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牽娘
牽娘
霞很小就知道了“牽娘”這個角色,只因為她的母親十分羨慕能當“牽娘”的女人。
牽娘,從字面意思來理解,就是牽著別人手的女人。在她們這里,它特指在婚禮上牽著女方的手,將其交給男方家屬的人。
當然,牽娘要做的可不止這些哩,她還需要幫忙裝女方新人的嫁妝,裝一句,念一句。
念的都是些平安話。
等到了新人的房間里,還要幫忙鋪喜被,一邊牽被子一邊嘴里念念有詞……
“一鋪鴛鴦戲水,二鋪龍鳳呈祥,三鋪魚水合歡,四鋪恩愛情長,五鋪早生貴子……”
不僅鋪瓜果兒、擺花生這些事需要牽娘管,牽娘還要負責在鬧新房時,保護保護新娘子,祝福祝福新郎官。
別看這么辛苦,十里八鄉(xiāng)可是有的是人要來當這個牽娘呢!
當牽娘有重重限制,容貌要齊整,生平無大難;手腳要齊全,家中有兒女。
前三樣,霞的媽符合了,而這鄉(xiāng)里的大多數(shù)婦女也符合了。唯有一樣,她膝下,只有霞一個女娃兒,不像鄰居家,早就一兒一女,甚至還有兩個兒子的,讓人十分眼紅。
可是霞的媽結婚結的晚,生了霞一個,村里就通知,不讓生第二個了,霞的媽沒什么大本事,也不敢像其他人一樣偷偷摸摸、罰款也要生;等國家政策放寬了,霞媽的身子也不行了,生不了了。
霞的媽總是看著其他婦女紅光滿面,輪換著去為村里出嫁的女孩當牽娘,沖著霞嘮叨,要不是只生了你一個女娃兒……
她也能當婚禮上象征吉祥如意的牽娘了,霞媽常常這樣想。
村里到底還是有些大善人,常常安慰她,“女娃兒!女娃兒怕什么,將來嫁出去,得一大筆彩禮,養(yǎng)老不愁!吃穿不愁!”
霞在門后聽著,默不作聲。
后來,村里出去辦有模有樣的西式婚禮的人越來越多,雖說也要牽娘,可終究沒有那么顯眼了,紅包份量也沒那么足了,霞的媽才勉勉強強歇了心思。
那時霞不懂,她拉著母親的手說,媽,以后我結婚了,你來當我的牽娘唄。
媽笑著啐她一口,胡鬧,真到那時,我就是坐上位的丈母娘,誰還去當費心費力的牽娘啊。
霞懵懵懂懂,只知道娘歇了這心思,可娘還是摸著她的頭說,霞啊,以后你能生盡量多生幾個,最好一兒一女,多快活啊!
娘要是能看到你當牽娘的那一天,這輩子也就舒坦了!娘這樣說。
霞不知道,娘為什么歇了這心思依然讓她迎頭趕上,不過她一直聽娘的話,娘的執(zhí)念也好,愿望也罷,她一直都想去盡力達成。
事情是從一個婚禮之后開始發(fā)生變化的。那日,霞的父親去了鄰村一戶人家?guī)椭峒迠y,卻被幾個村民趕到一邊。
霞的爸是個老實人,站在原地不明所以,好在有鄰居將他拉到一邊,附耳悄悄告訴他,你家就只生了個女娃兒,不吉利,按道理啊,最好不要一起跟著搬。
那晚,霞的爸喝了好多酒,還是被鄰居扶回來的。他爬在桌子上嗚咽,看著霞明亮的大眼睛,終究沒能說出一句話。
霞的媽稍微問了問鄰居,就得知了事情的全過程。婚禮酒席上不好哭泣,霞的爸似乎把全部的委屈,都留到了家里。
霞的媽臉色陰沉,可終究沒有說什么,只是早早打發(fā)了霞去睡覺,自己在一旁剝著豆,不知在想些什么。
漸漸的,霞長大了,她的成績很一般,加之村里的女孩子大多初中畢業(yè)后就外出打工了。于是在爸媽的勸說下,霞也放棄了升高中的機會。畢竟,父母已經(jīng)養(yǎng)了自己十幾年,終于有回報的機會了。想著,霞背著布書包就出了村。
大城市,真好啊,到處都是花花綠綠的。在這里,她還看到了和村里天差地別的、純粹的西方式婚禮。
霞還戳了戳她的同伴,“那女的后面怎么也不跟個牽娘?還有,怎么也不灑點瓜果棗子?”
