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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滴——滴——”
重癥隔離病房里詭異的安靜,病床邊繁雜的醫(yī)療器械層層包裹住床鋪里一個瘦小羸弱的少年。
機器運轉(zhuǎn)的滴答聲和少年脆弱困難的喘息聲在房間里飄蕩,又消散。
許尚站在觀察窗前攥緊了指頭,滿眼血絲快要糊住他的視線。
緩緩伸手附上面前的玻璃,許尚小心地磨砂那張幾近透明的臉。
里面的人是許尚的愛人,杜梓然。
護士長問過主治醫(yī)生后過來告訴許尚:“醫(yī)生說今天可以探視,我?guī)闳Q隔離服。”
反應(yīng)過來,許尚低下頭應(yīng)道:“哦,好,謝謝!”許尚的動作有些木訥,這幾年的變故已經(jīng)快要拖垮這副稚嫩的身軀。
突然想起什么,許尚抬起胳膊仔細嗅了嗅,問護士長:“姐姐,我身上還有血腥味嗎?”
護護士長聞言一愣,回頭鄭重地對他說:“沒有,很干凈!”
做好一系列防護準備,護士長關(guān)上病房門,看著里面的兩個少年嘆氣。
剛剛她去問醫(yī)生的時候,醫(yī)生說杜梓然應(yīng)該就這幾天了。護士長送許尚進去之前提醒他:“有什么話,今天就說完吧!”
那時候許尚的神情只恍惚了幾息,很快又恢復(fù)了平靜。他甚至還對護士長彎了彎眼角,說:“謝謝你!
杜梓然得的是艾滋,送來的時候已經(jīng)到了晚期。這么長時間只是在吊著杜梓然的命而已,所有人都知道,杜梓然根本活不了多久。
只是所有人都不忍心告訴那個溫柔的少年,不忍心看著杜梓然強顏歡笑,強裝鎮(zhèn)靜。
探視時間只有半個小時,許尚坐到床邊的椅子上手不知該放在哪里,猶豫了半晌只能搭在腿上。
杜梓然微微睜開眼睛,他已經(jīng)看不清周圍的場景,只能分辨出面前是一個墨藍色的人影。
盡了全力也只能發(fā)出微弱沙啞的聲音,杜梓然勉強勾出一絲微笑,虛弱地用氣音說:“你、來啦!
看著愛人頸側(cè)突出腫大的淋巴,許尚很想摸摸杜梓然的臉告訴他不用勉強。但是他不能,他每次探視只有半個小時可以看一看自己的愛人。得要穿戴隔離服做一系列準備,也只能同杜梓然說說話。
他慶幸還有口罩能遮住自己緊咬的嘴唇,出血的唇可以用疼痛讓許尚冷靜幾分。
盡量讓語氣平緩,許尚彎彎眼角說:“嗯,阿姨今天來早了,沒趕上探視時間。工作忙,她又回去了!
“沒事,你、不用安慰我…”杜梓然喘息著說。他的媽媽被丈夫拋棄之后就不喜歡杜梓然,杜梓然住院的時間里一次都沒有來看過。不需要許尚撒謊騙他,他早就不期望媽媽看他一眼了。
“今天、幾號?”杜梓然不想讓許尚為自己難過,強行轉(zhuǎn)移了話題。
“七月份了,我考完試了。”許尚思考著措辭慢慢說:“成績也出來了,我考得不錯,不出意外,通知書應(yīng)該很快就會寄過來!
頓了一會,杜梓然露出一個笑容,干白的嘴唇緩緩張合:“上學(xué)的時候,就知道、你會考得很好!
“嗯,等你病好了,我們就去外地生活!痹S尚眨眨眼,眼睛里含上水光。一字一句地設(shè)想兩人的未來,好像很快就能實現(xiàn)一樣!暗綍r候我們攢錢買一間小公寓,然后養(yǎng)幾只貓貓狗狗。”
這樣的假設(shè)真的很是美好,連杜梓然都期望著這樣的美夢,小聲應(yīng)和說:“像、普通人,一樣……”
看著愛人眼里向往的神色,許尚嗓子一陣干啞。悶悶地應(yīng)道:“嗯!像普通人一樣!”
