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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金縷曲的原稿
內(nèi)容標簽: 復仇虐渣 悲劇
 
主角 視角
玉流蘇
張化冰
配角
成寧海


一句話簡介:金縷曲的原稿

立意:

  總點擊數(shù): 21918   總書評數(shù):23 當前被收藏數(shù):92 文章積分:1,685,102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原創(chuàng)-言情-古色古香-武俠
  • 作品視角: 女主
  • 所屬系列: 江湖之水
  • 文章進度:完結(jié)
  • 全文字數(shù):32560字
  • 版權轉(zhuǎn)化: 尚未出版(聯(lián)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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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縷曲

作者:沈瓔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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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1 章


      一

      舊歷十三的月色是潮濕的,并不清冷,卻也不夠明朗,細細添著北京南城的千千萬萬的胡同巷陌。黑黑白白的剪影之間,偶然露出一角猙獰的獸頭,或者一樹幽艷的紅石榴花,仿佛萬籟俱寂中潛藏無數(shù)活物,在蠢蠢欲動。于是側(cè)耳傾聽,死寂的青瓦山墻下面,那些五色的潛流涌動起來了,那些熏醉的氣息翻擾起來了,血紅的燈,碧綠的酒,釵頭的玉鳳,足下的金蓮,云篦擊節(jié)碎,舞罷彩云歸。說不盡的繁華溫柔,原來都藏在這曖昧不明的月色底下。
      漸漸的,歌聲遠了,色彩淡了,南城的深處,糾結(jié)著的不過是一些巷陌,零落的燈影。月光穿過逼仄的巷陌,青石板路的縫隙間漚著積水,發(fā)出爛菜葉的酸腐氣息。轉(zhuǎn)過幾個彎,胡同里最深處,橫著一道半是傾倒的木柵門。透過木柵門,里面原是一間年久失修的祠堂。因為早已斷了香火,無人看管。祠堂里的桃梗土偶都褪去了油彩,缺胳膊斷腿的竟看不出是何方神圣。門板仄仄的掩著,似乎除了泥地上灑落的幾縷月光,百年來再無人造訪。
      那個幽居古廟的失卻了雙腿的殘廢人,枯坐院中瞪著一雙黑洞洞的眼睛,仍是夜不能寐。
      后半夜,本來就暗淡的月,一發(fā)沒有了光。濃重的黑夜里,風乍起,簌忽陰云滿空。閣樓上的窗扇被拍得啪啪作響,一點殘燈如豆,在冷風里掙扎。
      “要下雨了!痹鹤永,殘廢人喃喃道。

      這原是一個再平常不過的夜晚,南城的每一條胡同里透著微熏的醉意?旎罘坏男だ先谶@種微微的熏醉中,漸漸覺得眼花起來。花眼之中,那人倒是贏了幾局了。肖老三數(shù)不清,也不用數(shù)?旎罘皇悄铣呛谑猩嫌忻拇筚局,每個晚上多少聲音吆來喝去,多少黃白物進進出出,多少人欣喜發(fā)狂,多少人尋死覓活。肖老三做了二十年的守門人,看得多了。那人連著贏了三個晚上,混在一幫汗騰騰的賭棍中扯了嗓子吆喝。青白臉孔,看起來還年輕,卻鶉衣百結(jié),眼睛發(fā)紅,也是要錢不要命的。老三百無聊賴的瞧著,此人贏錢純粹靠的是過人的眼力耳力。有這等身手,卻在賭場中混錢,可見是個衰到家的主兒。
      夜深了,一陣雨聲驚醒了老三。他揉了揉迷糊的老眼,看見那青白臉孔的人搖搖晃晃的擠出人群,兩手顫抖著捉住胸前的衣襟,里面滿滿的全是銅鈿。
      “下雨了,得快回去!蹦侨俗匝宰哉Z道。
      他一消失在門外雨中,立刻有三四個人跟了出去。
      肖老三冷笑。
      雨下的大了,雨聲中有人在叫罵廝打,街角處幾條黑影扭在一起。那人已經(jīng)被幾個小混混推倒,毫無還手的余地,抱了頭在泥水里亂滾著,一邊護著懷里的銅鈿子。
      沒有人注意到,一架青布小車不知何時停在路邊。老車夫跳了下來,燈籠上寫著一個大大的“李”字,朝這邊走來。“快跑,有人——”一個小混混眼尖,呼哨一聲,一群人頓時跑的干干凈凈。
      青面人在地上掙了幾下,爬不起來。老車夫皺了皺眉頭,彎腰去拉扯他。他順勢攀著老車夫的手臂坐起,仍是滿地亂摸,一邊罵著:“這幫該死的,一個大子兒也沒給我剩下!焙鋈活^上的雨停了,只聽有人微微嘆了一聲。青面人一仰頭,一個寶藍色衫子的麗人,儼然立在面前,手中擎了一柄素白色的雨傘。青面人不由得鼻中噴出一道冷氣。
      “大劍俠,在這里受小流氓的欺負么?”麗人諷道。
      青面人猛地爬起來:“說什么大劍俠呢,你認錯人了吧?”他扭過身,頭也不回的竟自走進了雨里。
      麗人聞言,手一抖,素白的雨傘落在地上,被風吹了幾個翻滾,跌在泥濘的積水里。
      她張張嘴,卻說不出什么來。
      那人已經(jīng)消失在茫茫白雨的巷陌深處。
      “玉師傅,雨大,快請回吧!崩宪嚪虻吐暤。

      紅樓隔雨相望冷,珠箔飄燈獨自歸。
      飄燈閣空有如此輕靈出塵的名頭。可南城的人沒有不知道,這家戲園子從來就是個說不清道不明的地方。早幾年間皇淺デ,清虜r閹那釹釩嘧櫻嗔礁讎芴玫畝脊筒黃。后来被一更x腥順撇苊哪锏吶伺塘訟呂礎D遣苊哪錚菟翟歉雎艚馀櫻昵崾痹誚弦財撓行┓繽貳2恢我員玖焱ㄌ歟溝昧嘶噬仙肀叩拇蠛烊碩贍3曬姆齔鄭喲似聘罄錚蘼鄢裁炊加腥嗣啪⒍醭,名气越绤册u,气焰越绤矓囘b齙納庖簿馱嚼叢醬。目下你姄屼u繽紛釷⒌摹懊髟掄樟骰啤保檔木褪瞧聘蟮牧醬蠖チ褐ㄇ暗那嘁綠沸≡潞湍緩蟮那偈τ窳魎鍘L沸≡律砦傭肜嬖靶,倒不别埱些成角儿的男伶们更见多少功力,只是那水秀的翱z,玲缇i納磯危詞悄辛婷峭灸暗。听戏的人抑e淺ぷ叛劬Φ。飘灯阁青衣美却T沸≡攏醯娜艘歡,蠚寰忟也倪x6厴砟徊賈蟮那偈τ窳魎,则全凭十根史N傅男尬,赚得满硥q氖⒚S窳魎盞囊皇趾倮貿(mào)鏨袢牖,这也还罢了。挠柮是她会七弦古琴。不止是会,简州叜褲迟蕽中散复生。老票友来飘灯阁听狭P氐愕囊懷鍪恰肚傯簟罰木褪翹窳魎盞。以掋的镶C嘧又,哪里玩儿祼烔悘T┗ㄑ。蔡攽逊d庥窳魎找桓齜緋九櫻嗆未ρЮ吹那。策,抑e搶嬖白擁,玉留u盞官瓢戀煤,荚~故翹焯炫萜聘蟮睦掀保嗪萇儆屑秸婷嫻。喝矊嵓{舸蟛還耍惶ㄊ,宝蓝导{雷釉諳誹ń巧弦簧粒閌鍬讀肆沉。传藴祚留u照馀偈Γ嗝膊輝誶嘁綠沸≡輪攏绱擻壩按麓攏垢塹萌嗣且槁鄯追。这一议锣P翹Ц吡伺偈Φ納砑。有震A匆桓鲆∏髯櫻苊哪錁霾緩7懦黽鄱,有玉师笓鮾f俚南仿,覒仰要贵上三穾单甸旕留u找桓鑾僨,緬飒五十赁I埔貳U夥繚魯≈,从来箔h(huán)ψ悅繆胖。玉师傅纵一曲千椒w不姑棵坑硬幌盡R,珍珠宝痹~樟爍雎杪。几年蠀未,却T妓嫡庥窳魎樟街幌訟慫厥鄭材苷躉厥銎聘罅,倒P搶嬖靶欣鍤貿(mào)齙摹襖恕薄?然則這都是面上的事兒,白天戲園子的閑人們眼睛能看得見的。飄燈閣的夜晚,潛流著什么,那就沒人說得清了。
      這一晚雨大,戲早早散了,還留著一道小角門,曹媚娘坐在小腳凳上磕著煙袋。
      “哎喲玉師傅回來了。”曹媚娘笑瞇瞇的迎了上去,為玉流蘇撐起油傘,“我還道這么大的雨,李府必是要留客的!闭f著眨眨眼睛。
      老車夫一面套馬起駕,一面冷然道:“我們李老御史何時留過堂子里的人!”
      玉流蘇不以為忤,扭頭問曹媚娘:“又冷又餓的,廚下可有粥?”
      “我叫譚媽給你溫著呢!辈苊哪镆幻嬉笄,一面接過玉流蘇懷里的琴,“這寶貝,竟然弄濕了?玉師傅你也淋了雨不成?”
      玉流蘇忙道:“這琴——我自己拾掇便是,不敢勞媽媽費心。”
      白粥里擱了一勺蜜,溫暖清甜。燈光幽暗,玉流蘇坐在廚娘譚媽的小凳上,一邊嘬著粥,一邊瞟著地下一灘殷紅。譚媽撞見了女琴師清亮的眼光,慌忙拋出一塊抹布,掩住了那攤紅色。
      玉流蘇放下粥碗,站了起來。
      譚媽嚇得雙膝顫抖,一下子跪在琴師面前:“玉師傅,玉師傅……”
      抖了半天卻什么也沒說出來。
      玉流蘇心生疑竇。待要追問,卻又不忍嚇壞了這個老下人,怎么說也是譚小月的親娘。末了只得道:“譚媽,你益發(fā)老得糊涂了。殺了雞,也不把地上的血擦干凈,叫班主看見怎么說。”
      她又瞥了一眼那血跡,一陣惡心,匆匆拂袖而去。譚媽攤倒在地上。

      銅盆里的水散發(fā)的茉莉香的氤氳,玉流蘇捧一掬水,潑在臉上,讓薄薄的溫熱,浸透冷雨冰涼的面龐。霧氣散去,水中映出一張精致的鵝蛋臉兒,眉目清朗如同墨筆勾畫一般。卸妝后的玉流蘇,膚色是白膩的,卻并非那種剔透的白,帶一點濁重的什么,凝滯的什么,仿佛水中沉淀一年年的白沙。
      琴名“喑啞”,靜靜的枕在案上。墨綠的絲絨緩緩滑過古舊的紋理,流光的冰絲。松香抹在琴弦上,發(fā)出嗡嗡的低鳴,如訴如泣。玉流蘇凝了凝神,手指一挑,錚錚的撥了起來。
      “綠葉聽鵜訣,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闋?囱嘌啵蜌w妾。”
      “好一闋《金縷曲》。”
      簾外飄來幽幽的輕嘆。譚小月也已卸了妝容,松松的挽了個髻兒,斜披了一件松花色的褂子,面上隱隱泛著桃色。
      “大好良宵,竟然有空來我這里?”玉流蘇見是她,停了弦,嘲笑著。
      譚小月澀澀一笑:“姐姐,今晚我睡在你這里,好不好?”
      “隨你!庇窳魈K淡淡道,“這雨夜……怕是冷得很呢!”

