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信兒巷的風(fēng)信子
外婆老了,人老了總是喜歡回憶過去,數(shù)一數(shù)隨風(fēng)飄逝的舊時光。
十二年了。我又牽著外婆的手走在這小街上,就像當(dāng)年她牽著我的手一樣。記得兒時和外婆遛彎不知走過多少遍,倒是把從街頭到街尾的商鋪飯店名背得爛熟。如今放眼望去,細細地回憶,卻驚愕的發(fā)現(xiàn)它又如此陌生,看來街邊店子大抵都不記得了,一半是忘了,一半是換了又換的新面孔。偶爾會坐車“唰”地一下匆匆路過這條街,難得見到的老鄰居,卻是這次見時短頭發(fā),下次便長發(fā)及腰,有的就多了幾分成熟滄桑,抑或有的竟拄上拐杖。但不變的,還是從前一樣的車水馬龍。
驀地,不經(jīng)意的一瞥讓我心中一顫,我們到了。
“外婆,就在右邊呢!
信兒巷!我輕輕地把它念了一遍,聽著唇邊摩擦的嘶嘶三個音符:Xin—Er—Xiang。這個有魔力的奇妙的名字!這個十二年來縈繞在腦海里親切的名字!這個柔和的如沐散在旭風(fēng)中飛揚的風(fēng)信子花粉般的名字!現(xiàn)在,不僅是木牌上的三個字,它的整幅模樣又重新溶染在視野里,又畫在我思念的心頭。
令我欣慰的是,信兒巷,依舊是我熟悉的老樣子。隨意曲折的石板路蜿蜒到凝成一點的盡頭,不時會影影綽綽的閃過零星路人。小路兩旁種著藍白色的風(fēng)信子,一簇一簇,卻又整整齊齊,沒有玫瑰的嬌艷欲滴,沒有牡丹的雍容華貴,也沒有秋菊菡萏的榮曜傲然,只有小小的莖葉,小小的花瓣,清徹舒潔。雨后便是最令人贊嘆的奇景——石板路的小凹凼里也有璀璨的星河,斑駁的樹影,提著燈籠的小蟲兒,還有,水中搖著蒲扇的另一個外婆,它比我聽過的所有童話都更夢幻、更純潔。我還記得,小時候常常在濛濛細雨中撐著把小小的傘,吟唱著外婆教給我的《雨巷》
“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jié)著愁怨的姑娘”……
那時我并不懂這首詩,只是羨慕又同情那個姑娘,給我留下的也只是凄美的淺淺印象,丁香那么冷艷,讓我心里涼涼的。你說,在信兒巷里,怎么會有這樣傷心的氣氛呢?就算下雨,我也總是有種暖暖的感覺呀!所以,我寧愿把“丁香”唱成“風(fēng)信子”,而且是楊伯家的風(fēng)信子。
啊,楊伯種的風(fēng)信子,也是信兒巷里的風(fēng)信子!
當(dāng)年的楊伯大約四十多歲,高鼻梁,大眼,圓臉透著健康的紅亮色,身子卻瘦小,乍一看不成比例,卻也習(xí)慣了。他不愛說話,總是獨來獨往,多少年都如此,我曾經(jīng)覺得他很怪,甚至有些怕他。好像他除了招呼店里的顧客,就再也不肯開口了似的。
“你看那,外婆!楊伯家的理發(fā)店還在。
外婆已經(jīng)有些疲憊了,聽我說完,她慢慢抬起頭,經(jīng)過日光洗禮而褪色的“老楊剪發(fā)”映在渾濁的眸子中。牌子上的字是楊伯親手寫上的,他沒讀過幾年書,認得字也少,這字雖不好看,但能看出是花了一番功夫的,其實還很工整。她又定了定神,瞇著眼仔細盯了會兒,有點懷疑地問我:
“你楊伯?真的?”
“當(dāng)然啦外婆,我還能騙您不成?”
“走吧,去看看,你楊伯也許還在呢。”
從玻璃望進去,店還是那么小而精致,和記憶中的一樣。推開門,卻發(fā)現(xiàn)門把手的白色塑料早已泛黃,爬滿了摩擦的細紋,但擦得干干凈凈。撲面而來的的是一陣淡淡花香夾雜著剛澆過水蒸騰上來的泥土的清香。
這么說,楊伯還在!而且,還種著風(fēng)信子!
