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一時她第一次夢見了跡部景吾。
　　這事說來突然。她被頑固的鬧鐘叫醒時，漸漸清醒的頭腦產(chǎn)生了兩種情緒——巨大如海嘯般的狂喜和隨之而來的懊惱。連這懊惱，卻也有幾分復(fù)雜。其中之一忿忿這不識趣的鬧鐘，此外便是隱秘的愧疚。
　　她不該夢到他的。
　　夢中的她和一群少年圍坐一桌，少年們都是活潑陽光的年紀(jì)，吵吵鬧鬧個不停，偶爾發(fā)生點惹人捧腹大笑的趣事。他們有的屬于冰帝網(wǎng)球部，有的則屬于其他學(xué)�！热缜鄬W(xué)、立海大這些讓人并不面生的關(guān)東網(wǎng)球強(qiáng)校。
　　她有點拘束地坐在跡部景吾身邊，細(xì)嚼慢咽地吃著生菜和紫甘藍(lán)拌成的沙拉。右手邊就是菜道，沒有坐人，空蕩蕩一片。想來這并不合理，因為跡部景吾是冰帝的王，根本不可能坐在這偏的不能再偏的座位上。
　　但是又有誰會和一個夢講道理呢。
　　畫面一轉(zhuǎn)，她就和跡部兩個人單獨穿行于街道上。人潮涌動，大多與他們逆向而行。跡部牽著她的手，掌心溫?zé)幔终票痪W(wǎng)球拍磨出了繭顯得寬厚，格外讓人安心。她沒覺得這有什么不對，兩個人隨意交談著什么，一路向前走著。
　　鬧鐘醒了，夢境破了。
　　她傻傻地眨眨眼，頭一次產(chǎn)生了想要不管不顧閉上眼接著睡的欲望。
　　可惜已經(jīng)完全清醒了。
　　未免太讓人害羞的夢。就像是從朋友那里偷偷拿來了一張彩票，卻恰好中了五百萬大獎。
　　那一天她都有些神采飛揚(yáng)，想到這個夢嘴角壓都壓不住。要說心中不高興那一定是假的，但是要將這種快樂與其他人分享，卻又是極難為情的。
　　好朋友問她為什么這么高興，她言簡意賅地陳述了基本事實。
　　“我夢見跡部君了。”
　　“哦~”
　　朋友露出一副“我懂我懂”的表情，心照不宣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畢竟跡部景吾是冰帝學(xué)園絕大部分女生的夢中情人啊。

