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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年
十點多我改畫稿的時候,突然有電話進來。
以為又是急性子的編輯來催稿,我斟酌了下措辭,想著怎么再拖會稿,拿過手機才發(fā)現(xiàn)是陌生來電。老老實實的1開頭,倒不像垃圾廣告。
作為一名一窮二白的青年插畫師,我倒沒有不接陌生來電這種過分警惕的習慣,所以稍微好奇了一下就接起了電話。
夏天的夜晚總是悶熱。我把手機調成免提放在桌面上,拿起手邊加了冰的薄荷茶,下意識地搖晃著,聽著杯里冰塊清脆的響聲。
“喂,您好,哪位?”我向后靠在椅背上,不在意地出聲。
對面有幾秒的沉默,細微的呼吸聲通過手機傳過來,因為周遭的安靜而顯得格外清晰。
“喂!
聲音沙啞,通過電流傳導有些失真,但是在聽到的一瞬間,心臟還是重重地跳了一下,搖晃杯子的動作也僵了一下,冰塊生硬地撞在杯壁上,聲音不太悅耳。
嗓子有些發(fā)緊,我用力地清了清,這才使聲音盡量不發(fā)抖:“喂,您哪位?”
這次他沉默了更長時間,呼吸拉長比剛才沉重,好像有些躊躇。
心里隱秘的期待雜草般的露出頭來,我可以清晰地聽到我的心跳,一下一下又急又重,砸得胸口悶痛。
就在我想要再次出聲時他說話了。他還是報出了自己的姓名,然后停頓了一下,用更低的聲音說:“……是我,我回來了。”
話音落后我們誰都沒再說話,我張了張嘴,沒能出聲。
外面的蛐蛐兒有一搭沒一搭地唱著昏昏欲睡的調子,熱風鼓動窗簾呼啦呼啦地吟詠。我空茫地抬頭看了眼電腦上的時間,才意識到這是第五年。
五年前那晚的蛐蛐兒叫得比現(xiàn)在響,我聽著一夜沒睡著。
那時候是什么心情呢?我突然想不起來了。
人的平均壽命75歲,一輩子大概有15個五年,我用十五分之一的生命來等一個人,不知道盈虧幾分。
第一年我每天都會忍不住點開信息,不死心地來回翻看,從頭看到尾,害怕漏掉他一絲一毫的消息——即使每一次收獲的都是失望。
據(jù)說疼痛習慣了就會麻木,不過我倒是沒有感受到那種失去痛覺的絕望,可能是因為我總抱有一絲希冀,所以疼痛愈發(fā)清晰——不知是幸運還是不幸。
第二年我終于對這種給自己找不痛快的行為不耐煩了,在心里命令自己只能再等半年。
“說到底那和你有什么關系,而且你也不能一直等下去!蔽依潇o地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
我強迫自己不去看信息,為此甚至卸了一段時間的□□,但是沒過多長時間就又下載回來,還用電腦把聊天記錄同步回來。
我很清楚半年早就過了,但還是默認了去等下一個半年。
自己給自己放狠話屁用沒有,我氣得幾乎笑起來,最后無力地承認了這一點。
第三年我開始做一名插畫師,同時從大學寢室搬了出來,租了一間便宜的屋子。
我開始強迫自己忘記他,但是回憶清晰得近乎殘忍,每一幀都被無限拉長放大,反復回放,如同用尖針劃神經末梢最豐富的皮膚,痛感連綿不絕。
如果你有溺水的經歷,應該能理解那種感覺:最開始你拼命掙扎,因為嗆水和憋悶而恐懼慌亂,你感到窒息帶來的絕望,卻無法控制自己越墜越深的身體和逐漸模糊的神智。
這種肺內氣體被擠壓的痛苦仿佛被拉長到無窮無盡的程度,但是最后一刻往往是享受的——四肢輕盈地漂浮,就像胎兒蜷在母親的子宮中,直到你完全失去意識——
第四年我終于疲憊不堪了,自暴自棄地放任自流。這種放置療法很有用,我不常夢到他了,工作忙起來連續(xù)幾天都不會想到他。
但是,意外的,我并沒有如釋重負的感覺。一次想到他的時候,我突然發(fā)現(xiàn)腦海里他的樣子居然有些模糊。下意識翻看手機相冊里他的照片,做完才遲鈍地意識到,我其實根本不想忘記他。
我掙扎了三年多的事在這一個念頭下潰不成軍,荒唐得可笑。
怎么忘記一個人,我學了三年都沒學會,怎么記住他卻是無師自通。
那之后我每天都要刻意地去想他,去翻看相冊里他的照片,翻看以前的聊天記錄,回想以前相處的每一個片段,像是用手撫摸刀口,再不錯眼珠地看著血流如注,神情癡迷而狂熱。
比起先天缺少痛覺不會規(guī)避危險的人,我則是自殘的人,清晰地感受著疼痛并享受痛苦。
——畢竟,痛苦才讓人印象深刻。
至此我算是最終溺亡在水底,生活和工作也漸漸步入正軌——我知道那是粉飾太平,只是我刻意閉目塞聽,佯裝不知。
從他不告而別至今已經五年,殘破不堪的過往因為這通不請自來的電話轟然落地,翻起點土腥。我在落地的余音中茫然無措地站在原地,難得露出些前方未卜的迷茫。
外面?zhèn)鱽盹L拂樹葉的細碎響動,這時我才驚覺沉默的時間太久了,于是干巴巴地接了句:“……啊,回來了,現(xiàn)在在做什么呢?”
