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幅畫里遇見他。
　　那里的櫻花樹又高又大，滿地的粉白色花瓣鋪成柔軟的地毯。
　　櫻花落在我鼻子上，我用嘴吹走它。落在我頭上，我低下頭讓它掉下來。落在我身上，我抖抖身體就都飄下來。
　　我追著無時無刻不在墜落的粉白色花朵，一路奔跑。
　　直到?jīng)_得太快而撞到了粗壯的樹干，一滴液體滴在我的頭上，我抬頭就看見他一襲白衣躺在樹上，他眼睛睜開一條縫迷迷糊糊地看我，手一松酒罐子就落在了地上，他歪著頭呼呼大睡。
　　我跑了好幾天，肚子餓極了，我趴在地上舔酒罐子，于是我這只從未沾過半滴酒的小野貓就這么抱著酒罐子喝了個酩酊大醉。
　　他是我見過最懶的神仙，盡管我只見過他這一個神仙，但我堅信他和其他神仙相比也應(yīng)該是頂級懶的。
　　我從未見過他梳發(fā)沐浴，身上飄了花瓣，他從不撣去，偶爾有幾只蟲子爬上了他的衣服，他也不管不顧。他只是整日整日地躺在樹上，喝酒還剩一點就扔在地上，他甚至懶得低頭看我，好幾次隨手一扔酒罐子差點砸到我。
　　最重要的是，他不給我吃的！
　　神仙餐風(fēng)飲露，不食人間煙火，我不行，我只是妖界的一只貓，還是一只蠢到家修煉了幾百年還沒成人形的貓。
　　我嘗試過對著他喊叫，咬他垂落下來的廣袖，努力了好久終于能夠爬上樹去撓他的脖子，他只是大手一揮將我甩得老遠(yuǎn)。
　　于是我只能自給自足，每天抓些還沒有我半個巴掌大的蟲子吃，有時候只能嚼落下來的櫻花花瓣。吃了個把月吃得我是腳步虛浮，頭重腳輕。
　　更可恨的是有一次他酒醒了閑著無聊，看著我笑了一聲說：“你怎么瘦了這么多？在減肥嗎？加油哦�！�
　　減個頭。加個頭。
　　他有時候真得很無聊，一次我蹲得遠(yuǎn)遠(yuǎn)的，頭靠在樹干上全身使勁兒地丟大包，他悄無聲息地走過來，扒拉一下我的屁股，還揪我屁股邊上的毛，我一個哆嗦將大包全甩在了地上。
　　他皺著眉，指著排泄物問我：“這是什么？”
　　我覺得他是傻逼，自己沒丟過大包，還沒見過貓丟大包嗎？
　　我不理他，刨刨地上的櫻花花瓣，把大包給埋了。然后往旁邊走兩步，坐在櫻花花瓣上擦屁股。
　　他走過來，手指點點我的額頭說：“你已經(jīng)瘦了很多了，就別再排出這種東西減肥了�！�
　　我想用我鋒利的貓爪子撓死他。
　　除了吃喝拉撒這樣的貓生大事上我們有一些認(rèn)知偏差，我們大多時候沒有什么沖突。因為這個懶神仙每天有二十個小時在醉酒，剩下四個小時在通往醉酒的路上。我想吵架他也沒空理我。
　　我趴在他身上睡覺，他把我塞進(jìn)他衣服里。我睡不著了就鉆出來，趴在他臉上數(shù)他的睫毛。我一根根扒拉著數(shù)，結(jié)果數(shù)到99后面是啥我就不知道了，讓貓來數(shù)數(shù)實在太過分了。也怪這個臭神仙，沒事長那么多睫毛干什么。
　　臭神仙好好看，他的眼睛半睜半閉的時候我老覺得里面有霧氣，鼻子又直又挺，嘴唇的顏色很淡，看我一掌拍上去，哇，好軟。
　　他喝酒不太上臉，只不過兩只耳朵常年紅彤彤的。我感覺我又醉了，整個人暈乎乎要摔倒了似的，我小心翼翼地湊近他的唇，就在我的嘴巴快要貼上去的時候，他一巴掌將我呼了下去。
　　我滾了幾圈，四仰八叉躺在地上看層層疊疊的櫻花樹枝，細(xì)碎的光從縫隙中鉆進(jìn)來，金色的光芒隨著風(fēng)吹在我臉上搖搖晃晃。
　　我翻了個身，把頭埋在一地櫻花上，完蛋了，我再也不是從前那只純潔的小野貓了。
　　都怪臭神仙摟著我睡覺，還揪我屁股，臭流氓，討厭。
　　我趁著他睡著的時候，爪子踩在他的脖子上，伸出舌頭舔他的嘴唇。他眼睛睜開一條縫看我，我“喵”了一聲表示你嘴巴上有酒，我?guī)湍闾蚋蓛簟?br>　　他將我掀出去老遠(yuǎn)。可能是用力過猛，他自己沒穩(wěn)住身形也摔下了樹，黑色長發(fā)散了一地，他晃了晃頭，一副沒醒酒的樣子。他一只手撐著腦袋，半睜半閉著眼睛看我，說了一句“傻貓”就接著睡了。
　　我到底要怎么樣才能告訴他，他躺著的地方我剛剛才撒過尿。

