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痛啊。

　　腹部的傷口好像又滲了血，像磨砂刮蹭著刺破的肌膚。嗓子也嘶啞不堪，說出來的話如破舊的手風琴一般難聽 。雪從范嫻的衣領(lǐng)滑落進了身體里，被這一片冰涼刺激的她渾身顫抖、牙齒戰(zhàn)栗。

　　可是心比身體還要冷。她是不是錯了 ？她忍不住想，她以為只要找到了神廟就能帶五竹叔回家了�？墒撬鎸Φ南棺邮搴翢o感情，冷漠得比初見更甚。

　　他不記得她，也不記得老媽了。她只是仍抱有希望地一遍一遍重復曾經(jīng)的過往。從神廟中逃出來的小姑娘、東夷城的傻子、寄托了無數(shù)心血的葉家、年少時對她的棍棒捶打、剁蘿卜絲給她當下酒菜……

　　她雖然努力用平常那種漫不經(jīng)心又輕松愉悅的口吻復述，心臟卻在不斷地下沉�？粗琅f沒有任何表情變化宛若死人的臉，和抵住她的喉嚨的鐵釬，范嫻向來樂觀的心情蒙上了一層絕望。

　　她真的錯了，大錯特錯。失去了記憶的五竹叔還是她的那個五竹叔嗎？那個人早已經(jīng)死了，現(xiàn)在在她面前的是一個沒有魂魄、行尸走肉般神廟的使者。

　　千百年來他銘記的只有該死的神廟三定律和為了人類繁衍生息的不朽任務(wù) 。單靠葉輕眉和范嫻那幾十年的倉促生命來喚醒他，就和螳臂當車一樣無力、幼稚以及可笑。

　　范嫻想離開，越遠越好，何必為了一個已經(jīng)不認識自己的人賭上生命。可是每當她強行將視線從五竹那紋絲不動積滿雪的軀殼上挪開，她就感覺到一種靈魂從中撕裂的刺痛感，不知是什么力量讓她無法放棄愚蠢的充滿勇氣的嘗試。

　　范嫻眼前閃過了很多畫面，可今生今世將他們記掛于心、念念不忘的，到頭來只有她自己而已。

　　蒼山雪好像永遠那么綿密，范嫻把□□小心翼翼地放好，如釋重負地伸了伸懶腰，撇頭看到了一旁入定站姿的五竹叔。

　　少年清秀白皙唇紅齒白，低垂的眼睛因為黑布的遮擋摸不清情緒，面部的棱角都像是精心設(shè)計好的一般優(yōu)美。黑發(fā)被高高的綰起，束成的干凈利落的馬尾撫摸著他的脖頸，沉靜得像一 頭蓄勢待發(fā)的猛虎。

　　配上由遠及近的雪點亮，整個人像個山間清麗花，只是范嫻知道這個人被鮮血染紅的樣子，沒有人會有過分好看的嗜血修羅嬌弱易采摘的錯覺。

　　“你的手抖了�！�

　　比如說此刻一針見血不留情面的樣子 。

　　“啊，那是……”范嫻心虛地摸摸嘴唇，不想承認世人面前面熱心冷、表面微笑內(nèi)心算計的范小姐是瞄準到一只藏在樹葉后的鹿時，突然動了惻隱之心。

　　可是陽光從那只鹿的身后的白雪皚皚折射到她的現(xiàn)代冷兵器的狙擊鏡上，就像一個毫無察覺全然信任的嬰兒，竟然喚起了她類似感動和憐憫的溫柔心緒。

　　“我果然是個大好人啊�！狈秼棺晕姨兆淼匦÷曕洁臁Ｎ逯袷迤届o地側(cè)頭 “看”了她一眼，但是她就是覺得這個動作帶上了幾分質(zhì)疑。

　　她居然被從小信任依賴的叔叔嫌棄了 ！

　　范嫻認為自己就是犯嫌，她看到瞎子叔這種沉默寡言、無欲無求、面部表情滴水不漏的人就非常想要湊上去。鬧得他心塞、逗得他笑、讓他只能想著自己。

　　這想法很自私，但她就是不希望神出鬼沒的五竹叔徹底離開她。她仗著他看不見就開始肆無忌憚地打量他。

　　五竹叔就像是從天上下凡的神仙般不可褻瀆，但她此刻看見他令人嫉妒的，純粹的無所記掛無所牽絆的潔凈靈魂 ，聯(lián)想到了在她□□下茍得一命的鹿那種脆弱的角色，全然的懵懂和信任 。他的心思就像白紙，隨便涂抹都會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嗯？”五竹叔見她許久沒繼續(xù)說話 ，疑惑地發(fā)聲道。

　　范嫻突然很想看見五竹叔那張素來沒有情感波動的，又對世俗茫然無知的臉上染上情欲的神采。這種想要把他摧毀并且拉下神壇的欲望，勝過了任何理智。

　　有些念頭一旦生根發(fā)芽了就很難拔除了。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要觸碰他的臉 ，但五竹叔常年保持警惕的身體驅(qū)使他下意識的退后了一步。

