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收藏此章節(jié)]
[投訴]
文章收藏
時光散
江南。風景舊曾諳。
又是一年春天,鬢角卻已生出絲絲斑白?傁牍虉(zhí)地以為自己沒老,卻始終無法忽略時光的痕跡,如同江岸邊的垂柳,日益老邁。從棗紅色的馬匹上翻身而下,又一次走進路邊的酒家。格局未變,青竹掩映之下幾處春杜鵑開得繁盛,偶爾有羽毛花俏的小鳥飛落在庭中嬉戲,不時發(fā)出輕輕的,柔軟的啼鳴。
從柜臺后面走出年輕的掌柜,見他氣度不凡,免不了抱拳寒暄一番。他只是微笑,非常禮貌亦非常謙和。臨窗坐下,要的是上好的女兒紅。掌柜很快便應(yīng)下聲來,吩咐小二好生招待。
是做工精細的青花杯盞,盛著透明卻香醇的酒水,香氣撲鼻。端起來輕輕抿一口,略帶辛辣的滋味,再回味卻甚是甘甜。恍惚間他又看見那個穿素白裙衫微笑的女子。朱唇輕啟,軟軟地喚他的名字。端己。
端己。端己。端己。
你可是答應(yīng)我的。我會在此處等你,侯你歸來。
昔日溫存的話語仍在耳邊,長久都揮之不去。那個記憶里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的女子,有一張素凈的容顏,一雙狹長如桃花一般明艷動人的眼。笑起來的時候,唇邊會有小小的凹陷,如同兩個小小的漩渦,要把人徑直吸引進去。
可是再也見不到這個輕喚他名字的江南女子,溫婉如同江南秀麗的春天。那時候明明說了要等。要等兩年。等到竹林翠竹繁盛的時候,他要回來娶她。吹吹打打?qū)⑺丶依,成為他名副其實的妻?br> 清酒一杯一杯落肚,醇香化成萬尺愁腸。眼淚在不經(jīng)意間落下,落在手中的青花杯盞里?梢跃瓦@樣輕輕地嘆一聲。終于,又醉了。
仿佛閉上眼睛就可以再看見她。離別時那個穿白色衣衫的女子,鬢角斜斜地簪著一朵怒放的春杜鵑,模樣甚是清麗。身子倚靠在鏤花木門上,背后是大片充滿勃勃生機不住生長的翠竹。陽光刺眼地幾欲讓人落下淚來。
此恨,綿長。
那時他不過是個年輕的少年郎。縱然祖上的蔭佑至他這一代時已經(jīng)稀微,骨子里散發(fā)的貴族氣概卻始終無法被掩蓋。穿淺青色的長衫,束發(fā),總是一派氣定神閑的模樣。江南的初春時節(jié),路兩旁開著不知名的野花,微風帶來一陣清香。騎一匹棗紅色的馬兒,獨自走在這靜而荒涼的小徑上。
遠遠地就看到了在風中飄揚的酒旗,寫了大大的楷體字“翠竹軒”。騎著馬再往前走一會兒便見者一座小巧且精致的江南樓閣,門和窗欞上都雕刻了細巧的紋路。是在翻身下馬的那時候他看見她。清麗的少女,站在一叢翠竹邊,婷婷玉立,仿佛湘水女神般娉婷多姿。就是那么一眼,他卻仿佛溺斃在這多情的江南煙雨中。
有小二出來迎他,見他氣質(zhì)不凡,自是多了一分禮貌。他轉(zhuǎn)過頭去對小二禮貌地抱拳,臨走前不忘再看一樣那個女子。此時她正在和一個村婦打扮的女子說話,笑起來沒有半點陰霾。仿佛是察覺到他的目光,女子竟然轉(zhuǎn)過頭來,也不羞赧,反而綻開一個純潔的笑。有點像春天盛放的桃花,灼灼其華,芬芳卻不濃艷。他微微一笑,轉(zhuǎn)身跟著小二走進店堂。
