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全文
云吊磐,分煙閣,此時元宵。
夙命已經(jīng)回來,她是云吊磐的主心骨,她歸家便意味著完整,何況,今年確是一個團圓年。
元宵自然要賞月看花燈。丫頭們的身影輕快如蝶,著各色花衣,嬌聲笑語,穿梭如流來往于離天最近的傷亭里擺下元宵酒席。又有一些于各廊之上,掛起自制的花燈,喜不自禁。
而酒席過半,當空之月有若銀盤,靜靜地傾灑著亙古不變的光輝。
把玩著玉盅的鳳城已是醺醺半醉,她喝一口酒,望一眼月,聽一聲身旁伙伴的暢快言語。此,即為人生吧。
“鳳城喝醉了……”焰池突然小聲叫了起來。
“好像是第一次看到她喝醉酒……”流光坐在夙命身側(cè),有些好奇地道。
“不必理她。”夙命攬住她,只管往她杯中倒酒!胺凑悄昴曜,年年又醒不似醉過。”
“看來還是小姐最了解鳳城!毖娉貒@道,“果然比我們的情份多那么些年!
“你才幾歲!”夙命笑罵一聲。
流光咬了咬牙,突然想起,對于夙命與這四使女的故事,她是一點也不知道的。什么時候,可以聽夙命講講呢……
夜,越夜而月越明,仿佛是道穿過歲月的燧火,一直燃到了鳳城的眼底。在這悠悠自得的明亮中,鳳城緩緩站起身來。
流光呆呆地看著鳳城一步一搖晃地走到亭邊。她今天穿著湖色的長襖,透著些許冷寂。她正抬起手,觸到了最近的那只花燈的穗子。
“誰做的?”寶橋伸著脖子瞧著,低問身邊的人。
“不管誰做的,反正被她瞧上了。”桃溪拈著瓜子,且樂且看。
“……一蓑煙雨任平生……”鳳城輕聲念著,將花燈轉(zhuǎn)動,“……也無風雨也無晴……”
如此超脫的一盞花燈令鳳城也不由抿唇一笑。她仰頭取花燈,頭上步搖輕輕晃動,袖籠微跌,露出一雙纖細的手。
這樣一個人,這樣一雙手,執(zhí)著這樣一盞花燈,如入畫軸一般。
燈映嬌容越發(fā)顯得鳳城眉目清美,她移步過來,將花燈擱在桌旁。
“打酒來……”鳳城以箸擊盅,揚聲道。
“你喝不少了!辟砻暷畹。
“你只管顧著你的晏流光,”鳳城一手撐額,一手指著她,“不然放她和我們喝一場!
“你當是你?”夙命并不理會她這一套,逕自與流光碰杯,然后用眼神逼迫對方與自己一同干掉。
“真是無趣!兵P城轉(zhuǎn)目去看花燈。
題著詩句的花燈近在眼前,籠里火光搖曳,像是一只多情而熱烈的手,做著無聲的執(zhí)著的邀請。
鳳城緩緩將臉頰抵在桌面,目光漸而迷蒙,最終長睫低低垂下。
似醒非醒,似夢非夢。
這一年,江南洪澇,數(shù)百萬災民流離失所,紛紛背井離鄉(xiāng)。
有些人一路北上,抵達了彥國較為富裕的離江城。這一路人在半途上雖然已經(jīng)拖累至死近半,但依然是一支望不到盡頭的沉默的隊伍,浩浩蕩蕩。
離江城自從得知有一路災民已經(jīng)越來越近之時,城里開始了翻天的爭執(zhí)。
有人說不該打開城門。這些災民一路饑餓,怕如過境黃蜂,就算離江城能接納得住,只怕會引得更多的災民聞風而來,到時候離江城必然大亂。與之相對的,自然就有人說城門必須開。天災乃是人力所不及,誰也不能預料得到。同是彥國子民,既然遇上當然應該解囊相助,共度難關。
在這兩種聲音當中,前者慢慢占據(jù)上風。只要當開門派發(fā)出聲音時,閉門派便咄咄逼人直問你有多少家底來喂養(yǎng)那些被災神縛住的人?于是開門派摸摸自己的荷包,只能悻悻歇下聲來。
這個時候,災民大軍已經(jīng)離離江城不足十里。
離江城的官員們正十分忙碌地做著準備。城門是不能開的,但是城外施粥還是勉強可以應付一段時間的,城外數(shù)里地里也一路搭起了布篷,只等災民到來。
就在災民大軍到來的前一夜,離江城的父母官趙大人突然接到一封簡貼,送貼的人留下貼后便垂手立于一旁。
趙大人打開貼子,一看之下便激動地抖了起來。
貼內(nèi)是幾張銀票,數(shù)額之高單單是拿著這薄薄的紙也要燙手了。
“我家老爺說,錢是用來救助災民的,添置衣物也好,安頓災民也罷。他日還會陸續(xù)有糧食調(diào)運進城來。”送貼的人緩緩地說著,又陰惻惻地續(xù)了句話,“還望趙大人將錢都用在實處,否則……”送貼的人微微傾了傾身,收住了聲。
趙大人打了個冷戰(zhàn)。他有些不安地看了眼身邊的人,忙道:“請老兄回去轉(zhuǎn)告蘇爺,這每一筆錢都一定會用在災民的身上,如若不信煩請?zhí)K爺派個先生來查帳!