　　范嫻心里那根名為克制的弦差點崩掉 ，即使知道是身體反應(yīng)，她仍舊感受到如受重創(chuàng)般難受。這對她而言意味著雖然五竹叔護她、教導她，但卻無法接受她的親近。

　　有那么一瞬間范嫻莫名其妙地想哭，敏感過分地揣測對方的想法。下一刻她就恢復了正常，一點也覺得尷尬地說道：“你頭上有雪�！�

　　說著她假裝自如地隨手揉了揉他的頭發(fā)。幸好，他沒有抗拒。

　　于是她得寸進尺地摸向他眼前的黑布 ，卻被握住了手腕，五竹叔的聲音很清潤，卻不容置疑,“別動�！�

　　兩世加在一起都是母胎單身的范嫻雖然沒有經(jīng)驗卻并不遲鈍。她來到這個世界第一眼見到的就是他，最相信的親人是他，想要靠近和了解的也是他 ，被拒絕會難過，被認可會想孩子一樣開心。范嫻再單純不通人事也明白這是喜歡，更何況她不是真單純。

　　范嫻有兩個優(yōu)點，就是她想要什么就會立刻去爭取，也會掏心掏肺地對喜歡的人好。

　　所以她也沒多加思考，就虔誠又珍重地吻上了五竹被黑布遮住的眼睛的位置。透過這層薄如蟬翼的屏障，她似乎可以捕捉到他些許淡然得捕捉不到的驚訝和茫然，以及他并不像外表表現(xiàn)出來的無動于衷的內(nèi)心。

　　但他不會知道她有多激動，激動得顫抖，想要拼命地握住他這根救命稻草冷靜下來。但是她無法鎮(zhèn)定，她不知道感覺會這樣好，她因為這個吻而感到在這個世界上有所羈絆，她因為愛而對這個陌生的時代有認同和參與感 ，她因為驟然亮起來的鮮活又生動視界而滿足。

　　“范嫻�！蔽逯袷宸砰_了握住她的手 ，側(cè)首錯開了她。聲音聽起來像是從她自己的胸腔中發(fā)出的，他察覺到了她的異�！澳阍趺戳恕！�

　　“你知道我剛才做的意味著什么嗎？ ”

　　范嫻維持著語氣穩(wěn)定范圍內(nèi)的急切，沒有等他的回答。

　　“意味著我喜歡你�！�

　　他回過頭，表情看上去極度的茫然和空白。就像他不能理解她，她的每一個字都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圍。

　　對她來說就是難以忍受的折磨，可是她等不下去，她希望她的情感可以得到同等的回答。

　　“你知道喜歡是什么嗎？”

　　他那平淡的神色忽然變成可以感知的寂寞和溫柔，對范嫻來說是沒有見過的樣子，“小姐和我說過。”

　　而范嫻差點死去。

　　范嫻看著被神廟洗腦失去記憶的五竹叔，心里涌上了一層死灰的絕望 ，“上一次你好歹還記得老媽，這一次你怎么連她也忘了？”

　　看著毫無反應(yīng)的叔叔，范嫻還不肯就范地想繼續(xù)開口，卻發(fā)現(xiàn)因為連續(xù)不斷地說話且滴水未進，她的聲帶已經(jīng)發(fā)不出聲音了。

　　燈油枯盡之人必有置死地而后生的膽魄。范嫻猛地起身逼近他，鐵釬隨著她的動作急劇撤回，然后砸落在雪地里。他什么都不知道，竟也還是不忍心殺了她。

　　范嫻跌進了他的懷里，兇殘地撕咬著他的嘴唇，為這幾日不公平的遭遇、悲痛和強弩之弓的身體惡狠狠地發(fā)泄著。

　　但她看著身下衣衫不整，發(fā)絲凌亂的五竹叔又覺得對他也不公平。心神激蕩之下直接從喉嚨深處咳出血來。

　　殷紅的顏色流淌在五竹和雪一樣蒼白的臉上，顯得張揚且妖冶。她用手幫他擦血，卻越來越多，她擦著擦著就笑了，笑著笑著就哭了。

　　他的心和堅冰一樣冷，但她的血是熱的，

　　你跟我回去好不好，就算你什么都不記得，你也還是我的五竹叔叔。我會保護你的，再也不會失去你。

　　她發(fā)不出聲音，但她覺得，她想說的話，他全都懂。

　　后記

　　“你仔細想一想啊，你有沒有什么在意的東西？”范嫻抬頭懇切地望著她的五竹叔，“這十幾年你為了照看我待在儋州，哎你別否認啊，誰不知道你那家雜貨鋪根本沒有什么生意，你也該有自己的生活了吧？”

　　瞎子叔一怔，分明是很平淡的語氣卻被她聽出了幾分落寂，“你不需要我了�！�

　　“才不是這樣�！狈秼箻O為認真，試圖和他講清楚，“我永遠都需要你，但你該有自己的生活�！�

　　范嫻以前以為五竹叔對老媽有感情，但她現(xiàn)在什么都不在乎了，不在乎五竹叔是機器人、人造人還是人工智能，什么都無所謂。在她眼里，她的老師、親人和愛人，從不為誰而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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