安排好住間他下樓來飲酒。竹制的牌子整齊的排列在墻上,黑色的墨跡是端正的小楷。排在最前頭的是女兒紅,那是江南最出名的一種酒,幾乎在所有酒家里都可以看見它的名字。思索片刻,便吩咐小二燙些薄酒,并上一碟花生米。難得清閑。
坐在窗口可以看見窗戶外面的景物。先前女子站過的地方只余下叢叢翠竹。艷陽高照,地面上留下斑駁的影子。輕輕地吸氣,再屏息,仿佛可以聞到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桃花胭脂的味道。他情不自禁地閉上雙眼,陶醉在這片動人的春光里。有珠簾輕挑的聲音,門外走進一個素顏的女子,紅色繡鞋的緞面上繡著靈動的并蒂蓮花。他看見那抹純凈的笑容,如同冬日暖陽一般徑直照射在他的心房上,一時甚至忘了小二遞上來的女兒紅。
客官,這是上好的女兒紅。您慢用。
見他不理,小二又喃喃地喚了一聲。他這才如夢初醒,方覺尷尬。遂輕咳一聲道,小兄弟,我是外鄉(xiāng)過客,路過貴地,在酒家中總能看見女兒紅?蛇@名字好生奇怪,如何解之?他說得這樣認真,仿佛是專注于科舉考試的秀才。店小二學識淺薄,亦不知如何解答。這時一個清脆的女聲響起來,如同黃雀沖破暮靄發(fā)出第一聲啼叫,又仿佛是珠串短線落在白玉盤中,清凌凌的聲音。
女兒紅是紹興出產(chǎn)的花雕酒。曾經(jīng)有個紹興有個裁縫師傅,總想要自己的妻子生個男兒。當他妻子懷上孩子的時候這個裁縫很高興,便買了幾壇好酒準備宴請賓客。誰知妻子生下一個女兒。裁縫覺得生氣,便把酒一并埋在后院桂花樹下。待到女兒長大,冰雪聰明要嫁做人家婦的時候,裁縫才記得把桂花樹下的幾壇陳年好酒挖出來,那酒已變得香氣撲鼻,色濃味醇,極為好喝。于是,大家就把這種酒叫做女兒紅酒,遂成風俗。這是江南獨有的,生女時嫁女時必要的習慣。先生怕是北方人,因此不知。
他有些怔神,兀自看著眼前淺笑的女子發(fā)呆,很久才收斂回目光。臉上一熱,彎腰作揖道,小姐學識淵博,端己慚愧。
端己?那女子玩味般地笑著,仿佛在品味一杯味道奇佳的醇酒。先生好名字,不知貴姓?
免貴姓韋。單名曰莊,字端己。他再一次彎腰,似乎這樣可以掩蓋住臉上溢出的羞澀與赧然。大唐桃花明艷的春天,他遇見她,命里面,即是魂牽一線。
她是翠竹軒掌柜的女兒,尹氏顏素,二八破瓜年華,卻要學卓文君當壚賣酒。就算是后來他想起她的時候亦是覺得驚奇。原本可以身處閨中,靜靜地成長,然后等待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嫁給一個品學皆良的男兒,過平淡且安穩(wěn)的生活。就算是戰(zhàn)亂的年歲里,仍然可以安身立命?墒撬齾s不?偸谴┲簧戆咨_裙,紅色繡鞋,長長的青絲垂在腦后,只用一根碧綠的錦帶在發(fā)梢處輕輕系了,眼里眉間皆是溫婉。他在江南四處游走,為的是這一份奢靡從容。沒有什么地方可以讓他停下來。翠竹軒是一個例外。因為有她。
熟悉起來之后他發(fā)現(xiàn)她是一個時常笑的女子,明媚得好像是春光。她給他端酒,紅唇反射著太陽的光澤。她說,端己,長安好不好?長安是不是一個很大的地方?長安的道路很寬是不是?有很熱鬧的集市,是不是?
