關(guān)系即是什么關(guān)系?”
我不回答,叫她去幫我查資料。她不舍得走,在我的房間里磨磨蹭蹭,拖延時間,似乎對我將要會見的人充滿期待。
但是她最后還是沒等到客人出現(xiàn)就被我遣走了。一分鐘后有人敲響了我辦公室的門,我應(yīng)了一聲,對方稍作遲疑,終于推門而入。
這是皓第一次進我辦公的地方。
他東張西望,眼神迷茫。
我坐在原來的位置上,留心觀察他的一舉一動,然后我問:“或許你會想要杯咖啡?”
他收回視線,望著我,說:“是不是每個到訪的客人,你都會請他喝一杯咖啡?”
“為何這樣問?”我說。
皓沒有回答,只說:“我要水。不要咖啡。”
這有什么不同?真不知道該不該生氣,不論何時何地,他總不忘與我作對。
好吧,我說,你找我有什么事?
他不語。
我又說,希望你已經(jīng)想清楚,會對我坦白。
不料他卻笑了起來,他說:程律師你可曾記得有這樣一場戲,戲中日本鬼子總愛用各種方法折磨義勇軍,最后還會對奄奄一息的敵人說,你最好想清楚,到底打不打算坦白。十分經(jīng)典。
“皓,我的時間無多,希望你盡快進入正題!蔽覍嵲跊]有空閑聽他在此與我開玩笑,他竟拿我的專業(yè)精神跟戲中的奸角相比。
“程律師,你真是個忙人!别┑恼Z氣充滿嘲諷:“不好意思,一時忘記了要與你的秘書預(yù)約時間!
我皺起眉頭,對他的態(tài)度甚為不悅:“皓,我們在家已經(jīng)吵夠了,你大可不必到這里來上演續(xù)集。”
皓不作聲。我嘆了口氣,說:
“皓,你已經(jīng)沒有多少時間可以任性妄為。你準(zhǔn)備拖至何時?”
他繼續(xù)不作聲。
我無計可施,只好當(dāng)他是小朋友,跟他說大道理:“皓,何必為了一時的意氣白白毀掉你大好的前途,你可知道你如此傷害自己,痛心的是你的家人!
“我的家人?”皓抬眼看著我,嘴邊浮現(xiàn)一抹諷刺的笑意。我馬上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我們關(guān)系曖昧不明,我并沒有對他說這種話的立場。
皓一直微笑著看我,我與他目光交接,這個少年太象某人,但是我想不起他象的人到底是誰。
十七歲,風(fēng)一般的年齡。
我已不記得自己十七歲時的樣子。在我比皓還小的年紀(jì),家里就已經(jīng)發(fā)生大風(fēng)暴。每次回家只聽見母親在屋內(nèi)與父親高聲爭吵,地上遍布雜物的碎片,那自然是母親的杰作。
我在他們忘我的謾罵聲中安靜地做功課,然后在他們激烈的撕扯之間準(zhǔn)備晚飯。他們累了的時候會冷靜下來很有誠意地對我道歉,恢復(fù)精力之后又再繼續(xù)展開格斗。
周而復(fù)始,漫無止境。
那一段時間我很少和人說話,直到我的母親終于妥協(xié)愿意簽紙離婚。沒有人知道我離家出走,他們足足一個星期之后才發(fā)現(xiàn)我不見了。
在這場戰(zhàn)爭中,我們都是輸家。我不知道自己比較憎恨誰,母親?父親?或者兩者皆是。
但這一切已經(jīng)過去。
我看著面前的這個清朗的少年,他就象一面鏡子,我突然有所意會。
“皓,”我用溫柔的語調(diào)對他說:“傷害自己來報復(fù)他人有何快感可言?”
“報復(fù)他人?”皓冷笑:“我要報復(fù)誰?”
我沉默地看著他,一直看到他的靈魂里面。
他逃避我的視線,好一會兒,才說:“他沒有盡過一天做父親的責(zé)任,既然他無意栽培我,又何必在乎我毀滅!
終于找到橫埂在他心里的癥結(jié)。
我對他說:“皓,別人的事情我們無法控制,但屬于自己的事情我們要努力爭取。”
“果然是能言善辯的大律師,”皓并不以為然:“你對我說這么多無非是想我與你合作,讓你好辦事!
