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過一段竹林間崎嶇不平的羊腸小路，遮在一片蒼翠間的吊橋終于橫在了眼前。剛下過雨，橋面還是濕的。一個雨季過后，木板上生了苔蘚，不多，只點染了零星的淺綠。
　　橋就這么連在山崖間，一頭在腳下，一頭在他心里那觸不可及的溫柔的遠(yuǎn)方。只是如今這道短短的吊橋，仿佛已經(jīng)成了他心里無法逾越的屏障。
　　他背著行囊立在橋邊凝視著對岸，一只被寒劍磨礪出硬繭的手輕輕摸索著橋頭的木樁。他看著手中冰冷的糕點，踟躕不前。到底是他當(dāng)年竭盡一個少年所有的力量才搭的這橋啊，怎么能讓自己說砍斷就砍斷呢？
　　風(fēng)吹過斷崖，蒼翠的竹葉隨風(fēng)零星散落。白鶴孤飛，溪澗長流。試問飲過多少年風(fēng)霜雨雪的老橋，可還記得離別時少年最初的那一張臉？
　　而煙云繚繞的對岸，便有熟悉之人的臉。
　　一顆包含著力量的碎石到護(hù)甲上，又滾落懸崖，只留下腿上盔甲的余顫。
　　那些人等不及了。他該走了。
　　纖長的吊橋悠悠的晃，伴著不知何處飄來的笛聲一起吱呀作響，仿佛是當(dāng)年那個天生笑相，沒心沒肺的少年嘴里整天哼的歌謠:
　　“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垂髫稚子從軍去，老大歸鄉(xiāng)白發(fā)長。
　　酷暑寒冬苦自知，酸甜苦辣味自嘗……若有……若有……”
　　時光太久遠(yuǎn)，他竟是再也不能記得起來了。
　　對岸云霧繚繞，如同兒時母親的竹竿上晾著的長紗，蒙在他心里，便無論如何也戳不破，劃不開，即使是手中帶了多少年殺戮之氣的長矛也不行。對岸云霧中的人永遠(yuǎn)是朦朧的，水里浮浮沉沉的倒影一樣，影影綽綽的看不實際，這一切仿佛要襯得遙遠(yuǎn)的記憶和面臨的現(xiàn)實也失真。
　　來到對岸，他靜靜的看著阿檀俯身點上艾草，白里仿佛透了藍(lán)的煙圈一層層消散在空中。他明白，這恒久而苦澀的香氣將會伴著這里的一切在他日后的記憶里沉淪。阿檀抬起頭來，笑道:“艾草味苦，可驅(qū)蟲�！�
　　沒有驚訝沒有激動，平靜如相處了多少年的妻子，知道丈夫一定會在這個時候到家一樣。阿檀帶他到內(nèi)堂，抽出兩塊木頭:“哪種香你更喜歡？”
　　松木凝重，梧桐清淡，卻唯獨沒有了冷靜安和的檀木。
　　他選了梧桐。
　　阿檀把木頭收好，起身去做飯。他坐在窗邊，窗外幾株海棠樹開的正盛，風(fēng)起時便有花瓣翩躚而下。幾瓣花落入窗內(nèi)，花色潔白，邊緣透了幾抹淺紅，紋理清晰，仿佛還在樹上生長著一般，可他明白，這花枯萎最遲不過夕陽時。
　　他拾起花來。殺人不難，誅心最苦。
　　一直回蕩在窗外的笛聲近了又近了，混在煙霧里，空谷傳響，聽不真切。阿檀恰好把飯端上來，笑道:“是牧童來找我了。我去去就來�！�
　　笛聲又近了，待聽的真切時卻又止住。不多時響起，阿檀也回來，拿起抹布打開豆，原來是一豆雞湯，滾燙的油花上飄著雪白透明的蔥絲，金黃的玉米粒沉在濃湯里，焦黃的雞皮上蓋著零星的紅辣子。撕開雞脯，便露出香脆的花生和面甜的栗子。奶丨白丨粉丨紅的嫩肉裹著焦皮蘸上辣子，一口下去口感自是不必多說。
　　遙想他曾經(jīng)多少次半夜跨過一道長江，不過是為了吃一口阿檀親手做的鮮嫩的雞肉。
　　現(xiàn)在他看來，當(dāng)真是好笑又勇敢，幼稚又深情。
　　他食不知味般的一口一口吃著，連辣子都忘了蘸。口中飲過多少年烈火猛酒，終于麻木，再也嘗不出誰多少年日日做的雞湯是何味，溫情又是何味。
　　到底是那少年走上了吊橋，再也回不得頭，再尋不得回家的路了。