“這倒不必了!彼唾N的人有些倨傲地抬了下眼,“那我就告辭了!
“我送老兄!壁w大人忙起身相送。
把人送出了官府,守門的衛(wèi)兵與趙大人一直目送他走遠,這才回頭問:“大人,那不是蘇家的四管家么,他來有什么事?”
“江湖人……”趙大人背著手,喃喃道,“果然仗義啊……”
這個蘇家,便是離江城最大的一顆火藥,也是離江城最財大氣粗的一戶人家。
蘇爺,人送外號毒云手,名動江湖……甚至朝廷。蘇爺長年致力于研制各種毒藥,曾有漏香一夜鄰近百戶人家齊齊昏睡一整天的驚人歷史,是離江城官員心中排列的頭號危險人物。尤其他自詡江湖中人,性情放肆,時常有仇家找上門來,雖然使得離江百姓在飯后常有談資,但也令趙大人他們頭疼不已。
如果這些錢用得不當,趙大人只要想到就害怕。人不怕死,就怕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而且有可能死得極其凄慘,那不是太冤了。
不過不知道蘇爺這一回怎么想到將錢交給自己,看來他是有打算安穩(wěn)一點了。趙大人不禁在心中如此自欺欺人……
“爹,你為什么將銀票給那些人?”蘇家大小姐此刻正在發(fā)問。
“那么多災民,給你你能拿得住?這種煩瑣的事,還是他們比較在行!碧K爺樂呵呵地回答。
“我倒是好奇了!碧K家大小姐繼續(xù)沉吟。
“你想出城?”蘇爺了然。
“娘說要給爹積德。”蘇家大小姐言語自然。
“你……”蘇爺氣得胡子都翹了起來了,“她……”
“別你啊她的,”蘇家大小姐站起身來,“就這么說定了。等災民一到,我就去主持施粥,你和趙大人說吧!
蘇爺摸著胡子暗自開始咬牙,等你到了十八歲,我立即給你安排人嫁了,免得傷我的神……
蘇家大小姐尚不知道她爹開始動這個腦筋,她只是安排著自己的事。
一日后,災民慢慢出現(xiàn)在離江城的視線里。
離江城調(diào)動了全城的士兵開始安置災民。施粥的攤位早就列好,淡淡的米香仿佛頓時浸滿了整個天地,就連那些士兵,連那些出城幫忙的人,也第一次發(fā)自內(nèi)心的對桶里的那些白色救命粥起了敬畏之心。
在所有的施粥攤位里,蘇家的攤位最大,木桶最多。攤位后面甚至直接筑起了爐灶,柴火劈了一地,米袋子都嚴實地碼著。
對于那些饑渴難耐,終日以草根為主還許久不知道腹飽是什么滋味的災民來說,這一幕是多么的誘人。那些米袋子上就差寫著“請吃吧”三個大字。有幾個災民見攤位里站著的是幾個年紀輕輕的女子,便窮生惡膽,雙眼直冒金光地撲向爐灶。可是還沒等他們碰到攤位邊兒上,就憑空閃出幾個家仆模樣的人,轉(zhuǎn)移之間拍上那幾個災民的肩膀,然后附送一個踢腿,將他們踹到了災民群里。
災民們看著這一幕,久已麻木的臉上終于有了一些松動。這幾個人是災民中的惡霸。只要誰弄到一點吃的,他們的鼻子立馬能聞到,然后上前橫搶,已經(jīng)有不少人死在他們的手里。
現(xiàn)在這幾個人嚎叫著在地上翻滾,也不知道怎么了只會抱著肩膀使勁地撓著,眼看得就鮮血淋漓。這也便是報應了。
還有些蠢蠢欲動的人見狀便收回邁開的腳步,乖乖地等著離江城官員的安排。
趙大人原本以為災民一到,一定會出現(xiàn)不小的騷動,他嚴陣以待了許久,結(jié)果就這么簡單的抑制住了。
“退下!