　　第二次夢見跡部景吾，已經(jīng)是半年以后的事了。
　　這次的夢有跡可循。她在早上剛剛看到了有關(guān)舊式手搖電梯的紀(jì)錄片介紹，晚上就夢見了這部電梯。
　　夢境大約在新年時分。她去跡部暫住的公寓拜訪，順便幫忙打掃房間（雖然無論是住公寓還是打掃房間這種事都和跡部本人半點關(guān)系都沒有）。兩人拎著大包小包的東西走進(jìn)電梯，拉上鐵鏈門時一陣嘩啦啦如潮水的聲音。
　　跡部熟練的操作著手搖電梯，帶著兩人來到了舊式公寓的四樓。
　　一切都仿佛置身于上世紀(jì)九十年代的老電影。濾鏡色調(diào)微微發(fā)黃，塵土在空氣中漂浮游蕩。開門迎接他們的是跡部的朋友忍足侑士，他微笑著遞給兩人一人一頂紙折成的帽子，高高的尖頂幾乎要伸到房頂上。這場景她隱約也是見過的，可能是很久之前讀過的一本書里。
　　同樣只有幾個片段的夢。
　　醒來之后夢依然很清晰。每一個場景都纖毫畢現(xiàn)。這也是有關(guān)跡部景吾的夢和其他夢不同的地方。大部分的夢都像從海底浮上的氣泡，還沒來得及到達(dá)海面，就在中途夭折于黑暗。但跡部景吾存在的夢，不但浮上了海面，還在陽光下閃爍著七色的光彩，絢爛真實。
　　與其說是因為某種神秘的原因，倒不如說是她在醒來的一剎那就緊緊地抓住了夢的尾巴，拼死將它拖進(jìn)了自己的腦中，強(qiáng)行印刻下一個個清晰的畫面。
　　這些是她記憶中美好的寶藏，她將這些盡可能細(xì)節(jié)而真實地寫進(jìn)了自己的日記本里。
　　夢里她只不過是跡部景吾的朋友，或者說，一個能和他談得上話的人。
　　但這已經(jīng)讓她非常非常開心了。她一向羞于表達(dá)強(qiáng)烈的情緒，從不敢像后援團(tuán)的女生們一樣一場不落地追著他的每一場比賽觀看，大聲地為他歡呼喝彩。所以她也從來沒有過加入后援團(tuán)的想法，只是遠(yuǎn)遠(yuǎn)地看著他的背影，聽著他傳播開來的談吐，暗自奉為圣經(jīng)后又好笑地拋開這種念頭。
　　她也有自己的事情去忙，并不會特意為他留出時間去看網(wǎng)球比賽。但是如果恰好有閑暇，網(wǎng)球公園絕對是她順位第一的選擇——哪怕要轉(zhuǎn)很多次車輾轉(zhuǎn)奔波近一個小時。或者偶爾心中不甚安定時，她會去網(wǎng)球部的周圍溜達(dá)溜達(dá)，看著他高高躍起如神祇般的背影，聽著他舉起手打出的清脆響指。
　　她也偷偷練過響指，但失敗了。

　　新學(xué)期開始時，她鼓起勇氣遞交了生徒會的入會申請。
　　她想嘗試去改變自己，就像蝸牛試探性地伸出觸角，緩慢地爬行。
　　憑借著還不錯的攝影技術(shù)和文案，她成功進(jìn)入了宣傳部。但是她只不過是個最底層的搬磚小妹，并沒有什么資格參加一周一次的“部長會議”。據(jù)說這個會議在會長辦公室召開，而跡部景吾正是冰帝生徒會的會長。
　　也會在某天會在生徒會室外面偶遇？
　　她暗自期待著。

　　第三次的夢比起前兩次更加微不足道。甚至她差一點就忘記了。
　　她似乎只是在和同班的忍足君聊天。談起網(wǎng)球部的日常。忍足提起跡部對他們向來大方，過年過節(jié)都會食堂免費(fèi)吃，小賣部更是隨便掏光。這也讓貪吃鬼向日和芥川有了可乘之機(jī)，兩人趁著訓(xùn)練時也在偷吃薯片和小餅干，不亦樂乎。
　　“有次開完例會，跡部出去了一趟，岳人立刻把藏在桌里的零食拿出來，抬頭一看，正好對上了跡部的眼睛。”
　　她聽夢里的忍足跟她聊這些事。跡部甚至沒有正面出現(xiàn)，只存在于他們的交談里。卻又十分鮮活，仿佛她就是當(dāng)時的向日，抬頭對上跡部的目光時，就會忐忑地一下子跳起來。
　　這讓她感覺夢幻而不可思議。