“你以為我是在為誰辦事?”我生氣。
他看著我的眼睛,毫不妥協(xié):“你從來沒有認(rèn)同過我的身份,你幫助我只不過是為了早日擺脫我。”
“哼,”我冷笑:“你倒清楚得很!
他一呆,似乎沒料到我會承認(rèn)得那么干脆。
這小子的喜怒哀樂全部寫在臉上,他千方百計逼我承認(rèn),我承認(rèn)了他又?jǐn)[出一副受傷的表情。不知道他到底想怎樣。
我不是來找你吵架的,皓說。停了一下,又問,我可不可以叫你?
不可以,我冷淡地回答。
在我的地方,你只可以叫我做程律師。
日子已經(jīng)逼在眉睫,但我越是著緊,皓就越是無動于衷。
有時我會覺得奇怪,父親委曲求全,低聲下氣,幾乎跪在我的面前求我救他的寶貝兒子,但皓卻絲毫沒有領(lǐng)情的意思。
不知父親得知之后會有何感想。
皓知道,以我的驕傲一定無法容忍輸?shù)艄偎镜膼u辱,他用自己的前途作賭注,來跟我玩這場無論我輸或贏對他來說都毫無好處的游戲。
皓問我:“程律師,如果我向你誠實地交待,你贏的機會是多少?”
我喜出望外,說:“皓,你是否已經(jīng)想通?”
見他不作聲,我又說:“皓,你不必?fù)?dān)心,你的案情我經(jīng)已研究過,只要你肯與我合作,這宗官司輸?shù)目赡苄圆淮!?br> “如果我不說呢?”他突然問:“你會不會輸?”
我一呆,不明白他這樣說是什么意思。
皓說:“程律師,你的當(dāng)事人并不打算如你所愿,你資料不全,證據(jù)不足,這場官司你如何能贏?”
我生氣,聽他的口氣好象他是辯方我才是原訴。
“反正我不會輸。”我冷淡地說。
皓輕笑出聲,他說:“你憑什么?”
我看他一眼,并不以為然:“必要時可考慮發(fā)掘?qū)Ψ匠舐劚茖Ψ酵ネ夂徒。反正方法多得很!?br> 皓毫不掩飾,笑得哈哈哈。他說:“沒想到程律師平時義正嚴(yán)詞,耍起手段來也可以這般卑鄙無恥。”
我不理他,說:“你是名校中的優(yōu)等生,法官必然對你有好感,只要我一口咬定是對方企圖對你不利,把所有責(zé)任推到對方身上,我自然會處理得完美!
“哼,”皓不屑:“但事實是我動手在前,由此至終對方根本沒有還擊之力!
“過程并不重要,”我說:“重要的是法官將會相信我所說的真相就是事實的真相及其全部!
“為了能贏官司,你違反原則,妄顧法紀(jì),這就是你作為一個律師應(yīng)有的專業(yè)操守?”皓生氣地質(zhì)問我:“你到底把法律當(dāng)成什么?你又把公義當(dāng)成是什么?”
我覺得好笑,我只不過是隨口說說,他竟全部當(dāng)真。
但他的表情很認(rèn)真,于是我繼續(xù)和他開玩笑,我說:
“皓,你給我好好地聽著,事實的真相就是對方妒忌你品學(xué)兼優(yōu),才華橫溢,于是私下引發(fā)校園暴力事件,你只不過是被逼自衛(wèi),錯手傷人!
“程律師,這并不是事實。”
“在法庭上,這就是事實!
“我反對!”他生氣地叫道:“我反對你……”
“我反對你反對我,”我打斷皓,然后用手指著他對著他的眼睛說:“程皓,你最好搞清楚自己的立場,你現(xiàn)在吃我的住我的用我的,你不要跟我說不行!”
