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關(guān)的戰(zhàn)報傳來時，顧晏正在輝月樓喝酒。
　　小廝跪在下首說秦川戰(zhàn)死時，顧晏一口酒嗆在喉嚨里，咳個不停，咳完便是一陣大笑。笑得懷里的姑娘都忍不住側(cè)目。
　　“去，把爺好酒取來，爺今天要喝個痛快�！�
　　顧晏笑完，抬了抬手對小廝吩咐到，整個人喜洋洋的像是要過年。
　　小廝忙站起身應(yīng)是退了下去。
　　京中人可能不知道田賦幾何，卻不可能不知道念遠(yuǎn)侯與奮威將軍不合。
　　他們的恩怨往上追溯到祖父母一代，往下也依舊是冤冤相報不能了。
　　顧家與秦家一文一武，世代是大應(yīng)朝的肱骨之臣，但顧家與秦家不合也很久了。顧晏與秦川自小被人比較到大，連升官都你來我往。
　　這次邊關(guān)蠻族來犯，秦川自請出戰(zhàn)，這一戰(zhàn)若是勝，便要壓顧晏一頭。也不知道是不是蒼天有眼，顧晏喝酒的時候忍不住琢磨到，總算老天爺把這個討厭鬼收了去。
　　小廝拿來五六譚好酒，顧晏通通讓人打開了來，看著便是不醉不歸的架勢。
　　酒一杯接著一杯的喝，陪酒的歌姬嬉笑打鬧，靡靡之音隨著儂言軟語迷離了顧晏的眼睛。
　　等顧晏再醒來，腦袋便是要裂開一般的疼。今日還要上朝，但他的樣子顯然是不能去了。讓小廝去宮中告了假。也虧的他與秦川素日以來關(guān)系不好的事情人盡皆知。朝臣對他的缺席也是有所預(yù)想。想歸想，顧晏的行為他們該參還是會參上一本，說他不為國想，行為荒唐。但官家也對此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遣了身旁的近使來，明為訓(xùn)斥實(shí)為勸告。
　　顧晏謝了恩又倒頭回到床上，蒙頭大睡。這一睡就到了中午。等他準(zhǔn)備喚人進(jìn)來服侍，一睜眼卻嚇了一跳。
　　屋中央坐的不是本該戰(zhàn)死的秦川又是睡呢？
　　顧晏嚇得從床上跳了下來。秦川在那里冷冷的看著他。
　　“你沒死嗎？”顧晏走近桌子，不客氣的問。
　　秦川沒有回應(yīng)，低頭摩挲著手中的杯子。光從窗外投入，他的鬢角微微透著光。
　　“你在這里干什么？”顧晏皺著眉，看著不回應(yīng)的秦川，不耐的問。
　　秦川抬頭看他，目光平靜，依然沒有回應(yīng)。
　　顧晏心中暗罵他，也懶得再搭理他。轉(zhuǎn)頭向著屋外叫從小到大的隨侍小五進(jìn)來。
　　小五聽到聲音，帶著捧著衣服水盆的丫鬟魚貫而入。
　　顧晏站起身抬起雙臂讓丫鬟給他更衣。
　　丫鬟都低著頭，不發(fā)一言，只有小五小心的問“爺，今天要用什么膳？”
　　“我倒是隨便，”顧晏一邊回應(yīng)，一邊轉(zhuǎn)身“倒是秦大將軍遠(yuǎn)道而來，不知有什么可以招待…”顧晏話說到一半邊停了下來，桌邊哪還有什么秦大將軍。那里空空蕩蕩，連茶杯都好好的放在桌子的盤子中，像從來沒人來過一樣。
　　顧晏的神情忽的冷了下來。屋里的丫鬟和小五像是什么都沒聽到一樣，只是將頭埋的更低，一聲也不敢出。
　　“走吧�！鳖欔檀┖昧艘路α怂σ滦�，帶著小五像正廳走去。那里等了他的夫人，還有妾室等著陪他用餐。
　　他的夫人姓張，是京中有名的大家小姐，父親是當(dāng)今天子太傅，他們的婚姻門當(dāng)戶對還是天子親自賜婚。這么多年來，夫妻相敬如賓，就算與幾位妾室也都相處很好。
　　等張氏帶著幾位妾室為顧晏行過禮，大家便準(zhǔn)備就餐。顧晏貼心的為自己的夫人夾了些魚肉，看著夫君清朗的眉眼，張氏卻顯得有些許怯懦。
　　她是張家嫡出的小姐，也見過許多的場面，但面對自己這位京中人人稱贊的夫君，她卻總有些懼怕。沒來由的，有時看著夫君溫柔的笑臉，她還會禁不住的發(fā)抖。像是面對書中描寫的善于偽裝的危險鬼物。
　　宿醉的結(jié)果就是沒什么胃口，顧晏草草的用完膳，便先行去了書房，朝雖然不用上，但要處理的事務(wù)還是不少。這邊，看著顧晏離去的張氏忍不住的，松了一口氣。