他對她的這么多問題總是覺得好笑。一個江南女子,品性應(yīng)該是溫和婉約,而她不然。雖然淡泊,卻總是不安于現(xiàn)狀,渴望出走?偸窍胍x開江南這片最后的凈土,到處看一看。凡是他靜坐于窗前的時候她都要提起裙擺坐在他身側(cè),輕輕地問他關(guān)于大唐都城長安的喧鬧繁華。
長安。離開了那么久,都要開始忘記了。忘記了長安的模樣。記憶里仿佛只有江南的煙雨。碧綠湖水上停泊的小船。岸邊的垂柳。飄零如同飛雪一般的淡粉色桃花。忘記了自己是唐朝大詩人韋應(yīng)物的四世孫,這一刻他只是游走在世外桃源的游子。他眼里可以看見郁郁蔥蔥蓬勃生長的翠竹。還有,那個淺淺微笑的女子。
顏素。人若其名。她替客人上酒的時候,羅衫的衣袖褪至小臂,露出一大截白如蓮藕的手腕。她對每一個客人都能禮貌地笑,不親近,也不冷漠。因此在方圓幾里都有極好的聲明。過往的行人也知道她的脾性,從沒有挑釁的人。
直到,直到他遇見她之后的第十二個清晨。
那是這附近很有遠名的惡霸,姓王。四月初七那天清晨,他坐在窗前喝酒賞春。忽聞室外一陣嘈雜。然后他看見一群混混打扮的人由一個衣冠楚楚的紈绔領(lǐng)著,仿佛要生事的樣子。
出現(xiàn)在他腦海里的第一個影子是她。在這樣的時候他只關(guān)心她好不好。發(fā)了瘋一樣地在人群中找她。今日她穿了鵝黃色的裙,臉卻煞白。雖然覺得害怕,卻還是身處瘦弱的手緊緊把年邁的雙親護在身后,看上去非常堅定。他握扇的手緊了緊,不多加考慮便沖到她身前,努力將她與那群惡人隔開。他聽見她在叫他的名字,端己。輕輕的,像以往任何一次,帶了柔軟的氣息。
他笑。其實他想過自己會命喪于這群惡霸手里。他是文人,從祖上開始就是弱不禁風手無縛雞之力的文人。可是他沒有退路,因為站在他身后的那個女子是在第一眼相見的時候便走進他心里的人。他無法再像以前那樣隔絕世事,不把任何不平事放進眼里,哪怕這一次有最壞的結(jié)局,亦是不悔。
誰叫,他愛。
最后真的是叫那幫人打得鼻青臉腫,卻仍然沒有躲閃一分。穿在身上的淺青色袍子占了點點血跡和塵土,束起的發(fā)亦垂在耳際,非常落魄的樣子。最后不知是誰喊了一聲官兵來了,一群混混才終于止住手腳訕訕而去。顏素的雙親自然是欣喜萬分,幾欲跪下來道謝。他虛弱得很,只覺得眼前有一瞬間的花白。
世界就這樣霎時顛倒過來。
再醒來的時候只有她守在邊上。以手支頤,素白的臉上顯現(xiàn)出些許疲倦。一時間覺得非常心安,仿佛能夠沉睡在這一秒,時光靜好。便忘了自己的宿命,做山間的閑云野鶴,與心愛的人相伴終老,不是也很好么。
想到這里唇角不禁扯開一道彎彎的弧線。傷口處新涂了草藥,一經(jīng)牽扯,便有深入骨髓的疼痛。這一聲輕輕的抽氣將她從睡眠中喚醒。她清澈的眼睛里還有綿薄的霧嵐,眼眶有些紅腫。鬢角的杜鵑花已經(jīng)枯萎,她便是這樣將他望著,許久之后她終于忍不住靠在他身上,兀自落下淚來。
端己。端己。你痛不痛?你很痛是不是?
她這樣叫他。語調(diào)因為哭泣而變得不平和。她這樣子很像是發(fā)脾氣撒嬌的小女孩,骨子里不自知地沁出一抹膩人的甜潤。他輕輕地抱住她,微微嘆息。薄唇吻上她的頭頂,有一股清淡的花香。
顏素。你別哭。我不疼。你看我,我不疼。
他對她微笑,疼并快樂地向她微笑。透過她清澈似水的眸子,他知道自己笑起來有多么丑陋不堪?墒撬匀辉谛,仿佛那笑容里有他可以許諾給她的,一生一世的愛情。
那姓王的惡霸不日便要來搔擾翠竹軒。他纏綿于病榻,不知她和她的雙親是如何將他們趕走。她卻仍舊笑得純良,安安靜靜的樣子。他快好的時候由她扶著下樓散步,原來的酒肆已經(jīng)不再開業(yè),四處都是一片狼藉。他覺得心疼,仿佛是自己的家被賊人所毀,而她,是他最心愛的寶貝。
她對他的心疼恍若未見,只是用柔軟的手挽住他的手臂,淺笑著問他,端己,長安好不好?長安的人,好不好?端己的家,好不好?端己的妻兒,好不好?
