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不舍晝夜。
　　他在卷簾前，看卷簾后的她夜夜低吟。
　　那時他尚小，不懂那樣的川是怎樣的忘川，也不懂那樣的不舍有多不舍。他只拿眼看影綽下畫上模糊的人模糊的臉，白衣，春眸，嘴含笑，他漸漸開始明白，為什么自己生來只有白衣。

　　他叫花無缺。
　　花無缺。多美好的名字。單從這點看來宮主應(yīng)該是愛他的，月尚有圓缺，況乎花？

　　他生活在一個滿眼美麗女子的世外國度，當(dāng)幕，遲幕，除了稍憾沒有多余的感覺。天若有情天亦老，假若一直無情無愛，天不會老，花也自然不會缺。他以為自己的存在，所為的，便只證這三千弱水里的一飄飲。
　　當(dāng)然，也只是他以為。

　　那日他出宮，去抓一個薄情寡義的男人，遇到另一個人。
　　那個人離他很近，他感到他言語間氣息撫上自己濃密的睫，顫動，顫動。
　　那個人叫他老花，不算喜歡，也不算討厭。
　　小魚兒，小魚兒。他在心里默念兩遍，他有的大喜大悲的感情，他有的天高海闊的自由，自己不知道有多羨慕。

　　一起去武林大會，途徑一個村落，滿天的紅綢大喜慶。
　　被硬拉著去看新娘，他手上灼人的溫度烙在自己腕上，叫囂著，跳躍著，經(jīng)久不散。
　　然后看到的是一尺白綾，紅袍上身的美麗女子閉眼一橫．他飛撲過去救，隨即知道強搶民女這種事歷來便有。
　　他沖出去將始作俑者往死里打。而后在女子死去父親的新墳上陪著無聲流淚。
　　花無缺默默注視著這一切，生離死別常有事，果真能夠如此牽魂？
　　良久，前面的人轉(zhuǎn)過身冷冷望他：
　　“我真懷疑，你這個人到底有沒有淚�！�
　　六月天，山角處吹來一陣?yán)滹L(fēng)，花無缺涼到心底。

　　一路上離了他遠(yuǎn)遠(yuǎn)地走，沉默少言的人變得更加沉默少言。

　　寄宿一家客棧，半夜里有人醉進他房里撒潑發(fā)賴。
　　“我不……不喜歡……你這樣沒心的樣子………”
　　斷斷續(xù)續(xù)的話傳來，望進他眼里的眸卻一片明凈。
　　他問：你喜歡我么？
　　花無缺愣，喜歡，那是什么？
　　然后那個人抱住他，八爪魚般壓他上床：……
　　什么？
　　我喜歡你。
　　心里蟄動一下，而后有了點點蝕骨的痛和滿滿陌生的雀躍。
　　喜歡？他想他漸漸明白了一點，就是這樣吧？

　　武林大會猶如一場鬧劇，唯一不同的是，他遇到了她，或者應(yīng)該說，是他們共同遇到了她。
　　鐵心蘭。也是好名字。她也正如她的名一般，有著摧金的剛和繞指的柔。
　　這樣的女子難得一見。
　　他覺得他們兩個中有一個人喜歡上她了，望望頭上的天，他想，那就我吧。
　　而后表白，他的心痛一日勝過一日。

　　幾經(jīng)波折后大師父居然同意自己娶鐵心蘭。他穿大紅禮袍長身立于銅鏡前，是不是每個人得償所愿后都會悵然若失？
　　大喜之日被小魚兒拉到花園喝酒，一杯一杯，醉眼迷離里小魚兒說的，盡是些自己聽不懂的話。
　　終于不能再喝。小魚兒扶著他走長長長廊回新房，臨進門時他放開他轉(zhuǎn)身離開，他抬了手，自己白玉的腕上留下五個猩紅的指印。

　　他不惹風(fēng)流，風(fēng)流自惹他。
　　江玉燕，那個可憐的，瘋狂的，沉默的，陰狠的，愛他如命恨他如命的女人利用自己的美貌，軀體和手段陷害于他，他為了救自己的妻子，雙目失明。

　　江湖上顛簸的都是些極度沒有安全感的人，高高在上的他，在失明后被拉下馬來，脆弱如墜地獄。

　　一路逃到山洞里，妻子心蘭出去找水，他病得迷迷糊糊。
　　黑暗里有人靠近他，輕撫他發(fā)而后緊緊摟住他．在那個灼熱的顫抖的懷抱里，他聽到熟悉的溫暖如昔的聲音對他說，一遍一遍：
　　我喜歡你，我喜歡你，我喜歡你………
　　喜歡？心痛史無前例，那是什么？？

　　第二日醒來后妻子告訴他，追殺的人全部消失了。
　　他撫摸自己的手掌，一個指節(jié)滑過一個指節(jié)。那么無望，如同永不落定的塵埃。

　　兩個師父是神人，自己雙目被治好了，最后才知道代價是妻子心蘭的命�？粗髱煾道淠畾埲痰哪槪耪呷缢�，逝者如斯，你沉迷的不過是自己不能擁有的悲劇情節(jié)，哪知什么愛和不舍？

　　逃出移花宮一路上發(fā)足狂奔，而后在河源盡頭，碰到滿身傷痕的他。
　　“我原本想用自己的命去搏那些追殺的人，原本想用自己的命去換你們一個美滿人生，為什么，換來的，竟是這樣一個結(jié)果？”
　　他看他的眼，里面充滿鄙夷和不屑。
　　是憤怒的發(fā)泄，或者哀痛的發(fā)泄。他們互扇巴掌，脆生生的聲音回蕩在耳邊，尖銳而麻木。
　　異樣的紅爬上他如玉的臉，火辣辣的，卻感覺不了痛。
　　停下來后，兩個同樣脆弱傷痛的男人長久凝視，終于，花無缺望他一眼，回首，轉(zhuǎn)身。
　　于是，那晚的月在彼此的記憶里變得無比明亮。

　　很多年很多年以后，當(dāng)小魚兒變成老魚兒后他終于找到了花無缺。
　　他在門外問：老花，我可以進來么？
　　花無缺撫摸自己的手掌，一個指節(jié)滑過一個指節(jié)，而后，起身，打開后門，緩緩地走了出去。

　　從來美人如良將，不許人間見白頭。

　　走出幾里后花無缺抬頭望天上的月，他清楚地記得，當(dāng)初他走時，他并沒有叫他。為什么不叫？只要他叫，再遠(yuǎn)他都聽得見………

　　晚春時節(jié)，林間殘花落。
　　君見何處花無缺？
　　月尚有圓缺，況乎花？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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