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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到處都是戰(zhàn)亂,死了好多人。
空氣中似乎都彌漫著血的腥氣,混合著尸體腐爛的味道。
天也是灰蒙蒙的,要下雨了。
忘了隨著遷徙逃難的人走了多久了。
他家五口人,兩個哥哥去了戰(zhàn)場,爹娘早早撐不住死在了路上,只剩他一個了。
身上穿的還是娘親許久之前拿床單做的單衣,臟的不成樣子還破了幾個口子,他也不會縫,任由冷風呼呼的刮進來,吹得他通體冰涼。
腳上凍得起了瘡,鞋底早磨穿了,走一步就是一個血印子。
這場雨過后,恐怕會更冷了。
他已經好幾天沒吃東西了,整個人削瘦頹喪,腳步虛浮。
前方突然嘈雜起來,這代表著活命希望的聲音引得人越聚越多,他也游魂般飄了過去站在一旁。
稍微強壯一些的人已經過去爭搶辱罵,打的頭破血流比比皆是。
這一切就因為一棵樹,其皮可食。
樹上掛滿了人,樹下堆著的更甚,形成了一座人山,有人尖叫著被人推掉下來,很快被人群淹沒了,生死未卜。
他若是去爭,不免成了他人腳下亡魂,靜靜的在一旁觀望,等待一個機會。
人性在生存面前丑態(tài)百出,像他這樣旁觀打算坐收漁翁之力的也不在少數(shù)。
他很快找準了機會,仗著自己身材瘦小,爬進了人山中去。
從一個婦人手中奪了巴掌大過來,他也不貪心,將戰(zhàn)利品往懷中一揣,低著頭踩著人退出來,躲到一旁去了。
沒人會發(fā)現(xiàn)發(fā)生了什么,他有些得意,并不覺得自己可恥。
人要是不活下去,就什么也沒有了。
就像他爹娘,裹尸布都沒有一塊便草草埋進了土里,誰還記得他們長什么模樣?
他自己都有些模糊了。
一陣冷風吹得他打了個顫,已經走得足夠遠了,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身旁跟了個小尾巴。
跟著自己的女孩像是跟家里人走散了,又像是被丟下了。
衣裳破破爛爛,小臉餓的面黃肌瘦,扎著兩個亂糟糟的羊角辮,一雙眼睛卻瞪得大大的,凝著些水汽,顯得柔弱無辜。
見他盯著她,女孩怯生生地喊了聲:“哥哥!
讓他想到了曾經在路上撿到的一條小狗,也是差不多的眼神,討好地舔他的手。
他用一根細繩子吊死了,養(yǎng)了他家里人兩日,那狗死的時候,微弱的嗚咽了幾聲斷了氣息。
他下手狠,沒讓它感受太多痛苦。
這樣的亂世,總歸是會被人吃掉的。
不如被他吃,他想活著。
只是那是狗,這是一個人。
鬼使神差的,他將手里的榆樹皮掰斷丟了一截給她,惡狠狠的說:“我沒有妹妹,別跟著我!”
女孩嚇得眼淚在眼眶里打轉,撿起了樹皮小口在嘴里啃,還是固執(zhí)的跟在他身后。
冬天就要來了,帶著個累贅更難存活。誰知道哪里能吃得上東西呢?
“我警告你,我不是好人。你若跟著我,小心夜里被我當做兩腳羊賣了!
這個威脅應該足夠嚇人了。
他隨便指了個方向:“識相,就快滾!
女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小聲說了句:“謝謝你!
往他指的方向走了。
他松了口氣,終于走了。
尋著一處空地坐下,拔了些苦草根,就著樹皮糊了一頓。
胃里總算沒空著了,他閉上眼小憩了一會。
醒來四肢發(fā)軟,肚子里再次空無一物,嘴里的苦味更甚,苦得他皺緊了眉。
這樣豬狗不如的生活,無盡的遷徙之路,究竟何時才能到頭?
爬起身準備去找些水喝,就看到坐在離他不遠的那熟悉的臟衣服跟羊角辮。
那個女孩!