說著說著眼里竟然落下淚來。他知道她的疼痛,并為自己的無能感到羞恥。從很小的時候開始他就是放蕩不羈的人,雖才敏過人,卻從來沒有進取的心思。他沒有家,亦沒有妻兒?墒撬靼最佀氐囊馑肌L煜聞觼y的時候,江南這一片最后的安土,亦消失殆盡。不復(fù)存在。永不存在。
他把她摟進懷里,唇湊到她耳邊輕聲道,顏素,等我兩年好不好?等我兩年,我便會回來。我會有足夠的權(quán)勢來保護你。回來娶你,讓你成為我的妻。我會帶你走遍大唐的每一寸土地,帶你去看長安熱鬧的集市。你愿不愿意,等我,然后,嫁給我為妻。
她把臉埋在他懷里,仿佛這是她期待依舊了的答案。她說好。她說,我等你,端己。等你回來,然后成為你的妻。
江南五月。梨花已盡,杏花盛開。他飛身上馬,將要回到故鄉(xiāng)。臨行前他又一次喝女兒紅,由她親手端著奉上。她穿月白色的長衫,臉上沒有笑容。深深的悲戚與疲倦充斥在她的眼睛里,他放下酒杯要去抱她,卻見她倚在門上,輕輕地,孤獨地落下淚來。
她說,端己,記得,顏素在等你回來。
長安。早已沒有了昔日喧鬧的集市。稍有家底者,皆攜全家老小出城避難。他不知道自己這個文弱的書生能在戰(zhàn)火紛飛的時代做些什么。是棄筆從戎成為像班超一樣的男人么。不,他做不到。他有她。他必須要給她一個未來,而這未來的前提便是他要活著。
不論用什么方法,他,都要活著。
他總是想起離開江南的時候,顏素端著一壺女兒紅站在他桌邊,深深的酒窩里亦載了深深的悲哀。她說,端己,可不可以留一首詩給我?
他知道她說的是什么。留一個紀念,證明曾經(jīng)相愛的誓言?墒撬皇窃频L清地笑一笑,站起身來摟住她的肩輕輕嘆道,顏素,你要信我。
你要信我,顏素。端己并非是薄幸之人。昔有杜牧之寫下贈別二首,以贈路遇的一名揚州歌妓。可就算是紅燭泣淚,悲哭別離,到最后還是只剩下一個沒有結(jié)局的結(jié)局。然而我們不會的。顏素。我會會來,再回來的時候我會有顯赫的地位。我會把你風風光光地娶回來。如花美眷,共赴似水流年。
顏素。吾愛。
那些話語仿佛還像春風一樣在耳邊繾綣拂過,帶著飄零的粉色桃花。腰間長久地佩戴著一個香囊,繡了青翠的竹?梢月劦降南銡,好像是第一次見到她時,那種柔和的氣息,如同一個瑰麗的夢境,帶著不真切的虛幻感。怎會知道,何處才是盡頭。
在那些無法回到她身邊的日子里,這一切成了他全部的念想?v然是無以言述的悲涼,卻覺得毫無辦法。因為他始終沒有來得及成為足夠強勢的男子?婆e不中,亦無法成為朝臣的門客。光陰似水,紅顏易蹉跎。長安的桃花開了又謝了,燕子南去北回在屋檐下輕輕呢噥。風光旖旎,他那么想念她。
可是,那些夢想最終成了一片飄零地葉,一朵遲暮的花。
慢慢地,枯萎在時光深處。
再回到江南,心心念念。身下的馬匹早已經(jīng)精疲力竭,人亦是干渴難耐。昔日的秀麗建筑映映入眼簾。前面是幾叢翠竹,兩年不見,它們依舊繁盛,欣欣向榮地往上長著。
他感覺到自己握韁繩的手在不住地顫抖。有小二從門內(nèi)迎出來,看得出是強裝出來的熱情。他也不顧,只急切地問,顏素呢,告訴我顏素在哪里。
小二如同夢囈一般地搖搖頭說聲,先生,這里沒有一個叫顏素的人。