就在那幾個惡霸被踢出去后,蘇家的攤位里中間站著的少女冷聲輕喝。
站在前面出手的家丁面面相覷,其中一人回身抱拳:“稟小姐,這是老爺?shù)囊馑!?br> 少女輕輕哼了聲,她拿著鐵勺在木桶里攪著,然后突然舀出一碗白粥:“上來領賞!
家丁們頓時控制不住自己的露出了痛苦的模樣。
他們是誰家的家。刻K家的。這少女是誰?蘇家的。而蘇家是干什么的?是專門研制毒藥的。于是蘇家大小姐手里的那碗白粥能喝嗎?結(jié)論是,不能喝的。
不能得罪大的,也不能得罪小的。于是家丁們都要哭了。
“放心,這些粥是給災民喝的,我怎么可能做手腳?”蘇家大小姐微微一笑。
于是因此一笑,可以萬劫不復。家丁們只好前仆后繼地去搶粥喝。
離江城的蘇家以毒聞名,以毒聞名的蘇家,以鳳城聞名。
有鳳臨城,離江之地多姿容。
大概也只有蘇爺這樣的江湖人氏,敢以鳳字取名,絲毫不因千里之外那座深宮中的女子們而有所忌諱。
家丁們喝完了粥,便安心地站到攤位后面去把守著。不過他們覺得挺奇怪的,每過一個時辰,那種米香對他們就會有種難以抵抗的誘惑,總是引得他們?nèi)バ〗闵磉叺难诀呤掷锿岛纫煌。一天下來,他們嘴里淡得全然無味,吃什么都不算香,直到?jīng)]精打采的幾天后他們才捶胸頓足地后知后覺大概還是上了小姐的當了。
瞧著家丁們喝下了自己舀的粥后,鳳城換了一柄勺,開始施粥。
士兵們已經(jīng)將災民們分了隊排著。那些老弱病殘尚有一口氣在的被排在了最前面,就算有人有意見,但見著五大三粗的士兵們也提不起任何的話來。
一時之間,離江城外分外熱鬧又秩序井然。
鳳城一直堅持著親自分粥,一整天下來手臂也開始酸痛了。
“小姐,很快了,還有幾個人!毖诀咴谝贿呅÷曊f著。
鳳城掃了她一眼:“我有說急么?”
丫鬟只得閉上嘴,在一邊默默地遞碗。
終于到了這一列隊伍的最后一名。
鳳城稍微停了下手,松了下肩膀,順便看了一下這排在最后的災民。
這是個看起來年紀比自己稍小的男孩兒,臉上團黑的,衣衫也很破爛。不過奇怪的是現(xiàn)在暑氣未消,這男孩兒卻將自己包得密不透風,就算是破爛的衣裳也另外掛著碎布片,十分的滑稽。
這男孩兒原本垂手低眉地等著白粥入碗,可是沒想到施粥的人竟沒有這個打算似的停住了手,他立即抬起眼來略帶驚慌地看了眼對方。
好一雙黑如子夜的眸子。
鳳城心中微嘆,她勺了白粥,親自端起了碗。
男孩兒從破爛的衣袖中伸出同樣黑泥般的雙手,起先是撥弄了下額前的亂發(fā),使得可以遮住雙眼,然后才去接碗?墒撬闹讣鈩倓偱龅酵氲臅r候,手腕卻被鳳城一把握住。
鳳城端詳著這只手,微微笑了。
“我還缺一個丫鬟,你愿意么?”
男孩兒瞪著她,面無表情地低聲道:“不愿意!
“那我還缺一個姊妹,你愿意么?”
這已是鳳城自認為懂事以來最溫柔的聲音。
男孩兒的臉慢慢地發(fā)熱了,只是面皮之上被涂的亂七八糟,所以看不出來。但這個像是天仙一般的女孩兒竟一眼看透自己,并再三發(fā)出邀請,相信任誰也沒辦法再硬氣。
“你叫什么名字?”鳳城繼續(xù)又問道。
“……水銀!