他假裝自己沒看見,往相反的方向去。
女孩見他醒了跑到他跟前攔住他,手里拿著什么,示意他伸手。
他心中煩悶,不耐煩的伸出了一只手。
一個小東西落到了他手上,撓的他手心癢癢的,是一只草編的蟈蟈,已經泛黃枯萎,殘破不堪。
“給我的?”他有些愣住了,自從父母亡故,再沒人給過他東西,一切都是他自己去偷去搶,拼命奪到的。
女孩望著蟈蟈的眼神有些不舍,這或許是她最寶貝的東西,而此時,在他手上。
她點了點頭,粲然一笑。
他這才注意到女孩的褲子濕了一半,身上沾了許多淤泥,渾身臟兮兮臭烘烘的,估計是給人欺負了。
這樣冷的天,他的鼻子有些酸,不知道是凍得還是別的什么。
拉著她去溝邊洗了洗臉,撿了些枯樹枝生火。
重新給她理了下頭發(fā),把臟東西弄掉,簡單的用發(fā)繩束在腦后,別的他也不會了。
僅剩的樹皮還不夠塞牙縫,無奈草根都沒尋到一處,兩人只能餓著肚子烤火。
天黑了,耽誤了一下午的功夫。
他們落在了人群靠后的一堆人里,盡是些走不動路的老弱病殘,這樣遲早會死在路上。
火光忽明忽暗照著女孩的小臉,他清醒的認識到不能這樣下去了。
他跟自己說,等晚上她睡著了,就把她丟在那好了,不管她。
深夜,他悄悄爬起來埋頭走了幾十里的路。
看得見主力部隊了,他正想靠過去,卻越走越慢,腳步沉重。
望著那只泛黃的蟈蟈,他嘆了口氣,掉頭又折了回去,到了地方卻不小心驚起了一堆啃食死肉的禿鷲。
此時天已經快亮了,地上橫七豎八死了不少人,有野狗拖著尸體大快朵頤,見有人過來拖著一截血淋淋的大腿便往林子里鉆。
泥濘的小道上遍布繁雜的馬蹄印,這樣的年代養(yǎng)的起馬的,恐怕只有山匪了。
他忍著惡心翻看了殘余的尸身,沒有找到女孩蹤影,他想她應該是識趣了自己逃走了,心里卻有些發(fā)慌告訴他不是這樣的。
他極力壓制心中的異樣,從尸體上扒下來件破襖子穿上,又從另一具上扯下來一雙打滿補丁的棉鞋,還在鞋墊里找到五枚銅錢,這樣的意外之喜足以抵消他心中微弱的內疚感。
別人是死是活跟他又有什么關系呢?
只要他能活下去,就好了。
時間過了許久,久到他弄丟了那個草編蟈蟈也記不太清女孩的長相了,隨著寒冬來臨,再也找不到一丁點食物。
許多人在大雪連綿下了幾日后變得同怪物無異,甚至有人專門做起了倒賣兩腳羊的生意。
他使勁攥著那五枚銅錢,在這附近最大的帳篷前猶豫不決,再不吃東西,他可能會餓死,但要是吃了,那和野獸又有什么分別?
期間有一對面頰凹陷的夫妻背著瘦弱的小嬰兒進去,再用抱被裹了什么東西小心翼翼抱出來,兩人彎著身子,像是護住什么珍寶。
嬰兒已經被換作食物了。
天擦黑,銅錢被汗浸濕了,捂的溫熱,帳篷里傳來濃郁的肉香。
他換了只手,在衣服上蹭干手心的汗,掀開了門簾。
做這生意的是兩兄弟,追隨者甚多,兩人從戰(zhàn)場上逃下來,一個生的賊眉鼠眼像是黃鼠狼成精,另一個則魁梧壯碩一臉的兇相。
他走進去正好看見那個壯的拿著一把大鐵刀將羊羔分成兩半,濺出來的血糊了他一臉。
瘦子笑嘻嘻走上前來,“這位小兄弟要什么東西?”
