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霜下得特別的早。山那邊的楓葉，紅了。

　　我獨自一人沿著這條熟悉的小路前行，途中的風景有親切的味道。盡管在春天石縫中擠滿了新嫩的芽，在夏天綠蔭里總是透出誘人的香，冬天的雪花純凈而潔白，我還是最戀露水豐盈的秋天。

　　這一路小徑，有某種魔力，反復地在我的夢境中形成影象。一次又一次地在靜靜的夜晚向我襲來，纏繞著我的思維，仿佛要將我拉進一個飛舞著深紅色楓葉的旋渦。

　　當這條路清晰地在我腦海中浮現(xiàn)，我總會忍不住覺得那畫面還不夠完美。也許是職業(yè)養(yǎng)成的習慣吧，我時常希望能用一個美麗的背影來點綴我所見的畫面。如果不能實現(xiàn)，我的心中便會有一處空蕩蕩的角落不能填滿。

　　這就是我喜歡這張相片的原因。

　　同樣的風物，同樣的小徑，被濃烈枝葉下的背影點綴得完美無缺。或者說，是這樣的時節(jié)與風景，越發(fā)襯托出了那個背影的孤獨氣息。

　　我拍下的這張得意之作便是我所向往的美。我不用睜開眼睛，也能想象出其中的每一個細節(jié)與色彩。可是我仍然舍不得放開它，不斷地讓它在我的記憶中越陷越深，直到它成為我自身的一部分。

　　因此，當我重新來到這條小路的盡頭，熟悉的畫面又逐漸展開的時候，那個消失的背影就是我眼中永遠無法填補的空白。

　　有時候我在想，是否能夠令人陶醉一生的美根本就無法捕捉。而像我這樣幸運的人，倘若有更好的方式來珍惜它，那可就太好了呢。

　　我一路走一路這么想著，山里的涼氣令我腳步輕快。我仿佛又回到了五十年前的學生模樣，臉上滿是憤世嫉俗的神情，獨自拿著相機來山里捕捉“瞬間的美”。

　　現(xiàn)在想來，那時的孩子氣也算是一筆丟失的財富吧。當人變老的時候，就會越加地懷念。

　　而當時的我便是在這里歇腳。剛一坐下，就看見她從路的那頭走過來。

　　她先是從那金色的，火紅的，血紅的，深紅的影象中融入我的視野，然后漸漸脫離那變幻莫測的背景，突顯在了令人目眩的畫面之上。

　　我不知要如何才能形容出這樣的美，只是當她從我身邊經過，又漸漸融入那片緋紅的色彩中時，我才突然產生了一種被她遺落在畫中的孤獨感覺。

　　于是我本能地端起相機，拍下了這一張沒有底片的相片。

　　多年以后我仍然感到安慰，雖然她沒有留在真實的畫中，可她的時間卻在這張相片里停留了。這使得我能夠反復地鞏固那一個片段的色彩，將她的輪廓與模樣烙在我的記憶深處，以填補心中一小塊空蕩蕩的角落。

　　從那以后直到今天，我再不曾見到她，也再不曾見到過更美麗的畫。這一條小路經歷四季的風露，而我最戀的，還是秋天。

　　回到家時，老伴正撥弄壁爐里的火。

　　“家里的濕氣太重了呢�！彼@么說道。

　　她笑起來很好看，還和她年輕時候一樣，充滿了清晨第一縷陽光的清醇與溫暖。那時候她長得很像相片里的那個人，可是她帶給我的，卻是一種別樣的美。

　　我總不明白，為什么陽光中的我，仍然有一小塊被灼傷的，需要填補的黑暗呢。

　　我脫下外衣，老伴接過去抖了抖。

　　或許有人會說這就是生活；或許有人會說，這就是冥冥之中主宰一切的命運；或許還有人說，不屬于你的東西，是注定要失去的……

　　而我呢……

　　我想……這大概就是每一天中發(fā)生的，許許多多的瑣事中的一件吧。

　　——那張照片從衣兜里滑出來，飄落到爐火中去了。

　　“那是什么？”老伴驚訝地彎腰去看�？蛇�沒等她看清楚，照片已經變成漆黑的一卷，隨即在爐火中飛散開來。

　　“沒什么的，大概是我記事的紙片吧�！�

　　我很奇怪自己為什么這樣的平靜，好像告別了一個默契的老友，彼此不需要說更多的話語。

　　然而，每當深秋的露水打濕了紅葉，或是在淅瀝小雨悄悄降臨的時候，我與她錯過的念頭就會滋長，心中那空蕩蕩的角落中的寂寞，便會蔓延，并圍繞我于永無止境的黑暗之中。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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