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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歸省
林陷在副駕駛座里,翹著二郎腿,面無表情地看著擋風玻璃外的風景以時速六十公里倒退。說是風景,只是一片片平坦荒蕪的田地,田間錯落的舊廠房,夾在單車道瀝青路兩邊。
當田墾和廠房交錯的景色重播了上百遍時,林的眼前偶爾會晃過福岡的棒球訓練場,那種林立的高樓之間突然荒出來的一片地,像突然闖進的異空間一樣。又一場冒險,又是和身邊駕駛座上的那個人一道。
馬場在福岡開車帶他的時候,一般都不太專注,有時哼歌,有時趁他不備撩他的長頭發(fā),多數(shù)時候會打開廣播聽聽新聞或者棒球比賽直播。但是在這兒沒辦法,調(diào)哪個頻道都沒有棒球比賽,有的話也不會是他聽得懂的言語。而馬場也比平常要專注一些,路上有時候會蹦過一只雞,一條狗,有時候要超一輛拖拉機。
“林醬你在看我嗎?”
收回前言。
“我在監(jiān)視你有沒有睡著!
“林醬前面是岔道口,該左轉(zhuǎn)還是右轉(zhuǎn)?”
“。坎皇悄阍陂_車嗎?!你問我我問誰?!”
“沒辦法啊,一個小時前導航就掛了……”
“…………靠邊停下,那邊有個耕田的大爺,我下去問問他!
接到了一個大活。
兩個禮拜前馬場突然跟他說,問他愿不愿意到海外出差。有個華僑委托他到中國東南某個山旮旯地方去找人,語言不通,希望有翻譯同行。
雖然聽到地名的時候怔了一下,而且怎么聽怎么可疑像天上掉餡餅,但他沒什么立場可以拒絕。
然后還有另一件事情。馬場又說。如果順路的話。
果然來了。
馬場的語氣里有些微猶豫,一般人絕對察覺不到的那種。但林居然注意到了。平常馬場也不時有些九州男兒熱情多管閑事的舉動,比如說把林撿回家這事兒。但這次看到林低頭搶過他手里的小盒子緊抱在懷里,最終跌坐在地上時,他第一次懷疑這是不是自己這輩子最糟糕的一次多管閑事。
拿著假護照,也沒法通過正式渠道從警察局把她接回來。她的身份信息也都是偽造的,只好當作無人認領(lǐng)的遺體隨便火化了。還好,熟人留了個心眼,幫忙找回來了。
魂斷異鄉(xiāng),莫過于這么回事。
“回去……我們一起回去。”
一字一句,像從牙縫里擠出來一樣艱難。林說的是他和妹妹共用的語言,和平常聽過的那點兒中國話不太一樣,馬場一點兒都聽不懂,他也看不到林的表情,只覺得那發(fā)音很好聽,于是回應道。
“嗯!
“絕對,不可以讓她一直睡在這兒。”這句似乎是對他說的,這回是他們的語言。
“嗯!
見林在地板上坐了好一會兒,他糾結(jié)了一會兒要不要像那時候一樣摸摸這家伙的頭,最后還是作罷。
“往右拐,再開個一段,就能到村口了。”
林回來了。他系上安全帶,把棒球帽檐往下壓一點。林這天早上出發(fā)的時候把頭發(fā)盤起來,壓進棒球帽里面,而且難得沒有穿喜歡的裙子,黑色的牛仔褲配上深灰色的連帽衫,也沒怎么化妝。
今天怎么打扮得像要去微服私訪一樣,像平常一樣不好嗎?馬場半開玩笑地說。林瞥了他一眼,淡淡地解釋道,畢竟好久沒見了,我媽把我跟妹妹認錯了怎么辦。
我覺得讓媽媽看到你盛裝打扮的樣子也不錯啊。
林破天荒地沒有反駁,說了句有道理,但也沒采納他的意見。
林想起之前幫馬場整理那亂糟糟的行李箱在最底層發(fā)現(xiàn)了一套正裝,但這家伙今天穿得跟平常沒什么兩樣。
林告訴他說現(xiàn)在他們走著的是新修的村間道,自己離鄉(xiāng)的時候還沒這條路,被塞進小貨柜車,在石子道上顛簸了好幾個小時,迷迷糊糊睡著了,不知道過了多久,一醒來,已經(jīng)在黑黢黢的大海邊上。
只能容一輛車通過的水泥路,時速沒法超過三十公里,馬場開得很小心。雖說這兒看上去和九州那些邊緣村莊也沒太大差別,但林說話的時候,仿佛有一扇扇大門徐徐打開,將他們緩緩迎入冰冷的記憶的領(lǐng)地。
正午的太陽曬得車子發(fā)燙,于是馬場把車窗開了一條小縫。縫里鉆進來的風把林鬢角的一縷頭發(fā)拂起。
新鮮的空氣里混著些許燒柴火的味兒。林閉上了眼睛。
“想起來了!遍_車的那人突然說。
“什么?”