“你們這,有米嗎?”用袖子隨意抹了一把臉,他看著那口咕嚕咕嚕冒肉香的大鍋,嘗試做最后的掙扎。
“當然有,不知道你拿什么做交換?”壯的那人又剁了一刀羊羔,道。
他伸手露出那五枚銅錢,“我只有這么多。”
瘦子笑著從缸里舀了一瓢米放在桌上道,“那只有這么多,要嗎?”
若是往常,買一袋米也是綽綽有余,可趕上這樣的世道,錢便也不值錢了。
他點頭說要,瘦子正要把米往袋子里裝,旁邊籠子里死氣沉沉的兩腳羊有一個發(fā)出了微弱沙啞的聲音。
“哥哥?”
瘦子倒米的動作一頓,“小兄弟,你認識她?”
他只看那雙木籠后黑白分明亮晶晶的眼睛就知道是她,可他不能說,壯的那個剁肉的動作已經停了,他要是說認識,今天恐怕就不能從這個帳篷出去了。
那躺在案板上的,指不定就是他了。
籠子里的兩腳羊是不能算做人的。
于是他先是剜了一眼籠子里的女孩,極度嫌棄地說:“誰是你哥哥?你也配?”
像是不解氣一般,他又沖籠子踹了一腳,還準備繼續(xù)的時候瘦子過來拉住了他。
瘦子拿起皮鞭佯裝打了幾下籠子,威脅了幾句轉而把米塞進他懷中道,“好了,好了,莫生氣,不要跟貨物計較,踹壞了你也賠不起不是?”
“我早家破人亡了,哪里來的妹妹?我呸!”他把五枚銅錢拍在桌上,往地上唾了口口水,轉身出去,沒有再往籠子看一眼。
帳篷外依舊施施然落著雪,走在道上,融化的雪水滲進鞋內,化膿的凍瘡刺痛起來,如同細細密密針扎。
這番表演顯然并未完全讓兩兄弟信服,身后跟蹤的人看著他回了遷徙的隊伍才作罷散去了。
帳篷兩邊的籠子都壘的有成年男子高,他回憶到女孩所處的那邊全是七八歲的孩子且長相端正。
快要到老人常提起的,吃喝不愁的江南了。
江南盛產瘦馬,這樣的女孩一轉手,比當兩腳羊賣了可劃算多了。
他之前丟下女孩一次,既然現(xiàn)在再次碰見,至少要救她出來,他想。
當然,他也不敢明目張膽過去搶,只遠遠得跟著兩兄弟,打聽著消息,無意得知此地離江南果然不過百余里。
只要加緊趕路,不出三日便可到那,苦日子就算是到頭了。
與此同時,戰(zhàn)爭以兩敗俱傷暫時結束,雙方休戰(zhàn)整頓,朝廷回來第一件事就是下令抓逃兵,瘦壯兩兄弟急著脫手手上的貨物,往邊境逃。
因此價格壓的很低,名聲傳開來后前來送信的人日益增多,當?shù)氐纳椒艘驳昧讼⒋来烙麆樱坏冉灰桩斕靵韨黃雀在后。
他順便把消息送了一份給官兵,至于來不來抓人,他們核實之后自有定奪。
交易那天他一夜沒睡,躲在蒼青的杉樹林里任冰涼的雪花落了他滿身。
帳篷后面有一處用來做飯喂馬停車的地方堆了不少干草,只要他等著天快亮的時候放一把火,制造混亂就好。
他在大火里沖進帳篷拿斧頭砸斷了木籠子牽著女孩一路狂奔,呼出的熱氣化作白霧瞬間消散,一時間只剩下嘎吱嘎吱踩過積雪的聲音,一切都被丟在了身后。
直到看不見火光也聽不見任何聲音,他們才停下來大口喘著氣。
女孩再也支撐不住一頭栽進雪里,她的腳滿是擦傷,腫成了豬蹄,沒有鞋子,赤足跟著他跑了這么遠,沒有哭也沒有喊。
他不知道說什么,只能把她扶起來坐下,拉開襖子把那雙冰塊一般僵硬的腳丫放進胸口緊緊裹住。
“怎么這樣傻?”
