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什方說：“仙緣縹緲，機(jī)緣難測(cè)，弟子不想成仙�！�

　　師尊拂塵一掃，一股罡風(fēng)將他拍出師門摔個(gè)四腳朝天，兩個(gè)小道童嬉笑推搡著探出頭來，扔下一個(gè)包袱，“小師兄，師尊讓你下山好好歷練！”

　　他也不惱，翻身從地上起來，把包袱往身后一掛，哼著小曲兒往山下走。御劍而行數(shù)日，遠(yuǎn)遠(yuǎn)瞧著有一座山。緣山而行，遇一處僻靜，茂林修竹并一條小溪穿行其間，林間花語鳥鳴，水面一片灑金，有三兩浣女在溪邊搗衣，襻膊束住寬袖，額頭汗珠隨著敲打有節(jié)奏地滴落。

　　“有勞姑娘，此處何山？可有仙府？”裴什方把劍一收，向她們一揖。

　　“煙霞山�！鄙嚼锕媚镌诖植家律夏税押梗掳鸵惶В骸斑觯巧项^，靈武上仙玄真的住處。”

　　裴什方往上一瞧，山嵐?jié)蓺饪澙@，亂紅野綠間有一座小院。苔蘚濕滑，他脫了鞋往上走，隱隱聽見竹林深處傳出金石碰撞之聲。湊近一瞧，小院匾額單書“漆園”二字，應(yīng)是取隱居之意，里頭一個(gè)著玄衣的道士正對(duì)著練功石人劈砍，劍術(shù)精絕。

　　他心下一癢，腳下輕點(diǎn)，執(zhí)劍而去。躍至半空，他心中默念一訣，將手腕一抖，那劍霎時(shí)熒光大盛，直直朝道士刺去。后者一驚，急急后退，揮劍斬?cái)嗌韨?cè)竹枝，左手迅速掐出一訣往斷枝一掃，支支竹箭直沖裴什方而去。裴什方一揮袍袖卷落當(dāng)先一箭，爆喝一聲，長(zhǎng)劍橫削，其余斷竹頓時(shí)四分五裂，再一蹬身側(cè)細(xì)竹，飛身立于樹梢，借勢(shì)往下一沖，直朝那道士面門刺去。那人退無可退，猛然被劍氣一震，向地上撲去，只得將配劍一頂，順勢(shì)在空中一翻身，生生往右側(cè)倒去，才堪堪躲過這一劍，反手一丟寶劍，“鏘”一聲正中裴什方持劍，兩劍遠(yuǎn)遠(yuǎn)甩飛到他身后斜插入地。

　　劍法犀利，心法契合！苦尋道侶多年的玄真心道。他抓住裴什方赤-裸腳踝，一下摔到身上，兩人就勢(shì)一滾，跌落亂竹之間。

　　他額發(fā)凌亂，汗津津摟著裴什方，如星的眸子瞧著他，已是心動(dòng)，嬉笑著：“玉足軟滑�！�

　　輕薄之語惹得裴什方臉一紅，翻身而起迅速套上鞋，用力拔出兩劍，將稍長(zhǎng)的一柄扔給玄真：“失敬，見仙尊氣息深厚，忍不住切磋一番。”

　　裴什方平復(fù)著氣息，看那道人劍眉星目、身長(zhǎng)玉立，竟也心下一動(dòng)。他向玄真一禮：“貧道裴什方，玉皇山太清門下，奉師命下山歷練。仙尊法力高強(qiáng)，不知可否容小道叨擾幾日，討教一二？”

　　“自是方便。”收劍入鞘，玄真執(zhí)起他手：“什方喚我玄真便是。寒門敝舍，招待不周�！�

　　入得屋內(nèi)，桌椅陳設(shè)俱是簡(jiǎn)樸。二人坐定，玄真將白玉茶盞推給裴什方，笑道：“即是歷練，怎不去更遠(yuǎn)些？”

　　裴什方哪敢說自己不過隨意挑了個(gè)山頭敷衍師尊，只得道：“素日便聽聞靈武上仙威名，此番自是特來尋玄真的�！彼奶摰啬闷鸩璞蛄艘豢�，險(xiǎn)些被嗆到。

　　玄真沒瞧出什么端倪，笑著拍拍他背：“改日我定往玉皇山拜見�！�

　　他將茶果子也往裴什方處推了推。那人不好好吃，非要將那桃花酥拋到空中再用嘴接了，揚(yáng)起的脖頸和下頜顯出一個(gè)漂亮的弧度，又得意似的一轉(zhuǎn)頭朝這兒一笑，紅艷艷的嘴唇浸潤(rùn)著甜意直沁到玄真心里，簡(jiǎn)直叫他移不開眼。