      玉流蘇回來的晚了,未聽見曹媚娘和譚小月的糾葛,可看光景也就猜出了幾分。小月今晚不肯出去唱堂會,喝酒陪客,得罪了一個安徽來的大富商。這一來,少不得又和曹媚娘大鬧一番。為這個事情,也不是第一回了。玉流蘇看在眼里,自有她的想法。在人前她從來也就不說什么,私下里勸勸小月,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但是今晚,玉流蘇有些心神不寧,待譚小月也是冷冷的。譚小月坐在玉流蘇妝臺前出神,一邊看著鏡中琴師的身影,一邊猶豫著。她本來應該留在自己房里。那人分明已經(jīng)精疲力竭,還是逃到自己這里來。她還要什么,她還有什么不足的。他說了好多好多話,一件一件的秘密,都是讓她驚心動魄的,可是她不能害怕。最后他累了,睡熟了,握著她的手。她不忍再看,放下鴛帳,把血污的衣衫卷成一團那淖匠,儒i仿梟樟。却听见谭妈藴祚师傅看见谅柌玫AK撓興,望着楼上一盏孤灯,就憘b戳恕?玉流蘇不問什么,她說還是不說。鏡中琴師那張平靜漠然的臉,令她望而卻步。她想起她的《金縷曲》,慷慨激昂,非人間聲調(diào),卻從不在堂會上拿出來,只在夜深人靜時彈給她自己聽。這是怎樣一個心思深沉的女子,又有著怎樣辛酸苦楚的過去。小月一忽兒覺得她如此陌生,一忽兒又發(fā)現(xiàn)其實都是彼此明白的。
      “還不睡,出什么神?”玉流蘇道。
      譚小月苦笑。

      譚小月翻了個身,露出一角衣襟,淡淡一絲血痕。玉流蘇微微皺眉,只作未見。
      “聽說李府的廚娘,做得一手好杏仁茶。”小月閑扯道。
      玉流蘇道:“是啊!
      “李老御史,是正派人,聽琴便只是聽琴,看戲便只是看戲!毙≡聡@道,“不比外頭那些老爺們,只把這飄燈閣當堂子!”
      “你怨了?”玉流蘇含笑道。
      “別這樣,”小月一把抓住玉流蘇的手指,“姐姐若不怨,這些年潔身自好又是為的什么?”
      玉流蘇默然,過了半晌方道:“其實這飄燈閣……原本就是堂子!我們也不過是他們買來伺候人的姑娘!
      小月一笑,幽幽道:“其實我真的很羨慕姐姐你。一樣火坑里的,姐姐便是咬死了不向班主低頭,賣藝不賣身。我就挺不住,一朝失了足,什么也完了!
      玉流蘇撫了撫她的秀發(fā)。
      “可是,”小月仰面道,“姐姐讓人看不透。如我淪落風塵,心心念念的,無非望著將來,遇見那一個命中的人,帶我苦海超生,再不做這人前拋頭露面,人后賣笑陪歡的齷齪營生。從此泛舟江湖,夫唱婦隨,白頭終老。有時我看著姐姐清高冷傲,從不把人放在眼里。我一面是艷羨,一面卻猜不透姐姐究竟怎樣想的。流蘇姐,天下男人都不在你眼中,異日又當如何了結(jié)呢?”
      玉流蘇心里一沉,卻轉(zhuǎn)笑道:“原來小月已有意中人了!
      小月面上一紅,笑道:“可惜不能長久!
      玉流蘇聞言,一顆心止不住往下墜。
      “雖不能長久,亦可謂無憾!
      “他那里思不窮,我這里意已通,嬌鸞雛鳳失雌雄;他曲未終,我意轉(zhuǎn)濃,爭奈伯勞飛燕各西東,盡在不言中……”她倚在玉流蘇的肩上,漫然的唱著。
      “姐姐,幾時,我們再合一遍《琴挑》,好不好?”小月朦朧道。
      玉流蘇瞪著天青色的帳頂,遲遲合不上眼睛。過了不知多久,那天青色漸漸幻作一張瘦骨嶙峋的人臉!澳阏J錯人了罷!”他漠然道。
      “張化冰!你就是死了燒成灰,我也認得你!”玉流蘇尖叫。
      那人哈哈狂笑:“你不就是想我去死嗎?好,我這便死給你看!”說罷真的拔出一把劍,殘破的劍,雪亮刺眼。
      轉(zhuǎn)眼人和劍都不見了,只剩下血,滿地的鮮血!安弧庇窳魈K哇的一聲哭了。
      猛地坐起,一身都被冷汗?jié)裢噶。原來是夢,猶自驚得氣喘吁吁。
      雨聲漸小,巷陌深處傳來更鼓的敲響,一聲,一聲。身邊的小月已經(jīng)睡熟了。

      玉流蘇是被曹媚娘的哭罵聲吵醒的。譚小月早不見了。其時曹媚娘正在樓下摔盆子砸碗尋死覓活:“我把這忘恩負義的小粉頭……啊,我辛辛苦苦養(yǎng)她這么大,教她唱曲兒,捧她成角兒,花兒朵兒一般……她把狼往家里招啊。天啊,我們家清清白白的地方,她就這么給我毀了。這一門里老的老,小的小,以后可怎么活啊。”
      一夜之間,歌舞升平的飄燈閣就翻了天。紅漆大門貼上了十字大封條。臺上的幕布被大刀劈成了碎片,一條條好似招魂幡,桌椅家什攤了一地。門口站了一隊帶刀的人,個個繃著臉,據(jù)說竟是成公公派來的。下人們驚得躲在樓梯下面,動也不敢動。曹媚娘的哭叫一半是自己發(fā)泄,一半是唱給門里門外的看官們瞧的。照老例來聽戲的人都被嚇得遠遠的,卻不肯走開,想看熱鬧,猜不透這飄燈閣后臺如此的硬朗,怎么也能一下子弄成這樣雞飛狗跳的。
      “媽媽別哭了,天無絕人之路嘛。”當玉流蘇清淡的聲音響起來,曹媚娘止住了叫罵,一雙眼睛落在寶藍色的衣襟上,若有所思。
      玉流蘇被她看得有些別扭。忽然曹媚娘一把抓住了流蘇的手:“兒啊,如今媽媽可就只能望著你啦!”
      玉流蘇心里一縮,卻鎮(zhèn)定道:“究竟是為的什么?”
      曹媚娘扯著玉流蘇進了內(nèi)室,壓低聲音道:“譚小月窩藏刺客,昨天晚上。我還蒙在鼓里呢,居然一早就抓人來了。從她被窩里把那個渾身是血的男人拖了出來。她自己也被一條大鏈子銬走了!
      “刺客,刺誰?”玉流蘇睜大眼睛。
      曹媚娘撇撇嘴:“還不是沖著那那位爺?這一年里頭,來來往往,都好幾回了!
      飄燈閣的人提及成公公,無不恭恭敬敬,以“爺”相喚!暗沁@一回竟著落在咱們這里,他老人家豈不動怒?”玉流蘇小心道。
      “可不是么!”曹媚娘道,“登時就翻了臉。你看看這飄燈閣,多少也是爺自己的恩典,竟然說封就封了。這幾年我們跟著爺,鞍前馬后的伺候著,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爺可是一點情面不留,一點活路不給!
      “媽媽千萬別怨。依我看此事,只怕尚有斡旋余地。”玉流蘇勸道,“你想,依爺?shù)氖侄纹,這事兒落在誰家,不是立馬的滿門抄斬?爺只是叫人帶走了刺客和小月,還沒有追究旁人,已經(jīng)是天大的恩典了。可見爺心里,還是掛念著媽媽您的好處的!
      曹媚娘眨眨眼。
      玉流蘇道:“趕明兒爺平下氣來,自然知道原只是小月兒這蹄子一人發(fā)昏,賴不得我們大家,好在小月從來也就不是爺心里的紅人兒,爺犯不上跟她計較8蒙鋇納備霉械墓校聘蠡故且鈉聘。爷跟谁怄气也不能跟妈聴挎气,譄拠浚妈妈一个律咸斨e,也就过去了。妈妈咱勡说什么脺o嘶盥氛庵只澳兀 ?曹媚娘不以為然道:“那有這么簡單啊,真是小姑娘心思!
      玉流蘇道:“反正,總得等爺先消消氣再說!彼倘灰恍,又道,“其實爺那一邊的事兒,還不全看媽媽您的本領?少不得去趟北極閣胡同,給他老人家多請幾回安羅?”
      “死妮子!”曹媚娘嗔道,然則面上一滯,卻紅著眼嘆道,“他有些日子不肯見我了!

      那些亂糟糟的哭罵聲,把玉流蘇的心一道道的豁開口子,淌著血。她一把抓過狀臺角上一只棄置的煤玉胭脂盒子,翻過來。盒子底密密麻麻的劃著道道。玉流蘇拔下簪子,在盒底劃下深深的一痕,兩痕。
      每一道劃痕中,深深嵌著紫黑色的胭脂,和了灰塵泥垢。
      玉流蘇忽然想起了什么,噔噔噔的跑到后院。柴房的門半掩著,里面黑咕隆咚看不清。玉流蘇想了想,一腳踢開柴門,一件巨大的東西忽的飄晃過來。玉流蘇一驚,待那人死白浮腫的臉轉(zhuǎn)過來,嘴角掛了一絲紅。玉流蘇見血,忍不住要嘔。
      是譚媽,自己吊死了。

      二

      “一壺上好的明前。——再來一盞杏仁茶!
      伙計飛快的抹了一把桌子,把手巾望肩上一搭:“好嘞——明前一壺,杏仁茶一盞——”
      同慶樓是南城里最大的茶館,三教九流雜聚的地方。這一日風晴日麗的。竹簾割開了明晃晃的陽光,茶館里已是人聲鼎沸,人頭攢動。喝杏仁茶的客人原是個清俊的公子哥兒,雪白的長衫一塵不染的。他獨自挑了間僻靜的閣子,靜靜侯著,一面注意的聽著外面的動靜。
      不到一盞茶的功夫,門簾兒一挑,進來一個穿團花錦馬褂戴瓜皮帽的中年商人,一撩下擺,坐在青年對面。
      “徐老板——”青年笑容可掬的為來人斟上茶。
      那姓唐的瞪著雪白的瓷杯中,沉沉浮浮的青綠葉片,半晌方道:“王遷是我們手里最出色的殺手!
      青年的臉白了白,沉聲道:“我知道青龍?zhí)檬蔷┏悄酥帘狈絼萘ψ钍⒌臍⑹纸M織,我也知道這一回你們派出了最好的殺手王遷。可是他還是失手了。我為他付出了天價,卻沒有收到任何成果,弄不好還把自己給暴露了。更加失望的應該是我吧?”
      “可是王遷死得不明不白!”
      青年茫然的搖搖頭。
      徐老板續(xù)道:“不是我徐劍夸口,我們青龍會攬下的生意,不敢說算無遺策,但絕對是不達目的誓不罷休。自從我接下你這筆生意,一共——動手了四回了,對吧?”
      青年點頭:“回回鎩羽而歸!
      徐老板道:“刺殺那人,恐怕是天底下最艱險的任務。第一次你拿出了價值三萬兩的一只翠玉鼻煙壺,我們派出了綠刀娘子張竹花,算是投石問路。張竹花扮作江湖賣解女子,元宵節(jié)獻燈,被立斬于燈市口。第二回你拿出了兩顆價值二萬兩的夜明珠,我們派出了桑新亭,手段更高些的,還是被他的侍衛(wèi)生擒,桑老兄不愿受他毒刑拷問,自己服毒死了。我們自此懷疑他身邊伏有高手。第三回,你直接給了一箱金條子,我們的‘絕殺’夏溟出馬了。那一次,你也知道,真是計劃周詳,步步為營。沒想到還是落了他們的套,夏溟慘死在他們一個人的劍下。說事不過三,這一回一回的失手,若說都因為老賊的保鏢們太厲害,也不完全像?雌饋砝腺\那邊,每回都是早有準備。堂中的弟兄們都說,別不是出了內(nèi)賊。我們青龍?zhí)米约宏P起門來悄悄清理一遍,卻也沒發(fā)現(xiàn)是哪里出了問題。想來堂中弟兄各個義膽忠肝,料也不會做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只是再折損不起?墒翘K公子你不肯罷休,定要請出堂中第一的王遷,零零總總,一共給我們出了十萬銀子。我說那就一定小心再小心。王遷這一回,絕密到了極致,只有你我還有一兩個元老知曉。行刺的一切步驟,全由他自己計劃,不曾跟堂中任何弟兄提起。連我都不知道他是昨晚動手。當然,他還是會通知你的。”
      青年眉毛一挑:“原來你們懷疑我?”
      徐老板笑道:“這可不是我說的啊。”旋即凝然道,“堂中是出了些議論!贿^蘇公子,我是知道你的。只是這其中,你那一邊,是否真的有些紕漏?”
      青年嘆了一聲:“我也想到,恐怕正是有內(nèi)奸。我要去走動走動,徐老板——你也留意。我所不明白的是,王遷身受重傷,為什么會逃去飄燈閣。他不知道那里原就是老賊的地方嗎?”
      徐老板不以為然道:“他有個相好的在那里,走投無路時,只得求她救一命。我們的人有規(guī)矩,但凡失了手,寧可曝尸街頭,也決不回去連累弟兄的!
      青年皺了皺眉:“當真只是為此?”
      徐老板搖搖頭,表示說不清。過了一會兒又道:“那個女戲子,也算有情有義。明知道是必死的罪名,還是把王遷藏在了自己床上。天還沒亮,刑部就把王遷鎖走,她自己就站出來跟著去了。都說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不道風月場中,還有這樣女子!
      青年聞言,眼中亮光一閃,旋即又低下頭喝他的杏仁茶。
      徐老板沉吟一回,試探道:“王遷已死,堂中年輕一輩更無高手。但是,如定要青龍?zhí)冒纬侨,尚可作最后一擊。我們堂中風雷電三長老……當年擊殺大佞臣李乃適,一度名動江湖。后來隱退了,也有十多年沒出山了!
      青年道:“徐老板是說,如貴幫的三長老出山,就能奈何得了那人么?”
      “雖然那人身邊伏有高手,以三長老的功夫,獲勝把握還是很大的!毙炖习宓,“只要你肯出價錢!
      “你以為我鞘裁慈?贩珠宝的波速忷?”青年疲睖夏笑着,“拈捑^彌潰攵跚ǖ氖焙潁乙訝磺憔∷。染|裎頤磺。詢f氬黃鵒四忝塹娜肆恕N藝跚玖街皇鄭懿蝗菀椎陌,袩趿曞!?徐老板苦笑道:“蘇公子,你別這么說。你知道,我們青龍?zhí)秒m然名為殺手組織,并非□□上那種唯利是圖的幫派。幾代老堂主的訓誡,都是揚善除惡,劫富濟貧!皇沁@年頭,奸臣當?shù),唉……其實我們也想幫你,不過你知道,規(guī)矩就是規(guī)矩。何況,為殺那老賊,一連折了這些好手,我們也是禁不起了!
      青年點點頭。
      徐老板忽然壓低聲音,道:“徐公子,我們青龍?zhí)玫臍⑹挚磥硎枪Ψ蛴邢。你為何不找風塵三俠襄助?”
      “風塵三俠!
      徐老板道:“二十年前邙山劍會天下第一的河洛劍師程康安,座下兩個徒弟,馬水清和張化冰,還有他的獨生女兒程午櫻。三人都是皎皎不凡的年輕劍客,一同行俠仗義,一時天下聞名,被人比作當年的風塵三俠,其中又以老二張化冰的劍法最為神奇。老實講,就算拿我們的王遷跟他對陣,大約也就接個四五十招而已。你難道不知道他們?”
      青年不言。
      “我記得從前你家和風塵三俠還頗有交情哪,你應該知道的!毙炖习宓溃捌吣昵,三俠忽然在江湖上銷聲匿跡。人只說他們死了。不過……最近我們有兄弟在南城看見了一個人,很像老二張化冰——你可以試著找找他。風塵三俠最是正直慷慨,義薄云天。這等懲奸鋤惡之事,一定肯幫你的!
      “我找過他很多次,”青年淡淡道,“他不肯!
      徐老板啞然。半晌方道:“那——你也不會就這樣算了吧?已經(jīng)賠了這些人命,我們青龍?zhí)每梢膊淮蛩惴艞。?br>  青年一臉木然。
      “如果你一時手緊,還可以慢慢合計!毙炖习搴芘Φ膭裰拔一厝ヒ部梢愿鷰讉長老再商量商量。其實……”
      青年擺擺手,阻住了他:“容我再想想!
      徐老板嘆了一聲:“等你想清楚了,再來找我。老法子聯(lián)絡!彼豢诤韧炅吮永锏臎霾,起身匆匆而去。
      青年沒有送他,自己出著神。過了很久,他慢慢的喝完了杏仁茶,負著手踱出同慶樓。時辰尚早,此時他有些茫然,在大街上晃來晃去,卻不知道應該朝哪里走。街邊有人在賣一種藍鳥兒,用紅繩系了一條腿子,面前放些鳥食。藍鳥兒單腿蹦著去夠那小小一撮鳥食。無奈紅繩已崩成一線,依然夠不到,只差那么一點點。青年看那藍鳥兒已經(jīng)精疲力竭,賣鳥的人不住的炫耀著,仿佛這是天底下最大的樂子。