……
十三歲的時候,許尚第一次注意到班里那個安靜病弱的班長。
那天下午許尚想起作業(yè)沒寫,搶了同桌的作業(yè)本飛快謄抄,希望趕在上課之前抄完。
“A、B、BC……”一邊默念一邊抄寫,許尚面前的光線一暗,有人站在了許尚面前。
抄作業(yè)被抓包,許尚一下出了一腦門冷汗。訕訕地抬頭一看,卻看見一張白凈溫和的臉,是他們班長杜梓然。
平時杜梓然一向不愛說話,在班里成績平平,還有特權(quán)不上體育課。班主任對他的各種偏袒,和不經(jīng)過選舉就任命班長的行為激起同學(xué)們對杜梓然和班主任一片怨聲載道。
但是這和許尚沒有什么關(guān)系,反正杜梓然和班主任的事兒對許尚沒有任何影響。
原以為杜梓然會一把搶過他的作業(yè),拽著他找班主任打報告。結(jié)果他們這個白白凈凈的小班長只是看著他溫柔地笑,聲音很和緩地說:“快寫吧,寫完我再收!
面前這個人笑地格外好看,十三歲的許尚一時看呆了眼,愣了半晌才反應(yīng)過來。微微紅了臉,許尚低下頭訕訕地說:“哦!好!
后來許尚發(fā)現(xiàn)這個小班長和同學(xué)們說的不一樣。
別人都說他是班主任的親戚,家里特別有關(guān)系什么的。但是許尚之前跟著杜梓然回家,發(fā)現(xiàn)杜梓然家里只有一個很普通的媽媽和一個先天不足有些癡傻的妹妹,除了他媽媽不怎么關(guān)心孩子,杜梓然家就是一個普通的單親家庭而已。
班里的同學(xué)總說這個班長誰都看不上,高傲地不可一世。但是許尚幾次主動和杜梓然搭話,發(fā)現(xiàn)小班長只是不知道該說什么。而且杜梓然特別老好人,不管許尚請他幫忙干什么,杜梓然都會答應(yīng)。
身邊的朋友還說杜梓然娘娘腔,說話細聲細語的,說不定還喜歡男人。但是許尚知道,杜梓然只是性子溫柔罷了。他對誰都好,連大聲訓(xùn)斥別人一句都怕對方會傷心難過。而且杜梓然對他的妹妹特別好,如果有人想要欺負他妹妹,杜梓然絕對會和那人剛。管他天王老子來了,也得讓欺負他妹妹的人受一通教訓(xùn)再誠懇道歉才能罷休。
許尚發(fā)現(xiàn),杜梓然真的很好。但是這樣好的人卻被別人詬病,被媽媽厭棄,被街坊鄰居當做茶余飯后的談資。
許尚不忍,他不能看著杜梓然一個人面對這些還無動于衷。他向別人辯解,和說杜梓然壞話的人打架,最后卻只得到杜梓然一句“算了吧。”
……
“安然呢?她…咳,還好嗎?”杜梓然努力聚焦自己的視線,但還是無法看清許尚的臉。不知道是許尚戴著口罩還是他自己的原因,杜梓然只能聽見一個模模糊糊的聲音說:“她很好,你妹妹她去了特殊學(xué)校。我昨天去看她,她還說在學(xué)校交到了新朋友。”
仔細分辨許尚的話,杜梓然無力地喘了好久才說:“那就好……那、就好……”
……
有杜梓然攔著,許尚只能對那些越來越難聽的流言選擇忍耐,選擇默默站在杜梓然身邊。他可以陪著杜梓然上學(xué)放學(xué),可以陪著杜梓然讓他免受直接的傷害。但是他阻攔不住謠言,阻攔不住別人越來越扭曲的惡意。
許尚喜歡杜梓然,但是杜梓然只能接受作為朋友的許尚。
一向不會拒絕許尚的杜梓然,不等許尚說完表白的話就果斷拒絕。他說:“我們不可能!還是朋友,好嗎?許尚和杜梓然是朋友,這個關(guān)系不能再近了!”
許尚以為杜梓然只是不喜歡男人,被拒絕之后只能裝作什么都沒發(fā)生。許尚退回到了朋友的位置,因為杜梓然說他們不可能。
……
杜梓然精神不太好,平時自己一個人也沒有關(guān)系。但是現(xiàn)在許尚在身邊,他喘著氣努力運轉(zhuǎn)大腦,想要做出情況很好的樣子讓許尚不要太過傷心。
仔細思索了一番,杜梓然低聲問他:“什么時候,去、上學(xué)”
低頭湊到杜梓然近前,許尚頃耳細聽,怕錯過愛人的只言片語。
放在腿上的手緊了緊,勾住了寬松的褲管。許尚回想之前看過的高考志向填報指南書,選了個大致的日期說:“八月初,提前去收拾收拾,還有半個月的軍訓(xùn)!”