同伴笑著推了她一下,“都什么老掉牙的傳統(tǒng)了,這里只有新娘的幾個姐妹伴娘,你看,她們穿的婚紗多好看!”
霞怔了怔,是挺好看的,那潔白飄逸的婚紗,是她從未有過的體驗。 可是,聽著同伴嘟囔著以后就要在這大城市結婚生子,霞搖了搖頭,她還是想讓自己的母親,好歹按照自己的方式,高高興興地居于首位,參加一場熱熱鬧鬧的自己的,婚禮。
過了幾年,她不顧同伴的挽留,毅然決然地回了村,借口是秋收要回去幫忙。實則是父母傳口信讓她回來,說是有大事要商量。
霞坐著縣里的舊大巴,看著車窗外滑的一排又一排金燦燦的麥子,心中忐忑,不知她心里想的大事,是否和父母想的一樣?
下了大巴車,又走了半個小時的村路,她終于回到了久違的家園。
可是這個家園,卻……擠滿了一群嘰嘰喳喳的陌生人。
霞迷惑了。
霞的媽招手叫她過去,她有些扭捏地走了過去。那群大媽可不管她如何扭捏,一擁而上,一個端詳她的臉龐,一個捏她的手,另外的則是打量著她帶回來的東西,評估著她現(xiàn)有的經(jīng)濟狀況。
霞明白了,這是村里的那一群媒婆,當然,現(xiàn)在大家都不稱呼她們?yōu)槊狡帕,她們也有像模像樣的名字,叫做“婚姻中介”,撮合成一對人,是要得“中介費”的,是可以掙的合法工資哩。
待客人都走了,霞才滿懷心事地坐下。媽嘆了口氣,說她年紀也不小了,是結婚生子的時候了。
霞吞吞吐吐想要推脫,卻一下子被媽給打斷了,“霞娃兒,你可別和那家的娟娃兒一樣,被外頭給迷了心!”
看霞不說話,媽苦口婆心地說:“我們這一輩輩都是這樣過來的,你看,活著嘛,不就是讀書、工作、結婚、生娃,一代代就傳下來,才有今天的我們。”
霞沒想到,媽還能說出這樣一番大道理,自己的確還是年輕了,“那明天我就去見見媽給我介紹的人吧。”
媽看起來很高興,哼著村子里平常用來配廣場舞的小曲兒,起身給她下了一碗面,還加了個雞蛋,好似了卻了一輩子的心事。
霞好久沒見過媽這樣高興了,上一次還是別人難得讓她給牽娘梳妝的時候。而她,實在不忍心拒絕這樣的媽。
從相親到商量婚禮大計,似乎是水到渠成的。她并不討厭那個男人,結個婚而已,勉強能看對眼不就行了么。
村里的婚禮其實就是一個形式,但也具有重大意義,結婚證一般是小兩口過了好幾個月才一起上縣城去領。所以,儀式甚至比證更重要。
只是男方父母有些疑慮,霞的媽獅子大張口,一下子就要男方拿出50萬的彩禮,負擔實在是過重了。可是看到霞的媽拍著胸脯說一定會把婚禮辦的熨熨帖帖,他們也就沒說什么,只是默默地又去借了點錢。
新郎官是個暴脾氣的小伙子,看到自家要出的紅票子之多,差點婚前就和丈母娘鬧起來。不過還好被父母給攔。骸澳銉瓷蹲樱⑾眿D兒不都是這樣,只要不是騙子,為你成個家,有什么大不了的!
