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夜未盡。

　　顧惜朝端坐在小屋一旁的竹制椅上閉目養(yǎng)神，昏黃的燈盞下他的皮膚蒼白到可怕。額角有將干未干的汗，墨綠青袍下有漸漸開始暗掉的大片血跡。
　　突然，房上的瓦不經意動了一下，顧惜朝睜開眼，伸手緊了緊手上的無名，然后向對面望去。
　　戚少商恰好在他望過來時抬了眼，他的眼滑過顧惜朝細致的眉眼而后落到自己緊握逆水寒的右手上，手掌寬大指節(jié)突出，青筋暴露卻仍舊穩(wěn)定而干燥。
　　“現(xiàn)在走還來得及�！睂γ娴那嗌廊死淅溟_口。
　　戚少商笑了一下酒窩微現(xiàn)：“如果一個時辰前你說這句話我或許會考慮，可是現(xiàn)在……腳痛，不想走了。”
　　眼角瞄到他用布條勒住壓緊卻紅透的左腿上，顧惜朝眼里的情緒一閃即過：
　　“為了帶我回六扇門而賠上自己的命，你這捕頭也未免當?shù)谜郾镜郊�。�?br>　　戚少商聽了卻只是笑：“你不也說了嗎？我們這些英雄人物，命可沒，名聲不可失�！�
　　四目相對，流轉，而后暢懷一笑。
　　“可還記得對九幽那一戰(zhàn)？”
　　顧惜朝嘴角微揚：“記得�！�
　　“那好，”戚少商緩緩起身，逆水寒鳴動，“我們便這樣殺出去。”
　　“好�！鳖櫹С哺鹕�，剛走半步回過頭長袖一掃，屋里的燈終于熄滅。

　　天邊魚肚白起，長夜將盡……

　　顧惜朝：

　　很多年前我在想將來的時候，就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第二個人。

　　教我神哭小斧的是個常來銷金窟的落魄客，他用他的一生教會了我除難得武藝外另一件事，那就是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手上的小斧外，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相信，連你自己也不�？墒峭砬缢篮螅疫B自己手上的小斧，也開始不信。

　　那日我正在小屋里看書，然后戚少商走進來，讓我跟他去六扇門走一趟，因為據(jù)說近半月來江湖上死了很多武林星宿，而他們，又都是死在神哭小斧上。

　　我問他：你抓我回去砍頭？
　　他仔細看了我一眼復將眼光收回放到被陽光照到班駁的墻上：
　　人不是你殺的，為什么要砍你頭？
　　心里跳動一下，慣有不屑的冷笑卻掛上嘴角：
　　奇了，你怎么斷定人不是我殺的？
　　就憑半月前正是晚晴的忌日，我知道沒有任何事能夠讓你在那日離開。
　　我開始笑，起初淡淡的，最后干脆狂笑不止，我邊笑邊說：
　　戚少商我說過什么，你是我知音，除了被我騙之外，你實在是比任何人都了解我。
　　戚少商臉色突然變得很難看，他吸了口氣生生擠出三個字：
　　那就走。
　　這樣還走？
　　我的眼突然流轉，戚少商，你不是怕我慘遭毒手吧？
　　白光乍閃間他的劍出鞘，回鞘，而后我耳間的一絲發(fā)輕巧斷落。
　　顧惜朝，你不要逼我。
　　不要逼你？我無言看地上曲卷的發(fā)，天知道我究竟想逼你什么？

　　我不知該得意還是悲哀，早知道自己仇家眾多，卻從未料到能廣到如此之廣，多到如此之多。

　　到京城的路幾乎被血染紅，我很想笑著問這算不算天理循環(huán)，可眼看著戚少商越沉越深的眼，看著他手上不沾血的寶器逆水寒沾染上怎么也洗不去的血氣我便覺得舉目望去天邊的日頭那么遠，遠到無望而不可及。

　　入京最后一站，我們躲到一處農舍里。
　　為保萬全二人同擠一房，六月天，煩悶的屋變得更加煩悶。
　　“我去開窗。”他起身走到窗閣前。
　　伸手一推，居然瀉進滿地月光。
　　回頭看印到墻上的人影，那么近。
　　伸手輕覆于上，其中一個卻在剛碰到時微晃離了開去。
　　于是嘆息，再怎么接近，也終究不過是影子而已。

　　戚少商：

　　我說：你走吧，人不是你殺的，六扇門，不去也罷。
　　我看到他眼里有光波動了一下。
　　其實一直沒有告訴他，這么多年來，他是我所見過的人中最好看的一個。

　　那個時候天剛亮，微潤的露氣扯在他濺落血跡的臉上，凄然到可怕。

　　你果真……要我走？
　　他眼里波動的光晃到我眼睛發(fā)痛。
　　是啊，我不知道他聽不聽得出我喉間的顫動，何必抱著一塊死？
　　于是他提劍，轉身，頭也不回地走進密林。

　　他不知道的。
　　我一直擔心，當他回過頭的時候，我卻剛好閉上眼睛。
　　好在他做人總是夠絕，整整七十一步里，他沒有回頭一次。
　　在他終于隱進叢林消失不見時，我屈膝，匍匐倒地。
　　最后一戰(zhàn)里飛來那只袖箭上所涂的劇毒，果然厲害至斯。

　　記憶飛快流逝，流到旗亭一夜，而后定住。
　　我清楚地記得，那夜的月也如昨夜般一樣皎潔明亮，或許更亮。
　　可惜我記不太清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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