　　等顧晏在書房坐下，邊處理起了手邊的事情。他一旦陷入工作，就很難被人打擾。等他看完所有的文獻(xiàn)匯報，外面已是月上枝頭。窗子旁坐了一個人，是秦川。他看著手邊的棋盤，一邊喝茶，一邊沉思。
　　“噗！”顧晏忍不住走過去，挑了一盞燈，嘲笑道“你個大老粗，來我這裝什么文雅，看得懂嗎？”
　　秦川無奈的抬頭，看了他一眼，眼中藏著些許寵溺。
　　兩個人默契的沒有提白天秦川消失的事情。顧晏在秦川對面坐了下來，捋起袖子，準(zhǔn)備用實(shí)際行動，來嘲笑嘲笑這個臭棋簍子。秦川也輕輕執(zhí)起一枚白子，靜靜的等待著顧晏先行。
　　顧晏不禁想起他們倆從第一次下棋就是如此，一直都是秦川等他先行。下棋如此，別的也是如此，這是這一次，是秦川先走了。
　　“啪！”顧晏的額頭被人用彈指翹了一下，是對面的秦川看著他發(fā)呆，伸手敲他的額頭。他惡狠狠的瞪了一眼秦川，一慣冷漠沒什么表情的秦川看見他的眼神卻兀自笑得開心。
　　顧晏的嘴角也忍不住勾了起來，然后他又快快樂樂的定下心神慎重的放下第一步棋。秦川看著他的表情也端正了表情，只是總有笑意忍不住的從眉眼間流露了出來。
　　這盤棋下到了三更，顧晏打著哈欠睡倒在書房的榻上，屋外的小五沒有他的吩咐直到最后也沒敢進(jìn)來打擾他。
　　他一覺睡到了第二天上朝時。身邊早已沒有了秦川的影子。他好心情的起身，叫小五帶人進(jìn)來服侍，穿好官服，吃完早膳，掛上得體的官方微笑。他又是那個溫文爾雅，風(fēng)流不羈，年少有為的念遠(yuǎn)候。
　　果不其然，今天的早朝就是顧晏的批斗大會。平日里就盯著他的言官，今天更像咬到肉的野狗，追著他不放。還有跟秦川素來交好的武官一脈，也將矛頭對準(zhǔn)了他。
　　天子無奈的宣布下朝，又讓身邊的近侍及時拉住要離開的他，帶到了天子書房。
　　端坐在書房皇座上的天子頭疼又無奈�？粗欔淘谒媲胺畔率桦x的面具，像是對他接下來的話有預(yù)見似的露出滿不在乎的表情�！澳闩c秦川都是朕看著長大的，都是好孩子，真是不知道為何你們這么厭惡彼此。”
　　顧晏撇了撇嘴，隨意道“許是我們性格天生不合吧，總有人相處不來�！�
　　天子嘆了口氣“罷了，罷了，人都不在了，我如今也不能再說什么了。只是秦川一走，西方的蠻族又該如何是好呢？朕接到最新的戰(zhàn)報，他們已經(jīng)打到長隆了。”
　　談到正事，顧晏的表情認(rèn)真起來。長隆位于南北方分界線上，最主要的是，離都城長安只隔三城。
　　“蠻族素來只騷擾西南，如今怎么會從東部進(jìn)犯呢？”
　　“朕接到的消息稱，李巖投靠了蠻族�！�
　　李巖是罪臣李將軍之后。威武將軍李德伙同三皇子造反，失敗后被凌遲處死。李家也被株連九族，連剛出生不滿三個月的女娃娃都沒放過。李巖因為游學(xué)在外逃過一劫，卻不想繞過了追捕他的官兵逃到了西南。
　　李巖素來在京中也頗有才名，這次向蠻族獻(xiàn)計出其不意也難怪打了大應(yīng)一個措手不及。
　　“應(yīng)該不僅如此，京中若沒人跟李巖照應(yīng)，這次的糧草不至于運(yùn)輸?shù)娜绱酥�，以至于延誤了戰(zhàn)機(jī)�！鳖欔檀瓜卵鄄�靜靜的說到。
　　坐在上位的天子顯然沒想到這里，吃了一驚后，便陷入了思索。
　　“那依顧卿看，這次應(yīng)如何應(yīng)對？”
　　“回陛下，臣有一計，可引出朝中內(nèi)賊并打退蠻族。只是，此計可能有一定風(fēng)險�！�
　　“說。”處于高位的天子聲音威嚴(yán)，臉上的表情藏于長長的珠簾之后，晦暗不明，讓人看不明晰。
　　顧晏跪在冰涼的大殿上，腦袋貼著冒著寒氣的黑色地磚，聲音在諾大的房間中顯得空洞不帶一絲情緒。
　　回到家，顧晏母親身邊的蘇嚒嚒已等在門口。顧晏換下朝服，穿上便服，便去見了母親。
　　他的母親自父親去世后，身體便時好時壞，清醒的日子也尤其少，只靠著各種名貴藥物吊著一口氣。