就這樣,城外施粥的第一天,鳳城帶了一個災民回來。
這個災民叫水銀,如果說大家在開始還對小姐的眼光感到納悶的話,等水銀徹頭徹尾地洗了澡出來,大家方恍然大悟。
這是個女孩兒,和小姐一樣,長發(fā)累肩,腰肢纖細。最重要的是洗去了臉上的黑泥,她露出的是一張端莊秀麗的面孔。
只約十五六歲的水銀,隨便坐在那兒,便嫻靜自處。那雙鳳城于黑泥中見到的美麗的眸子也斂了光華,顯得有些柔順。
不必待人詢問,水銀一五一十地將自己的來歷告訴了圍觀自己的這些陌生人——最重要的是,這些話是說給坐在自己對面的那個自稱鳳城的女孩兒聽的。
水銀是一方縣令的小女兒。她在的那個地方是遭受洪水的地域中心。堤壩倒塌洪水來臨之即即使你是朝廷命官也照樣不留情面,縣令只好率家人收拾包袱混入了逃亡的大軍。
后來,在逃亡的混亂中,水銀又與家人走散,被裹挾在災民大軍中一直北上至今。
在水銀自持平靜的敘述中,蘇家人知道了她為了躲避不必要的麻煩便束起了長發(fā),抹污了手臉,以男孩兒的身份混跡在災民里。
就這樣,在蘇家施粥的攤位里,隔天又多了一位明眸善睞的少女。水銀說她只是想看看在施粥時能不能找到自己的家人。對于這一點,鳳城并沒有說什么。就算水銀的身體看起來很孱弱,但她應該有顆異于常人的堅強的心,否則根本走不到離江城。
就如自己當初的那句話所言,鳳城將水銀當做妹妹般看待。但是水銀顯然自小便受到良好的家教,對于鳳城,她有感恩之心,自然不會有什么逾越。平時行事說話也都退半步,本質(zhì)的矜持外是自知寄人籬下的苦澀。
鳳城自小喜靜,蘇爺在府院后給她獨立建了個院子。為了保證女兒的安全,蘇爺調(diào)配了府里身手最好的家丁在院外一日三巡。鳳城對于這種行徑頗為不以為然,干脆放毒煙把他們放倒,自此后大家都知道寧愿去招惹前面的蘇爺,也不要去動后面的小姐。
鳳城新收了姊妹,自然是要將她放在自己院子里。她是蘇家唯一的女兒,離江城的大戶人家對蘇家是敬而遠之,再加上她本來性情就冷淡,平時并沒有什么友人。
不過水銀是她一眼相中的。
那樣滿是污垢的臉上卻鑲嵌著一雙極美的眼眸。而這雙眼眸的主人年齡雖然不大,卻可以較好的掩飾自己,并且不卑不亢。如果在她問水銀要不要做丫鬟的時候,水銀應了,那么大概她也只配做丫鬟了吧。
幸而她回答的是不愿意。
如果自己獨自一人在外,又遭受這諸多的磨難,還能否保持這樣一顆平靜的心?鳳城捫心自問,從而越加向往外面的世界。
這小小的院落,怎么盛得住她的心。
而現(xiàn)在,這小小的院落便是她的一方天地,她將水銀請進來,讓她住在自己的隔壁,給予她與自己平等的代遇,給她丫鬟,給她新衣足食,就連施粥的目的也轉(zhuǎn)變成尋找水銀的家人?傊P城這些天有些快樂。
在與水銀相處的日子里,鳳城終于見識到了極致女子的風范。她以前也碰到過一些官宦家的小姐,但是她們比自己還驕橫,卻空是繡花枕頭,實在不堪入目。而這個水銀談吐文雅,舉止端莊,琴棋書畫無不可信手拈來,又十分謙遜,對待每一個人都熨帖得很,迅速就得到了蘇家上上下下的認同。就連稱號也從水銀小姐變成了二小姐,并且極其的自然。
對于家里新來的姑娘,蘇爺?shù)男闹蟹炊鴮λ行┖闷。尤其在管教女兒方面,如果有機會能多加請教就好了。他這么想著,便看到自家的女兒。鳳城被他慣得心高氣傲,仿佛世間就沒有能入她眼的事物。偏偏天資又高,纏著自己教盡了使毒之法,怕是將來作為要大過自己。蘇爺心中嘆著氣,也不知道是驕傲還是遺憾了。
女兒家嘛,終歸是要嫁人的,嫁作他人婦,便是潑出去的水了。想必水銀她爹丟失愛女也一定會非常心急,蘇爺為此特意差人找了趟趙大人,請他在相熟的同僚中留意著水銀她爹的消息。
同樣的,對于水銀很快地融入到蘇家,鳳城也是欣慰的。
不過她也漸漸發(fā)現(xiàn),水銀對待任何人都彬彬有禮,坦誠以待,唯有在自己面前,不常露出她慣有的微笑,也不常傾心而談。也就是說,整個蘇家,就連看門的不會用毒的大爺都跟水銀交心了,鳳城卻是離她最遠的一個人。
而她應該是離水銀最近的那個人。
一次兩次,鳳城可以漠然以待;三次四次,鳳城可以冷眼旁觀,再來……縱是鳳城也坐不住了。
一日入夜后,鳳城等服侍的丫鬟們都退了,便起身去了隔壁。
水銀聽到敲門聲,將門打開時沒有想到是鳳城,便微微一驚。
鳳城端著燭臺,燭臺映著鳳城的臉。這張?zhí)冗透著幾分青稚的臉龐,卻已經(jīng)有了傾城的模樣。若再過兩年,想來她將是千萬男子夢寐以求的心上人。
不過水銀不會因為鳳城的年紀而看低了她。實際上兩人年紀相仿,而心智上的成熟,也有著驚人的相似。
水銀將鳳城迎進來,鳳城又燃了她房里的燈,剎那光火交映,屋里通亮。
鳳城自顧自地翻了兩只茶蠱,倒上茶,然后移了一杯給剛剛落座的水銀。
“找我有事?”水銀轉(zhuǎn)著茶蠱,問道。
“你來這些天,我們都不曾好好聊聊!兵P城微微一笑,“枉是稱為姊妹的人!