　　高二。
　　生徒會宣傳部準(zhǔn)備換屆時，她急流勇退，離開了宣傳部，放棄了競爭部長的名額。
　　部長有些惋惜似的挽留：“真的不再考慮一下嗎？”
　　“是的�！彼苏松裆�，鞠了一躬，“非常感謝您的栽培�！�
　　退出的原因有二。其一是她知道自己并不擅長領(lǐng)導(dǎo)，其二是她的確在宣傳部學(xué)到了足夠多的知識——文案的寫作，采訪的攝像，海報的制作與設(shè)計，還有年終總結(jié)視頻的剪輯。這些她都盡職盡責(zé)的完成，并且樂在其中。但終究也只是淺嘗輒止的快樂，并沒有打算在任何一方面深入下去。
　　她的目標(biāo)是考到一流的公立大學(xué)。雖然直升冰帝大學(xué)已經(jīng)沒有壓力，但她還是想努力地拼一下更好的學(xué)校。
　　每當(dāng)想起這個目標(biāo)時，她都會不由自主地想起跡部景吾，想起他閃爍著光亮的銀藍(lán)色的眼睛。
　　然后就會偷偷彎起嘴角。
　　“你覺得這算是暗戀嗎？”她切著盤子里的牛排，小聲地問好友，“我感覺憧憬多一些�！�
　　畢竟她和跡部景吾的生命就像兩條存在于不同空間的線，除非空間折疊發(fā)生，否則不會相逢。他們甚至連一句話都沒說過。彼此之間只是單方面的相識。
　　“難說啊�！焙糜呀乐炖锏涅Z肝，手肘撐著桌面，“你看到他的時候感覺不出來嗎？”
　　她搖搖頭：“我就是覺得……即使他有了女朋友，我也不會特別難過。所以大概不算是……愛吧�！�
　　只是因為他的存在，她第一次鼓起勇氣去做自己不擅長的事。
　　只是因為他的存在，她想要成為更好的自己。
　　如果每個人都有屬于自己的跡部景吾就好了。像有絲分裂一樣。

　　高二轉(zhuǎn)升高三的寒假。她再次夢見了跡部景吾。
　　那是一個時間線有些跳躍的夢境。她在早晨去學(xué)校時路過了一家花店，買了一朵鮮艷欲滴的紅玫瑰。那天像是剛開學(xué)一樣，很多人擠在操場上，談話聲嗡嗡的，像一群蜜蜂不小心撞進(jìn)了同一個樹洞。就連做晨操時也格外散漫，透著點假日未盡的悠閑味道。
　　然后她就放學(xué)回家了，帶著她新買的玫瑰——玫瑰因為缺水有點萎靡不振。她很傷心地給花店老板打了一個電話。老板人很好，耐心地安慰她之后還允諾下次見面送她一個包好的紅蘋果——大概是因為快要到圣誕節(jié)了吧。
　　就在這時，她在回家的小路上，看到一大群人三三兩兩走在一起。但他們彼此之間顯然是認(rèn)識的——或者說，他們身上穿的冰帝銀灰色的網(wǎng)球服暴露了他們的身份。于是遠(yuǎn)遠(yuǎn)的，她看見一個穿著同樣銀灰色外套的身影，背后背著HEAD牌網(wǎng)球包，他紫灰色的頭發(fā)柔順，散發(fā)著精致的優(yōu)雅。
　　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緊走兩步去看，發(fā)現(xiàn)居然真的是他。是跡部景吾。
　　她在夢里高興得快要歡呼。
　　可惜的是她手里還攥著打蔫的玫瑰，臂彎里抱了好大一摞輔導(dǎo)書，舉步維艱。她拼命地加快腳步，只為了能趕到他面前，為了跟他說一聲“謝謝”。
　　但他離她好遠(yuǎn)好遠(yuǎn)。
　　她最終還是沒有追上跡部景吾。他鉆進(jìn)了低調(diào)的LIMO車?yán)�，即使那輛車暫時沒有開動，她卻也只得路過那些還在說笑的人群，路過那輛車，卻沒有勇氣敲開車窗——為了一聲感謝這無疑有點大費(fèi)周章了。
　　他們離開了。
　　手里的玫瑰花垂著頭。