“我就知道你肯定會來的!
女孩的頭發(fā)睫毛上還沾著細碎的雪花,她笑著看他說道,那是一雙滿是信任的眼睛,臉頰因為跑的太久紅彤彤的。
恍惚間林間吹過來的風都不冷了。
江南不遠了,他想,有個妹妹也許不錯,兩個人總算是有個依靠。
“你叫什么名字?”他問道,把自己的鞋子脫下給她換上。
“阿蓉,你叫我阿蓉就好!
她小巧的鼻尖沁著點點汗珠,濕透的發(fā)絲沾在臉上看起來狼狽極了,這是一個女孩子。
他忽然想起來女孩的腳是不能隨便觸碰的,后知后覺有些不好意思,耳朵燙得厲害,好在阿蓉好像并不在意。
“那你叫什么?”見他在那發(fā)愣,阿蓉問道。
他爹姓李,他在家中最小排行老三,就叫李三,他不喜歡這個名字,重名的人實在太多,他寧愿是一座山峰,永遠傲視一切,威武可靠。
所以他說:“我叫李山,大山的那個山!
還特意強調了一下,阿蓉顯然不識字,懵懵懂懂的點點頭表示記住了。
他們兩一路往南邊走,風餐露宿,偶爾阿蓉睡著的時候會尖叫著驚醒,可她除了名字,遇見他以前的事情都不記得了,也斷了他給阿蓉找親人的想法,阿蓉真成了他的妹妹,跟他姓,就叫李阿蓉。
他們在江南府外供難民落腳休息的城郊落腳,他被分配著去開墾荒地,阿蓉手巧,跟著專門的教導人員學刺繡。
約莫估算著,等再過兩年,他們攢的錢就能在江南府定居,這里氣候宜人,似乎吹過來的風都是嫵媚濕潤的。
立春,阿蓉手腳上的凍瘡結痂,癢的厲害,他也是,只是他能忍,阿蓉晚上總是一不小心就抓的鮮血淋漓,第二天還得用這樣的手堅持刺繡。
他不忍心,就晚上不睡覺看著,她一動彈他就把她的手按好,雞叫時分他才能瞇一小會。
夏天蚊蟲多,他就在租的小房子外栽滿迷迭香驅蚊,阿蓉很喜歡那些紫色的小花,還專門做了一個繡著迷迭香的淡黃香囊給他。
他高興了許久。
阿蓉的繡的帕子能賣出錢的時候,他種的地里也長滿了金燦燦的稻谷。
賣掉谷子他去買了一支迷迭香的花簪,銀制的簪身嵌著淡紫色的碎玉,清秀娟麗,就像阿蓉一樣。
他幻想著有一天阿蓉會成為他的女人,只是她現(xiàn)在還不懂,不過他能等。
一切似乎往好的方向去了,他忘了這樣的亂世,戰(zhàn)爭來臨只不過是一瞬間的事。
夢碎的徹底,他到了年紀,他們這批難民最先被推上戰(zhàn)場。
逃役者,斬立決。
他跟著人群領了盔甲兵器,讓登記人查了他兩個哥哥的檔案,拿著證明又去另一邊領了兩份微薄的撫恤金。
抱著這些東西回到家中,阿蓉已經哭紅了眼睛,她說:“哥,我們逃吧!
