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第 1 章
一、小寒,歲末。
寺院里梧桐樹的葉子落光了,早晨我掃樹葉的時候瞧見有一兩片綠得透明,仿佛是與俗世掙扎許久拼盡血力,卻又不得不落下的痕跡。師父早年便對我說這世界自有他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我們需遵循這些規(guī)律。一凡,或許有人會改變,那也是上天安排好的,你知道嗎?是語重心長的語氣。
冬天里許多人都在準備過年,來寺廟進香的客人也漸漸增多。每一年的這個時候我都會被安排在正殿上,每一年的那個時候也都會出現(xiàn)一位女子,我注意她是因為她也同樣在注意我,看到我后一個笑臉遞過來,行了禮便退了出去。偶爾去解簽,或者去齋堂用飯,她并不多言。
我很好奇,不是對她,而是對自己。平日里我總會翻著佛經(jīng)用肉眼去識別佛祖口中的眾生相,看一個個的香客從我面前經(jīng)過,我會看他們實際的樣子和當下的心性。可是這個女子我卻是看不懂的,看不懂她眉眼之間藏著怎樣的言語,比如悲哀,或者是開心。于是我好奇,怎么會,不敢去深究她的本相,她亦只是普通人而已。什么大智大慧什么修行,不過是自己騙自己。
年末寺廟總是有幾場大的法會,是為黎民蒼生祈福的,師父會親自主持。我可以在旁邊觀看,也可以下山離去。師父說我與其他人修行不同,所以一年中至少有半年時間我都在外游蕩,他說一凡,你生來就是為成佛的,這世上沒有什么可以阻擋你,只是有一些事情你必須去經(jīng)歷,意外總是有的,旁人無能為力。
意外,就是突然發(fā)生的可能會改變你命運的事情。于是這年年末我下山,因為我對那些法會沒興趣。那個女子是在半道遇見的,那天天很冷,我的罩衣里裹著厚厚的棉衣,包袱里裝有我喜歡的佛經(jīng)!督饎偨(jīng)》里說: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我自然贊同佛祖的說法,可是為什么我還是一再的感覺到寒冷,難道是因為我的心里本就冰涼如水于是身體的反應(yīng)才會如此的不受控制?如夢幻泡影,那么我佛,也是虛蕪的么?
那個女子出現(xiàn)的時候嘴里念著的,就是《金剛經(jīng)》里的這一句,我靜默地看著她,突然有些驚慌失措。她眼里的光忽明忽暗的,內(nèi)心似乎在掙扎,然后她走向我。早聽說一凡師父每年都會出外參禪,原來是真。
我低頭,她亦有一雙洞察人心的眼睛,我怕她看透了什么。我只是喜歡游山玩水到處走走,說參禪嚴重了。
哦?她微笑,陽光透過枝葉折射下來打在她臉上,是明黃的色彩。她穿過我走出去,小師父,你可曾想過你為何要成佛?她的話語隱隱傳來,我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視線里,似乎有些寂寞。
她說,我為何要成佛?
其實我從未想過這個問題,因為師父一直都告訴我說我生來就是為了成佛的,我?guī)缀鯖]有別的路可以走?墒窃诮^大多數(shù)時候我的內(nèi)心是澄澈的,干凈得沒有任何雜質(zhì),包括一些倒背如流的佛經(jīng)。我總在想這是不是就是所謂的虛蕪幻境,我是不是就快成佛了就快要拋開一切凡塵了,我以為我所做的事情都是應(yīng)該的是理所應(yīng)當?shù)氖敲ê昧说,可是第一次有人問我為什么。我的心里翻江倒海起來,究竟什么,才是命定一說?
二、驚蟄,驚醒了什么?
那是在一個法會上,掌教師兄侃侃而談,下面的人聽得虔誠。偶爾有幾個耐不住性子的小孩哈欠連天也被身旁的長者制止,所有人都認為這個時候,應(yīng)該是莊嚴的?墒俏覜]有忍住,我亦打了個哈欠,然后站起身來往外走去,身后有人叫住了我。
一凡,你去哪里?是師父。
下山走走,是否可以?佛經(jīng)里說一切都是虛蕪,包括自己,人的一世很快就會過去,我們在祈求來世的業(yè)報。可是空口無憑,不經(jīng)歷紛繁的塵世又如何去云淡風清?所謂看破紅塵,若不在紅塵里又拿什么去看破呢?這一段話我并沒有說出口。
師父沉默良久然后點頭,他說一凡,當然可以,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路要走旁人如何干涉?從今年開始以后每一年你都可以下山一段時間,不必向任何人說明你這段時間的經(jīng)歷?墒悄阋涀∧闼龅娜魏问,都要對得起自己的心。
我們究竟該怎么追尋才算對得起自己?