“小學時候去海邊露營,生火燒飯的時候。”
“那還真是夠閑的。前邊的路口,右拐!
“還有多遠?快到了嗎?”
“不知道!绷职衍嚧坝珠_大了一些,探出頭去。
馬場把速度放慢。他不知道這兒和林離開家的時候差別有多大,但確實跟他認知中的日本邊緣村落很不一樣。越往村里開,破房子反而越少,一棟棟磚瓦蓋的兩層帶院兒的小樓房拔地而起,歪歪扭扭地杵在田埂邊上。嶄新而寂靜,似乎從來沒人住過。路邊也至今沒見到一個人。有些院墻上用紅漆刷著巨大的漢字。字倒是都認得,但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挺氣派的村子啊。”
這是馬場的真心話,不是刻意找的話題。
“嗯。是啊!绷志谷唤恿怂脑。
“知道這些房子怎么起來的嗎?村里人都著跟蛇頭走了,為了給家里蓋這樣的房子,不惜像貨物一樣擠在悶不通風的集裝箱里,到日本,到英國,到美國,眼前一摸黑,從早瞎干到晚,最后自己都回不來了。當時我存下來的那些生活費要是寄到了,不到半年就能蓋起這樣的房子!
“靠人口販賣和偷渡建起來的漂亮村子嗎!
“在這兒沒人會說人口販賣。大家都是去打工而已,想著只要能到海對岸,背上一大筆債,永遠回不來,也無所謂了!
林面無表情地說。
他們從村的一頭開到另外一頭。路的盡頭是雜草叢生的荒地,再往后是長滿亂林的小山丘,在亮得發(fā)白的灰藍色天空下,連綿成一片綠色的海。但林的表情卻豁然開朗起來,讓他找塊空地把車停好。
“到了嗎,林醬?”林像沒有聽到他的話似的,從車后座小心翼翼地取出他的小木盒,喃喃自語道,那么狹窄的地方,讓你受罪了,很快就到了。林的表情安寧地像在夢中,哪怕那是個死寂的噩夢。這幾個月下來馬場沒少聽見同居人從噩夢中驚醒的動靜,問過他要不要一起去兜夜風,那家伙只是起身喝了小半杯水又睡下了,睡得特別踏實。
活像只流浪貓,找準了地方就睡,醒來說不準什么時候就沒了影。
等到那時辰,還是別去尋找比較好。
馬場站在樹蔭下,看著那個細瘦的背影鉆進荒草里,眼看就要從他眼里消失掉。不知怎的,卻沒想邁開步子。
踏入某個人的回憶里,竟是一件如此賣力的事。
“你在干嘛?”林突然停下,冷不丁轉(zhuǎn)過身朝他喊話!翱旄蟻戆!
“沒什么,還以為你想把我丟在這來著!
“我有這么說過嗎?你丫一個人傻笑啥……”
荒草地后面是一小片聚落,七八幢老舊的平房,灰瓦上長滿了青苔,炊煙從屋頂升起來。林跟蹲在院子里吃飯的老人搭話回來,看到那個被他一路拽來的日本青年拿著一根樹枝在逗兩只小野狗。小黃狗毫不領(lǐng)情,朝他狂吠不止。
“被咬了的話,要去打狂犬疫苗哦。走了!
“怎么,忘了家里的門牌號?”
“哪有什么門牌號……當然記得。剛才問的是別的事!