水銀聽罷肅然起身,離位幾步朝著鳳城深深萬福:“水銀謝姐姐救命之恩!
鳳城輕抿了兩口涼涼的茶水,這才起身托起水銀依然彎著腰的身子——她沒想到水銀會定在那兒:“既然已是一家人,就不必再說什么謝謝!彼龑⑺y牽到桌邊坐下,“茶水清涼,好喝得很。”
水銀默默地飲了這杯茶,然后突然道:“若不是……他日我必會報達姐姐相救之恩……”
“我既不缺錢財,又無性命安危,你就不要費這個心思了!兵P城輕聲說道,“你若不嫌我蘇家人粗魯,就一直住著吧。”
“姐姐說笑了!彼y搖搖頭,“這里的人個個都是真性情,對我也是極好!
“我也算嗎?”鳳城伸手指了指自己。
水銀微怔,然后點點頭。
“那么,”鳳城推開茶蠱,“為什么你倒像不愿與我親近似的?”
被一個比自己還要美的人說這句話,還帶著點小小的抱怨,像是太沒有重視對方。水銀微微紅了臉,有些局促地趕忙說道:“姐姐哪里的話……姐姐是很有氣勢的人,說話的時候旁人都不太敢弄出聲響,想來極有威嚴!
“那也不妨你我說話。”鳳城哂然,“你這么圓滑自處,倒教我沒有使力的地方了!
水銀一驚,抬頭看鳳城,見她并沒有什么奇怪的神色,這才按下心來,舒開眉目:“沒有姐姐,我就不可能在這里有吃有住。姐姐大恩……我會報的!
鳳城不禁撫額,這話,是談不下去了。
“你睡吧!兵P城起身,端著自己帶來的燭臺,“原來……想好好看看你,和你說說話呢……”
鳳城走后,房間一下子就暗了許多,水銀愣愣地坐了會兒,然后吹滅了燭火,繼續(xù)在黑暗中出神。
第二日,水銀跟鳳城繼續(xù)去城外施粥。
城外的災民已經(jīng)很習慣這種日子。而朝廷也得到了消息,派了人一路安撫過來,今天便是來到了離江城。
趙大人已經(jīng)得到了消息,早早地在城外守候著。據(jù)說此次離江城表現(xiàn)不錯,皇帝是龍心大悅,于是他也是精神抖擻的領著城內(nèi)官員翹首盼望著欽差大人的到來。
為了迎接欽差大人,城外的災民營已經(jīng)被向兩旁遣退幾里。而施粥點正是父母官的慈心所在,所以反而比以前更多了。當然,蘇家的依然攤位最大,木桶最多。
依然是為了迎接欽差大人,趙大人將施粥時辰改了,總之是欽差不到,不施粥。
鳳城聽著這個命令,當即就冷哼了一聲。
趙大人轉(zhuǎn)頭看了眼這個不能得罪的大小姐,只得擦著汗說道:“快了,快了。”
鳳城不耐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把勺交給水銀:“你在這,我回去了!笨催@些官員們奉承阿諛,她不如去逗院子里喜歡在墻角曬太陽的貓兒玩。
趙大人尷尬地看著對方揮揮衣袖飄然進城,只好繼續(xù)佯裝擦汗。在他心里,蘇家人不在其實是最好的,他家從來都與官家沒有什么來往,若不是這一場天災,大概在小小的離江城里,朝廷的威信與江湖的道義還要懸在一線的兩頭。
蘇家大小姐走了,蘇家主持施粥的便是這個聽說是從災民里撿出來的小女子。
趙大人湊上前去:“聽說水銀小姐的爹爹也是吃朝廷俸祿的,你不要急,我一定會幫你找到家人的!
水銀原本也想避開這個大人,結(jié)果聽他這么一說,倒有些急了:“你……誰讓你幫我找的?”
趙大人愣了,然后道:“蘇爺啊。”
水銀的臉瞬間就白了,她無意識地攪著桶里的粥,然后試探著問:“您……有線索了么?”