我記得那天是驚蟄,在我幼年到童年再到少年,這是我第一次單獨出門,雖然面對眾人我有那樣堅強的勇氣可是我知道自己的心有些瑟縮,我開始害怕。然后在那片樹林盡頭的小道上,我遇見了她。她從花轎上走下來在路邊歇息,旁邊圍了很多人,她轉(zhuǎn)頭看見我驚慌的眼,然后微笑。我知道這一日之后她將不再屬于自己,包括她那張明媚的笑臉。可是她向我走過來,遠處有燦爛的陽光浮現(xiàn)。
小師父有禮。她低頭,小女子在出嫁途中偶遇佛門中人真是三生有幸,于是不顧禮數(shù)的與師父招呼?煞裾垘煾纲n小女子一句話,日后也好時時牢記。
我知道這邊有這樣的規(guī)矩,女子在出嫁前去到寺廟里求得道高僧賜錦言妙句拿回去裝裱張貼,可保兩家平安,只是這需要不少的錢。一般的窮苦人家也只是買一兩本佛經(jīng)足矣,這女子在這個時候偶遇要求賜言,看來也不是什么大戶人家了。只是我年齡尚小未經(jīng)世事,并沒有什么好的話語說來給她鼓勵啟發(fā),更怕說出什么不合時宜的言語惹來別人非議,于是連連后退,低頭。小僧年齡尚小,不會說話。
她愣愣地看了我許久,陽光隱沒進云層,天空黯淡下來好像有些悲憫,我深呼吸。她微微低身,打擾小師父,然后轉(zhuǎn)身離去。紅色的軟布鞋上繡著飛舞的喜鵲,百合的裙擺在輕輕抖動,她好象在顫抖。我的心在那一瞬突然有些疼痛,左手緊緊握著指甲嵌進手心里,小姐,我叫她,今天,似乎是驚蟄。
她轉(zhuǎn)過身來,笑容再次漾起,是,多謝小師父,請教您的法號。她那多變的情緒讓她看起來更像一個精靈。
一凡。我低語,邁開步向路的另一端走去。我知道她在身后看著我,她與我一般大小,只是很快將會是別人的妻。我賜了她一句話,驚蟄,萬物蘇醒。這個節(jié)氣因為她的出現(xiàn)和存在而與眾不同起來,我的心猶如一條蛇,冬眠,已經(jīng)過去了。
那次出行并沒有走太遠而且就在周圍那一帶打轉(zhuǎn)。我知道自己的所有行為都與心中的妄念有關(guān),所謂的心劫和心魔就是如此,自己已經(jīng)著了魔。一個從小就懂得壓抑自己情感的男子,一旦醒來是多可怕的事情。
如今多少個驚蟄過去在這一天里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是陽光普照的,可是我的心里絕大多數(shù)時候,都在下雨。一個人在一個時間段里會遇上哪些人,他是否會在你的心里留下痕跡,會留有怎樣的痕跡,你能否預(yù)料到即將要發(fā)生的事情,然后能看清楚自己的心?
是不是每一段經(jīng)歷都是上天的恩賜,而老天這樣安排,是為什么?
三、夏至,如是為何?
如何,如是為何。如果是這樣,我們又該怎么做?