　　飯后他坐在花樹下靜靜低頭，似是看花，似是看阿檀，又似什么也沒看。今年暮春來的早，花不知不覺已落了大半，未能趕上花期。海棠樹高了，粗了，阿檀也長高了，卻更瘦削了，可身子還是那么軟，抱在身上像一只沒長開的小奶貓，仿佛隨時都會從他懷里滾下去，打個滾就沒了影子。他看阿檀，阿檀睫毛好長，在眼瞼上撒下細(xì)碎的影子，他想伸手去摸那細(xì)密的睫毛，然而此時卻風(fēng)來花如雨，朦朧了視線，再也看不清懷中的花與人。
　　“阿檀，”他叫道:“我從外面給你帶了點心�！�
　　他說著摸向心口處冰涼的點心。那點心仿佛是深淵中的千年寒冰，怎么都溫暖不了。
　　阿檀怔了怔，笑著接過。
　　他只覺得手指尖空了，又急劇涼下去，一直涼到心里。
　　阿檀撕開了紙袋。
　　“阿檀……”他的手越發(fā)冷起來，任十指緊握也暖不了半分。
　　“阿……”他猛然打住，扭頭看向天空，而天空卻被漫天滑落的海棠掩埋，什么也朦朧了。
　　對不起。
　　阿檀不語，咬了一口，怔怔的含了半天才咽下去，忽然便又深深埋下了頭把點心懟在臉上大口大口吃了起來，那么急不可待，仿佛平淡無奇的點心在此時就像什么美味珍饈，從此便再也吃不到了。
　　他還是看那海棠。海棠花急急飄落，在空中如失足的白鹿，落下去，落下去，每一朵都砸在他的身上，每一朵都落地有聲。
　　他把阿檀抱到床上，阿檀抱著紙袋靜靜的看著他，忽然翻過身去背對著他，似乎是在吃點心，半晌，阿檀低聲道:“當(dāng)年你……你舍命把我從敵陣?yán)飱Z過來……護(hù)我到，如今……你……可曾后悔過？”
　　他心底顫動，仿佛是自己事前精心編造、自欺欺人的覆蓋在心底傷口上與傷口長成一體的遮羞布被猛然撕開，污穢不堪的腐肉在冰冷煩躁的現(xiàn)實中被凍裂，撕開，越裂越深。
　　然而他卻不語，因為一切都沒有了挽回的余地。他給阿檀拉上被子:“睡吧�！�
　　然后就是他獨自一人坐回窗邊。此時已是日隅時，牧童的笛聲也再次從山林間傳來。他就那么坐在那里聽笛子，一直坐到花落滿桌，坐到夕陽如血，坐到最后一瓣海棠花也枯萎飄落。
　　他來到阿檀床邊。阿檀把自己縮得很小很小，緊抱著紙袋，雙目緊閉，像睡熟了一樣。他伸出手，顫抖著凝固在沉默的空氣中半晌，終于碰了碰阿檀白皙的脖子，而后又從阿檀已經(jīng)涼透僵硬的手指間取出了紙袋。
　　紙袋中沒有點心，只有半袋清淚。
　　沉默。
　　此時香已經(jīng)焚盡了，滿屋都是艾草的苦澀。他靜靜的站在那里良久，沒有大喊大叫，沒有痛哭流涕，仿佛早已麻木，再怎么沉重的現(xiàn)實也不足以讓他眨一眨眼睛。但是他的心里真的有痛，隱隱的，揮之不去的，像夢魘一樣，沒有撕心裂肺，也不痛徹心扉，似乎他們兩個的故事一開始就已經(jīng)有了這樣的結(jié)局。
　　門響了，有人送來一具梧桐棺材。
　　人又走了，屋里只剩他一個人。
　　他摸著梧桐棺木。原來阿檀他早就明白了。
　　阿檀真的傻嗎？
　　當(dāng)然不是。真正傻的人是他，因為他現(xiàn)在才知道自己有多么可笑，而又不得不悲涼的可笑下去。
　　他終于背起行囊來到了屋外，打開，里面赫然是幾罐油。他把油潑在阿檀住過多年，他曾經(jīng)心之所向的地方，點上火，走上吊橋。
　　寒劍起落，彼岸的他看著吊橋墜了下去，墜到無盡的黑暗里，沒有了影子。對岸火光連天，連多年的夢也隨之焚散，海棠樹在火光里掙扎，沖天的火舌妖艷如一朵巨大的彼岸花。
　　此時一直回蕩不斷的笛聲忽然止住了，伴隨著牧童銀鈴似的咯咯的清脆笑聲，那首童謠再次回蕩在了山間:
　　“巴東三峽巫峽長，猿鳴三聲淚沾裳。
　　垂髫稚子從軍去，老大歸鄉(xiāng)白發(fā)長。
　　酷暑寒冬孤苦知，酸甜苦辣味自嘗。
　　將軍若有歸來日，莫過桑梓短松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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