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著白手套的修長手指輕輕撫過沒有溫度的臉頰。
　　皮膚上布滿了溫度感受器的最新作品，很快感受到這撫摸，緩慢地睜開了眼睛。
　　睜開眼睛的時候，仿佛都看得到仿真的睫毛有輕微的顫動。
　　Jing收回撫摸的手，靜靜地看著Len精致的五官。
　　人造的完美，連發(fā)絲和睫毛的材質(zhì)都是千挑百選的特殊纖維。
　　Len柔和細膩的發(fā)絲，白皙無瑕的皮膚，閃亮清澈的瞳孔，高挺細致的鼻梁，略薄淡色的唇瓣。
　　一個自己喜歡的類型。
　　Jing扯了扯嘴角，盡是戲謔。
　　如果自己真的知道什么叫做喜歡的話。
　　自己早該明白，出眾的天賦是一種枷鎖。
　　因為對發(fā)明研究有天分，便被禁錮在這個金屬儀器的世界里。
　　一次也沒有過，心悸的感覺。

　　【Jing，啊，這么好的機器人你為什么總是要做成男的啊——你做得這么精致，是女人的話一定是個大美女啊——】
　　同行抱怨的聲音。
　　因為這個行當少有女人，所以研制出的仿真人大多都是女人。
　　Jing的仿真人以精致出名，所以粗枝大葉一天幾乎二十四小時都待在研究室里的大老爺們兒們都迫不及待希望他能夠做出一個大美女。
　　Jing稍稍揚起的嘴角盡是嘲諷，看著花費整整兩年沒日沒夜辛勞的Len，不去理會。
　　Len抬起眼睛看著Jing，動作還有一些機器的不連貫感，眼睛里也沒有辦法透露出什么人類情緒。
　　Len嘗試著微微動了動手指，好像終于習慣了挪動的感覺，慢慢抬起整只手，眼睛一挪不挪地看著Jing，細膩的皮膚幾乎可以想象那無上的質(zhì)感，可Jing卻一次也沒有感受過。
　　當終于意識到Len的動作時，Jing在Len的手要撫上自己的臉頰的一刻，迅速地用帶著白手套的手截住了這個動作。
　　【你想死么�！�
　　Jing冷冷的聲音從喉嚨里傳出。
　　Len微微歪了歪頭，這個動作顯出些不解的意思。好像怕Jing領(lǐng)會不到似的，加多了一句。
　　【什么？】
　　雖然平淡，可聲音的確是Jing設(shè)計了很久的那個聲音。
　　聽起來由衷的舒服。
　　【靠，Kam那小子做的人工智能系統(tǒng)是不是有問題，你為什么會做出這種動作�！�
　　Len低下了頭，Jing實在不想把一個機器人的動作理解成沮喪，但他的確這么想了。
　　【人類的汗液對于你的質(zhì)地終是有損害�！�
　　剛說完，Jing就后悔了，自己不知道犯什么神經(jīng)，這句話里竟有些落寞么，還跟一個機器人解釋這么多。
　　【兩年�！�
　　Len緩緩地開口，Jing愣了愣。
　　【因為兩年來你一直對我做這個動作。】
　　仿佛一記炸雷就這樣在心里爆裂開來，發(fā)出轟然的聲響，Jing第一次感受到這樣的震撼。
　　兩年。
　　這個動作。
　　沖擊著，在心里回響。
　　【Jing，調(diào)試還是要每天都要做哦~要盡量做到完美~】
　　督察的聲音突然從Len保存的房間外傳來。Jing回了回神，恢復一臉清冷，走回控制臺。
　　Len仿佛也習慣了這個步驟，乖巧地躺上房間中央的金屬臺上。
　　調(diào)試，為了讓仿真人的動作更接近人類的連貫自然，每天都必須去做的工作。
　　計算機所無法完成的工作，只能靠人來判斷的連貫自然與否。
　　每一天都會有新的發(fā)現(xiàn)，也會有新的改進的一項工作。
　　讓Len越來越接近于一個“人”。
　　【唔�！�
　　Jing猛然吃痛著停下了手里的操作。
　　又痛了。每日精細地撥動著控制桿，給他的手肘帶來不可想象地負荷。
　　輕微地移動，小心地調(diào)試。手肘承受的壓力比想象的要重。
　　【Jing？】
　　這一次，Jing確認自己沒有聽錯，Len平淡的聲音里，有擔憂。