春天過去轉(zhuǎn)眼走到夏天的盡頭,有時候我會忘記自己為什么走在路上,當一切成為一種習慣的時候,不用去解釋,也不用掩飾什么。只是經(jīng)過三月驚蟄時我總有很多感慨,果真有一些意外是我們無法抵擋也無處躲藏的。
夜里依然炎熱,一年又過去一半了我也該回寺廟了,只是,我真的能平靜自己么?那年的那日她淺笑盈盈興高采烈的去為人妻,我只是她生命里太小的一段插曲,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墒菑拇撕笏磕甓紩罄线h的從她的家趕來寺廟好幾次,她總是借由這種事那種事在我的眼前晃來晃去。她是在提醒,亦或是有意考驗我的耐力,讓我變得麻木變得清冷變得對生活徹底失去熱情?其實從頭到尾我都是無辜的我沒有故意去招惹誰與世無爭清貧度日,我不懂這一切的發(fā)生,到底是因為什么。
她這樣做,是為著什么。
師父常說萬物皆是空,我們要懂得看開和放棄,不要去著相。只是我總在想若是一個人能做到對什么都不在意把一切都看成是虛幻的是稍縱即逝的,不在意自己的所有感情,那他還活著做什么?我們生來就是為了去體味世間百般滋味萬種風情的,不曾擁有過又何來放棄一說,沒有驚天動地哪有資格去云淡風清,沒有疼痛怎么說幸福,傷心欲絕才會有快樂。
還是在當年她曾經(jīng)踏上花轎的那條小路上,她不知道那時我是如何眼睜睜地看著她們揚長而去的,映襯出我所說話語的微不足道,似乎在譏諷著什么。我每年回寺廟都會經(jīng)過那里,站上半個時辰。也許只有那個時候那樣年輕的自己,才是最自由的。也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開心快樂。也才會在意,她一去是否會過得開心快樂。
太陽很猛烈,我有些干渴,萬物復(fù)蘇到極致便是傷了。所有濃烈的其實都是脆弱的,預(yù)示著以后的瀟條和凄清。因為夏至之后,便是秋了。這世間的定律是誰創(chuàng)造的,這個創(chuàng)造者他又想要決定什么?我又開始胡思亂想了,為什么只有站在這里我才會想這些形而上的東西?
其實我一直很好奇,你想要復(fù)蘇的是什么?身后竟然傳來她的聲音。我沒有回頭,我想要假裝沒有聽到,這樣我才能更好的對自己交待。
她就在身后,半個時辰后我轉(zhuǎn)身,她依然站在那里,看著我剛才看的地方。枝葉折射出的太陽光照在她的臉上棱角分明,她在笑,目光柔和。世上最不能抵擋的就是溫柔的笑,何況還是美麗女子的笑。我終于發(fā)現(xiàn),我的掙扎很徒勞。
你為何一直在這里?
因為我在等待,師父,你是否相信命中注定?就算我們再怎么掙扎也是徒勞,你所有的奮起反抗都是命運安排好的,可是我們卻還在自以為是著,不愿束手就擒。
你有你自己的歸宿,已經(jīng)很幸福了。至少每天天黑之前你知道你要回去哪里,你還有牽掛,就算有許多傷心也該滿足了。因為這世上還有很多人一直都在路上走著,他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你所擁有的,要好好珍惜。
那么你現(xiàn)在要去哪里?你去的那個地方,是你真心想去的地方嗎?
我沉默。確切來說是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于是沉默。我要回去哪里?我一生所奔波的歸途是我的結(jié)束嗎,是我心之向往的地方,是我心甘情愿要到達的彼岸嗎?一路為成佛,可究竟佛是什么?
熾熱的太陽照得我有些暈眩,我看著她的背影,如此美麗。夏至,夏天到來,然后過去。
四、秋,誤聽。
一凡,師父叫我。其實我聽到了,可是我沒有回頭。我漸漸的感覺自己心里的欲念越來越少反應(yīng)越來越遲鈍,我逐漸的變成了一樁木雕,于是越來越少有人來打擾我。好多時候我的腦子都空白著,以為自己已經(jīng)快成佛。
秋風中的某處傳來梔子花的味道,我想如今我唯一有感覺的就是這種濃烈的香味了。每個人的心中都有一絲牽念和一個出口,當年母親離開時身上鋪著的就是這種花瓣,我還小,不知道一些人一旦離去,就永遠不會再回來了。我一直不明白死亡究竟是不是解脫,而究竟有多少人,需要這種解脫。
師父在身后嘆氣,說一凡,你隨我來。我知道他很想幫我,幫我沖破心中的那個魔障,我知道有時候人的內(nèi)心其實很寂寞,連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走哪條路才是正確的才是對得起自己的。我抬眼望向天邊的晚霞,聽見身后又一聲嘆息,卻不是師父的聲音。
這一天那個女子映在我眼簾的,是一身紫衣。紫色代表隱忍的生活,這種色彩藏住了熱情,也藏住了自己真正的追尋。她仍然那樣笑著,眼睛晶瑩。小師父,當年你告訴我說三月驚蟄,究竟驚醒了什么?彼此的遇見卻是無能為力的,逃離只會有更深的郁結(jié),只有發(fā)散,疼痛,結(jié)枷,才會愈合。
你想發(fā)生什么,才會安心?
你說每一天我都知道自己要回去哪里,可是從那年驚蟄之后我便沒有了家,我的心在流浪著越走越遠再也停不下來了,勉強自己去感受幸福,去假裝過得幸福,是不是真的就會快樂?小師父,你真的覺得沒有牽念,就會立地成佛?不掙扎,就可以云淡風清嗎?
