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命輕輕靠近鐵手：
　　我有話同你講。
　　鐵手后揚(yáng)了頭拉開點(diǎn)距離，還是那張自己見慣的嬉皮眉眼，但玩笑里岬的點(diǎn)轉(zhuǎn)瞬即逝的東西，讓鐵手沒來由心頭一震。

　　在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的夜晚，他們約在巷子里見面。
　　巷子在神捕司門外，寥寥寂靜，而且窄。

　　于是他們各自背靠著一面斑駁的墻，窄且幽靜的巷子，讓默默相視的二人拉近了似是而非的距離。

　　什么事？
　　鐵手在問那個人。
　　可追命只是翹著嘴角睜了亮晶晶的眼看他。

　　當(dāng)一個平時聒噪慣了的人突然脈脈望著你沉默時——鐵手聽到了自己戰(zhàn)鼓雷鳴的心跳聲——那實在是有著要人命的異樣感覺。

　　隔著短短的距離，鐵手向追命伸出自己擁有摧枯拉朽力量的手，伸出之前，他并不知道它將有的落點(diǎn)在哪里，所以伸出之后，它停在寂靜的半空，隔著二人間更短了的距離。

　　那個人的手卻突然迎上他，像是怕它會寂寞，像是本身也寂寞。
　　兩只手在黑暗中幽會，而后片刻不歇，十指纏繞。

　　他已經(jīng)問不出這個人到底要說什么。
　　而這個人仍舊只拿了晶亮亮的眼睛望他，仿佛如孩童撿到最有趣的玩具一般快樂歡喜。

　　追命此刻是如此地快樂歡喜，他想：
　　原來鐵手的鐵手，也是肉做的。

　　***

　　這一晚的月色很亮，遮起了滿幕星辰的光輝，美麗迷惑到有點(diǎn)訕人。
　　巷子仍舊靜靜佇立在那里，除了微風(fēng)聲和呼吸聲，并沒有多余的話語。
　　在已經(jīng)摩挲出更多斑駁的古舊墻壁上，鐵手和追命同樣的，靜靜守望在那里。

　　明天就要出發(fā)往涼西辦案呢。追命想，還未出發(fā)已經(jīng)風(fēng)波四起，這一路必定重重危機(jī)。
　　他很想開口講：唉鐵手我跟你說不如我去跟世叔講讓他許我隨你一同前去辦案吧這一路險象環(huán)生多一人多個照應(yīng)京城局勢緊張我知道但是我替世叔心疼他辛辛苦苦培養(yǎng)出來的國之棟梁不舍小我如何完成大我不保好人才如何支撐廟堂……
　　可他什么都沒說。
　　他的全部心思都只能放在膠著的對望里，他的懷疑有多動癥的手腳，被箍陷在鐵手的手腳里。

　　你要說什么？
　　鐵手低啞著聲音問。
　　追命心疼著自己后背又被磨破的上好緞衣，嘴角輕抿著并不言語。

　　***

　　二十日后。
　　滿月艷似血。
　　鐵手的手已經(jīng)快要不能拾起地上的落葉。

　　那是十月天，開封的寒氣暈染，嚴(yán)冬將醒未醒之時，城外一望無際的蒿草蘆葦，蕩出十二分的蕭瑟涼意。

　　鐵手的血未干。
　　一路奔波，舊患添新傷，千里追殺步步緊迫的數(shù)十個死士，根本不給他機(jī)會喘息。
　　于是只能想，邊逃邊想。
　　想世叔的說話、雪姨的靚湯、無情的理解、冷血的義氣，想游冬‘哥哥哥哥’的叫喊，想阿爹霜染的斑白，……想若飛羞澀嬌艷的笑臉，……想那條昏暗狹長的巷子里……追命似語非語閃閃的眼睛……

　　一個信念足以支撐一個人多久。
　　鐵手沒有考慮過。
　　但有一句問話，一口氣，生拉死拽著他，讓他在連日的逃亡中無數(shù)次絕處逢生，絕地反擊。

　　可是這一次，好像便是最后了。
　　鐵手的手已經(jīng)不能拾起地上的落葉。
　　他停不下來，像被人牽扯著看不見線條的木偶，只能在刀光劍影中翻舞。
　　一停，便是死亡，一停，便是無望。

　　可又是不能停息的戰(zhàn)舞之中，鐵手空出了半滴心思，這便足夠讓他尖銳發(fā)現(xiàn)到，原來自己已經(jīng)奔進(jìn)如此熟悉的深巷里。

　　死生之間僅隔一線，鐵手突然就想，你到底有什么話要講？
　　他想，這次回府之后，一定不管不顧那人的故作幽深，一定要真切明白迫問他到底。

　　也許是半滴心思亂了神，一直無法頃進(jìn)他要害的劍刃挖進(jìn)他胸膛里。
　　有了這第一劍，后面的第二劍，第無數(shù)劍，無阻滯招呼進(jìn)血肉。

　　鐵手終于放低了他的手，看不見的線條切割斷，破敗的木偶跌落地上。
　　你到底有什么話要跟我講？
　　鐵手以為是幻覺。
　　幾道人影飛撲進(jìn)圍攻的陣型中，倒在地上的那一刻，思思暮暮不讓他安生的人焦灼滿臉出現(xiàn)在他面前。

　　鐵手！不要！不要……鐵手……
　　那個人好像在叫他，慌張的手卻不敢往他沒有一塊好肉的身上放。
　　他努力睜開眼睛。
　　你到底有什么話要同我講？
　　——他曉得那人看得懂他的眼睛。

　　可是追命原只是對著打算結(jié)婚的他動了調(diào)笑的心思，原只是想逗他出來讓他急……
　　追命原本自己也不知道，到底能對眼前的人說什么。

　　只要你好起來！
　　追命終于將手伸向鐵手鮮血淋漓的五指，像之前無數(shù)次沉默對抗里那樣，兩兩交纏。
　　“……只要你好起來，我便告訴你知。”

　　鐵手沉沉睡去時，嘴角甚至還嚼著淺淡的笑意。
　　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睡一覺醒來，那個人潛藏心底的小心思，便話給我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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