仿佛是晴天霹靂,他聽不見耳邊清越的鳥鳴。小二見他一下子恍然所失的模樣,以為眼前的男子是個瘋子。戰(zhàn)亂年代,什么人沒有,F(xiàn)在這個世道,永遠都是,聚少離多。
掌柜從門內(nèi)走出來,無奈地嘆了口氣。
先生問的是先前這里的翠竹軒吧?老朽知道的。那家掌柜有個很漂亮的女兒,被附近的惡霸相中。戰(zhàn)火紛飛的時候,多少人只為了活下來?蛇@女子也是很有氣性的,死在轎子里。聽說服了毒,樣子很凄慘。可憐了,那么美的姑娘。
聽這里的?驼f,那姑娘叫做顏素。
他渾身的力氣仿佛在一瞬間被生生抽離,無力地跪倒在地上。死去的是那個巧笑倩兮的女子嗎?目光灼灼的,清亮并且溫存?偸谴┌滓,飄飄若仙。那時候她明明笑著對他說,端己,長安可好?倘若有生之年,顏素想要去那里看一看。那里的繁華,定然是江南沒有的富麗堂皇。
他甚至來不及告訴她,長安沒有她想象中那么好。大唐氣數(shù)已盡,她所執(zhí)著的那份熱鬧并沒有時光的雋永。沒有什么地方比江南更加美好。顏素,你知不知道你所在的地方才是我的家。才是最后的樂土,帶著清麗的美。
掌柜看見他的淚,吩咐小二將他扶進店內(nèi)。上好的女兒紅,醇香悠遠。眼前的一切都是昏暗而無色彩的。獨聽見有人輕輕喚他,端己,端己,你來了。
是。我來了。他抬起頭來看見門口站著的女子。笑臉盈盈,長發(fā)披在身后,依舊只用一根碧色錦帶束住,臉龐干凈且清澈。她的鬢角仍有一朵春杜鵑,縱然是枯萎,風情依舊不減分毫。倚著門,手里拿著一叢竹葉,不安分地輕輕撫弄著。他對她笑,縱然眼里含著淚。他說,顏素,你可看見了。端己回來了。端己是回來要娶你的。
端己。她看著他,眼里含著深深的悲戚。對不起端己。我們的約定是顏素不好,是顏素悔的約?墒俏視刂恪6思,這下子總算不論你在哪里我都可以守著你。沒有什么可以把我們分開了,端己,你高不高興?
仿佛是醉了。心痛得厲害。小小的酒盅握在手心竟然發(fā)出一記清脆的響聲。什么東西碎了,有溫熱的液體一點一點流出來。淺青色的衣衫上綻開了朵朵紅艷的梅花。他喚她的名字,面容不自覺地抽搐,無法壓制自己的悲哀。所有的一切都只是幻想。她終究是不在了。
小二摸不清頭腦,愣愣地向站在身邊的掌柜問道,那個人是不是瘋子?誰知道一向?qū)捄陀欣淼恼乒窈莺莸氐闪怂谎郏S久又嘆一口氣道,難得天下有情人。
可,一切都是惘然。
先生。掌柜走過去禮貌地向他一揖道,尹家女兒葬在五里以外的地方,先生如此深愛那個女子,理應(yīng)要去看一看的。
這個時候他的眼睛里滿是血絲,聽到這一句,不再任何思索便沖出了門,步履尚且蹣跚。天開始下雨,細細密密的,仿佛是在為他們落淚。掌柜無奈地搖一搖頭,轉(zhuǎn)過身去吩咐小二拿一把油紙傘急急地追出去。
他看見那座墳冢,已被青草覆蓋。紅色的,她的名字,觸目驚心,蒙上了細密的灰塵。伸手輕輕拂過她的名字,仿佛曾經(jīng)的時候,抬起手微微撫過她的眉眼。觸摸她安定的心跳,微揚的唇角,柔軟的發(fā)。
韋先生。
端己。
記憶里那些聲音逐漸重疊,伴著雨聲。不知道她穿紅顏色的嫁衣是個什么模樣,定然也是不勝美麗的。他多想能夠在洞房花燭之夜輕輕挑開蒙在她頭上的喜帕,看她的容顏如同三月里陌上繁華。聽她再輕而柔軟地喚他的名字。再見一面,給她吟誦他寫的詩。