　　從做第一個夢開始，她就很嚴(yán)肅地想過，跡部景吾對于她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
　　這個問題忠實地陪伴著她度過了高中歲月，謎底仍舊未知。
　　很多時候她以為自己是喜歡他，甚至愛他的。她從未對任何男孩子心動過，唯獨看到他的時候腦海里飄飄然只剩下“美好”二字。她將自己過往十幾年，小心翼翼積攢的愛情，一瞬間都傾瀉到了那個人身上。
　　但很多時候，她又覺得他對于她來說是無所謂的。她深知自己與他并不會是相逢的同路人，因而也格外清醒地活著。她不是一個聰明絕頂?shù)暮⒆�，也無法像他那樣掌握多門外語。她幾乎從未出過日本島，而他早就在年少時周游世界各地，用那雙燦若晨星的眼眸飽覽世界風(fēng)情。
　　所以他有他的路要走，她也有自己的路要去奮斗。
　　他在她前行的道路上輕輕推了一把，指出了似有似無的方向，但永遠(yuǎn)不會成為她不懈的動力來源。
　　她曾經(jīng)也好奇地去看過他喜歡的莎士比亞劇本。但最后發(fā)現(xiàn)她更喜歡寫著各色哲學(xué)的黑塞。
　　她也曾經(jīng)去聽過他喜歡的瓦格納和拉丁音樂。但是她還是更享受維也納恢宏大氣的施特勞斯，或者那些尚未在歷史中留名的新古典。
　　她更是沒有刻意看過后援團(tuán)列出來的“跡部景吾提及的歐洲電影”清單。
　　所以跡部景吾對她來說到底意味著什么？
　　她十分矛盾。即使列出了這般截然不同的路徑，有一點她卻無法欺騙自己。
　　他在她的內(nèi)心，有一個十分特殊的位置。這個位置在短暫的三五年時間里，尚未有可能被替代。
　　她是在這房間里起舞的萬千浮塵之一。
　　而他是照入這房間的一束光。

　　她在升學(xué)的那個春天讀到了一本書。
　　書里作者懇切地告訴她：“不要祭祀上帝。”
　　不要信仰你心中所謂的神，要走出去，要自己去感受生活。
　　她若有所思。
　　跡部景吾曾是她心中的神，是她的信仰，這點毋庸置疑。
　　有段時間她口頭禪里也會不經(jīng)意帶上“華麗”一詞，用上之后就會立刻想起他。
　　還有一次她路過書店時，看到了一本詩集。當(dāng)時她還在想“這說不定是跡部君會讀的書”。轉(zhuǎn)天她就在后援團(tuán)那里聽說了跡部最近在讀這本書的消息，當(dāng)時高興地恨不得學(xué)網(wǎng)球部的向日做個三百六十度的后空翻。
　　除此之外，在很多時候，想要自暴自棄的時候，想要偷懶耍滑的時候，想要蠢蠢欲動的時候，都是因為他的存在，才將她欲圖脫軌的電車扭回正軌。
　　也正是因為這一點，她才格外的感謝他。
　　但是現(xiàn)在或許是時候，推倒這座神的石像了。
　　否則她就會像是一只永遠(yuǎn)啄不破蛋殼的雛鳥，只能在他的羽翼下跌跌撞撞。
　　羽翼遮蓋久了，也就成了陰影。
　　她想起她第一次去看他的比賽。那是全國大賽，因此五場必須打滿。她注視著他在場中的身影，陽光打在他的隊服上，隱約暈出一層毛茸茸的光邊。身邊的人都在聲嘶力竭地歡呼，她不好意思，只好偷偷攥緊拳頭，一眨不眨地看著他飛揚(yáng)的身姿，揮灑的汗水。
　　直到最后取得勝利，他伸出手清脆地打了個響指。
　　那一刻她不知道為什么流下了淚水。
　　身旁的人都在狂吼著冰帝的口號，她也趁著大勢，努力地呼喊了一句——
　　“勝者屬于冰帝，勝者屬于跡部�！�
　　可惜歡呼太過熱烈，就連她自己都聽不到她發(fā)出的歡呼。

　　驕傲的少年啊，請你再走慢一點。
　　他是她人生中的一束光。
　　但光卻是抓不住的。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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