可新郎好像就是有一股氣,就連婚禮開始時,他也繃著個臉,不做聲。
霞的媽如愿以償?shù)卦诒夼诼暫图t布綢中坐上了高堂的位置。她笑瞇瞇地看了看手頭的一沓紅票子,再看了看自己的女兒穿新娘服飾的漂亮樣子,樂個不停。
只是,霞的媽沒有發(fā)現(xiàn)新郎陰沉的臉色。
霞去夫家前,是媽親自送的。
“霞誒,乖乖的,下次來,給我?guī)大胖小子來嘍!”
周圍的人也紛紛鼓掌起哄,霞不好意思地關上車門,回頭看看新郎,發(fā)覺他好像松了一口氣般,如此,她也松了一口氣了。
都說新婚該如膠似漆,可這家卻出了件丑事不叫人知道。說起來,是那新娘,好幾日都不與新郎同房,上次在家里鬧將起來,還是幾個鄰居扯住的,不過之后,大家都紛紛詬病起霞和她的爸媽起來,“是沒教好罷?”“不不不,說不定是學那些城里人的套路,騙那什么——婚呢。”
男人聽了這些話,沉著臉,徑直回了屋。
霞很害怕,她從未有那方面的經(jīng)歷,她想緩一緩,可是這個陌生的家,似乎容不得她。
她好幾次想回家去住,卻被男人給攔住了,“干什么?還想不想過日子了?”
霞難得有膽量回應了一句:“不過日子了!”說罷就一頭沖回了家。
媽正哼著小曲在家門口洗菜,一抬頭,就看到霞披頭散發(fā)沖回來的樣子。
聽霞抽噎地說完,媽沒說話,只是常常嘆了一口氣:“那你的日子還過不過哩?”
“不過了!不過了!”霞一邊抽泣一邊說,“反正證也沒領!”
不過那天霞的媽終究還是把霞勸了回去。
可是再過了幾天,來的就是那個男人了。
男人一到家,就提出干脆結束婚姻關系,把彩禮退還。
霞的媽皺著眉頭算:“給媒人的就用了每人2000,還有兩家一起的酒席,你要是真心不想和霞娃子過日子,頂多能退你42萬。”
男人黑著臉回去了。
再來的就是霞了。
霞向村里討了個欠條,寫上工工整整的“欠xxx8萬元整”,回了那個家,給那男人看。
男人說,那你這8萬咋還?
霞說,我出去打工還,不會虧了欠了你的。
男的說,你這不就是騙婚嗎?先要那么高的彩禮,現(xiàn)在結了婚也不同房,還坑了我家8萬塊錢!
霞著急地解釋,可男人好像聽不進去了,一揮手進了廚房。
霞無力地躺在沙發(fā)上,現(xiàn)在怎么辦?是向誰借呢?還是先去打工?很快,霞就看到了男的拿了把菜刀出來,狠狠地撲了過來,再后來的事,除了疼痛,和男人猙獰的臉,她就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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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看不見的另一片空間,黑白無常正一個做記錄,一個勾魂索把霞的魂給綁上。
霞看著渾身見血的自己,喃喃道,“等等罷,我還沒做成牽娘咧!
黑無常嗤笑一聲,“閻王讓人三更死——”
白無常在后面拍了拍黑無常:“別激怒了這鬼,今日她正橫死得慘,要是被你激起怨氣,出了什么岔子,可不是我們管的了的!
黑無常“哼”了一聲,把勾魂索收緊,帶著霞的魂兒往遠處飄。
“那是什么?”霞恍惚之間看到一大串一大串的文字從外部飄過來,慢慢成了一片光點,被自身的魂體所吸收。
白無;仡^看了一眼,“哦,那是別人對你一生的評價,看來你這鬼,生前平平淡淡,死了之后事兒還不少咧!
.……
“殺的好!”
“男的固然可恨,女的就應該騙婚嗎?”
“彩禮都給了,居然還不履行夫妻義務,這不是騙婚是啥?”
“說白了還是這女方一家太愛財,自己把自己給害死啦!”