花月春風。伊人卻無處去尋。誰在哭,誰又找不到歸去的路。
終究是老了。好像是在一瞬間,人的心便可以劃開無數(shù)道傷疤,兀自安靜地流出血來。早知如此,便應(yīng)該給她留下一些什么。寫下一句詩也好。諸如白首不相離之類的,給她誓言,告訴她他的愛。
時光還是蹉跎。再然后的歲月無非是他如同行尸走肉一樣地活著。成了王建前蜀朝廷的官員?墒怯钟惺裁从。告老回鄉(xiāng)的時候他很想說他要回到江南,哪怕是醉生夢死,再夢一場,興許可以再想起她。
那里煙波劃船,總是記憶里那個柔靡的模樣。依舊是她的墳冢,卻青草依稀,幾多寥落。他一遍又一遍地撫摸著她的名字,復(fù)又從懷里掏出一方蜀繡帕子,找一塊青石壓著。端出一壺清酒,是江南獨有的女兒紅。斂了衣衫坐下,自斟自飲,不時地絮叨幾句。果然,抵不過時光,他,還是老了。
顏素。三十年了。這些年你一個人,好么。端己曾經(jīng)答應(yīng)你的,要做有權(quán)勢的人,有足夠的能力去保護你,守著你,不讓你受一點點委屈。三十年我在巴蜀,被山風吹得瘦骨嶙峋。寂寞的時候總是能夠看見你,淺笑盈盈地站在我身邊,替我研磨,紅袖添香。顏素。三十年,我業(yè)已成為朝廷官僚,卻再也找不到你,找不到一個讓我保護的人。你再等等,端己說了要來守你的。這一日是快了。顏素,你瞧瞧我的頭發(fā),好像一夜之間全部白了。沾染了柳絮的顏色。待我死了我便葬在你身邊,不再叫你一個人寂寞。
顏素。等我。你記得你說過要等我。
就這樣,可以輕快而毫無掩飾地,落下淚來。
想起很多年很多年以前他第一次見她。那時候他已經(jīng)年逾花甲,日益老邁。為時不多,身體開始無法阻擋地虛弱下來。經(jīng)常做夢,閑來練字的時候會不自覺地陷入昏睡。二十多歲的時候開始重新練習的楷體字,端正且清俊,卻永遠都沒有她那種柔軟卻不是風骨的筆觸。他永遠都來不及告訴她,再回到江南的時候他為她寫了詩。菩薩蠻。清麗得如同一個無法觸碰的夢境。
春雨如絲的三月天,八十四骨紫竹傘。無論他如何老邁,她仍舊是昔日的模樣。青絲如黛,隨風飛揚,唇角微微上翹。當壚賣酒如同卓文君一般充滿勇氣,性情堅韌的女子,端起酒壺的時候水袖輕褪,露出雪白的手腕?梢月犚娙崛醯您L燕啼鳴,窗口的幾叢翠竹長勢甚好,日影斑駁,時光繾綣而薄涼。
顏素。我回來了。
你,還站在原地么?
人人盡說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壚邊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還鄉(xiāng),還鄉(xiāng)須斷腸。
唱著這樣一直溫存的歌兒,伏在紫檀木桌上,可以就這么安安靜靜心無牽掛地睡過去。他想起那一叢一叢白色粉色的杜鵑花。還有他放在她墳冢前的蜀繡帕子。清麗的竹,雅致的花。一生一世,可以這樣簡單。也可以這樣綿長。
如此時光飄散在春風中,帶走整整一世的憂愁。
故事里風華絕代的愛戀,不過生死相約。
插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