“還沒呢,”趙大人揉揉額角,“最近哪兒都挺亂的,不然皇上怎么會派下欽差來!
“哦……”水銀輕輕應道,“這欽差……是彥京來的么?”
“是啊。”趙大人點點頭。
“那……”水銀繼續(xù)問,“除了安撫災民,還有別的事么?”
趙大人看了水銀一眼:“你怎么問這么多?”
水銀頓時閉上嘴,然后盡量讓自己不要緊鎖眉頭。可是她依然還是有種不詳?shù)念A感,這種感覺逼得她喘不過氣來。她只好將勺又遞給身邊的丫鬟:“你掌著,我也要回去了。”
正在這時,候著的官員們一陣騷動。
“來了、來了!”
“是來了、是來了!”
來人看來來頭確實不小,馬車數(shù)輛一路跟著,好像還帶了家眷,侍女侍士成隊。
水銀原本準備要走了,但是卻突然被定住了雙腿。她的心中閃過大膽的念頭,反正這也不是她的第一次了。與其提心吊膽,倒不如看個究竟,夜里也好有個安穩(wěn)覺。
于是水銀沒有離開粥攤,而是眼睜睜地看著這支龐大的欽差隊伍走到城門前。
然后,水銀臉上像是被突然抽干了血色的,煞白煞白。
在這支欽差隊伍的最前面,有兩人并肩騎著馬,談笑風生。
這其中有一個人水銀認識,而那個人也在眾人之中一眼看到了她。
趙大人滿臉堆笑地迎了上去,而對面的隊伍最前面的一個人卻跳下了馬背,瞧也不瞧他一眼,沖到了蘇家粥攤面前。
“你居然在這里?”
水銀呆呆地看著這個人,心里難抑悲哀。
剛才應該走的,說什么也應該走的。好不容易逃到了這里,又為什么不肯邁開這一步?墒恰绻吡,他們要是徹查起來,萬一知道了蘇家曾收留隱下身份的自己,那不是要牽連到鳳城她們……不,恩不是這樣報的!
所以,水銀沒有走,她等著尋她的人走到面前,然后微微行禮,雙目漸漸涌出淚花:“錢大人……”
錢大人就差沒跪下來感謝天地了,他確定了眼前的女子就是水銀后,一把抓住跟著他跑過來的不明就里的趙大人:“趙大人,你立功了!你又立功了!”
趙大人張著嘴巴茫然地任錢大人激動地晃著他的手。
這時,隊伍最前面的另一個人也下馬過來,他笑著看著水銀,然后問:“錢大人,莫非這女子,就是丟失的那名秀女?”
半個時辰后,趙大人終于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這位錢大人是負責給皇上選秀女的官員。今年在各地選秀之后,錢大人帶著選中的秀女正起身回彥京,可就恰好碰上天災洪澇,路上滿是逃荒之人,車馬幾乎行走不動。
為了避免這污濁之氣染了秀女們,錢大人告周邊的府郡,出動了官兵開道。而官兵的出現(xiàn)惹得災民們大亂起來,混亂之中沖撞了選秀的馬車隊伍,當場嚇昏了幾名秀女,而最嚴重的當屬這位叫水銀的秀女在混亂中走散。
秀女丟了,錢大人不敢上報,便一邊盡力尋找,一邊繼續(xù)上京。而半路巧遇欽差的隊伍,又都是朝廷上相識的人,便一起上了路。
趙大人聽到這里不禁真的開始擦汗。今日的秀女也許就是他日的皇妃,何況這位叫水銀的秀女姿色上乘,單看錢大人這失而復得的狂喜勁兒就知道她有多少優(yōu)勢。
剛才……自己沒說錯話吧。
水銀自然也是跟著欽差的隊伍進了城。而蘇家的人聽到那位欽差居然管二小姐叫秀女,立即一片嘩然,馬上派了人回去稟報鳳城。
等鳳城接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水銀已經(jīng)跟著秀女的隊伍住進了趙大人安排的別院里。
“秀女……”鳳城也有些茫然地聽著這個詞,然后問蘇爺,“爹,那是什么?”
蘇爺摸摸下巴,然后嘆了口氣:“那是皇帝的女人!
鳳城呆了,然后一言不發(fā)起身便走。
“等等!”蘇爺趕忙叫住她,“你去哪兒?”
“災民變秀女,”鳳城翹起唇角冷冷地笑了,“我要聽故事去!
“那是朝廷的事!”蘇爺搖搖頭,“與我們江湖無關。水銀,也與我們無關了。”
“什么朝廷江湖我不管!兵P城一揚頭,“她是我認的姊妹,如果她不愿意,誰也不能帶走她!