      也不知走到哪一個僻靜的胡同里,猛可里看見一個“回春堂”的匾額。門面很小,里頭黑黢黢的,一排排抽屜的黃銅把兒閃著幽幽的光。青年不由自主踱了進去。店里正沒什么生意;镉嬕宦暡豁懙那兄幉。門角有一個胡子拉扎的坐堂郎中,瞇著眼在打盹。青年湊了過去:“請問先生,人有暈血的毛病,應當怎么辦?”
      郎中半睜開眼,瞧了瞧客人,笑道:“暈血。暈血也沒有什么大不了的。人見不得生殺,原是福分。難道一輩子糾纏在血光之災里,是什么好事?你說對不對,姑娘?”
      是玉流蘇。她聞言一驚,待要再問,那郎中卻又瞇起了眼睛打盹,不再搭理她了。
      她茫然的望望店鋪里的伙計。不知何時來了一個客人,坐在輪椅上,背影黑瘦而崎嶇。伙計把包好的一捆藥劑放在他的膝上,依然是一聲不響的。
      玉流蘇呆呆的望著。那人扶著輪椅走向門外,忽然回頭看了她一眼。
      那張黑瘦得幾乎失卻人形的面孔上有一道橫貫的刀傷,刀傷下面一對小而亮的眼睛,發(fā)出野獸一般犀利的滿是敵意的光芒。玉流蘇又是一驚,抬足欲追。那人猛地推起了輪椅,倏忽消失在門外。
      玉流蘇揉了揉眼睛,只看見胡同口,一片白花花的陽光。

      夜色是這樣的冷,寒云滿空,不見一點月光。遠巷里貪婪的野狗們在爭奪撕扯著白日里的死尸,一聲聲狂吠濺開夜的死寂荒涼。過了一會兒,犬吠聲遠了,幽幽的飄來一縷琴聲,明晦不定。如同死水中的沉石,微現(xiàn)一縷靈光,奮力的穿透粘稠混沌的黑,發(fā)出那不絕的吟嘆。
      “……將軍百戰(zhàn)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分明是光風霽月的唱段,此情此景,竟如山鬼愁啼。琴師冷硬的手指,繃緊了絲弦,發(fā)出震人心魄的風鳴。
      不遠處,地面上傳來一聲嘆息。一個黑黝黝的影子蠕動了一下。
      “是你?”玉流蘇訝然。饒是她鎮(zhèn)靜小心,也未能掩去面上驚魂不定之色。
      那人搖晃著過來,抖了抖手中的錢袋,幾個銅板撞擊著發(fā)出叮當聲。
      “又贏了錢了?好厲害啊。”玉流蘇不由得諷道。
      “贏錢難道不是天底下最大的好事,又有什么可笑的?”那人轉(zhuǎn)過一張青白沉郁的臉,冷笑道。
      玉流蘇說不出話。
      “倒是你,玉師傅,居然會在這里彈琴。怎么,如此良辰,沒有堂會嗎?”
      “飄燈閣早被封了!
      “呵呵!
      玉流蘇忍不住道:“譚小月臨去那一晚,只聽了半闕《金縷曲》。她蒙了難,我悄悄來送一程,亦不枉她和我姐妹一場!
      那人收起了臉上的譏諷,幽幽道:“又是無月無星,九月二十九的夜晚。和七年前,選了一樣的行刑日子,是巧合還是故意?你要當心,是不是被那人識破了!
      玉流蘇認真的點了點頭。其實她自己早已想到這一點,但此話由他特特的提醒,自是不同。一時兩人都無語,是窒氳攪似吣昵,那惨绝人彗R囊荒,从那时弃\塹娜松統(tǒng)溝贅謀淞,碉溇|袼疾豢現(xiàn)靨帷S窳魎盞土送貳K睦锏牟彝詞遣皇溆謁模?可她更愿意收在心里,慢慢的醞釀。此時她只要靜靜的坐在故人的身邊,無邊的夜色里,體會片刻重逢的凄愴與婉轉(zhuǎn),回頭已是千山路。那么此時在他心里盤繞著的,又是什么?

      “綠葉聽鵜訣,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馬上琵琶關塞黑,更長門、翠輦辭金闋。看燕燕,送歸妾。將軍百戰(zhàn)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誰共我,醉明月!
      自小教她念稼軒這《金縷曲》的人,魂魄在九泉之下,尚未安息。玉流蘇甚至有些羨慕他,飄然撒手,留下身后萬世清名。
      中庭的一樹臘梅花,開了滿滿一樹,雪壓霜欺下,掩不住憔悴之色。他負了手看花,灰色的舊布袍隨著寒風微微的流動。在廊下探出兩只伶俐的丫角是,她抱了擦拭干凈的五弦琴,離他三步之遙。不敢走近,也不敢離去,就這樣靜靜的候著。過了很久,似乎聽見從他瘦骨嶙峋的胸膛中發(fā)出一聲嗚咽似的嘆息。不知為何,她竟也跟著一聲長嘆。被他聽見了,轉(zhuǎn)過身,微笑著招手喚她過去,不知何時手里竟多了一枝馨香的臘梅,插在烏亮的丫角上。
      玉流蘇知道自己的羨慕?jīng)]來由。從她記事起,他濃重的劍眉間從來沒有驅(qū)散過郁郁云翳、瘦削的肩膀上從來沒有卸下過千斤重擔。如果說有,那也只是把年幼的她抱在膝上,教她識字聽琴,那些片刻的天倫之樂。她并不是他的親生女兒。在皇城邊角這一間簡陋的院落里,除了三兩個仆役,一樹老梅,就只有他和她相依為命了。他是個狷介的人,連妻子親眷都不敢留在他身邊?伤傉f浩浩蒼天,自己并不是沒有同道。
      “太祖皇帝早有遺訓,宦官不得參政。然則眼下那個姓成的宦官竟然纂居要職,蒙蔽圣上,欺壓清言,魚肉百姓。每年國庫里一半的銀子,都悄悄的到了北極閣胡同。我有罪證,早晚扳倒這個巨蠹。目下朝政大權被他把持,百官敢怒不敢言,倒在他門下的作了鷹犬的也不在少數(shù)。然而公道自在人心,我就不相信,沒有青天白日的那一天!總要有人站出來去碰這個硬,為黎民百姓的疾苦說話。你們說以卵擊石也好,說螳臂擋車也罷。我身為御史,食君之祿,自當忠君之事,這樣的事情我不做,誰做?那些圣賢書又怎能是白讀的?說什么明哲保身,隨波逐流。我蘇靖梅做不到。你們也不必受我連累,愿去的就去吧!
      是廚房的女傭人把她從門外揀回的,身上沒有表記。那年天災人禍,民不聊生,也許是哪個逃荒的外鄉(xiāng)人扔下的。他道了一聲“可憐蒼生”,讓女嬰隨了自己的姓,讀書學琴。如此過了很多年。可是隨著她漸漸長大,由乘肩小女變成了窈窕千金,他則一年年更見憔悴孤憤,積了兩鬢霜華。甚至連她日漸精湛的五弦琴,也不能安慰他了。而另一方面,在她自己,躲不掉的,世事的陰云也悄悄掩蓋在她原本年輕靈動的生活里。她漸漸曉事,他和那個奸臣的斗爭也愈演愈烈。這陋巷蝸居,卷在政治漩渦的驚濤駭浪里,危如累卵。她一度擔憂,害怕,欲說還休。只是看著他,依然佇立中庭,老梅鐵骨錚錚。再后來,她亦無所畏懼。只要看見他的白發(fā)和削肩,一切都有了答案。
      “……將軍百戰(zhàn)身名裂。向河梁、回頭萬里,故人長絕!
      《金縷曲》亦是她的回應。他擊節(jié)浩嘆,長歌當哭,留給她一個贊許的眼神——不愧是他的女兒,他的弟子。有那樣一天,寂靜的院落中,忽然出現(xiàn)了幾個皎皎的身影,她驚得不行。父親說,那是些正直的江湖義士。中有一人,白衣出塵。她低聲問父親:“那是不是,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备赣H微笑。
      她坐在臘梅花后面,彈奏她的《金縷曲》。一時座中沉寂,都為這大漠孤煙,鐵骨錚錚的聲音所中傷。臘梅花落了下來,她心里一動,有意無意,手指撩到了另一根弦上,發(fā)出錯誤的琴音。那人回頭看過來,正撞見她探詢的眼光。她一慌,低頭就跑了,也不知道自己怕的是什么。
      不要回想,不要回想。那都是少年時輕麗透明的夢境,狂風吹盡深紅色,回首相看,滿目瘡痍。
      那一晚父親來到她房里,捧著一架古雅的七弦琴,說是風塵三俠臨走前留贈的。“走了?”喑啞琴,是經(jīng)東海風篁島收藏三百年的寶物。寶劍贈壯士,紅粉贈佳人。此琴就留給蘇小姐,彈奏她那《金縷曲》。
      “我還是放心不下。原想——原想托他們關照你,不過……”蘇靖梅欲言又止,忽然道,“此琴曾經(jīng)三俠的師父程康安程大俠親手修理,據(jù)說,不僅音色高亢凜冽,而且尚有防身的機關,藏在琴箱之內(nèi)……將來大變之日,或者能護得我兒性命,也未可知!
      她輕輕的撫摸著琴面的紋理,那些話恍若未聞,半晌方道:“父親說笑了。就算大禍臨頭,孩兒也不需要外人關照的……”
      父親又是一聲長嘆,背過身去。窗外梅花如雪。
      玉流蘇的眼光朦朧了。她不敢再看那眼神、那背影。妖冶的夜色吞噬了回憶的清淡。幻出父親的眼睛,布滿血絲,訾目欲裂,灰袍片片撕碎,露出密密麻麻黒\紫色的鞭傷。
      父親終于出事了。他甚至不是被暗殺掉,而是被名正言順的帶到這個十字路口。秋日蕭索,浮云無光。她是拼了一死才偷偷跑出來的,卻藏在圍坌行痰娜巳褐校蝗倘盟醇。他虚陀柲靠哉O瘟錚種氐奶醋酉縷と飫@,聝鲮\墜恰V皇O亂歡緣紗蟮難劬,不屈不膿砟宣告准s旱姆吲?她掩住了眼睛。
      就在那一刻,人叢中忽然爆出了一片尖叫聲,接著潮水般迅速退開。似乎有千軍萬馬從天而降,雷霆般有人喝道:“蘇御史無罪!”
      是漫天光華,把陰霾如夜,死寂如鐵的皇城,齊刷刷劈成兩半。從天而降,三只羽翼矯健的大鵬,落到囚車四周。刀劍削鐵如泥,風掃落葉,把父親的禁錮一一劈開。
      玉流蘇不敢相信,她在傳奇里讀到過這樣的故事。是誰是誰?她心里的弦繃到了極致。
      那個沖在最前面的白衣人掠過她的身邊時,她一眼就看見了他的眼睛,認得的,頓時恍然大悟,激動的顫抖起來。還有那個沉穩(wěn)如磐石的青年,那個輕靈如紫燕的少女。區(qū)區(qū)幾隊官兵,被他們輕輕掠倒。那功夫,幾乎不是人所想象的。父親得救了,得救了?
      人群在這突如其來的變故中四散逃竄,她聽見一些聲音切切私議:“風塵三俠,風塵三俠出手了——”
      只見白衣人凌空而起。她只覺一道如雪的劍光,籠罩了整個天宇,那種明亮畢生不忘。
      囚籠變成了千千萬萬碎屑。父親木然倒了下來。
      忽然,他們?nèi)巳纪W×耸,眼神是不信,又是憤怒!罢l殺了蘇御史——是誰!”
      父親——蘇靖梅已經(jīng)死了?
      玉流蘇一怔。
      情勢轉(zhuǎn)眼起了變化。原來那奸臣留有這樣一手。玉流蘇只覺頭暈目眩。他們好狠,好狠。暗暗的折磨死了父親,還要拖到這菜市口來對尸身行刑,掩人耳目。
      “不要放過了賊寇——”大隊大隊的人馬趕過來了,如洪流浩卷,一時血流成河。玉流蘇驚魂未定,再看是只剩下了那白衣人,右手中的劍已經(jīng)落下了,袖子里不住的流著血。她看見血,頭暈目眩,可是她要追過去。這時官兵的隊伍中,一把長槍暗地里從背后遞了過來,冷冷的。只覺喉中一陣腥氣上涌,她厲聲的喚著他的名字。忽然,那個紫燕一樣的少女撲了上去。她看見長槍一抖在少女胸前,綻開一朵血色的鮮花。燕子落了下來,淹沒在人群里。
      他猛然轉(zhuǎn)過身,凌亂的掌法為自己劈開一條血路。她聽見他叫著那個少女的名字,聲嘶力竭,那個少女被官兵拖走了。而另外那個青年,在十字路口的另一端,被一群官兵團團圈住,越圍越緊。玉流蘇掙扎著,不知如何是好,她想看見他們,想看見那個白衣的背影。可是人群瘋亂的涌了過來,隔開了,沖散了,她看不見他,一邊呼喚著,一邊被人潮越推越遠……
      最后一切都結(jié)束了。結(jié)局不曾被改變。
      昏昏沉沉中,她被幾個人拖回了那個叫做奪翠樓的齷齪地方,打了一頓,關在地下的黑屋子里,傷病中掙扎了一個月,沒有人搭理這個半死的少女。以后的風塵歲月里,每次憶起這鬼門關前的一段日子,她就自嘲的想,這場大病還真是救了她的性命。不然,當時她一定是寧愿自盡,也不要做妓女受人侮辱。其實,在蘇御史被判死罪的同時,她就和那個破舊的院落被一同發(fā)賣了。人牙子牽她走時,她只來得及抱住那架喑啞琴。她和父親一樣硬氣,怎樣的折磨引誘,都不能讓她就范。鴇母氣不過,怕人死了賠本,喚了人牙子又把她賣出門。如此轉(zhuǎn)了好幾家,身上傷痕累累。她不在乎挨多少打,比起父親受的磨難,怕不算什么。之所以不立刻赴死,她是要送父親最后一程,然后才寧為玉碎,不為瓦全。就算將來沒有人知道她原本姓蘇,她的心底,也不要御史蘇靖梅這個堂堂的名字,因為她的沉淪而蒙上半點恥辱的污痕。當初她就是這樣決定的。
      奪翠樓的那一間黑屋子,噩夢一樣的時光。她整天昏迷,不停的做夢。夢見年少無知的歲月,過往的寧靜生活,漸漸的魂魄已經(jīng)從軀體中化散?墒敲慨斔X得就要解脫的時候,
      夢忽然變了,變得猙獰。她就只看見那張慘白失血的臉,白骨嶙嶙。她拼命的叫喚,沒有人答應。忽然,雪白的劍光從頭頂傾瀉,劈開了她的夢境,于是她又活著了,活在鐵一樣的現(xiàn)實里。
      驚醒,頭疼欲裂。用虛弱的手指抹去面上的淚水。
      死不了。這個世界還牽絆著她的悲哀和憤怒。她死不了,也就不死了。
      知道從今往后,這一生要為噩夢糾纏,沒有醒來的時候?墒牵龥Q定要活下去。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
      她要復仇,她要的不止是復仇!
      當那漫天的劍光在她頭頂?shù)奶炜罩忻髁疗饋,她就明白了自己一生的決定。