“春天的花開,秋天的風(fēng),以及……”一個銀白斑駁的老人提著沾滿新翻泥土的小鏟子,從后院悠悠地走來,獨自哼著小曲兒。楊伯就是楊伯,十二年了,雖有歲月痕跡,卻依然精神矍鑠。突然見了陌生人,嚇了一跳——他本以為只有他一個人的。于是條件反射似的招呼“歡迎!剪發(fā)?”
“楊伯!”我激動得大叫。“你是,老楊?”外婆緊跟著。
他愣住了,眼里一片茫然,微張著嘴,看了我們好久。不過后來瞬間眼里深處像是點燃了一抹火焰,嘴角顫顫的抽動了幾下,看了看頭頂,又笑了:
“來,先坐下。李姨,您怎么都回來了?多少年了,孫女都這么大了!”
“老嘍,回來看看啊!蓖馄判σ饕鞯摹
突然,楊伯眼里一片陰郁,“可惜呢,陸陸續(xù)續(xù)的,大家都走了。”倏爾又綻出笑容“真是,一把老骨頭都忘了!我去給你們拿點風(fēng)信子!
楊伯又飛進了他的花園。
風(fēng)兒掀起沉香,飄飛著思緒,隨著滾滾時光,回到了過去。
我四歲便離開了這里,記憶留下的并不多,印象很深的其中之一,就是我總愛來楊伯的理發(fā)店,并不是因為想理發(fā),也不是來找楊伯,而是喜歡他種的風(fēng)信子。
說來也怪,楊伯酷愛風(fēng)信子,花園里從不種別的花。別人有時逗他,“老楊,這風(fēng)信子是小女孩子們喜歡的花,你不光種它,在衣服上天天戴著它,手里捧它,還經(jīng)常送它,還有個爺們兒樣兒唄?”他只是笑笑,搖搖頭,去擺弄他的花園了。
楊伯雖然話不多,但卻有很強的氣場,讓人感覺又清新又溫暖,灑滿陽光。任何一位顧客,不管理不理發(fā),只要進了他的店,就會收到一束新鮮的風(fēng)信子花。如果在上午,花瓣上也許還掛著露珠呢。而且,他有一個很精致的小瓶子,十五厘米高,藏藍色瓶身,圍著一圈波浪狀的天藍紋,綴上零星的嫩鵝黃小點,可愛極了。這樣漂亮的花瓶,插上他親手種的風(fēng)信子,放在壁櫥的玻璃窗里,那真是令人流連。當(dāng)年我小小的頭腦里曾想:是不是人們來楊伯的理發(fā)店都來看這尤物的?從小楊伯就喜歡我,他給我的花總是最新鮮、最漂亮的,從來見不到給我的花花瓣上有一點瑕疵,每次看到我笑,楊伯也笑,眼睛透過我,欣然地笑著,就像看到遠古時空的渦旋卷雜著飄零的塵埃般。我問他,他只是仍笑著看我。
然而,我記得,楊伯這么多年都是一個人生活的,也許他太古怪,沉默寡言的,還只喜歡種花,誰愿意陪這樣一個怪人呢?肯定是這樣的。楊伯,一定很孤獨吧?
“外婆,楊伯怎么還這樣?這么沉默!這么多年不見您還不寒暄寒暄?”我嘟嘟噥噥地抱怨著。
“孩子,楊伯可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樣呦!你知道信兒巷的來歷嗎?”
我搖了搖頭。
外婆接著說,“說起這名字的來歷,雖不算久遠,但令全巷人驕傲——一切都是你楊伯的緣故,這是根據(jù)他種的風(fēng)信子取的名字。巷子里的鄰居都喜歡他種的風(fēng)信子。他并不是只沉浸于自己的花園的,你看街邊還種著一排呢,這你肯定能猜到,當(dāng)然是你楊伯種的。你楊伯啊,就愛送花,送他自己的風(fēng)信子。我就記得啊,不管鄰居們有人生病,或是有新的夫婦結(jié)婚,還是孩子考上好的學(xué)校,他總是會送上一束。別看他不說話,大家可都明白著他的心意。病人看到他的風(fēng)信子,身心舒暢;新婚夫婦看到它的風(fēng)信子,心滿意足;孩子看到他的風(fēng)信子,都把它當(dāng)做祈福呢。因為大家都喜歡,所以這條巷子的名字就變成了信兒巷。然而,其實……噢,他挺喜歡孩子的。因為……”外婆頓了頓,遲疑著。
“講講吧,外婆,求你了!