他的聲音很沉,但是很輕,像是怕驚擾什么:“這次是和我的導師一起回來的,現(xiàn)在在北京一個研究所工作。”他停頓一下,很生澀地回問:“你呢,現(xiàn)在做什么?”
“插畫師,”我順著答道,“也有些作品了,只是還沒什么名氣!彼坪跏屈c了點頭,聲音又低了一個度,像是喃喃自語:“挺好的!
眼看著又要無話,我連忙跟了一句:“你出國留學這些年都有什么有意思的事?跟我講講?”
——其實也沒那么想知道,只是不想那么快掛電話,也不想忍受沉默。
他慢慢地跟我講他這五年的經歷:他大二出國,提前半年修完本科,讀研沒幾年就直接申博,所有人都被嚇了一跳,但說這些時他的語氣倒是很平靜,好像那個萬眾矚目的人不是他一樣。
拿到博士學位以后他本來想直接回國,可是那邊的項目一時走不開,又耽誤了幾個月,最近項目移到國內,這才回來的。
比起來,我五年的經歷簡直乏善可陳,那些鮮血淋漓的感情被沖淡,連腥氣都聞不到了。
像是給自己刻下的墓志銘,悲壯都埋在土里,浮上來的就剩些蒼白無力的墨漬。
……就像現(xiàn)在的通話時間,將近一個小時,沉默占了大半。
我從這沉默中覺出點百無聊賴來,還無意識地翹了翹椅子。“其實什么物是人非之類的,也沒那么難接受。”我慢慢地想著。
事后想起來,我應該感激他當時還是說話了,因為我已經打算掛電話了。
“其實我該跟你道個歉的,”他突兀地說了這么一句,聲音又低下來,“你……是不是等了很久啊。”
眼角有些干澀的癢,熬夜畫稿確實傷眼睛了些。我用手背壓了壓,隨口應著:“嗯,還好!
他似乎是無話可說了,過了一會又像鼓起來莫大的勇氣似的,聲音卻沒什么底氣:“當時我爸硬讓我填的表,我當時想著不一定能通過,就沒跟你說。后來過了又開始準備東西,忙起來我就忘了跟你說這事,后來出國前一天我想跟你說來著,但是……”
他含糊其辭地停頓了一下,我明白他的意思——其實一早就明白,他失去聯(lián)系前一天的聊天記錄這五年我反反復復地看,當時那句沖口而出的話成了最鮮明的回憶,由不得我想不起來。
他刻意地繞過這個話題以后繼續(xù)說:“當時有點慌亂,一直到上了飛機也沒來得及,下了飛機又要各種安置和辦手續(xù),等安頓下來想要告訴你的時候,才發(fā)現(xiàn)手機丟了!
“電腦我沒帶到那邊去,聯(lián)系方式我又從來不記——你也知道的!彼穆曇魸u漸低下去,“其實我以為能更早點回來的,至少能跟你道個別。但是實在太忙了,所以……”
眼睛一陣一陣泛酸,我想今天的畫稿是沒法修了。我把杯子貼在眼框上,杯壁上的水汽沾濕了睫毛。
“對不起,”他重復說著這一句,“對不起。”
在他回來之前我想過很多,也許客套寒暄一拍兩散,也許他道歉我不原諒,但是顯然我比自己想象的軟弱許多。
很奇怪,在他面前我強硬不起來。
“明天……明天我會去陽城……你能來嗎?九點……火車站……”他突然期期艾艾起來,我被他的語無倫次弄得有點好笑,但是眼睛還酸著,笑不出來。所以我保持著杯子貼在眼睛上的動作,抿嘴“嗯”了一聲。
他有一瞬間屏息,隨后長舒了一口氣,有點如釋重負的意思,再說話的時候輕松了很多:“那好,九點火車站,不見不散。你得帶我去吃點好的!
我終于被逗笑了:“嗯,哪能虧待著您啊。”
他嘿嘿笑了兩聲,然后就安靜了。有點涼風從窗戶進來,一室悶熱的水汽頃刻消散,只有兩個人呼吸聲在電流中默默流淌。
按理說到這份上就該掛電話了,但是我們保持著默契,誰也沒切斷。
我享受著難得不尷尬的沉默,他又猶猶豫豫著起了話音,像是不好意思:“其實那天……除了告別,我還差一句話沒說!
“什么?”
“……沒什么,明天當面告訴你……晚安!
“……嗯,晚安!
通訊切斷的提示音響起的時候,我無意瞟了眼電腦上的日歷,此時時間剛好切到00:00,已經是第二天了。七月初一,是個好日子。
“七月流火,九月授衣”,天氣就要涼快了。
我無聲地笑了笑。
“夏天快過去了!
_Fin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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