      “那天,我看見你的大師兄馬水清了,——他坐了輪椅!庇窳魈K忽道。
      “嗯!睆埢c了點頭。
      玉流蘇悠悠道:“記得當年,他傷得最重。大家散了以后,我以為他和程午櫻程女俠,都死了,原來他還活著。”
      “你跟他說什么沒有。”張化冰問。
      “沒有。他怎肯理我!庇窳魈K道。
      “午櫻師妹,也還活著。”張化冰道。
      玉流蘇微微一怔,悄悄的望了一眼。張化冰的臉依然是凝然不動的,眼角有著銀脆的微光。玉流蘇道:“午櫻她,現(xiàn)在可好?”
      張化冰不言。
      玉流蘇等了一回,又道:“我猜,你現(xiàn)下和他們住在一起的,是吧?”
      張化冰點點頭。
      玉流蘇一字一句道:“那么,從今往后,我決不會再來麻煩你!惚M可放心!
      張化冰看了看玉流蘇,依然是不說什么。
      玉流蘇低了頭,輕輕的撫摸著喑啞琴,知道他悄然走開了。
      而他的漫然的吟唱也漸漸遠去。
      “此生頗自許。閱世間,古菊危蘭,寥寥可數(shù)。也是零落棲遲苦,每想一番酣飲,慟月站闥。夜半揭痂谁範N錚星吧袷勒嬙闖C昊,惊防i輟?歌聲是嘶啞的,零零落落幾不成調(diào)。玉流蘇聽出來,這又是半闕《金縷曲》。

      三

      飄燈閣被查封,至今已有一個月了。在班主曹媚娘看來,這一個月過得無比的漫長。她派人望成府里送帖子,如泥牛入海。她每天在空蕩蕩的戲臺上踱來踱去,漸漸煩躁不安。終于有一天她沖到后臺去,挑了一身顏色衣裳,又涂脂抹粉梳了個時新的髻子。喚小廝駕了車自己上成府去了。去了一天,回來把自己關在房門里,紅著眼誰也不理。過了幾天,好點了,又去。來來往往幾趟,依然沒見飄燈閣有解禁的風聲。曹媚娘對人只說,事體太大,慢慢來。話雖如此,班子里已經(jīng)有人漸漸的離去了。曹媚娘氣得直罵,有日飄燈閣再紅火起來,他們想回來遞手巾把子都沒門兒!
      玉流蘇只作不見,自家也沒有半點想挪窩的樣子。這一點讓班里旁的人看了踏實,曹媚娘多少有點感激,對她益發(fā)的和氣恭敬。
      玉流蘇笑道:“媽媽不必如此。當初若不是媽媽您抬舉,流蘇哪有今日風光。”
      曹媚娘嘆道:“人都似你著般念舊,我也不必傷心了!
      玉流蘇聞言心動。玉流蘇不是瞎子,飄燈閣是什么地方。以她的技藝聲名,找一個正經(jīng)的戲班子跳槽是再容易不過。可是她這些年也就混了下來。一來固然是為了接近仇人,二來也是因為曹媚娘于她有恩。當初賣在奪翠樓,她大病初愈,終于咬牙應承,梳妝了出來見客,那天晚上在一堆爛醉的傖父大佬中間,心如死灰的彈著喑啞琴。忽然進來一個中年美婦,不由分說拉了她就走,當場給奪翠樓老鴇付了三倍的身價,帶走了。這曹媚娘也是京城風月場中大有臉面的主兒,摸爬滾打多少年,手段氣魄,十個男人也趕不上。南城這些鴇兒媽媽,無人敢對她說個“不”字。玉流蘇大惑不解時,曹媚娘就說,喜歡你彈得一手好琴,我新招了個戲班子,若有你這么一位琴師,必然不同凡響。進戲班子,哪怕是飄燈閣這樣的,也遠遠好過賣身為妓。玉流蘇幾有超生之感。為著這個,怎么也不好意思裝作忘記了曹媚娘的襄助。

      再說,玉流蘇自己的事情還忙不過來。這一個月里她馬不停蹄的跑了不少地方。何況有些聽琴的老主顧那里,還要去應酬,比如說有上好杏仁茶奉客的李老御史府上。
      這天晚上,玉流蘇從李府回來,時候尚早。她洗了臉把自己關在屋里,慢慢盤算。
      只要能夠拿到罪證,李老御史愿拼將一把老骨頭,在朝堂上扳倒他。玉流蘇說了她的打算,既然雇殺手不成,只有自己冒險深入虎穴了。老御史皺了眉,說我這里尚有積蓄,不妨請青龍幫三位長老出山,再試一回。玉流蘇斷然拒絕。她是不忍,不忍讓青龍幫再受重創(chuàng)是一著;更不忍的是,老御史府中的清寒與當初蘇家不相上下,為了行刺,這些年已經(jīng)零零碎碎幫了她不少,所謂尚有積蓄,指的怕是他的棺材錢了。
      李老御史搖搖頭,又說蘇小姐,你又有什么機會能夠接近成寧海。玉流蘇道,憑我的琴。
      李老御史嘆道,憑你的琴只怕近不了他的。從前飄燈閣的戲班子有機會到他府里去唱戲,你也只能在后臺拉拉胡琴,近身不得。何況現(xiàn)在你們不唱戲了。成寧海又不是什么風雅之人,不可能單獨請一個琴師上府里去彈什么高山流水,什么金縷曲。他沒有再往下說,不忍心。
      那個老車夫卻毫不顧忌的開口了,成寧海老太監(jiān),卻是色中餓鬼一個。蘇小姐若舍得犧牲色相,機會到是有的。
      老車夫名叫孫陽,不是常人。實為李老御史幾十年的心腹手下,據(jù)說武功謀略佼佼不凡。
      李老御史有些痛心疾首。其實他和死去的蘇靖梅并無多少交情。同朝為官多年,人品彼此仰慕,只是君子之交淡如水。蘇靖梅冒死彈劾大太監(jiān)成寧海的時候,李澤堅沒有站出來。人都有懦弱的一面,他想他已經(jīng)老了,早不復年輕人的耿耿氣概。蘇靖梅血染菜市口之后半年,李澤堅心里是悲憤,卻也是懊惱。李澤堅就辭了官。不愿意忍受是非顛倒的世界,躲起來總是可以的。每當他想起蘇靖梅的慘死,直到這個彈琴的女子找上門來,他被她復仇的決心所震撼,寧愿傾盡余生心力,也要襄助。
      他想,有女如此,蘇靖梅泉下亦可無憾。難道他竟要勸她失身于那個禽獸不如的老賊?
      “不可,絕不可!崩嫌窋[著手。
      玉流蘇便告辭了,心里漸漸拿定了主意。
      李老御史一發(fā)的不安:“蘇小姐,你定要答應我,再有動作之前,一定要告知老夫!
      回來的路上,照例是孫陽送她。路過快活坊賭局的時候,玉流蘇請孫陽停了一回,猶豫著望里面瞧了瞧。張化冰似乎不在。玉流蘇暗暗苦笑。都說過了再不敢麻煩他,還有什么好看的。
      孫陽底著頭,忽然低聲道:“玉師傅,你雇傭青龍的人,已經(jīng)失手三次,難道你沒有想過,有人在出賣你?”
      玉流蘇道:“青龍那一邊,應該是很可靠的。其余……我實在想不出是誰!
      “真的么?”孫陽一雙鷹隼一樣的眼睛,在暗中一閃。
      玉流蘇被他看得渾身不舒服。

      這種不舒服一直帶到了飄燈閣她自己的房間里。玉流蘇一邊自己撥著燈芯兒,一邊揣摩著孫陽的意思。此人說得不錯。再要下手之前,必定要找出消息泄露的源頭?墒,究竟是哪里呢?
      “玉師傅啊——這么晚了還不睡?吃點宵夜罷!辈苊哪锏胖T檻兒,手里托了一碟兒桂花糕。
      玉流蘇笑著接了:“媽媽這樣費心!
      “嘗嘗!”
      玉流蘇兩根指頭拈起一片桂花糕,抿了一下,綿軟清甜。
      “不錯是吧?”曹媚娘問。
      “不錯,倒象是含了一口鮮桂花似的。不是宜和齋做的吧?”玉流蘇道。
      曹媚娘抿嘴兒笑道:“這可是宮里的東西!
      玉流蘇一滯,桂花糕忽然變成了一張棉紙,澀澀的糊在嘴里。
      “是我們的爺成公公,特意賞給你的!
      來得這么快。
      “我今兒跑了一趟北極閣的成府,見著了成公公。說起咱們戲班子的事情,他老人家也風聞你的名聲,說有這樣出色的琴師,戲班子倒不開張,怪是可惜,不如明天重新唱起來罷。成公公夸你端莊老成,特特賞了點心。流蘇,過幾日是他老人家的壽辰,去成府里磕頭謝恩吧!
      “不去。”很本能的,玉流蘇反駁道。
      “不去?”曹媚娘的臉頓時撂了下來。
      玉流蘇不是沒有心理準備。但是真的事到臨頭,卻無論如何不能夠。她不再說話,尖尖的指甲掐到了手心的肉里面。
      “我倒要看看,你能硬到幾時!”曹媚娘甩門出去。