晚霞的色彩濃重起來,云淡風清?我笑,為什么我們總是活得不甘心,我們所追尋的東西總在前方不遠處,沒有得到,就不會放棄。為什么我們都看不到手里握著的究竟是什么,握得粉碎,然后再來感嘆錯過。誰會去知足呢,比如人人都想成佛,如果都能成的話這凡世間是否還有普通的生靈生活?小姐,你想要什么?我聽見自己說。
我終于問出了這句話了,你想要什么。這五個字曾一度縈繞在我心頭千次萬次也不敢問出口,我怕我一旦說出來就無法收手。誰說我沒有欲望來著我只是把它藏起來了藏得很深很深,深不見底,以至于后來連我自己都忘記了我是不是還有這種情緒存在過。她想要的,我是否給得起?若是不能又何必去問。那么,我為什么要問,在這個快要結(jié)束的時刻?
誰會真的甘心呢,真的去云淡風清?看著這還沒開始的結(jié)局而心思坦然,不會惋惜?說到底我也只是個凡人而已,最無能最不敢面對自己的凡人,說什么成佛,一個笑話,一段美夢罷了,還不肯清醒。
她一直笑著,有淚從眼里滑落,她眨眨眼睛眼淚滴到了地面上,很奇怪我竟然聽到了青翠的聲響,啪的一聲砸進我心里。你會隨我走,還是隨你師父去?你知道嗎你就快要功德圓滿了,我本是來恭喜你的我想你終于得到了你想要的,可是這是最后的機會了我怕我不說,會一輩子積郁成疾的。你瞧我仍是自私的只顧著自己,我一路的仰望和追趕,也只是為著自己的心。
其實我也很想掉眼淚,真的,就算不是為著傷心惋惜錯過也該為感動掉幾滴淚,可是我沒有。從頭到尾我都那樣靜靜地眼睜睜地看著她紅著眼臉色愈加蒼白身體顫抖著直到開始搖擺,我恨自己,難道真的已鐵石心腸了?
我微低身行禮,阿彌陀佛,然后轉(zhuǎn)過身去,一步兩步。沒有人看出我在顫抖,縮緊的心開始疼痛,我需要大口的呼吸。師父在佛堂等我,我已能看到他的身影,這一段距離如此遙遠我舉步維艱,身后潮濕一片。
五、結(jié)局,如何坦然。
師父給我講了個故事,故事發(fā)生在十年前,那時候我十六歲。師父說一凡,人人都在說著放下,說著解脫,不過是空話而已,只有你才懂得這之中的深刻含義。他說你用了六年的時間去放棄還是把自己弄得傷痕累累,所有的佛語都是紅塵中的劫數(shù),不用忘記,用一輩子的時間去記起。
十年前我遇見那個女子,那是我第一次下山,那是她第一次出嫁。我送了她一句話,她臨去時一直念著。彼時她在我的懷里微笑如初,太陽剛剛升起她的身上鋪滿了白色的梔子花瓣,和母親一樣她躺在木筏上順水而下。那年我二十歲,為著一個女子離開了寺院在凡塵生活,我心甘情愿的為她努力期盼著最單純樸實的天長地久,我不知道我這樣做究竟有什么錯。難道就錯在因為我的出現(xiàn)而讓她離開了她的夫君隨了我,那么我是不是該出現(xiàn)呢,這是我能決定的嗎?老天既然讓我們遇見讓我們歷盡艱辛才去牽手還要忍受俗世道德的折磨,為什么就不能讓我們長相守呢?
那短短四年的紅塵俗世猶如我的前生一般,師父說自從她離去我就變得沉默寡言起來,漸漸的腦子里有了幻像以為自己又回到了十年前,而這次我沒有去牽她的手隨著她走。師父說我終于看破了我就要得道了,我笑,就讓他這樣想吧有什么不好,這樣的結(jié)局對他來說是個安慰,大家都會坦然,我就不會那么累。是的,我不斷的想起我們的初遇,想起我們的紅塵之劫,我在腦子里在現(xiàn)實里不停的重復(fù)過去,我想我是瘋了?伤麄冋f我要成佛了,一切不過是虛無的妄念而已。
在自己的妄念中我拒絕她過來牽我的手,我知道,我不去牽手她就會一直存在著,她不會離開不會消失,不會傷心不會疼痛難過,我們都會心念著。不管她在哪個世界里,會一直記得我,這就是我的心愿。
于是,我便是世人的佛,與自己無關(guān)。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