　　***

　　我最近想了很多問題，比如“他那么喜歡呆在樹上是不是因為他其實是猴子變的？”“他到底有多久沒洗澡？他的白色衣服為什么不會臟？”“他到底還偷偷摸摸藏了多少酒？”“神仙和妖能不能在一起？”“貓和猴子會生出貓猴嗎？”
　　想得我的小腦袋都要爆炸了。
　　于是我真得聽到了爆炸聲響，噫？什么情況？
　　我趕緊摸了摸我的腦袋，還好，腦袋還在，耳朵上的毛依舊又軟又多。
　　緊接著我就聽到一個難聽的聲音響起：“姓白的，給爺出來！”
　　我看見臭神仙睜開了眼，我從未見過他眼睛那么清晰明朗，像我曾經(jīng)在早春時候遇見的清澈湖水。
　　“哦，原來臭神仙姓白。”我想著，就看見臭神仙起身，仙風(fēng)道骨地飄走了。
　　我在后面一路跑著追上去，跑不動了就打個滾滾過去，后爪子翻起地上的櫻花，粉白色花瓣跟在我屁股后邊一路紛飛。
　　紅光漸漸閃爍起來，周邊越來越熱。我扭過頭一看，熊熊大火燃燒著這片櫻花樹林，櫻樹被燒焦一顆顆倒下，花瓣瞬間變黑打卷，我連滾帶爬地去找他。
　　我見到他的時候，他坐在地上，一只手撐在地上，一只手扶著胸口，鮮血吐了一身，那件白色的衣裳終于弄臟了。他沒有看我，半瞇著漆黑的眼睛，咧著嘴在笑。
　　我看見他旁邊站著一個穿青衣的仙人，仙人好丑，沒有臭神仙好看的都是丑八怪。
　　丑八怪手里拿著一把沾了血的劍，舉起一只手施了什么法術(shù)，臭神仙背后就出現(xiàn)了一個黑色漩渦。
　　丑八怪冷笑一聲說：“姓白的，你去死吧！”
　　丑八怪一腳踢在臭神仙肩膀上。我撲過去抓臭神仙，然后我倆一起掉進(jìn)漩渦里。
　　臭神仙看了我一眼，摸了摸我的頭，然后笑著閉上了眼睛向下墜落。
　　我抓住他的衣服，發(fā)了瘋的叫。
　　我想問他為什么他看起來很解脫？為什么大火燃燒櫻花樹林的時候不帶著我跑？我想問他要去哪兒？我既不貪吃，又不愛折騰，為什么不帶著我走？
　　我想問他為什么閉著眼睛？為什么不再看我一眼？
　　我抓他的袖子，撓他的脖子，咬他的臉，瘋狂地喊叫。
　　睜開眼睛，再看我一眼，再看我一眼，就一眼，求你。

　　***

　　我一直在找他，可是我不知道去哪兒，我聽說神仙死后會轉(zhuǎn)世成凡人，于是我在人世間游蕩了近千年。
　　我看過桑海滄田的變遷，我遇見過很多人。他們有的只是從我身邊匆匆而過，有的在短暫的陪伴過后消失不見。有的人對我拳打腳踢，有的人會給我溫暖的擁抱。
　　此刻我又成了一只流浪貓，在馬路上孤獨地晃蕩。
　　我有時候會流淚，但是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總是感覺到迷茫，那種人海之中無處可去的迷茫。
　　我生來就是一只被拋棄的貓，我找不到我的父母，也沒有家。我又蠢又笨，沒有人教我修煉，活了近千年也沒有修成人形。在妖界我是混在一堆貓里毆打流血的野貓，在人世間我是躺在路上的垃圾。
　　這一生漫長得令我疲憊又絕望，我無處可去，只想奔向他。
　　可是我已經(jīng)變得很老很老，我的記憶在衰退，他的樣子在我的腦海中漸漸模糊。
　　我有時候懷疑這是不是一場夢。也許我從來沒有見過這么一片櫻花樹林，也許我從來沒有遇見過一個姓白的神仙。
　　甚至也許我只是一只普普通通的貓，我根本沒有活了千年。
　　一切不過是荒誕的幻想。

　　***

　　我看見一棵種在院子里的櫻花樹，我趴在地上看樹上的花瓣一片片落下來。
　　我看到一個男人坐在輪椅上從屋子里出來，他笑著看我，將我抱進(jìn)他懷里。
　　關(guān)于臭神仙的記憶我已經(jīng)很模糊了，我不能確定他是不是臭神仙的轉(zhuǎn)世�？墒撬膽驯Ш軠嘏�，讓我覺得安心。
　　我看見他顏色很淡的嘴唇，一掌拍上去，好軟。
　　他摸了摸我的頭，說：“你一身的白毛，你就叫小白吧。”
　　我輕輕“喵”了一聲表示好。
　　我聽見他說：“我得了癌癥，我要死了。”
　　我想沒關(guān)系，我也要死了。
　　他輕聲說：“拉二胡你要聽嗎？”
　　我縮進(jìn)他的懷抱里，“喵”了一聲。
　　我又做了那個夢，我在妖界被一群貓欺負(fù)，我和他們撕咬在一起然后出逃。
　　在一個靜謐的午后，我闖進(jìn)一間破敗的房子，陽光透過暗紅色窗欞射進(jìn)來，空氣里塵土的味道讓我直咳嗽，我在一個滿是灰塵的案幾上看到了一幅畫。
　　我趴在這幅畫上入睡。
　　畫上有成片成片的櫻花樹林，粉白色的花瓣在空中飄舞，層層疊疊的櫻花樹枝交織在一起。
　　沒有人知道，在櫻花樹林里住著一位白衣仙人。
　　哐當(dāng)，二胡掉了下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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