　　沒有值得珍藏的回憶，好像從懂事起就被這樣關(guān)在冰冷的研究室里。
　　記憶最為深刻的，只有研究室里的清一色金屬儀器，以及四季恒溫的中央空調(diào)。
　　對于研究室的供電，政府重視得和醫(yī)院的供電有的一拼。
　　醫(yī)院里斷電，檢測的儀器，氧氣的供應(yīng)都會受到影響，性命垂危的病人也許會幾分鐘的斷電而喪命。
　　研究室里斷電，任何儀器的精密度由于溫度的變化都會受到影響，日后的研究受到的影響不可估量。
　　可是有的時候，Jing還是會忍不住想，機器和人命竟可以受到同等的對待。
　　想到這里，他又會自嘲，自己竟也還保有正常人類所擁有的人倫道德么。
　　沒有見過春綠夏星秋葉冬雪的人，只知道，夏天，很熱，會出很多汗，會損傷細致的、Len的皮膚。

　　Jing看著透明的研究室的天頂，卻什么也看不到，夜晚的天空的顏色，是黑色的吧？
　　因為一層又一層的透明天頂疊加起來，最終，只會變成不透明。
　　被防護的太好的這里，是一個牢籠。
　　而自己年復一年地在這里老去，甚至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存活，為什么而死去。
　　可是，兩年前的自己，終于在各種苛刻的考驗后，獲準獨立完整地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打造自己的仿真人。
　　Jing不得不承認，在死寂了太久的心里，那一刻，確確實實是有一絲欣喜的。
　　于是，有了Len。從開始設(shè)計到出了一個大概的軀殼后，Jing第一次撫摸了Len。
　　不敢用裸露的皮膚去觸碰，被橡膠的白手套隔離了的Len的觸感，仍然讓Jing感動不已。
　　事后，當然又會戲謔著去嘲笑自己這份感情波動。
　　真的如Len所說，每天每天的，像著了魔似的，去撫摸Len的臉頰，出神地想象那里的觸感。
　　好看的手指輪廓慢慢滑過完美的下頷線條，Jing覺得自己已經(jīng)上癮。
　　卻也知道，這樣的自己有多么可悲。
　　沒有過去的人，會出乎尋常的空虛。而Jing不僅沒有過去，甚至，沒有未來。
　　于是，Len承載了這份沉重的空虛。

　　又一次因為疼痛而猛然停下調(diào)試的Jing終于忍不住咬著牙泄露了一聲呻吟。
　　聽到Len的衣衫摩擦過控制臺的金屬的聲音，悉悉索索地一陣聲響，然后是由遠而近的腳步聲。
　　Jing終于忍痛抬起頭，臉上隱忍的表情映進了Len清澈的眼睛。
　　Len，伸手想要去扶他，Jing反射性地閃開了一些，卻驚訝地看到了Len手上戴著的白手套。
　　【我有戴手套，你不要躲�！縇en趁著Jing愣神的片刻抓住了他的手臂。
　　【你不碰我是因為我會生銹嗎？】Len輕輕地按摩讓疼痛緩解了些，Jing剛把注意力從手肘上移開就聽到了這么一句話。
　　毫無預兆地，Jing撲哧一聲笑了出來。Jing和Len登時都愣住了。
　　笑。真是陌生的事情，Jing無奈地撓撓頭，看來自己在Len面前很容易抽瘋。
　　【為什么笑？】Len的眉眼彎出了一點弧度，聲音里透露出了隱諱的愉悅。
　　【這是什么時代你知道嗎？如果連生銹都避免不了，就不用做研究了�！縅ing仍覺得好笑地說道。
　　【是嗎……那是為什么……？】
　　【你不會生銹……唔……不過也可以理解成生銹就是了，你就這樣理解吧�！坎恢涝撛趺醋孡en聽懂專業(yè)術(shù)語的解釋，Jing怕麻煩地說道。
　　【嗯……】Len也不再多問，聲音里有一些若有所思。
　　看著雖是沒有什么變化的臉，卻突然覺得此時的他很可愛，Jing仿佛像是運作了千萬遍的程式那樣，伸出手去，緩緩撫上了Len的臉頰。
　　Len抬起眼來看他，Jing沒有掩飾眼睛里的著迷。
　　【我想，我想你直接觸摸我。】Len說這句話的時候猶豫了片刻。
　　Jing又淡笑了起來，人工智能都做到這個境界了么，仿真人都有欲望。