一口茶噴了出來,蘇爺忙擦著嘴角,失聲道:“你說什么不愿意!
“她要真是秀女,真是丟失而已,”鳳城淡聲道,“何必一直隱瞞著。”
蘇爺想了想,道:“你去吧。”
“謝謝爹。”鳳城微微曲膝,然后匆匆走了。
“老爺可曾什么時候見鳳城有為誰這樣心焦過?”一個溫柔的聲音自蘇爺身后響起,正是鳳城的娘親。
蘇爺呵呵笑了:“開竅了!
“開什么竅,”那個聲音嗔怪道,“又不是去會情郎!
“開江湖之竅了!碧K爺轉(zhuǎn)頭拉著她的手,“只怕這個女兒留不久了!
“那還不是生著你的骨氣……”
那廂水銀正在交待自己這一路的經(jīng)歷。
在被問道進了離江城為什么不說明自己的身份時,水銀只回答不敢暴露身份,怕惹禍上身。錢大人聽到這里也露出了笑意,對這位沉著冷靜又謹慎的有頭腦的秀女欣賞有加。而趙大人這時才恍然大悟,難怪剛才她直追問自己欽差大人來這里還有什么事,看來是想試探自己,一時又有些后悔剛才沒有好好回答。好在水銀說到到了離江城這一段時,好生將他夸了一頓,也算是安慰了。然后,在水銀又提到蘇家時,鳳城到了。
鳳城被請進來的時候,錢大人雙眼便一亮。為了給皇帝選秀,他這雙眼也可算閱盡人間美人無數(shù),但正走進來的這位,卻將他人的風光一率掩蓋,世間似無其他。
“這位……”錢大人站起身來,看著趙大人。
趙大人摸了摸鼻子,趕忙道:“是城里蘇家的大小姐,蘇家……”
錢大人一愣,在趙大人刻意的強調(diào)下這才知道是哪個蘇家。
就是那個……使毒的蘇家啊……
錢大人心中遺憾之極。以蘇家的名聲,就算他把這小姐獻上去,也會被朝延其他大人拍死。誰敢在皇帝枕旁放一個渾身是毒的女子?
水銀在看到鳳城的時候不自覺地站了起來。這實在是逼于無奈。鳳城一進來眼睛便盯著了自己,她的眼神會說話,而自己知道她在說什么。
就知道會是這樣……
就算再隱瞞,她還是可以一眼看破自己。
可是水銀并沒有給什么回應,只是垂下了眼,然后對錢大人道:“這位小姐就是蘇家的人。是她救了我,于我有再造之恩!
錢大人便頻頻點頭:“蘇家也是立功了。”
趙大人也十分高興地對鳳城道:“想不到水銀小姐將來是皇帝身邊的人,這下蘇家也攀上枝頭,可享一世富貴了!
這種話也許別人愛聽,但是趙大人顯然一時高興得過了份,忘了眼前是剛才在城外拂袖而去的人,而這個人的家中本來就殷實得很。所以,鳳城沒有理他。
鳳城只是看著水銀,看她矜持地站在那兒,眉間無風無云,一派平靜。
所以,這便是你的報恩么?
鳳城終于慢慢地開了口:“水銀雖然是秀女,與我也算姊妹一場。她大概也不能在離江城久留,所以我想讓她跟我回蘇家再住一晚,算是相遇一場!
錢大人皺起了眉,這個時候他實在不想節(jié)外生枝,甚至恨不得立即趕路回彥京。
水銀只得輕輕開口:“蘇家于我有恩,理應聚后再別。”
錢大人只好揮了手:“那你去吧。明日一早我便派人來接你。”
回去的時候趙大人安排了一頂軟轎。鳳城和水銀坐在里面,兩兩相顧無言。
等回到蘇家,鳳城這才發(fā)現(xiàn)錢大人派了一小衛(wèi)士兵跟著守在了門外。
隨著鳳城回到蘇家,水銀便發(fā)覺所有看著她的目光都有些變了。畢竟她將來入了宮很可能會成為皇帝寵愛的妃子,那是離江湖多么遙遠的地方,于是大家的眼神也拘謹了,稱呼也從二小姐改回到了水銀小姐。
回到自己的小院,回到水銀住過的的房里,鳳城將門一關,便冷聲問道:“你還不準備與我說實話?”
水銀無力地坐到了床邊,靠著床柱自嘲道:“說不說還有什么用,人都已經(jīng)找到了!
“所以你一直在騙我。”鳳城冷笑,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看著她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我就知道你不簡單!
水銀厭倦地偏開頭,她不愿意去看鳳城,鳳城的身上,有她大概永遠得不到的東西。
“你還想逃么?”