皓噤聲,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然后,他的眼里浮現(xiàn)出一抹厭惡。
他真是單純得可愛,在他黑白分明的世界里,是與非都是絕對的。有時我會想,他這種率直的性格不知遺傳自何處,這是絕不應(yīng)該出現(xiàn)在父親基因里的元素。
在大多數(shù)的時間里,我和皓都爭持不下,意見分歧。沒想到在這種拉拉扯扯之間,皓的案子已經(jīng)到了提堂的時候。
最讓人生氣的是,皓雖然在我面前異常反叛,一旦上到法庭卻是有問必答,十分聽話。
我忙于記錄他的供詞,修改資料,重組思路。
皓在審判欄后望著我,目光閃爍,神志清醒。
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雖然我不明白為何他要這樣做,但我知道他是故意的。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我為他贏還是為他輸。但他似乎喜歡看見我為了他疲于奔命,手忙腳亂。
我自然不會讓他得逞。
我在法庭上從容自若,游刃有如。沒有人會相信我準(zhǔn)備不足,在皓的答辯之前,我甚至還沒有搞清楚案件的細(xì)節(jié)和我當(dāng)事人的動機。
在庭上,我為了自己的當(dāng)事人慷慨陳詞,引經(jīng)據(jù)典。
皓一直看著我,目不轉(zhuǎn)睛。休庭的時候,他對我說:
“程律師,你還真不是一般的厲害!
“你過獎了,”我扯著他的衣領(lǐng),毫不客氣地把他推到墻邊:“我警告你不要再作出那種莫名其妙的供詞,這場官司無論你愿意與否,我都不會輸!
皓看著我的眼睛,嘴邊浮起淡淡的笑意,他說:
“程律師,你對自己有這種自信?”
我回視他的目光,說:
“皓,沒有任何人可以在法庭上阻攔我,包括你!
皓的眼里閃過一抹靈動,他傾身向前,在我耳邊低聲地說:
“那么尊貴的程律師,就請你為了我站在法庭上,盡情燃燒你的小宇宙吧!”
我氣得渾身發(fā)抖,瞪著他無法作聲。他對我微笑,里面竟有淺淺的寂寞。
我可不可以叫你。筐﹩。
不可以。我答。
在這宗官司完結(jié)之前,你只可以叫我做程律師。
雖然我壯志豪情,在法庭上斬妖除魔,但由于我對案情有利的證據(jù)掌握得太少,而辯方也一直咄咄逼人,所以雖不至落敗,我亦無法占到上風(fēng)。
初審很快就完結(jié),我所得的資料全部由皓在辯方律師的質(zhì)問之下所得,真是諷刺。
我拆分他的供詞,重組案情。第二堂開審的時候我以全新的姿態(tài)出現(xiàn),這次我胸有成足,盛氣凌人。
我還沒有開始盤問,控方證人已經(jīng)對我有所懼色,我笑得不懷好意,這是好事情。
形勢逆轉(zhuǎn),控方節(jié)節(jié)敗退,在我的氣勢之下毫無還架之力。
皓在一旁,靜靜地看著我為他結(jié)案陳詞。
退庭的時候,皓跟在我的身后,不發(fā)一言。
我對他說:“皓,你無需過份擔(dān)心,三天之后便會有結(jié)果,你絕對可以相信我!
皓欲言又止,心事重重。
外面陽光明媚,我心情良好。我呼吸著新鮮的空氣,走到對面馬路上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皓還呆在原地根本沒有跟上來。
他今天動作遲鈍,反應(yīng)失常。
“皓。”我叫了他一聲,但他似乎沒有聽到。
遠(yuǎn)處一輛轎車正向著這邊駛來。雖然對方車速不快,但皓正站在對方的路線上。
“皓!蔽矣纸辛艘宦暋
還是沒有反應(yīng)。但那輛車子已經(jīng)越駛越近。
所有的事情仿佛都只是在一瞬間發(fā)生。
皓本來有足夠的時間避開,但他目光呆滯,站在原地毫無知覺。
那輛車子也應(yīng)該有足夠的時間避開,但不知為何卻沒有停下來。
“皓!”我驚叫,但那個時候已經(jīng)來不及。
皓看見了那輛向他撞過來的車子,緊逼的時間無法讓他作出反應(yīng)。
我只聽見了那響徹云宵的尖叫,來自目擊案發(fā)的行人。
我甚至聽不見撞擊聲,但我卻看見皓在我面前倒了下去。然后整個世界靜止下來。
我呆在凝固的時空中,無法說服自己。這一切那么的不真實,直到我推開圍觀的人群,看見皓在一片嫣紅之中蒼白的臉。
我一向是個冷靜的人,但在那一瞬間,我的思考完全停止。
皓被送進最近的醫(yī)院。
在皓被推進手術(shù)室之前為至,我一直都覺得這是皓和我開的一個玩笑。
我在電話里對父親說皓出了意外。
父親趕到醫(yī)院的時候,我剛與警察錄完口供。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父親問,無法抑止的聲音顫抖。
“交通意外!蔽艺f:“司機酒后駕駛,他將會被起訴,一個星期后提堂!