      桂花糕被風吹了一夜,干成了硬硬的紙片兒。
      曹媚娘在樓下摔門跺腳,指桑罵槐。
      玉流蘇只作未聽見。她坐在妝臺前,慢慢勾著長眉。她的眉生得不好,淡而且細,卻高高的挑到兩個太陽下面。螺子鈿用完了,玉流蘇拉開抽屜,看看還有沒有剩的。抽屜有點深,一只不用的粉盒跌了出來,里面竟然有一張字條。玉流蘇一驚。
      字是用畫眉的螺子鈿寫的,歪歪斜斜,文理不通,可是玉流蘇看懂了。
      “小月,小月……”
      她緊緊捏著那張紙,長指甲。寫字的人已成了荒郊野外亂葬崗子里的腐骨,她甚至不曾去為她收過尸首。小月原來已經(jīng)從王遷那里知道,她是什么人。這是王遷和譚小月臨終前,給她的最后警告。如此重要的警告,她卻發(fā)現(xiàn)得太遲。
      她再細細讀一遍那些字句,驚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嬌鸞雛鳳失雌雄;他曲未終,我意轉(zhuǎn)濃,爭奈伯勞飛燕各西東,盡在不言中……”小月那一晚的歌聲宛然還在耳邊,玉流蘇有些頭暈,走到窗邊,讓清晨的冷風吹著發(fā)燙的額頭。
      怎么會是這樣。
      喑啞琴悄無聲息。據(jù)說程康安大俠在其中留有機關,可以用來防身。這么多年,她也沒找到機關在哪里,也不想找了,未必真有?偛恢劣诎亚俨鹆丝纯,她舍不得。
      想起了小月死的那一晚,聽見張化冰的《金縷曲》,還一字一句的記著:
      “此生頗自許。閱世間,古菊危蘭,寥寥可數(shù)。也是零落棲遲苦,每想一番酣飲,慟月色華顏俱素。夜半揭痂誰共語,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華,驚風雨……”
      不知道后面半闕是什么,玉流蘇緩緩的思想著。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華,驚風雨,驚風雨……都是這樣,有始無終。

      還是南城那個骯臟破落的旮旯。中午的回春堂,依然沒有什么生意。房檐的影子剛剛落到門檻兒上,一只輪椅悄無聲息,滑到油黑的柜臺前;镉嬚绽喑鲆焕Π玫乃幉,放在殘廢人的膝上。輪椅又慢慢的滑出門去。
      忽然斜剌里橫過來一個寶藍衫子的人影,一只玉白的手死死扣在他的肩上。殘廢人瞇著眼抬起頭,在強烈的日光里,他看見一雙清亮的眼睛。
      玉流蘇終于來到了朱雀所隱居的那間破舊祠堂。馬水清把各種各樣的藥倒入了黝黑的吊子,添上一根柴。一忽兒,狹小幽暗的屋子里就充斥了一種奇異的藥香。
      “平常藥,天天吃,也是不小的花銷!
      “是你的藥?”
      馬水清輕輕的哼了一聲:“腿都斷了,吃藥難道還能再長上?”
      玉流蘇低了頭,接過他手里的筷子,在吊子里攪了攪。
      馬水清緩緩道:“是午櫻師妹!
      玉流蘇怔了怔。順著馬水清混濁的眼光,她看見一道逼仄的樓梯上面,閣樓黑洞洞的,一盞昏燈似明似滅。玉流蘇于是道:“我一直很想來看望程午櫻姑娘,一直很想!豹q豫了一回,接著道:“早就聽說是程康安的千金程女俠,不僅武功超群,性情溫良,而且,而且人也生得十分美麗……”
      “你不用見她了!”馬水清打斷了她的話,“她如今連一個畜生都不如!”
      筷子掉到了地上。
      玉流蘇慌忙拾起來。
      “那一年劫法場救蘇靖梅的時候,她為保護老二,受了重傷,落在官兵手里。等我們把她搶回來,她已經(jīng)變成了傻子。這些藥是讓她吃了睡覺的,不然她就會發(fā)瘋,發(fā)起瘋來,她就會死!
      玉流蘇無言。
      “這些年,我每天唯一的事情,就是到回春堂拿藥回來煎了,給她灌下,讓她睡著活下去,就這樣無知無覺的活下去,直到我也死了的那一天!
      玉流蘇忽道:“馬水清,你是不是恨我們蘇家?”
      馬水清點了點頭。
      玉流蘇愴然:“我知道。當初不是為了救我父親。你不會殘廢,程午櫻不會沉疴,還有張化冰……你們?nèi)齻,風塵三俠,是鐵骨錚錚的俠客義士!墒,不正是因為你們俠義,才會救我的父親,才會不容許成寧海這樣的奸賊在這世上橫行無忌……”
      “哈!”馬水清大笑,“說得好!”
      玉流蘇漲紅了臉,頗為激動:“這些年,我自己也是這樣想的!
      馬水清瞧著琴師的臉,默然片刻,旋即又冷笑起來:“當初劫法場營救蘇御史,是老二一力主張的。其實我并不是很贊成,和成寧海這樣的老奸巨猾去硬碰硬,勝算太小了?墒,既然是老二提出來的,午櫻師妹當然極力支持。他兩個年輕氣盛,說總要有人出來碰這個硬石頭!
      玉流蘇默默道:“總要有人出來碰這硬石頭?墒侨缃衲兀俊
      馬水清瞥了她一眼,繼續(xù)道:“而且老二說,蘇御史于他,有知遇之恩,他本來就無以為報。”
      玉流蘇的臉白了白。
      馬水清緩緩道:“這一點,蘇小姐你可能知道。我和老二都是我們的師父——也就是午櫻師妹的父親一手帶大的。我比他們兩個大了六七歲。午櫻和老二,從小一起玩耍,一起學武功,長大以后又同時出師,一起在江湖上行俠仗義。師父臨去的時候交待我,要好好照顧他們兩個小的。那意思雖然沒有明說,難道我還不明白?午櫻,是在春天出生的,那時我們在天目山,粉色的櫻花開滿了山谷。等到午櫻長大,滿山的櫻花也比不過她的可愛……”
      “不要說了!”玉流蘇厲聲叫道,“誰要他報什么知遇之恩!張化冰——他也配么!他——他——他只管去報成寧海的知遇之恩好了!”
      這一下,輪到馬水清臉色煞白了。
      玉流蘇冷冷道:“接連殺死‘青龍’的四名好手,不留一個活口出來。連王遷,王遷也不曾敵得過。這等功夫,天下有幾人呢!風塵三俠,好厲害啊!”她退后一步,死死盯著馬水清的臉,“我要去告訴青龍的人,如果他們知道張化冰竟然做了大太監(jiān)成寧海的秘密保鏢,他們可決不會放過他。哪怕他張化冰再厲害,善惡到頭,終有個了局。俠義道的人,哪怕死到最后一個,也要除掉,除掉這等叛逆!”
      馬水清嘆道:“蘇小姐,你就這樣恨老二?”
      玉流蘇咬緊了嘴唇。她恨。自從看見譚小月留下的字條,她的心每天被滔天的恨意所噬咬著。王遷雖敗,終于挑掉了成寧海身邊那個神秘保鏢的面紗。他冒死逃到飄燈閣,還是為了告訴蘇小姐,潛伏在暗處的毒蛇究竟是誰。可憐他和小月死的慘。玉流蘇自己,竟還一直在期待這毒蛇有朝一日,會重拾故劍幫助自己復仇,這么多年,統(tǒng)統(tǒng)看錯了,統(tǒng)統(tǒng)想錯了。她怎能不恨。
      “你真的恨他?”馬水清道。
      吊子中赤褐色的液體在翻滾著,仿佛千萬條小蛇在拼命的糾結(jié)蠕動。
      “你不要恨他。”馬水清道,“你要恨就恨我好了。是我硬逼著老二這樣做的。你父親死后,午櫻師妹落到了他們手里,受盡折磨。我當時雙腿已斷,瘋了似的要老二救午櫻出來。成寧海的條件是老二從此要為他效力,老二不肯。我就在一旁罵他,說午櫻是你的未婚妻,你都不管她,何以有顏面去見地下的師父。老二這樣還是不肯,說以身事賊,更是師父和午櫻都不能答應的。最后我拔出劍來,以死相逼,為救午櫻,我情愿在你張化冰面前自刎。原來你愛她,還不及我!他聽了這話,這才終于點了頭。蘇小姐,你不要責怪他。老二也是很苦的。自從進了成府,他的心就已經(jīng)死去了。他成日喝酒賭博,贏了錢就拿回來給午櫻抓藥。他一直留在成寧海不能脫身,因為午櫻被他們暗中下了藥,解藥在回春堂,你大概知道,那里也是成寧海手下的地方。就算他殺過青龍?zhí)媚切⑹,張竹花啊,桑新亭啊,夏溟啊,王遷啊,他可從來沒有出賣過你。成寧海至今不知道,蘇御史還有你這么一個義女留在人間,也不知道那些殺手是你派來的。早年間他還提過,要設法把你從奪翠樓贖出來,我便罵他三心二意。當然后來你成了名,又不同了……”
      玉流蘇再也聽不下去了,她扔下了筷子,奪門而出。
      馬水清俯身去摸筷子,猶自喃喃道:“那時候老二不肯屈就于成寧海,還說也許午櫻自己情愿去死,也不愿意我們大家像這樣,茍且偷生。我罵他沒有人性……”
      他頓住了,分明看見地上投下一個瘦長的人影子,不知何時出現(xiàn)。
      “那個女人是誰?”門口的人問。
      馬水清聽出來,是回春堂那個切藥的伙計。
      “你們說了些什么?”那人語調(diào)冷冷的。
      馬水清嘆了一口氣,把筷子往地上一擲。
      那枝細細的竹筷忽然反彈起來,直戳入門口那人的眉心。那人猝不及防,一聲不響的倒在了地上。
      馬水清忽然清醒過來,慌忙過去試探;卮禾玫幕镉嫈嗔藲饬。
      他茫然的抬起頭,望著黑沉沉的閣樓,愣了很長一段時間。
      “……我們在茍且偷生。老二說的,也許是對的。”

      玉流蘇喝得大醉。玉樓春這樣僻靜的館子,不會有人知道矜持的女琴師躲在這里,除了一斤黃酒,什么也不要。她開始頭暈,扶著桌子不敢站起來,順手又給自己灌下一杯。原不勝酒力,只覺得腹中翻滾的厲害,忽然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店小二從門外探了一下頭,看見不過是客人發(fā)酒瘋,也懶得答理。
      玉流蘇發(fā)泄一陣,嗓子就啞了,眼中的淚水卻再也收不住,伏在桌上,哽哽咽咽,一聲高,一聲低。她想起小的時候在義父身邊無憂無慮的歲月,那個早已不復存在的院落還有童年。她原是無根無本的孤兒,耿直清高的父親,是她生活的天空,她終生所信仰的一切。什么是善惡,什么是正邪,那些山窮水盡也不能夠妥協(xié)半分的東西?墒沁@樣的生存注定是孤立無援的。那間狹小的院落終年籠罩著血腥愁云。只有琴聲與臘梅花,一年年清冷的慰藉。
      后來出現(xiàn)了關于俠義的夢想。曾經(jīng)以為那人,那劍,也會成為命中的支持——如同撒手的父親一般。然而很快的,這一切都已經(jīng)結(jié)束,都已經(jīng)被改變;仡^萬里,故人長絕。就如同海上的浮冰,偶然相遇了,碰撞了,彼此留下痕跡。怎奈滄海橫流,身不由己,相望之時已然相忘,不能夠改變的,唯有孤獨。誰共我,醉明月!
      玉流蘇哀哀的哭泣,像是要把一生的苦楚與哀怨都傾瀉出來。
      后來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來的時候,躺在飄燈閣自己的帳子里,面前晃過曹媚娘銀盆似的圓臉兒。“玉師傅,可是醒了!
      玉流蘇掙扎著起來,依然頭暈目眩,臉上還敷著一塊冰涼的帕子。待要拂去,曹媚娘慌忙替她罩上:“別別——你看你這臉,腫得不能見人了。流蘇,你怎的哭成這樣,莫不是有心事?”
      “哪有。”玉流蘇笑道,“我醉得難受,又嘔不出來,就哭了!
      曹媚娘似信非信的笑笑:“你在外頭醉了不要緊,你不知道,你這一天不回來,可把我們給嚇死了。今兒一大早,成府里的總管就來了,交待我們明兒進府里去,給成公公做壽。她老人家還特特單點了你的曲子。我還擔心,若是你從此不回這飄燈閣……”
      玉流蘇攬過鏡子,果然兩只眼睛腫得桃兒似的,忙撲了撲粉:“或者掩飾一下。但愿明兒不要叫成公公看出來!
      曹媚娘聽見這話,知道她已是應允,滿意的笑笑。背過身去,變戲法似的托出一套
      “流蘇啊,這一身如何?你到成府里面去獻藝,可不能再穿你那大藍褂子,一口鐘似的!
      玉流蘇依言穿戴,件件合體,霎時變了一個人兒。如原來冷冷的清水里,忽然開出一朵粉色的睡蓮,說不出的千嬌百媚。
      曹媚娘忽然沉默了,她背過身去,給自己倒了一杯酒,灌下去。又一杯。玉流蘇此時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面,沒有注意到曹媚娘的臉。那張臉已然顯出老態(tài),每日的精雕細做蓋不去唇角的細紋,兩個青色的眼袋似是蓄滿了淚水,此時有一滴悄然漫了出來。
      過了一會兒,曹媚娘轉(zhuǎn)身笑道:“玉師傅大喜,不跟我喝一杯?”
      玉流蘇嬌嗔著:“好媽媽,流蘇這輩子,可再也不敢碰酒了。”
      “真不喝?”曹媚娘似是調(diào)弄著女琴師,一邊轉(zhuǎn)著手里一個精巧的銀酒壺,壺上刻著一串串曼陀羅花,似是藏人的工藝!澳悴恢,這酒名喚洗塵緣,喝了它,什么煩惱都忘記了。這人世間的煩惱,未免也太多了。”
      玉流蘇沒在意,笑笑搖頭。曹媚娘臉一沉,不再說什么。一時間兩人又沉默下來,似都有想不完的心事。玉流蘇望著鏡中的自己出神。
      她就這樣答應了曹媚娘。她要自己去刺殺成寧海。而成寧海的身邊,是她惦記了多少年的那個人。即使拔劍四顧時,周遭所有的支持與慰藉都棄她而去,即使脈脈深心里,溫暖的記憶和期待都化作飛煙,即使絕壁深淵,即使心如枯槁,她也不能放棄。生命本是一場漫長朝覲,其間充滿了孤獨與艱辛,朝避猛虎,夕避長蛇。玉流蘇已然獨自跋涉多年,如今她情愿做那曝尸荒野的白骨根根。只要最后倒下時,依然朝著原先的方向,她就可以在死亡之中,放出生命最盛大隆重的光華。而這種光華,在這漆黑如鐵的漫漫長途,照亮一個短暫的片刻。她要的,也就是那樣一個片刻。
      這樣她便無憾。
      何況,到時他必然會出場。她根本不會武功。他殺死她,應該只是一霎那的事情。不過,她總可以再次看見,那滿天的劍光從天而降。那時她的靈魂會掙出這傷痕累累的軀殼,騰空而起?墒,如果他不再留意她一眼,她還有沒有機會,問他最后一句話:
      莽年華,驚風雨。那支《金縷曲》,后面一半是什么?