水銀一驚,抬起頭來。鳳城微垂的視線里是那么的堅決。水銀有些顫抖,她不明白鳳城為何為了她想去冒險。
“別想太多,我只是太閑了,想找點事做而已。”鳳城低聲道,“你若想逃,我們今夜就離開離江城!
“然后等著蘇家被人抄了?”水銀怒而起身,“我爹只想出賣他的女兒來讓他一步登天,而你有那么好的爹娘,怎么能負了他們?”
“難怪你說你爹跟著災民逃跑!兵P城若有所思,“原來你恨著他呢……”看來在施粥那里找家人,也只是借口罷了。
“恨又有什么用,”水銀幽幽地道,“我不愿意進宮,他便押著我上路,恨都恨完了,逃也還是沒逃掉。”
“所以我問你要不要逃!兵P城又問。
“不逃了!彼y閉眼,嘆息,“這大概便是命吧。”
“命?”鳳城嗤笑,“要認命的話你上次就不會跑了!
“那不一樣……”水銀低聲道,“……這一路我也是吃盡了苦,大概……是后悔了吧……”
鳳城聞言蹙起了眉,她久久地看著水銀,卻再不能從對方臉上察覺到什么。
“我知道你這不是真心話!兵P城咬了咬牙道。
“你又有多了解我?”水銀倏地看向她,眼光爍爍。
鳳城一時胸中悶極,她能感覺到水銀在掙扎,但是她一時也不確定自己的自信是否是正確。偏偏她素來也不是勉強別人的人,勸了幾句見水銀依然心意堅定,便只好轉(zhuǎn)身準備離開。
“鳳城!彼y突然叫了聲。
鳳城轉(zhuǎn)身。
水銀走到桌邊,翻了兩只茶蠱倒上茶水:“認識你,大概會是我今生最美的事,我敬你!
鳳城緩緩舉起茶蠱:“聽說那個皇宮是世上最華美的地方,豈會有我什么事!彼缺M了茶水,然后淡淡地道,“此一別我們大概再沒有相見之日,你多多珍重!
“嗯!彼y垂下眼,久久才說了聲,“我走了。”
鳳城沒有言語,于是眼睜睜地看著這個還沒有相熟的姊妹推門離去。
“她是不想連累你!碧K爺?shù)穆曇敉蝗辉谕饷骓懫稹?br> 鳳城依然沒有說話。
“這女子也有江湖義氣。”蘇爺摸著胡子贊道。
鳳城“砰——”地一聲將門關上,蘇爺只好吃了個閉門羹。
她素來張揚慣了,從來不知道這世間會有這樣或那樣的妥協(xié)。
水銀并沒有在蘇家住這最后一晚,仿佛回來只是為了敬鳳城這一杯茶水。而第二天一早,錢大人果然帶著秀女們離開了離江城。
這一日鳳城沒有去城外施粥,她將自己關起來,想起事來。
正當她想著的時候,突然聽到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她抬起頭,看到一位帶著頑皮笑意的女子正施施然走過來,她拈著一枝柳,聲音比她更傲慢。
“我正在選使女,你愿意么?”
……
夢醒之時,依然像是在多年前的下一時刻。
鳳城醉眼蒙朧地看著焰池已經(jīng)在和寶橋她們拼酒,心底劃過從未有過的失落。
“夙命……”
夙命抬頭。
“當年你找上我時,那批送進宮的秀女呢?”
夙命笑得彎起了眉,她輕輕撫著流光的肩膀,問道:“你說的是先帝駕崩前冊封的最后一批秀女么?”
鳳城低眉,指尖沾了酒,在桌面上抹畫著,可再怎么畫,也畫不出當年水銀的模樣。
那個相識后匆忙間又分離的女子,現(xiàn)在在何處?
桌邊的那盞花燈還在,鳳城輕輕一碰,花燈翻在了地上,瞬間燃了起來,火色絢麗,像極一段驚醒的陳年往事。
“……一蓑煙雨任平生……”鳳城輕聲念著,“……也無風雨也無晴……”
罷了,隨著夙命這許多年,倒是忘了最初是因為對水銀要去的皇宮好奇才跟著夙命走的。
現(xiàn)在看來,該是下山的時候了。
(完)
插入書簽
番外的后記:從沒有想過要轉(zhuǎn)正的鳳城被轉(zhuǎn)正了。按照故事的先后次序,她原本是《折腰》的壓軸才對,于是基于某個承諾,只好讓她提前亮一下相,所幸最后抓心撓肝的人一定不是我自己,我得意地笑了……
于是我就借紅樓夢的那四個字,SUN,遙叩芳辰——于是這句話很不搭,于是就這么不搭著吧……
——有個預感,受星這個名詞。。要流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