可這天下之大,戰(zhàn)爭不歇,注定任何地方都永無寧日。
逃到哪里都是一樣的,被抓到還會連累她一起受苦。
“我若是回不來,你就找個好人家嫁了!彼麑⒋驽X的陶罐放在桌上,“里面是我們所以的積蓄,給你當嫁妝應該算不上寒磣。”
阿蓉只是一味的搖頭掉著眼淚,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平靜地交代著后事,看起來無畏生死,只有他自己知道,握起的手使了多大的力氣用來克制他上前去抱住他的阿蓉。
陽光從窗臺撒進來,給阿蓉渡上一層金邊,一切的深沉不可言喻的情感化作長久的凝視。
他輕輕將碎發(fā)順過阿蓉耳后,用手拭去她的眼淚,如果這條路通往死亡,那么他寧愿他的阿蓉什么都不用知道也不用明白。
他走的悄無聲息,行囊里只放了那支未送出去的銀簪,還有她送的香囊,幾張抗餓的大餅。
至此腥風血雨,死在他手下的人數(shù)以百計,他的雙手沾滿無辜者的鮮血,阿蓉就是他唯一的一點念想,一抹白月光。
最后之戰(zhàn),他精疲力竭倒在尸堆里幾乎斷了氣息,眼神已經沒了焦距開始渙散,手卻死死抓著那枚簪子不肯放開,清掃戰(zhàn)場的兩人把尸體拖到一處大坑集體掩埋,以防止傳播瘟疫,無意間發(fā)現(xiàn)了他手心的簪子便想奪走,誰知他的怒火蹭一下就上來了。
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沖過去像瘋狗一般撲倒了一個廝打起來。
兩人見他發(fā)狠,自知打不過,一人溜了沒了影。
一個被他撲倒在地,揮拳猛揍。
那人心中發(fā)慌,掏出隨身的刀胡亂扎在他身上,試圖制止他。
他卻像感覺不到疼,硬是錘得那男人吐血,吐出來好幾顆牙,直至他眼前發(fā)黑那人才找到機會慌張?zhí)娱_了。
他右腿上傷得最重,那把鋒利的小刀直直的插在了上面,那人跑了他才覺得痛起來,渾身都散架了般的疼。
他癱倒在地上,周圍盡是死尸,除了爬滿了胸口的血腥,再也聞不到別的味道,他從日光微斜躺到星辰高懸,手伸進懷里撫摸著香囊上細密的針腳,指尖也帶了迷迭香的氣息,連綿不絕的淡香帶他回到守候阿蓉睡顏的日日夜夜,遠遠的,他聽見阿蓉帶著哭腔的聲音喊著,哥哥……
牙齒咬出了血,他唾了口血沫,拖著身體站起來,那個瘦小又倔強的身影,是他的阿蓉。
這個愛哭又羸弱的像嬌弱藤蔓的女孩意外的堅毅勇敢,只身一人奔赴千里,在尸堆里尋找著她名義上兄長,李山有那么一瞬間甜蜜的錯覺,阿蓉許是也愛著他的?
他說不出話來,臉上扯出個滿足的笑便轟然倒下了。
清涼的水澆在他的臉上,阿蓉往他嘴里塞了一小截人參吊著氣,拖著他艱難緩慢的走再戰(zhàn)殍遍地的荒原之上。
過了幾天他狀態(tài)好些了,恢復了力氣,便將那柄快要長進肉里的小刀扯出來,疼得齜牙咧嘴,隨意從衣服上撕下點布條裹了裹傷口,去黑呼呼的溝邊打了點臟兮兮的水擦干凈臉上的血跡。
阿蓉見他行動自如,豆大的眼淚再也憋不住了,往下直掉:“我還以為你會死……”
他心中內疚,看她哭了好一會才干巴巴地說 “別怕,我在。”
女孩哭累了蜷縮在他懷中睡著了。
夜涼如水,冷風蕭瑟。
他忽然發(fā)覺自己有了軟肋。
也許就是因果報應,他殺人太多迎來的報應。
傷口沒有藥很快潰爛化膿,他燒得迷迷糊糊。
一個弱女子,另一個病入膏肓,如何走出這茫;脑,這是死路一條,且必死無疑。
現(xiàn)在他成了拖累,無力再護她了。
他罵她,呵斥她,女孩還是跟著他不走。
最后他實在沒有力氣了,索性說起了后事。
“我死了,放一把火把我燒了,我不想被蟲子啃噬。再去找個好人嫁了,你擅長干這個……”
“我不!”女孩低著頭倔強的反駁他,“你不準死!