林沒再往下說,他也就不再問。如果只是普通的觀光客,這大概是今天最愜意的一小段路。溪水從一座小石橋下潺潺淌過,流向樹木的簾幕深處。溪流拐角處傳來一陣歡聲,有兩個孩子的身影。馬場瞇起眼睛。他看到一對兄妹。妹妹坐在石塊邊上,兩只小腳丫子在水面打著水花;哥哥蹲在她身后,給妹妹扎了兩個羊角辮子。妹妹從水面的倒影里看到哥哥扎好的辮子,咯咯地笑起來。
漣漪里的陽光一閃,晃得馬場眨了下眼睛,再定睛細看,那對兄妹的身影消失了。林還在他前面頭也不回地走著,熟悉得仿佛閉著眼睛就能走完這條路。
橋的對面只有一戶人家。林放慢腳步,推開虛掩的柵欄,像是生怕驚動了里面睡著的人。馬場知道這就是那對兄妹家里的院子,院子里長滿了雜草,還有一棵瘦弱的小蘋果樹。樹要是長得好,也許已經(jīng)碩果累累。
“我在外面等你。”
林推門之前,他說。
“隨你吧!
林淡淡地回了這么一句。
在我們那,出門和回家的時候,從來不像日本這么麻煩,正兒八經(jīng)得跟演電視劇似的。出門之前倒是會說類似于“我出門了”“一路走好”的話,像是“別玩太晚了”“早點回家”之類的。但是回家基本不說什么“我回來了”“歡迎回來”,特別是“歡迎回來”,這話根本沒什么意義吧。
馬場背對著屋子站在柵欄邊上聽著溪水的聲音,想著自己給林上過的一節(jié)糟糕的禮儀課。如果進門的時候不說“我回來了”,聽不到有人說“歡迎回來”,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回到了家?睡覺和吃飯或者遮風擋雨的場所的有那么多,但能稱之為“家”的,只有經(jīng)由言語的儀式被賦予過意義的唯一的那個地方。
不對吧!凹摇笔鞘裁磸U話都不用說,想回去就能隨時回去的地方。
林憲明在這點上異常固執(zhí)。兩人到最后也沒什么定論,新的同居人依然成天不打招呼進進出出,時常忘記在他回來時補一句最隨意的“歡迎回來”。
直到這天,馬場才稍微明白,什么都不用說就能隨時回去的地方的意義。活著的時候顛沛流離,至少死后也要摸索著回去那個能安靜長眠的地方。或者明知道推開那扇門也沒有任何回應,卻依然執(zhí)著地想要回到那里去。某種意義上來說,林也許比他要堅強得多。
馬場面朝院門站著,閉上眼睛。微風從背后拂來,他在潮濕的空氣捕捉到一絲香火的味道。馬場對今早才聞到過的新鮮的氣味保持著敏感。那是剛下高速沒多久的時候,路過了一座媽祖廟。林說要下去看看。他跟進去,四周寂靜,而廟堂里香火卻不絕。在他像參拜神社一樣,恭敬地在陌生土地上的神明面前雙手合十時,林只是從小賣部的老嬤那兒買了一小束香。那束香火的氣味,在此刻,從久失修繕的磚屋里面飄出來,伴著依稀的、嚎啕的泣聲,喚著不會有任何回音的名。往后再也不會嗅到的味道,再也不會聽見的聲音,最終都落入溪水清脆的潺潺聲中,隨之流盡。
“久等了!
馬場回過頭。門里走出來的林,依然和他進去的時候沒什么兩樣,除了手上一直小心翼翼捧著的盒子已經(jīng)不見了。
“哦。歡迎回來!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回道。而林稍微愣了一下,回應了一句。
“嗯。我回來了!
林踏出家門之后摘下了帽子,任由金色長發(fā)披散下來。路過村口時,兩只小黃狗再次朝他吼。林一直沒有回頭。發(fā)動車子的時候,他說有一點點擔心林這趟會不會就這樣留下不跟他回去了。林給了他一個“你是不是傻”的眼神,然后說,放心吧,還欠著四年半份兒的明太子。
速度起來了,車開過空蕩蕩的洋樓之間的水泥路,把村子和山巒,和開始沉落的太陽,遠遠地拋在身后。林依然沒有往后看一眼,和他當初離家時一樣,似乎生怕驚擾了一場平靜的告別。
“路記下來了嗎?我要是變成了灰,就靠你把我送回來了!
“誒,把你供奉在我的事務所不行嗎?”
“……我會詛咒你的。”
“不會保佑我嗎?!”
林懶得搭理他。他瞇起眼睛,感受到溫煦的風打在臉上,瞥了一眼駕駛座上那人不大正經(jīng)的笑臉,卻覺得心情不可思議地輕松了許多。
“回家了。好累。想吃豚骨拉面。”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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