      殘陽如血。張化冰拖著疲憊的腳步返回南城,驚訝的發(fā)現(xiàn)那座破舊的祠堂已不復存在,只剩下滿地的斷磚殘瓦,倒下的房梁中間,還隱隱冒出一股股黑煙。
      “大哥,大哥……”他驚惶失措。
      沒有人回答。
      那黑煙冒得奇怪。他跳了過去,搬開那道枯朽的房梁。下面烏黑一團,隱約是兩個蜷曲的人形。一個沒有腿,卻抱緊了另一個身軀。
      張化冰幾乎暈了過去。
      “可不要怪我們見死不就!”旁邊一個地皮懶懶道。
      “是啊是啊,”另一個隨聲附和,“我們連水都打來了,那個殘廢卻橫在門口,說火是他放的,誰要敢救打死誰?床怀鲞@病歪歪的小老兒,真還有倆下子。我們可不敢跟他較勁兒。過一會兒火更大了,可更沒法子了!
      如醍醐灌頂,他忽然清醒了,大叫一聲,跌跌撞撞的沖了出去。
      “這幾個人,都是瘋子罷?”有人小聲道。

      四
      十月十九這一天,京城東邊的北極閣胡同被往來的車馬擠得水泄不通。成府的后花園里搭起了戲臺子,從早唱到晚。曹媚娘像穿花蝴蝶似的進進出出。成寧海一個白天都沒有露面,幾個干兒子在大廳里招呼客人,指揮小太監(jiān)們把一擔一擔的禮物挑到里面去。
      外面鼓樂喧天。成寧海靠在書房一角的藤躺椅上,微微閉著眼,重重簾幕遮住了他的半邊身子,傳出一陣陣沉穩(wěn)節(jié)律的呼吸。不知道的人還以為他是睡著了。成寧海已經(jīng)四十歲了,因為面白無須,看起來不過四十出頭的年紀。當今皇帝寵愛這個宦官,一則是為他辦事利落,說話得體,——這是不必說的;二則成寧海生得眉清目秀,欺霜賽雪,兼之駐顏有術,不知底里的人還道他只是個年輕童子。宮里隱隱有傳,皇上對成公公別有所好,百依百順,竟然是六宮粉黛無顏色。
      屋子里熏著伽南香,一尊白玉如來在淡紫色的煙霧中若隱若現(xiàn)。窗外忽的閃過一道金光,卻是女人頭上爍爍的鳳釵。成寧海一動也不動。那女人微微嘆了一聲,忽然脖子上一冰,卻是一個青面的侍衛(wèi),不聲不響的用一只小匕首扣住了她。
      “是我,怎么?”曹媚娘轉(zhuǎn)過臉,鼻中噴出一道冷氣,輕蔑無比。
      那侍衛(wèi)一溜煙的消失了,快的像掠過水面的一道陽光。