無論他怎么說,女孩就是跟著不走,無奈他只能撐著一口氣,繼續(xù)往前走,希望在死之前能把她帶到有人煙的地方去。
日光照得人發(fā)暈,徹底失去意識之前,有柔軟的唇瓣觸碰了他干裂粗糙的臉頰,他的猜想有了肯定的回復,那吻輕柔的像是一個迷迭香味的夢境,他意識不受控制的想到他還很小的時候,阿娘叫他回家吃飯。
他為了玩泥巴硬是說不餓不吃了,誰知道后面就是鋪天蓋地的蝗災跟連年征戰(zhàn)。
人生無常,難得心意相通一次就是死期,這世道可真是可笑。
“回去吧,孩子!
阿娘朝他揮了揮手,把他送到了一扇門邊。
他拉住衣角不肯松手:“別丟下我,阿娘。”
阿娘狠心的扒開了他的手,頭都沒有回一下,走遠了。
他哭著去追,越追越遠,他明明往前跑,卻有一股力量把他往后拉。
“阿娘!”
從噩夢中驚醒,他一頭冷汗,眼神逐漸聚焦,有一股濃郁的草藥香薰著鼻子,屋里擺滿了各種藥材。
床上的被子像是新做的,很暖和,屋外在下雪,他似乎睡了很久,歲月靜好,一切都像是在做夢。
他嘗試下床活動一下才徹底愣住了,他的一條腿,自膝蓋往下沒有了。
“你醒了?”來人是個慈眉目善的阿婆,見他醒了,放下手里的湯藥就朝屋外喊:“姑娘,你哥哥醒了!
熟悉又有些陌生的女孩笑著跑進來,拍拍身上的雪,走到床前一把抱住了他說:“哥,你終于醒了。”
阿蓉換了身新衣服,打扮的整整齊齊,有些胖了,臉頰紅潤,他有些不認識她了。
他伸手撫過她柔軟的發(fā)頂,淡淡道:“你長高了些。”
屋外又進來了一個小伙,十五六歲的模樣,親昵的牽著他的女孩的手。
“大舅子,你這可是足足躺了半年啊!
他眼神晦暗不明,盯著那自然而然的手恨不得把他燒個窟窿。
吸了口氣敷衍的“嗯”了一聲。
他們以兄妹的身份在這村子里安頓下來,他住在一間小土屋,阿蓉在人家那里當童養(yǎng)媳。
他親愛的阿蓉為了求人救他把自己許了出去。
得知此事他憤恨的錘倒了院子里的墻,于事無補。
他的脾氣一日比一日糟糕,成了廢人從此一蹶不振,整日喝的醉醺醺。
不過是半年,一切天翻地覆,他有時候會想是不是他睡的太久,以致阿蓉不愿再等他了,又或者,她現(xiàn)在也嫌棄他是個殘廢?
他不敢去問,只能借酒消愁。
阿蓉十六歲時,他看著她嫁人,赤腳醫(yī)生識字懂文化,比他這個怪脾氣哥哥好多了。
他背著他的寶物,一瘸一拐地把她交給了另一個男人。
阿蓉十七歲給他生了個白白胖胖的侄兒。
他是個瘸子干不了重活脾氣又差,沒哪家姑娘看得上他。
滿月宴上他喝的盡興,借著酒勁問她:“你還記不記得第一次見你我說什么?”
“記得!碑敃r的女孩已經長成了如今的溫婉大姑娘嫁做人婦。
“我當時說什么來著?噢……我說我要留著你當兩腳羊換吃的,可到最后我也沒舍得……”
后面他還想說什么,也許是真的醉了,只是一個人模糊不清的呢喃。
他給自己疊了一只草編蟈蟈,剛做好的模樣青翠欲滴,似乎跟記憶里沒有什么區(qū)別,他攥著那個小玩意抱著酒壇搖搖晃晃走到了門外,望著同那時沒什么分別的夜空,飲了一大口酒,只覺得一切終究還是不同了。
相依為命的那些日日夜夜,他對她,從來都不是當做妹妹。
而一切都太遲太遲,原來一些事情一旦錯過,此生就再無緣提起。
如同那些未說出口的情意,了然如心,止于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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