“我不是問你這個!”父親情緒異常激動:“你一直和他在一起,為什么會發(fā)生這種事?”
我沉默。
父親跌坐在醫(yī)院的長椅上,眼神空洞,呆呆地凝望手術(shù)室的紅色指示燈。
我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個一無所有的男人。
我一向沒有立場。
無論是在皓的面前還是在父親的面前。
因為我曾經(jīng)那么的憎恨他們。
皓一直昏迷。
醫(yī)生向我們表示已經(jīng)盡力,傷者求生意志薄弱,無法度過危險時期。
父親面色蒼白,形容憔悴。
這是報應(yīng)吧,父親說。
我無言以對,站在窗邊看著從自己手中緩緩升起的煙霧。
你從來都沒有把他當(dāng)成親人。父親說,但是他流著一半與你相同的血,他是你的親弟弟,你無法否認(rèn)。
我不作聲。父親又說,我知道你恨我,就象你母親一樣,她也一直在恨我。
就連皓,也在恨我。父親低下頭,聲音軟弱而飄渺。
為什么?父親問。
不要問我為什么,我說,我不會知道。
是,父親說,你一向都是個冷漠的孩子。
你根本就沒有感情。
是我的錯。
這都是我的錯。
控方撤消對皓的起訴。
大概對方認(rèn)為皓已經(jīng)得到了更嚴(yán)厲的懲罰,這場官司變得不再重要。
醫(yī)院打電話來,說傷者下午突然醒過來,親人可與之見最后一面。
我站在醫(yī)院特有的白色里,看著皓對我笑得虛弱。
為什么不避開,皓?
你明明可以。
皓對我淺淺地笑,他說:程律師,我見過你。在我很小的時候。
那次父親帶我去法庭聽審,他指著庭上的一位律師對我說,皓,你要好好地看清楚,這個人,身上流著一半與你相同的血。
程律師,我無法忘記那一次精彩的控辯。你站在庭上,光茫四射,無可匹敵。你用了短短兩小時,完全把我征服。那次之后,所有關(guān)于你的官司,我都有旁聽。
我最大的愿望,是成為象你一樣出色的人物。
程律師,你不會知道吧,我害怕這場官司一旦結(jié)束,我又要回到獨自觀望的時候,程律師,你是一個只能仰視的人。
我一直都很努力,努力地追趕著你。但那個人對我說,你不配,皓,你不配。
我無法控制自己,動手傷了他,因為他說了很多難聽的話。
程律師,請你相信我,我并不是有意要為難你,我糾纏你,只是因為我喜歡你。
還有。
我可不可以叫你。
不可以,我說。
皓,你要好起來,等你出院之后,我希望聽你叫我一聲哥哥。
皓緊抿著嘴唇,把頭轉(zhuǎn)了過去。
我知道,那是因為他不想讓我看見他流淚。
我不知道皓的生命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他看起來是如此的悲傷。
如果他能好起來,我愿意用我所有的時間,聽他傾訴。
我希望我有機會,重新認(rèn)識這個少年。
皓,你不可以放棄。我說。
絕對不可以。
兩個星期之后,皓走了。
醫(yī)生說他很安祥,沒有一絲痛苦。皓離去之前父親一直陪在他的身邊,他不會寂寞。
生命象個玩笑,反覆無常。
皓一直敢于與我對抗,如此有生命力。
我站在皓的墓前,看著父親佝僂的背影。
你走吧,父親說,從此你不必?fù)?dān)心會有人與你牽扯上任何關(guān)系。這一直是你的愿望,今天你終于達成。你不需回頭。
我的確如此希望。
以前見到父親我會想起母親,現(xiàn)在見到父親又會想起皓。
對父親來說,我也一樣。
有時我懷疑,當(dāng)初為什么父親要把皓帶到我的面前。他是否期望著某些事情的發(fā)生。
我明明可以拒絕,但我卻答應(yīng)了,那么是否我也同樣在期待著?
生命太過短暫,我們本不該猶豫。
一切來不及發(fā)生的事情太多。
如果知道結(jié)局必然如此,不如讓一切都發(fā)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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