　　Jing一直以來期待的停電，來得毫無預兆，連應(yīng)急的研究室專用臨時發(fā)電機都不知怎么的罷工了。
　　于是就這樣沒有預警地陷入一片黑暗之中，眼前，是正準備進行調(diào)試的Len。
　　【呵，停電了呢�！�
　　Jing的聲音里滿是愉悅，停轉(zhuǎn)的中央空調(diào)，很快室內(nèi)的氣溫就發(fā)生了可感的變化。
　　這樣的狀況，讓Jing有片刻逃離了牢籠的感覺。
　　愉快而沉醉。
　　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夏天吧。Jing淡淡地隨著越來越熱的空氣想著。
　　【Jing？】Len的人工智能系統(tǒng)里當然有輸入“停電”這個概念，不過茫然倒是不可避免。
　　【等一下就會來電了，等等再調(diào)試吧�！縅ing說著，突然想到，夏天，等于很熱，等于流汗，等于Len危險。
　　身體立刻作出了反應(yīng)，Jing離Len遠了些。
　　【夏天很熱呢�！扛杏X到皮膚上溫度感受器傳來的訊息，Len淡淡說道，【人類會流更多汗吧，你就會離我更遠了呢�！�
　　Jing無力去討論這個話題，開口道。
　　【我這個人類竟還沒有你那么豐富的感情呢�！�
　　【你是說“愛”嗎？】Len突然湊近了Jing些，【你是有愛的�！�
　　Jing沒有挪開，驚訝地看著Len。
　　【因為很多夸我很美，很好看。只有心里有愛的人才做得出美的東西吧�！�
　　那一夜，Jing流了很多汗，卻第一次情不自禁地摘下了手套，幾乎是顫抖著手指撫上了Len的臉頰。
　　不知道是錯覺還是什么，在手指觸碰到Len的時候，Jing感到了和自己一樣的顫抖。
　　那種觸感并不是什么銷魂醉人，卻最是讓人難忘，Jing的過去里，第一次有了真實可感可以回憶的事物。

　　【Jing��！】
　　失去意識之前，是督察的急切的呼喚。
　　在進到Len的房間之前，突然之間失去了意識，不知道Len有沒有聽到那一聲急切的呼喚呢。
　　【你搞什么啊？��！手痛你自己不知道嗎？！！你不知道有多少個我們這個行當?shù)目茖W家是這樣的報廢的嗎？！！】
　　剛醒過來就聽到督察珠連炮似的責罵，Jing無奈地揉了揉太陽穴。
　　【那么督察大人，請問我報廢了嗎？】
　　【差一點，你的手肘軟骨已經(jīng)磨損嚴重了，肌肉也有受損的跡象�！�
　　Jing想要支撐著坐起身，兩只手卻無力得根本無法實現(xiàn)這個動作。
　　【別動。這幾天你就休假吧�！�
　　【休假？】Jing的概念里從來沒有這個詞。
　　【嗯，休假�！�
　　【那Len呢？】
　　【他……是呢，大概會先委托給別人吧�！�
　　聽了這句話想也沒想，立刻從床上坐起的人，不顧手肘傳來的鉆心的疼痛。迅速地起身下床，直沖出門。
　　【喂！】
　　知道督察從后面趕來，Jing卻一心只想回研究室。
　　跨出醫(yī)院大門的瞬間，Jing呆住了，眼前，是綠樹叢蔭，藍天白云，夏日特有的犀利刺眼的陽光直射在Jing的身上，Jing突然就有了一種重生的感覺。
　　這，才是真實的世界。這，才是真正的夏天。
　　感覺到手心里的汗，Jing突然想起Len，想要讓他，也看看這樣的夏天。

　　【你生銹了嗎？】看到Jing的第一句話，Len這樣說道。
　　Jing再一次忍俊不禁，不再壓抑的笑意溢滿了眼睛，淡淡說道。
　　【是啊，我生銹了�！渴稚系牧夂苡行┝Σ粡男�，Jing再一次撫上Len的臉頰。
　　感到那只手的無力，Len伸出手去把Jing的手緊緊貼住自己。
　　裸露的皮膚如此緊貼著。
　　【我要辭職。】Jing淡定地對督察說道，手里牽著Len。
　　督察不可置信地看著Jing沒有戴手套的手牽著Len。
　　【掌握如此多科學機密的人不是說辭職就能辭職的！！】
　　【請你讓他離開，他的手已經(jīng)沒有辦法再工作了�！縇en搶在Jing開口之前淡淡說道。
　　【你想帶他走？！！】督察一臉驚愕地指著Len對Jing說道，【你的確可以離開這里在政府的監(jiān)視下過正常人生活，但是Len，你絕對不能帶走，他的價值不是你能夠負擔得起的��！】
　　【你們想要利用我，但是如果不放我和Jing走，我就在這里自爆�！�
　　Len冷冷的聲音，沒有絲毫地猶豫緊接著吐出的字語。
　　Jing愣在原地，看著擋在身前的Len，第一次覺得自己竟需要去依賴這個人的保護。
　　第一次覺得他，如此的高大。

　　Len贏了，當他拉著Jing走出研究室，看著從未見過的夏天的景色時。
　　Jing知道未來其實都還是個未知數(shù)，但沒有過去也沒有未來的自己，只要擁有當下就好了。
　　【Jing，你也讓我生銹好不好？就算是夏天流著汗的手，也請不要逃離的撫摸我�！�
　　【你真色啊——】Jing舒心地笑起來，瞇起了不適應(yīng)突然接觸的夏日陽光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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