“錢沒了,女兒也沒了,真想看看那對夫婦現(xiàn)在的表情!
“這男人是條漢子!”
………
黑無?粗疾粩辔罩恻c,冷笑道,“這也不知是個有福的,還是個有禍的。”
白無常無奈地看了他一眼,朝著霞解釋:“現(xiàn)在是信息化社會嘛,你那事兒估計鬧得還挺大,網(wǎng)民么,什么都少,就只話多,別在意,啊,回頭讓孟婆一碗給你灌下去,什么都好了!
霞渾渾噩噩地繼續(xù)走,好像根本沒把話聽進去。
直到經(jīng)過那一條冥間的河流,有個女孩子,在河邊放河燈。
一盞又一盞,照亮了整條河流。
“這是在干什么?”霞突然問。
“啊,”黑無常探了探頭,“這不是那個倔丫頭么?”
白無常也瞇著眼看了看,“是她,怎么,她還在此處?”
“閻王都讓她趕緊轉(zhuǎn)世了,她卻不想再投女胎,正等著人和她換咧!
“現(xiàn)在有人么?”
“都好幾年了,還是沒有人,這不,沒辦法,她只好放河燈,照過路人以求功德,想要等哪一時地藏王菩薩大發(fā)慈悲,給她一個恩典呢。”
“這丫頭簡直蠢得要命,地藏王菩薩的恩典豈是那么好得的?上一次菩薩講經(jīng),還是人間遭了大難,而這幾十年,人間太平,菩薩豈會管此等閑事?”
“所以說,是個又傻又倔的丫頭罷了……”
白無常回頭看了看霞,說道:“你若有什么小心愿可就此許一許,這里的功德可多哩,說不定能幫你實現(xiàn)幾個!
“牽娘,”霞說,“讓媽當一次牽娘罷!
岸邊的女孩忽的站起了身。
霞站在船上,注視著那個女孩。
那個女孩似乎感受到了她的視線,輕輕唱起歌來:
明日不愿作女郎,只求孤身闖天涯;
明日不愿作女郎,紅白玫瑰任君拿;
明日不愿作女郎,封狼居胥報國家;
明日不愿作女郎,寧作遺世一野花。
黑無!皣K”了一聲,加快了劃船的速度,“這丫頭徹底瘋了!”
不料身后的霞也跟著唱了起來:
來日我愿作女郎,只是不論顏色差;
來日我愿作女郎,只是不管有無嫁;
來日我愿作女郎,只是愿作木蘭花;
來日我愿作女郎,只是無情向上爬。
“俗!卑谉o常簡簡單單評價了句,順手抄起另一根船槳,將船風馳電掣地劃離了岸邊,向前方掠去。
插入書簽
今天看到一個新聞,就是去年的一個案子判決下來了,大意就是未婚夫妻倆有矛盾(形式婚禮辦了,結婚證沒領),然后女方不愿意發(fā)生關系,婚姻即將告吹,女方家屬只退了差不多百分之八十的彩禮錢(其余百分之二十部分花在了酒席和中介上,或者其他地方),另外的女方說明自己會打工償還,貌似還寫了欠條?然后男方忍一時越想越氣,退一步越想越虧,直接拿菜刀亂刀把未婚妻砍死了,然后過了一會兒,去自首了。
這個案子倒沒什么,只是我去b站查證這個案子最開始的新聞時,彈幕里都是“殺的好!”“殺光這群騙婚的!”其實也警方也沒認定這女的是騙婚,但一群大老爺們兒不知怎么滴就在彈幕和評論里high起來了?赡苁翘掾_婚和要彩禮的了吧。
但我想到那個女孩,該還的還了,沒還的也盡力去做了,就這樣,她橫死之后依然有一大堆人叫囂著“殺的好!”,而幫這位死者說話的,卻統(tǒng)統(tǒng)被扣上了女拳的帽子,只是覺得這種現(xiàn)狀很奇怪而已。
因為死者畢竟沒做什么傷天害理的大事,悼念一下應該可以吧?因此我就藝術性地,寫了這篇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