悄悄咽了口口水,許尚手心出了汗。他不是故意要騙杜梓然,只是怕說了實話杜梓然會接受不了。
就像那時候知道真相的許尚也一度無法接受。
……
許尚陪著杜梓然熬過了中考,擺脫了令人窒息的生活。上了高中周圍還是會有異樣的眼光,但是相比過去的三年,這已經(jīng)好了很多。
少了幾分毒烈的惡語,也開始有人向杜梓然和許尚表露善意。但是杜梓然還是推拒別人的視線,還是窩在角落里不言不語。
那時候杜梓然的身體依舊不好,總是發(fā)熱嘔吐,小病不斷。杜梓然經(jīng)常請假,也總是避開人群。不管善意惡意,他都不接受別人,甚至對許尚也刻意回避。
感覺到杜梓然的異樣,許尚幾次找到杜梓然想要尋求一個原因。但是杜梓然不但不愿意同許尚說話,甚至對許尚的靠近極度排斥。
許尚堵住杜梓然問他是不是覺得自己惡心,杜梓然沒辦法說許尚惡心,也沒辦法看著許尚的眼睛。
他低著頭,不安地摳自己的指甲。杜梓然的十指都被摳爛染血,忍受不了的淚水打在潰爛的指尖。他哽咽著斷斷續(xù)續(xù)地哭訴,哭訴他得了艾滋!
杜梓然抽噎著告訴許尚那些骯臟的事情。
他小學(xué)的時候曾經(jīng)被班主任猥褻,被做了很不堪的事情。他想要逃離,但他無處可說。
小時候杜梓然不懂,和媽媽說老師對他做了很奇怪的事情。但是杜梓然的媽媽只會訓(xùn)斥他不懂事,說老師怎么會對學(xué)生不好,說杜梓然得了老師關(guān)照還不懂感恩。
后來上了初中杜梓然發(fā)現(xiàn)他的班主任還是那個惡心的油膩大叔!班主任對杜梓然說他盡管去告,背景雄厚的班主任根本就不怕杜梓然說些什么,因為杜梓然這樣的小人物說出去的話根本就傳不到高層去。他有辦法讓杜梓然不但有嘴說不出苦,還能給杜梓然隨便扣個罪名被學(xué)校開除。
杜梓然想過反抗,但他說出去的話都被打壓了回去。漸漸地他學(xué)會了忍受,他也只能忍受。
好在后來杜梓然慢慢長大,那個戀童癖的老師對杜梓然失去了興趣。杜梓然以為自己終于逃開了陰暗的過去,但是他的身體開始出現(xiàn)一系列異常的反應(yīng)。
他的媽媽厭棄病弱的杜梓然沒有用處只會拖累家庭,杜梓然只能自己一個人偷偷去醫(yī)院檢查。原來他得了艾滋。
曾經(jīng)猥褻他的班主任不會耐心地做安全措施,更不會給杜梓然清理。杜梓然不知道,那個惡心的班主任也不會知道,沒人清楚是什么時候,杜梓然就染上了這可怕的病癥。
可能是十歲的時候第一次,也可能是十三歲的最后一次。
那時候許尚向杜梓然表白,杜梓然不是對許尚沒有感情,他只是不敢。
這樣美好的活在陽光下的少年太過耀眼,杜梓然害怕許尚被他拖累地萬劫不復(fù)。
……
“對不起,是我……我拖累你……你以后,咳、咳咳……”杜梓然一句話說不完就又開始咳嗽,許尚慌了神又不敢出手亂動。
一雙手在半空中徘徊,無處安放,許尚不安地安慰他:“沒關(guān)系!沒關(guān)系!”
充血的眼球極度疲累,許尚干啞著嗓子開解說:“我都是自愿,你愿意讓我陪著,我就已經(jīng)很滿足了!小然,我這一生最大的幸運就是遇見你!”滾燙的淚水奪眶而出,許尚不停地擦拭眼淚,害怕淚水滴到杜梓然身上又讓他感染什么細菌。
“小然!你就好好地養(yǎng)病,等你好了,等你好了我們就去一個沒人認識我們的地方,我們?nèi)ミ^普通人的生活。到時候不會再有別人的閑話,那些不開心的事情也全都忘個干凈!小然,你特別好,遇見你,我真的很開心!”
“我父母都說盼著你好起來,等你好起來就做我們家的新媳婦兒。我爸媽還等著你進我們家門呢,小然!小然,咱們還有妹妹。你說你要是離開了,安然該多傷心所以你好好的,不然哪天安然問我要哥哥,我,我該怎么辦?”