　　顧晏一掀開母親的簾子，撲面而來便是濃重的中藥味。
　　母親躺在窗邊的軟榻旁，身上裹著厚厚的棉被，旁邊還熏著暖爐。硬生生是在明媚的春日里過出了冬日大雪紛飛的感覺。
　　“晏兒，快，來母親這里�！蹦赣H的臉色出奇的好，她靠在暖洋洋的陽光里，朝著顧晏招手，顧晏便也從門口屏風(fēng)處的陰影里一腳踏進(jìn)了春日暖陽中。
　　母親的手溫暖干燥，輕輕的拉著他仿佛有許多話要說，但只是看著他輕輕淺淺的微笑。
　　“昨夜，我又夢見你父親了�！卑肷�，母親溫柔的開口道。
　　顧晏只是沉默的聽著。
　　“我夢見你又偷偷出去找秦家的小子玩兒，回來被你父親罰跪祠堂�！�
　　顧晏的臉上沒什么表情。
　　。 “你那個時候可真倔呀，怎么都不肯跟你父親開口認(rèn)個錯。你父親表面生氣，其實(shí)早就急得嘴角出了一溜的燎泡�！�
　　“他呀，沒辦法，忍了三天竟跑去找秦家當(dāng)家打了一架。一個文官去找人武官打架，可不就得被人打的滿臉青紫嘛�！�
　　“這事兒啊，最后鬧到官家面前，叫官家好生惱怒，罰了你父親半年的俸祿又在家思過了三天。你父親真是丟了好大的臉。”
　　母親說著這樣的話，臉上的表情卻是微笑的，她也不看顧晏，目光望進(jìn)腳下的那片陽光里，陷入了回憶。
　　“你父親臨走前你還在淅川，他呀，總是念叨你的名字。到了最后的時候竟才變得坦誠了些�！�
　　“宴兒，”母親的目光望向了他，“別怨你父親，他讓我同你說一聲對不起�！�
　　“母親！”顧晏不安的看著他的母親，手不自然的用力握緊了母親的手。
　　母親安撫的拍了拍他的手背，慈愛的說“自你父親死后，母親已經(jīng)很少見到你這個樣子啦，宴兒，你不怨你父親的對嗎？”
　　“母親，我怎么會怨父親呢？”顧晏努力的露出微笑，他確實(shí)已經(jīng)很少這么驚慌了。
　　“那就好，那就好，母親呀，什么都不懂，母親只知道，我的宴兒是個好孩子，但我的宴兒活的，太辛苦了…”顧晏母親的聲音漸漸的變小慢慢的再也不可聞了。顧晏呆呆地坐在那里，手中握著的母親的手，也慢慢得變得冰涼。周圍的丫鬟早已跪了一地。
　　顧晏站了起來，跌跌撞撞的走回房間，一路上遇到的所有人都慌忙的避開了他。
　　他呆坐著，屋中只有自己。
　　突然，一只手輕柔的撫上了他的頭頂。
　　秦川站在那里，擔(dān)心的看著他。
　　“秦川，我沒有母親了�！彼躲兜恼f。
　　秦川心疼的將他的腦袋按入懷里，很快，懷中傳來了壓抑的哭泣聲，秦川擔(dān)心的拍撫著他的背。
　　過了良久，顧晏安靜了下來。他從秦川的懷中坐起了身，整理了表情，沒有再看秦川，站起身，向著門外走去。只是走到門口時，他停下了腳步，回頭看著擔(dān)憂的看著他的秦川，露出一個安撫的微笑，走出了門。又成為了那個萬事從容，處變不驚的念遠(yuǎn)候。
　　安和23年，念遠(yuǎn)候母親逝，念遠(yuǎn)候告假回家，會丁母憂。
　　同年，天子假稱南下，集中兵力圍剿東南蠻族，實(shí)際調(diào)出虎賁軍沿東部海上行軍，從后方圍剿蠻族。不料蠻族派出精銳兵力從北部草原突襲，直取都城，長安兵力空虛，被蠻族突入皇宮，帝不幸崩。
　　帝三子惠親王帶兵救駕，卻晚上一步，只剿滅了殺死天子的叛軍，并在念遠(yuǎn)候建議下緊急持政，親征南下，出兵蠻族。
　　安和25年，惠親王剿滅蠻族大部，班師回朝，斬罪人李巖與午門，登入大典，改國號為萬歷。
　　陽光從窗外射入，桌邊的念遠(yuǎn)候笑得如少年時一般開朗。他沖著對面舉杯，然后飲下杯中酒。只是他的對面，空無一人。
　　似是喝醉了，少年趴在桌上無憂無慮的陷入了沉睡，嘴角還有一絲朝氣蓬勃的笑意。但他，再也不會醒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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