“其實你楊伯結(jié)過婚,還有個兒子呢!彼龎旱土寺曇,我驚愕地張開了嘴,外婆擺擺手,示意我不要出聲“你楊嬸漂亮極了,愛穿天藍色的裙子,繡著幾朵風(fēng)信子,戴著手編的草帽,踏著白邊鞋,手里還總是舉著一束白色風(fēng)信子,那真叫“輕云蔽月,流風(fēng)回雪”!兒子也健康活潑,禮貌規(guī)矩,鄰里無不夸贊。只是很可惜啊,那年冬天除夕夜里,他三歲的兒子去看放炮,卻再也沒有回來。因為這,你楊伯楊嬸都快急瘋了,滿巷子,滿街區(qū)的找他,可無濟于事。后來,你楊嬸就病倒了,發(fā)著高燒不退,接著就開始說胡話,精神恍惚。一個晚上,楊嬸說要去再看看兒子有沒有回來,于是楊嬸也失蹤了。那段時間,全巷鄰居都跟著心疼啊,我們不知一起貼了多少尋人啟事。你楊伯一蹶不振,萎靡頹廢。然后不知怎的,又突然開始種花了,臉上的憂郁淡了下來,卻變得不愛說話,但是見了鄰居們還是會友好的笑一笑,也許是把我們當(dāng)做同甘苦共患難的朋友了,他精神不好的那一陣,我們一直陪著他!
“真的好傷感。”聽著外婆的話,似乎內(nèi)心深處蔓延的湖水慢慢漲著,漲著,一點一點吞噬著我的心。
卻聽楊伯叫道“傷感什么呢!來這兒見楊伯,還不高興?”
我忙改口,“不啊,楊伯我只是見到您太高興了。我好想念以前的日子!
楊伯愣了愣,轉(zhuǎn)過身去撥弄著花莖上的泥土,若有所思地說,“過去的已經(jīng)過去,一去不復(fù)返,沉浸在其中只會越陷越深,我們都沒有回頭路可走,只有活在當(dāng)下,勇往直前!
楊伯回來了,又和外婆興致勃勃地談起了未來的打算。額上滴著汗珠兒,歲月使他疲憊,越來越多的皺紋悄然爬上他的臉龐?晌矣X得,他的面孔卻更加慈祥。
是誰,給予了病人復(fù)蘇的希望?是誰,帶給了新人幸福?是誰,燃起了學(xué)子的斗志?又是誰,在一個孩子的童年中,用風(fēng)信子種下了甜蜜而難忘的回憶?我深刻的記得曾經(jīng)特意查過風(fēng)信子的產(chǎn)地、特征、習(xí)性環(huán)境等,因為楊伯,我也愛上了風(fēng)信子。三十多年,楊伯守護著風(fēng)信子,風(fēng)信子也守護著楊伯。我似乎能看到,楊伯手捧著風(fēng)信子,大步向前走著,轉(zhuǎn)身就是風(fēng)干的泥濘,可他從不往回看,未來也許有透過彩虹的日光,也許有更多的痛苦、無奈、與迷茫,他只會吻吻花瓣,高昂起頭。
這就是楊伯。我想,屈原曾擔(dān)憂過他的蘭澤芳草,“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但是,我知道,楊伯和他的風(fēng)信子,是永不凋零的。
“孩子,該走了!”外婆喚著我,思緒被打斷了。
臨走前,楊伯又送我一束風(fēng)信子。
我舉起它,讓夕陽慢慢的飛灑,余暉漸漸的透過若隱若現(xiàn)的花隙,在暮色中掩映融合。忽然想起,風(fēng)信子的花語是生命,是讓人感動的愛,是重生的愛,是忘記過去的悲傷開始的嶄新的愛。
我朝風(fēng)簾下的楊伯揮了揮手,心里默念著:再見,楊伯。再見,信兒巷的風(fēng)信子。
/本文作于2016年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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