      玉流蘇是在傍晚時分來到成府的。轎子落在院中,一個披著大紅猩猩氈的美人兒挑簾出來,一時間喧鬧的后花園漸漸安靜下來。看她盈盈的登上戲臺子,微微一屈身,算是跟觀眾行了個禮,然后便坐到幕布一旁的圓凳兒上,一雙煙水晶似的眼睛飄忽著,再不肯往下看人。旁邊立刻有人奔上來,捧上胡琴一把。底下有人猜出了端底,這便是飄燈閣那個從不露面的女琴師,竟然在成府的堂會上亮相,一時議論紛紛。
      一忽兒青衣出場了,唱的是《鎖麟囊•春秋亭》。
      “春秋亭外風雨暴,何處悲聲破寂寥。隔簾只見一花轎,想必是新婚度鵲橋。吉日良辰當歡笑,為何鮫珠化淚拋。此時卻又明白了,是上何嘗盡富豪!
      扮薛湘靈的是一個剛剛出師的青衣,一身大紅的嫁衣,扮相唱腔都不錯。可是滿園子的眼睛耳朵,全都著落在臺邊那一桿胡琴上。那胡琴拖,隨,領,帶,清音裊裊,感人至深。真真的讓下頭的觀眾如癡如醉。誰都沒看見,這時一個暗暗的人影滑了出來,悄然落座在不遠處的一張圓桌旁,自斟了一盞八寶茶,一邊抿著,一邊把眼珠子望臺上瞟。
      玉流蘇是看見了,她立刻猜出,那就是成寧海。
      曲罷掌聲雷動。青衣草草謝了臺下去,玉流蘇方站起來,依然是冷冷的,卻似不經(jīng)意把眼睛往那人身上一落,無限婉轉(zhuǎn)似的?匆姵蓪幒R菜莆⑽⒌狞c了點頭,玉流蘇心里一痛。
      “琴挑——琴挑——”
      底下已經(jīng)有人呼喝起來。
      曹媚娘早就備下了這一出。此時她看見成寧海也出來了,便喚了鶯鶯、紅娘和張生快快上場。《琴挑》一出,是《西廂記》的名段,唱的是張生思念崔鶯鶯,在西廂彈琴抒懷,被崔鶯鶯聽見,兩下里心意溝通,卻是無緣得見。玉流蘇端出喑啞琴,只聽那青衣唱道:“云斂晴空,冰輪乍涌,風掃殘紅……”一時四座皆驚。原先飄燈閣的這一出,一向是譚小月扮鶯鶯。如今譚小月死了,卻不知何人頂缸。原來那女伶是譚小月的師妹,名喚徐意瑤,也是剛剛登臺。端的是寬闊婉轉(zhuǎn),深沉凝重,一時眾人的心思又都落在那青衣身上。
      琴師默默地調(diào)著弦,小生接道:“則落得心兒里念想,口兒里閑題,則索向夢兒里相逢!山涛掖湫湟笄谂跤耒姡瑓s不道主人情重?則為那兄妹排連,因此上魚水難同!毕旅鎱s是鶯鶯的一段《小桃紅》,咿咿呀呀,早被如潮如海的叫好聲淹沒!叭碎g看波,玉容深鎖秀幃中,怕有人搬弄。想嫦娥,西沒東升有誰共?怨天公,裴航不作游仙夢。這云似我羅幃數(shù)重,只恐怕嫦娥心動,因此上圍住廣寒宮!
      鶯鶯唱罷,紅娘咳嗽了一聲,念道:“來了!
      來了,遍地喝彩聲忽的靜了下來,都知道下面要聽張生的琴,一聲大氣也不敢出。玉流蘇開始拂弦,開始只是若隱若現(xiàn)的,不甚明了,卻哀哀綿綿,一絲一絲勾了人的魂魄去。后來漸漸響亮,如子規(guī)啼夜,山鬼長吟。
      來了。青衣漫漫的唱著:“莫不是樊王宮,夜撞鐘?莫不是疏竹瀟瀟曲檻中?莫不是牙尺剪刀聲相送?莫不是漏聲長滴響壺銅?”
      來了。就在所有的人都被琴聲所吸引的時候。斜剌里有人出手了。那是一個不起眼的老頭兒,穿了雜役的衣裳,朝成寧海飛過來一個手巾把子。飛手巾把子,原是戲園子里堂倌兒們的絕活,求的是方向不偏不倚,力道不輕不重,勘勘的落在客人手里,否則是要鬧笑話的。這個雜役想是飄燈閣的老人,手上功夫頗為了得。白乎乎的手巾,攜著一團溫熱,如一道閃電般迅捷。成寧海專心喝著八寶茶,卻好像沒看見那手巾。卻似無意的用手肘子撞了一下手巾把子,于是那白乎乎一團又飛了回去,勢頭之快,竟然三倍超過原來的速度。那雜役一擊之后,回身便閃,不道手巾打了轉(zhuǎn),尾隨而至,直撲后腦。他把頭一偏,手巾從耳邊掠過,落在近處一張桌子上。他猛然回頭,狠狠的瞪著成寧海。成寧海正把茶杯擱下,輕輕一頓。那雜役哼了一聲,倒在地上。手巾把子里飛出的短刀,斜插在頸下。
      座中早癡了,鶯鶯幽幽的唱:“他那里思不窮,我這里意已通,嬌鸞雛鳳失雌雄;他曲未終,我意轉(zhuǎn)濃,爭奈伯勞飛燕各西東,盡在不言中……”竟沒人注意到,倒了一個雜役,臉上蒙了白手巾,手巾下面露出粘粘的一絲紅。
      琴聲抵死纏綿。成寧海目不轉(zhuǎn)睛的瞪著臺上。有人輕快的掠過雜役身邊,拾起白手巾。
      “好辭!”成寧海忽道。
      臺上,張生裝模作樣的弄起了絲弦,歌曰:“有美人兮,見之不忘。一日不見兮,思之如狂。鳳飛飛兮,四海求凰。不得于飛兮,使我淪亡!
      白手巾承到成寧海面前,那人低頭跪著。成寧海皺了眉頭,把茶碗一擱,道:“放肆!不拿一塊干凈的來!”
      “爺恕罪,小的這就換去!
      那人忙忙的爬起來,做勢欲退。成寧海瞇著眼看臺上,并不理會。忽然,那人撲了過來。一只手勾成利爪之勢,勢如雷霆,勘勘挖向成寧海胸口。成寧海似是嚇住了,呆在那里一動不動。那人心中一喜,爪上十分力道。忽然一沾成寧海的衣襟,那力道竟如泥牛入海,那人一驚,低頭看時,成寧海微微冷笑,胸口不知怎的縮進去,死死的吸住了那只利爪,一面一只鐵掌,就朝那人手腕劈下。也是那人機變,不管不顧,另一只手立刻去拂成寧海的口鼻。成寧海不免氣息一滯,也是意外,胸前便松了。那人一狠勁兒,趁機脫出。成寧海氣了,立刻雙掌纏上,一毫兒不松,定要留下那人性命。那人爪上功力亦是非凡,既得脫身,盡心盡力撲殺上來。歌未有幾句,兩人已是默默的拆了幾十招。成寧海一直坐著,鐵掌還技高一籌,那人一個脫空,終于被他一掌拍在胸骨上。
      “奸臣!你幾時會武功!”那人悶聲哼了一句,倒在了地上。
      “呀——”此時,聽眾中有人發(fā)現(xiàn)了死了人,尖叫起來。成寧海皺了皺眉頭。今天有些奇怪,他本來有保鏢四位,各領侍衛(wèi)百人,家丁護院無數(shù)。居然一個都不來,逼得他不得不露出真功夫。他頭一次隱隱感到有些不妙,只是此刻決不能亂了方寸。他毫不言語,抖了抖袖子,繼續(xù)喝他的八寶茶。眾人見狀,皆變了臉色,又不敢喧鬧逃跑,一時惶惶。只聽得青衣還在如癡如醉的唱著:“這的是令他人耳聰,訴自己情衷。知音者芳心自懂,感懷者斷腸悲痛。”
      “好身手!我來會會!”
      背后有人斷喝,鐵塔一樣的立著,大刀橫在胸前。
      “刺客呀——”那些文武官員,閑雜散客可是再也端不住了。這一個刺客頗有些年紀了,白徐飄飄,黑臉膛兒上風霜凜冽,一見便是那硬朗了得的角色。一場廝殺再也免不了,刀劍不長眼,誰也不想當屈死的冤大頭,爭先恐后的往外面撤退。
      成寧海悠然的欣賞著青衣的水袖舞,一面把手伸到背后,抽出一根烏黑的針,指著面前的尸首:“剛才你便已使用這暗器傷我。那時我尚在分心與他斗,你都不曾奈何了我。我猜你功力尚不如他。怎么,現(xiàn)下來送死?青龍?zhí)蔑L雷電三長老的人頭,這份賀壽大禮,未免也太大了點。我可還不起!”
      老刺客厲聲道:“成寧海,你休要得意!大不了我把這老命送在這里,又怎容你這樣的奸佞逍遙世上!”
      成寧海抖抖站起來,轉(zhuǎn)身拱手,朝那刺客深鞠一躬:“慚愧慚愧啊……”話音未落,一掌已然凌空劈到,直擊刺客的腰穴,手法狠辣迅捷,銳不可當。那老人卻早有所料,滑開一步讓過了掌風,就勢大刀一掄,刷刷刷幾下,周身舞的密不透風。成寧海也不得不退了退,擺出一個架勢。
      一時兩人對峙著,周圍的看客早一走了個干凈。成寧海舒了一口氣,猱身而上,變掌為爪,只向老人的天靈蓋罩下,竟是立時要取他性命。老人凝神準備著,大刀在頭頂一掄,削向成寧海的手腕。同時一翻身,右腳飛起,去踢他的臉頰。成寧海顧不得許多,急忙回手抓他的腳踝。不料這老人的功夫,看似剛猛一路,輕功竟也甚是了得。原來他正是三長老之中的“風”,只見他順勢騰起,踏著成寧海的肩膀飛過去,落到他身后,回手就是一刀。成寧海躲閃不及,鑲金繡玉的官袍,嘶啦成了兩半。這一惱羞成怒,非同小可。他轉(zhuǎn)過身去,兩只手掌朝著老人冰雹般的砸下。成寧海從不在人前動武,外人根本不知他深淺。他暗地里修習的鐵掌工夫,果敢狠辣,已到臻于完美的境界。老者的一柄大刀勘勘與他打個平手,憑著輕身功夫,與他慢慢周旋。兩人雙掌一刀,打來打去,竟然半天沒有勝負。忽然,老人捂住了右肩,原來終于被成寧海抓中了一掌。
      成寧海獰笑著,右掌就要拍向老人的頭頂。老人毫不畏懼,大刀點地,一躍而起。她在空中翻了個身,整個軀體就飄向了成寧海。成寧海不料他這么快就撲面而來,待要倒轉(zhuǎn)掌法抓向他胸口,忽見他手中刀光一閃,向自己的雙掌纏過來。成寧海知道,這刀法中的“纏”字,是從劍術中化生出來,端的是厲害,他忙忙松下了攻勢,雙掌百錯,舞成了一團花。忽然呀的一聲,成寧海大叫,向后躍開一丈跌倒在地,原來右臂已被老人砍了一刀,鮮血淋漓。老人乘勝追過去,大刀向他右面劈下。
      那老人忽然呆住了。
      戲臺上猶然唱著:“一字字更長漏永,一聲聲衣帶寬松。別恨離愁變作一弄……”
      “成寧海,你使奸計!”一只黑針插在了老人小腹上,丹田位置,不偏不倚。原是老人的暗器,不知何時,被成寧海敷了劇毒,佯作受傷,趁其不備,暗中要害。
      “哪里,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耳……”成寧海一躍而起,卷起袖子,右臂上的傷其實很淺。他隨手擦擦血跡,笑著坐下,依然聽戲。
      “恨我不能手刃你這……”老者的大刀砸在地上,哐啷一聲,余音不絕。
      “……張生呵!越教人知重……”青衣愣在那里,水袖兒飄飄蕩蕩。她已然唱到忘情處,驀然回首,紅娘和張生都不見了。只看見座下空空,唯獨橫了三具尸首。她干干的念了一句:“你差怨了我——呀——”轉(zhuǎn)身逃了出去。
      只剩下琴師巋然不動,把手指按在弦上息了音。
      暮色巍巍,成府的后花園卻沒有上燈,籠在一片黯然陰郁之中。風有些冷,此外寂然無聲。
      過了很久,成寧海放下茶杯,緩緩道:“玉師傅好氣度!
      玉流蘇微笑:“是爺好氣度。爺既然還坐在這里聽琴,流蘇又怎敢退卻!
      “呵呵!”成寧海笑了一聲!罢f得好——不敢退卻,說得好!你看這伏尸三人,流血五步,眾人嚇得跑了,只有你,猶自說不退卻。當年蘇靖梅被我關在大牢里,打得只剩了一口氣,亦是這等說。蘇小姐,你倒真有乃父之風!
      他說什么?乃父之風,玉流蘇心里一涼,手底的琴也不覺停了。原來他早就知道。頭腦里卡拉一聲,忽然明白了,當初曹媚娘為什么費盡周折把她弄進飄燈閣,曹媚娘本來就是他的人。
      “我怎會不知道蘇靖梅收養(yǎng)了一個才貌雙全的義女,他是當年我最可怕的死對頭。我若連自己敵人的底細都不摸清楚,我成寧海算什么‘爺’?”他瞇上了眼睛,細細的打量著女琴師,“我本來打算把你賣到南城最臟的堂子里,還要讓全天下人都知道你是誰,是以好好折辱一下蘇靖梅。他平生所倨傲的,不過是他的清名令譽。我就要讓他不僅死得難看,而且身后聲名掃地。不過沒想到,蘇家小姐真是一個硬骨頭。我看你不肯屈就,倒也有幾分好奇。就讓媚娘收了你。一來,呵呵,成某雖然心狠手辣慣了,也并非不懂得憐香惜玉;二來,哼!”
      他瞳孔一縮,在夜色中發(fā)出爍爍的光:“我也知道蘇靖梅這個人不簡單,他不僅在朝中有聲望,更結(jié)交了一幫江湖義士。有道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蘇靖梅雖死,難保沒有人要為他報仇。我在明處,人在暗處,防不勝防。留了你這個引子,也許一牽就能牽出一大串來。事實證明我沒有猜錯,有蘇小姐在,像風塵三俠,像青龍?zhí),像李澤堅,這些人不是一個一個都現(xiàn)了原形出來?”
      玉流蘇聽得明白,這原來就是一個局。一個早就設下了,等著她往里鉆的局。這些年來她一舉一動,都沒有逃過曹媚娘和成寧海的眼睛。
      “也難為了你,為刺殺我費盡心力。聽說玉流蘇一曲千金,那些金銀財寶,大概都拿去收買殺手了?墒翘K小姐,你不如我會算計。你用了畢生的經(jīng)營積蓄,不過買到一些二三流的劍客,空有一腔熱血,卻是技遜一籌。而我,呵呵,只用了一副藥,就買到了當年天下第一的劍客,打敗了你的所有殺手!L塵三俠,’呵呵,說起來當年還是蘇靖梅的人。蘇小姐,就憑這一出,你已然敗給了我,還有什么好說?什么張竹花啊,桑新亭啊,夏溟啊,王遷啊,也還算身手不錯,不過既然我早有防備,他們還不是白白送死?呵呵,我還忘了那個癡情種子譚小月。還有地上這三個,青龍?zhí)玫拈L老,本來早就歸隱林下,偏要出來攪混水。他們死的不值,其實都是被你自己出賣了。蘇小姐,你不抱愧么?”
      玉流蘇無言,望望地上的青龍?zhí)萌L老,有些奇怪。她并沒有再去跟青龍?zhí)玫睦习逍靹β?lián)系,何以青龍?zhí)玫娜藭要再來行刺,而且竟然是堂中元老親自出動。玉流蘇微微嘆了一聲。不過是一段琴曲的功夫,她的所有愿望都已經(jīng)幻滅。此來成府,不過為了作困獸之斗。以為未必沒有機會和老賊掙個魚死網(wǎng)破。她可沒有想到成寧海竟然還會武功。這個位極人臣權傾朝野的巨蠹,竟然還有一手連青龍?zhí)萌L老都奈何不了的本事。更沒有料到的是,他對己早有防備。這樣一來,她是根本沒有機會殺死成寧海了,她只是落在他的股掌之中等死。
      她知道成寧海說那些話是什么意思。他在揭露她的失敗,閑散的話語一層層剝離出真相,那是徹頭徹尾的失敗。那精致的光嫩的唇角微微翹著,像是很為自己這番說辭得意。他不用動手,只是簡簡單單一席話,就把敵人逼入了最深重的失落和絕望中,而自己高高的欣賞著。彌漫成府后花園里淡淡的殺氣,一下子煙消云散。那個女子垂著頭,十根尖尖的手指耷拉在古琴上,再也發(fā)不出聲響。
      玉流蘇絕望了嗎?
      是絕望了。但奇怪的是,這樣的絕望讓她覺得無比平靜。本來她還在為行刺成敗與否而忐忑不安,如今心靜如止水。
      “我不想殺你!背蓪幒2[著眼睛道。
      玉流蘇恍若未聞。只有絕望到底的人才能達到這種無悲無喜,大悲大喜的境界。她緩緩的站起來,解開頦下的結(jié)子,大紅猩猩氈如一灘碧血落在腳下,亮出里面素白如銀的長袍,在幽暗的夜色中,如不肯熄滅的磷火一般,獵獵生輝。
      成寧海卻似未見,悠然道:“雖然你恨不得食我肉,寢我皮,我卻還不想殺你。你的琴彈得真好,人也長得不錯。念在你這些年不容易,我便給一你個機會。在我這盞茶喝完之前,我不叫任何人過來。”
      說罷為自己續(xù)上一盞八寶茶。
      玉流蘇的白衣底下掖著一把匕首。她本來準備在接近成寧海時,將這把匕首刺入他的身體。這一招沒有名字,也不需要武功,只要靠的足夠近而對方不曾防備。不過現(xiàn)在看來,是沒什么用了。成寧海又端起了茶杯,吹了吹,放下!坝駧煾,我倒是真的很喜歡你的《琴挑》!
      夜色中,玉流蘇粲然一笑,忽的捧起了喑啞琴。成寧海不由得微微一愣。冰弦閃了閃,忽忽然!熬G葉聽鵜訣,更那堪、鷓鴣聲住,杜鵑聲切。啼到春歸無尋處,苦恨芳菲都歇。算未抵、人間離別!背蓪幒W兞松,這不是風光旖旎的《琴挑》,是《金縷曲》,忠臣烈士的《金縷曲》!
      在這盞茶喝完之前,她必須發(fā)出這一招,自己也必須死去。然而不會等到他來。即使是這樣明確的死亡,亦不免留下一段遺憾。她再也見不到他,再也不會知道,他的《金縷曲》,有沒有下文。但悲歌未徹,畢竟是要唱下去的!啊姿捠捨黠L冷,滿座衣冠似雪。正壯士,悲歌未徹。啼鳥還知如許恨,料不啼、清淚長啼血!
      玉流蘇的手指在顫抖,一種熾熱似從足底涌出,漸漸上延,回腸蕩氣,攪得滿腹?jié)M腔洶涌著,是不能平息的怒氣,殺氣,還有不能絕滅的浩然正氣!
      易水蕭蕭西風冷,滿座衣冠似雪!
      “不要彈了!”成寧海大怒,順手將茶杯拂到地上。
      那八寶茶落地,忽然“呲——”的一聲,化作一縷淡紫色的煙。
      成寧海低頭看那茶,竟然愣在那里。玉流蘇毫不遲疑,端起喑啞琴,朝成寧海頭上狠狠的砸去。
      成寧海揮臂一格!拔恕鼻僭诳罩邪l(fā)出巨大的風鳴,裊裊不絕。一時間天上地下,全都震蕩起來。
      玉流蘇揚起臉,看見那冰一樣的琴弦緩緩的擺動著,擺動著。最后掙斷了。接著那千年的蜀桐裂開一道縫隙。
      “呀——”
      成寧海捂住了眼睛。
      是琴箱裂處,放出無數(shù)牛毛一樣的細針。成寧海萬萬沒有想到,甚至玉流蘇也不曾料到,所謂喑啞琴中暗藏的玄機,是在它粉身碎骨毀于一旦之時,發(fā)出同歸于盡的致命一擊。鮮紅的血,從成寧海慘白的手指縫中緩緩的滲出來,勾成細線。他瞎了么?一聲一聲的,他不住的嚎叫,踉踉蹌蹌?chuàng)湎蚰切┘氠榿淼姆较。滿天的銀針,細密入微的,割裂了他的視覺。
      事出突然。玉流蘇盯著那兩道觸目的紅,一點一點逼近過來。她看見了血,一陣惡心,在腹中翻江倒海。她有暈血的毛病,但這是命中的刀光劍影,她沒有動,沒有躲。只是十個青白冷硬的手指,在劇烈顫抖。
      “父親,父親——你在天之靈,可曾看見?”
      撲——她翻起手腕,尖利的匕首,直插向成寧海的胸膛。成寧海反應極快,雖目不能視,一只厚重的鐵掌猛地扣向玉流蘇胸前。
      玉流蘇一滯,旋即匕首上壓上全身之力。然后她整個身子向后飛去,落在遠處地上。那一掌把她身體里的所有東西都震成了碎片。她不能呼吸,干嘔了一聲,于是那些淋漓的血肉從胸中噴射出來。
      成寧海猙獰的狂笑著。玉流蘇幾乎暈死,她微微的仰起頭,看見自己的匕首,貫穿了成寧海的那只鐵掌,不由得嘆息。老賊似乎不知道痛,也不去拔匕首,只是狂笑著,狂笑著。冷月如霜,花園深處,只有老鴰一聲一聲的哀鳴。
      “你出來,你給我出來!”
      成寧海抖動著鮮血淋漓的衣袖,大聲的叫嚷著。玉流蘇心想,他在叫誰出來。過了一會兒,一個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柔情似水,仿佛能化解夜色的凝重:“阿海,你不要這樣,雖然眼睛看不見了,可是你還有我,我永遠不會離開你!
      是曹媚娘,玉流蘇心想。
      曹媚娘慢慢的靠了過去,扶著成寧海的臂膀。成寧海觸到曹媚娘柔軟的肩膀,漸漸平息了暴怒,跟著她緩緩的挪動,然后坐回椅子里。曹媚娘道:“阿海,你休要怕。那小妮子已經(jīng)被你打死,這世上再無人敢傷害你了!闭f著蹲下身子,扯下一角衣襟,準備為成寧海拔出匕首。
      忽然成寧海手腕一翻,死死的卡住了曹媚娘的脖子。
      “阿!⒑!
      “賤人!”成寧海瞪著空洞的眼睛,白玉一樣的臉上,縱橫交錯著殷紅的血,十分可怖,“那茶里面,難道不是你下了毒!”
      曹媚娘不否認。
      “若非如此,我怎會分了心思,遭那個小妮子暗算!你跟她原來是一伙的!——你竟然敢背叛我,我豈能饒你!”
      “我沒有背叛你!”曹媚娘尖叫道,“我不是背叛你。那不是毒,不是毒——”
      成寧海緊緊的捏著她的脖子,曹媚娘用一縷游絲般的聲音說道:“那叫做洗塵緣,是洗去記憶的藥。我不過是想讓你忘了,那些榮華富貴的虛名……”成寧海聞言,心里一空,手上便軟了下來。
      曹媚娘嗓音沙。骸鞍⒑,對不起。求你不要恨我,我只是想你陪我度過余生……”
      “余生?”成寧海喃喃道。
      “阿海,從前我們兩個住在洛陽城外七家村,你教書,我織布。雖然貧寒些,總是豐衣足食,從來不知道什么是愁。我多想過回那時候的好日子啊。自從那一年氓山劍會,你敗給了那個什么程康安,你就從來沒有服氣過。武功不成,你就要做權位的天下第一?茍龉γ阌窒铀鼇淼锰谷粧佅挛乙蝗,自己進宮做了太監(jiān)。”曹媚娘眼中,漸漸滴下淚來,“阿海,這些年我一直在想,你整天在這見不得人的皇宮里,爭權奪位,勾心斗角,又沒有我在你身邊,你真的快樂嗎?我想要你回來,每天都在想?蓞s只能看著你越走越遠……現(xiàn)下你眼睛瞎了,你那些名利呀,富貴呀,是沒有指望了?墒菦]關系的阿海,我決不離開你,決不。我們兩個一起走,走得遠遠的。京城里這些,都不要了。我們還回到七家村去,我服侍你一輩子,好不好?”
      成寧海木然的點了點頭。
      曹媚娘破涕為笑,站起來為成寧海擦拭臉上的血痕。就在這時她耳邊聽見撲的一聲,自己的胸膛被一個什么東西穿透了,冰涼而鋒利。成寧?粗苊哪镂D的身體緩緩滑到,眼中似是依然不信。他喃喃道:“傻女人,誰都回不去的。”