“小然咱們還有好多事情沒有做,你也才十八歲!我們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我們,我們得過得特別好,得一直一直在一起。小然!小然,我學(xué)了好多菜的做法,等你好了,我就天天做給你吃。”
“我還買了好多小說和雜志,都是你以前喜歡看的類型。還有春夏秋冬的衣服,我都準備了好多,等你不需要穿這些病號服了就穿給我看好不好……”
許尚一刻不停地說了很多話,到最后連淚水都干涸了,只剩刺痛的眼球灼傷許尚美好虛假的設(shè)想。
門外傳來“咚咚”的敲門聲,許尚偏頭看見護士長和陸警官站在窗外——時間到了,他該走了。
哽咽著止住話頭,許尚強扯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沙啞著嗓子對愛人道別:“小然,今天時間到了。你在醫(yī)院要好好養(yǎng)病,下次你的病好些我再來看你!
強烈的不舍撕扯許尚的心臟,他知道這一別可能就是永遠了。抽了抽鼻子,許尚抹了把臉強打精神說:“你要聽醫(yī)生的話,我沒法來的時候我爸媽會代替我看著你的!要是不好好養(yǎng)病,我下次就不來看你了,知不知道!”
門外的人又敲了敲玻璃,催促許尚快些離開。護士長看著里面的少年不忍地捂住嘴,躲到墻角抖著肩膀無聲啜泣。
許尚聽見聲音,貪婪地盯著杜梓然想多看幾眼。他知道剛剛說話太快,杜梓然可能一大半都沒有聽清。
隔著口罩聲音很悶,許尚湊到杜梓然耳邊不舍地道別:“小然,我,得走了。等你好些我還來看你!”
說完許尚手扶著一旁的桌子撐起疲累的身體,視線黏在杜梓然身上慢慢離開。
杜梓然的呼吸重了幾分,斷續(xù)著無法連貫,他突然掙扎著開口說:“許尚!”
“哎!我在!”許尚手撐著床邊,蹲下聽杜梓然的聲音。
床邊的儀器“滴!滴!”響得有些急促,杜梓然喘不勻氣,嗓子里像是在拉風(fēng)箱。細微的脆弱聲音對許尚說:“下輩子、我,等你,等你……”
耳邊炸起一陣轟鳴,許尚有些難以接受杜梓然對自己說這樣的話。這段時間他倆一直在相互鼓勵,即使他們都知道時間對他們有多么不公平!
重重合上眼皮,許尚抽了口氣。撕扯開喉嚨,許尚卻只能喊出來一聲低沉。的:“好……”
一步一步從病房里挪了出來,許尚離開了病房外的觀察窗,直到病房里的人怎樣也看不到他了才站定在陸警官面前。
他果決地伸出了雙手,讓陸警官為他帶上手銬。護士長趁著他沒被帶走,盯著這個少年問道:“你不需要殺他,這件事已經(jīng)被曝光了!他會受到制裁,你……”
話沒說完,許尚突然出言打斷,他神色自然地回復(fù)說:“但是只能判五年!那個惡心的畜生做的那些事,只能判五年。”
許尚對護士長笑笑說:“對小然做過的事情,讓小然忍受這樣的痛苦,如果只是五年,我怎么可能甘心呢?”
看著面前神態(tài)如此坦然的少年,護士長說不出話來。她和這兩個孩子相處的半年,深切地明白他們是多么善良堅韌的少年。
目送著許尚離開視線,護士長久久難以平復(fù)自己的心情?剖依镎J識他們的醫(yī)生護士都無法平靜,多好的孩子,被一個人渣毀了兩個人的人生。
坐在警車里,許尚不清楚自己將會被帶到哪里。他望著剛剛離開的方向出神,旁邊還坐著兩個押送他的警官。
車里很安靜,許尚突然沒頭沒尾地說:“他說下輩子等我!闭f完甜甜地勾起唇角,低下頭眼前只剩虛無。
兩個警官面面相覷不知道這個少年在同誰說話,索性誰也不開口搭腔。
一滴淚劃過面頰,啪嗒,滴到冰涼的手銬上。許尚此刻很想再見一見小然,他到最后也沒能再摸一下小然的臉,連眼淚都沒能碰到他的小然……
——三日后許尚作為被告開庭,許尚的父母剛到法院就被告知許尚已經(jīng)在獄中自殺。
陸警官交給他們一張紙條,說是許尚死前留下來的。
許尚的媽媽接受不了打擊跪坐在地上哭嚎著叫喊兒子的名字,只有許尚的父親還能強留理智,顫抖著打開那張邊緣參差不齊的紙條:
——小然,你身體那么差,看不清聽不見,精神也不好。你說我怎么能讓你等我呢?我先去探探路,順便找陰差打點打點。哪天你想我了就來找我,咱們一起走,可以吧?
陸警官說許尚離開的時候臉上帶著笑,他走得很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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