      萬籟俱寂。
      玉流蘇倒在地上,如日光下的一灘融化著的冰雪。血液不斷的涌出,她感覺到自己的靈魂也在漸漸離開身體。她似是聽見了那邊發(fā)生的一切,又似是沒聽見。她知道曹媚娘死了,死得無聲無息。可是那個仇人還在,他的袖子還在淌著血。玉流蘇想掙扎著起來,可是她的身體已經(jīng)不聽使喚了。她好恨。
      “你來了?”成寧海冷冷道。
      那人悄然站在他背后,在夜色中,隱然如鬼魅。
      “來了!
      “可惜你來晚了。青龍?zhí)萌L老已死,那個彈琴的女子也死了。你身為成府第一保鏢,怎不早點來?”
      “你說那彈琴的姑娘已經(jīng)死了,真的?”
      “她活不了了。你既然在意她,早做什么去了。哼,如果你跟那三個老家伙聯(lián)手,我打發(fā)起你們來,也許還要多費一點力氣。我聽見說,南城的祠堂失火了,就知道是你小子會有古怪。如果不是那三個老家伙纏住我,我早就去料理你了。你既然跟青龍?zhí)眉s好聯(lián)手,為什么不來幫他們一把,嗯?”
      “他們的任務是拖住你,把你打傷。我另有任務。”
      “什么任務?”
      “李老御史親自出面,請得青龍?zhí)玫娜嗽俅纬鍪。而我則答應徐劍。在你和三長老纏斗之時,我已經(jīng)拿到了你這些年謀逆的罪證,交給了孫陽孫老前輩。那些作假的賬目,那些篡改的圣旨,你不是全都收在書房里?當年蘇靖梅蘇御史幾乎已經(jīng)扳倒了你,可惜功敗垂成,卻被你反咬一口,屈死在菜市口。這一回,你難逃罪責。蘇御史泉下,亦可瞑目了!
      “瞑目?——哼!”成寧海仰天大笑,“你看我眼睛瞎了,就那么有把握殺死我?枉你在我身邊這幾年,還是小看我了。告訴你,威名赫赫的青龍?zhí)萌L老,半點也沒有傷到我!故悄莻彈琴的女子……”成寧海沉吟著,忽然道,“小子!你們的人都快要死絕了,沒死的也不會放過你這個叛徒。你現(xiàn)在倒戈,有什么好處?我成寧海雖然瞎了眼睛,照樣能做皇帝身邊的紅人,照樣有文武百官為著我團團轉(zhuǎn),照樣收盡天下的金銀財寶享盡天下的榮華富貴。這皇城是我的,這天下也是我的。我只要叫一聲,任你天下第一劍客,江湖第一高手,誰能逃出我的掌心!”
      張化冰冷冷道:“外面的人已經(jīng)被我們打法掉了。我放進來的人除了三長老,還有徐劍和孫陽,帶著青龍?zhí)檬O碌乃械苄帧!F(xiàn)在,我要替蘇家父女報仇,拿出兵刃來吧!”
      成寧海徐徐的站起身來,空洞洞的眼睛里不停的淌著血。他努力想看見什么,可是周遭一片黑暗,努力想聽見什么,可是所有的聲音都沒有回響。然后似遠似近的,一縷風聲破空而來。成寧海本能的拂袖去擋,然而他沒有擋住什么。那是一聲清吟,由遠及近。他看不見張化冰拔劍,可是他能感覺到那一時間,凄風冷雨,席卷天地,隨著《金縷曲》的歌聲,蓋頂而來——
      ——“愁來天地悲無數(shù)……”
      成寧海倒退幾步,他暗蓄氣力,遠遠的推出一掌,要拼出命來。積聚多年腥風血雨的舊賬,他要擋住這滅頂之災。
      一擊成功,那歌聲忽又遠了。“……倚修眉,雪頷冰頰、神仙眷屬……”張化冰手中,挽起無數(shù)的劍華,挽起流年如水,逝者如斯。滄海橫流,世事翻覆的時候,能守住心中那一點信念不滅已經(jīng)是耗盡全力。藏于深心的那一點遙遠的奢望,又如何挽留得。
      “……凍雨銅簫折幽指,吟老唐詩宋律。有幾句,激越堪拊手……”
      他不知道滿天的銀色,究竟是悲愴的劍意,是激越的淚水,抑或只是秋霜點點,寒星歷歷,長河風起。成寧海已陷入極度的瘋狂和興奮中,掌力凌亂,陰風四起,面上那兩道血,凝成黑色,益發(fā)襯得臉色蒼白如鬼。張化冰冷冷的瞧著,長歌劍舞中,他只是天際間最后的一只孤雁,臨風而上,不啼清淚長啼血。
      “……所交所游皆在歟?又可歌可泣長久否?……”
      他已然無牽無絆,天地背棄。只剩了一劍,傾盡全力的一劍。一片冰涼之中,跳出一道閃閃的劍光,凄厲無倫。
      成寧海展開錯步,閃過黑暗中如煞星一般的劍意。他躲得快,而那劍卻追魂附骨,不肯離棄。忽然成寧海的腳底,踢到了一個什么東西,柔軟的哀婉的。成寧海心里一動,忽然雙腿就軟了下來,再也挪動不得。就在這一霎那,如雪的劍光貫胸而過,他便倒在那件東西上面。
      那是曹媚娘的尸體,猶自溫暖。
      張化冰抖了抖手,從成寧海的胸口抽出了劍,于是血流汩汩而出,淹沒了兩具糾結(jié)的尸體。
      “……天與地,當袖手。”他心里空無一物。此刻只有一天霜華如水,幾許枯葉悄然飄落。

      張化冰抹了劍上的血跡,轉(zhuǎn)過身來,望著遠處。
      “天與地,當袖手,袖手……蘇小姐,你可聽見?”
      地上宛轉(zhuǎn)著一堆白,如初落的新雪,雪中一朵瑰麗無倫的紅花悄然綻放,那是碧血。
      玉流蘇聽見了,那是后面一半的《金縷曲》。她目不能視,隱隱的感覺到兩只瘦棱棱的臂膀,于是努力的將臉側(cè)了過去,唇角滑出一絲溫暖的笑意。張化冰看見她睜著的眼睛,空明而安詳——一種她畢生未曾得到的安詳。那雙眼睛停留的方向,是她的喑啞琴,已經(jīng)碎了。琴名喑啞,自茲絕響。

      尾聲

      西山,大雪漫天。山道上一個老者踽踽而行,懷里抱著一個籃子,籃子里裝著各色祭品。
      “蘇小姐,快過年了。李老御史惦記著,叫我來看看你。你的琴,雖然碎掉,也為你化了。在地下,你還可以彈你的《金縷曲》。成寧海那個奸賊已經(jīng)徹底翻倒,皇上特意下令,給令尊建立祠堂,代代祭祀。蘇小姐,你在那邊可安心了?”
      玉流蘇和青龍?zhí)萌L老的后事,都是李老御史一手料理。但是玉流蘇的墓碑上卻還是空的。安葬女琴師的時候,挑夫就問孫陽,碑上也不刻墓主的名字,算什么呢?玉流蘇只是她風塵中的化名,刻不得。然則蘇御史的千金,閨名沒有人知道。
      新墳如首。孫陽小心拂去墓碑上的積雪,驚訝的發(fā)現(xiàn)不知何時,銘文已經(jīng)刻好了。
      孫陽自言自語道:“蘇琉。蘇小姐她叫蘇琉?”
      名字是用利劍刻上的。孫陽一低頭,看見墳上插了一把劍,卻是識得的,心中忽然一空。張化冰盜取罪證,手刃大奸,連李老御史亦說,非他不能把成寧海這巨蠹翻過來。但是青龍?zhí)煤脦讉弟兄的性命,還要著落在他頭上。俠義道中人,決難放過這血海深仇。錯了便是錯了,覆水難收,而張化冰他自己,也該是知道的。十月十九那一夜后,青龍?zhí)玫娜嗽诰┏抢锼南抡覍に,卻是杳無蹤跡。有人說他早已喬裝改扮,遠遁他鄉(xiāng)。然則他素性高傲,恐怕亦不屑為此。
      孫陽正慨嘆著,忽然看見劍底還插著一張紙片。卻是未曾燒盡的一角誄文,埋在深雪之中。孫陽小心翼翼的抽出來,紙上墨痕清晰可見:
      “此生頗自許。閱世間,古菊危蘭,寥寥可數(shù)。也是零落棲遲苦,每想一番酣飲,慟月色華顏俱素。夜半揭痂誰共語,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華,驚風雨。愁來天地悲無數(shù)。倚修眉,雪頷冰頰、神仙眷屬。凍雨銅簫折幽指,吟老唐詩宋律。有幾句,激越堪拊手。所交所游皆在歟?又可歌可泣長久否?天與地,當袖手!
      他手一顫,那紙片被風雪卷了去,化入一片茫茫天地中。

      注:文中所引第二首《金縷曲》,為小椴舊作。蒙小椴慷慨借用,在此表示感謝。
      “此生頗自許。閱世間,古菊危蘭,寥寥可數(shù)。也是零落棲遲苦,每想一番酣飲,慟月色華顏俱素。夜半揭痂誰共語,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華,驚風雨。
      愁來天地悲無數(shù)。倚修眉,雪頷冰頰、神仙眷屬。凍雨銅簫折幽指,吟老唐詩宋律。有幾句,激越堪拊手。所交所游皆在歟?又可歌可泣長久否?天與地,當袖手!
      另外,女主角“玉流蘇”為滄月定名,一并謝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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