　　玄真大力摩挲著杯口：“什方劍術(shù)超絕，今日一戰(zhàn)甚是過癮�！�

　　“比起你還是略遜一招，我們改日再比過！”裴什方又拿起一塊糕點(diǎn)，粲然一笑。

　　“好�！�

　　一晃數(shù)日，玄真只覺裴什方愈發(fā)順眼，一顰一笑、一靜一動(dòng)皆是賞心悅目，只不知如何表明心跡。另一邊，裴什方劍術(shù)又有所精進(jìn)，卻始終不肯修習(xí)那成仙之道。

　　“快歇一歇罷，”玄真將茶水糕點(diǎn)往院中石桌一放，“都練了一上午了�！�

　　裴什方舞了個(gè)劍花，將劍背到身后：“今日得趣，不由得多練了一會(huì)兒。”

　　玄真替他把汗擦了，遞上一杯涼茶：“以你的資質(zhì)，若是勤加修煉，不過數(shù)年定可登仙位。”

　　裴什方不置可否，接過茶一飲而盡。玄真知他無這心思，也不再提。

　　山下嚴(yán)府的小姐遣人送來幾筐新鮮蔬果，小廝一臉諂媚，雙手奉上一匹靛藍(lán)綢緞：“仙尊有禮了，這是我家小姐親自去挑的，方圓百里也沒比這更好看的了。小姐說了，仙尊若是看著滿意，就讓小的量了尺寸回去，她親手做了道袍給您送來�！�

　　裴什方往院外一瞧，果然見一角粉裙藏在百年巨松后頭，心里沒由來一陣難受，把劍往石桌上重重一放：“既然人家小姐一片好意，玄真便不要推辭了�！�

　　玄真先是嚇了一跳，轉(zhuǎn)而笑起來：“小姐有心，只我平日并不穿絲綢，”他看了眼裴什方，把錢袋往小廝手里一塞，“山路難行，其余的便留下吧，這些銀子應(yīng)當(dāng)夠的�！�

　　那小廝支支吾吾往后一瞧，那粉裙小姐一跺腳，自往山下走，小廝匆匆一揖，趕緊跟上去。

　　玄真收拾了茶點(diǎn)，拉著裴什方入屋，拿起他配劍細(xì)瞧：“這么大力，可別摔壞了�！�

　　“不勞費(fèi)心�！迸崾卜揭话褤屵^坐到桌邊，瞟他一眼，“我看那小姐花容月貌，家中又富足，玄真若與她結(jié)親，可保一生榮華。”

　　“道門中人，不為俗物所累。”

　　“那便找個(gè)合意的道侶�！迸崾卜诫S口道，拿起一塊糕點(diǎn)。

　　玄真見他將糕點(diǎn)送入那嫣紅口中，不自覺舔了下唇：“實(shí)不相瞞，我飛升雖逾百載，但與我功法相合的卻只你一人……”他似破釜沉舟般站起身來，“不知什方可愿做我道侶？”

　　裴什方一口糕點(diǎn)險(xiǎn)些哽在喉頭，猛地起身后退兩步。

　　玄真一臉委屈：“什方莫慌，我實(shí)是中意你，便只是想與你一同練功，并不入那雙修之道�！�

　　裴什方的臉騰地紅了：“誰想那雙不雙修的事了！”他一把將手里的桃花酥扔到玄真身上，“你這人，都想些什么亂七八糟的……”

　　玄真摸摸鼻子，把糕點(diǎn)放到桌上，整整衣襟，重又拉著裴什方坐下：“是我的不是，不再提了……”

　　兩人心思紛亂，俱是沉默。

　　廳上掛一張道陵像，左右各書“先天一炁、乍行乍止”，道祖右手持雌雄斬邪劍，左手掐一雷訣，含笑望著二人。良久，裴什方覷一眼玄真，輕咳一聲：“這幅字倒是少見�！�

　　玄真正直勾勾盯著他，聞言往右一看：“此乃高功所贈(zèng)，掛于正廳聊以自勉。修行一道歧路縱橫，當(dāng)師眾得道仙家�！�

　　“哦？”裴什方沉默一晌，忽然正色，“玄真覺得何為道？”

　　玄真見他莊重，也直起身來：“執(zhí)古之道、以御今之有，能知古始，是謂道紀(jì)。（1）”

　　“道者，無始無終，無名無形。以無御有，何解？”

　　“玄真魯鈍，不過盡力道行合一，以入正軌�！�

　　“何謂正軌？”

　　玄真一頓：“六合之外，圣人存而不論；六合之內(nèi)，圣人論而不議。（2）”

　　“當(dāng)世修仙者，莫不是謀求一朝升仙，何必說得這么冠冕堂皇。”裴什方面無表情：“十?dāng)?shù)日來，你旁敲側(cè)擊讓我入仙門，又是何意？”

　　“羽化登仙乃修道正途，哪有什么居心？”玄真一時(shí)竟不知從何說起。

　　裴什方冷哼一聲：“你們這些修仙之人所謂化氣化神、還虛合道，看似求道，實(shí)則不過求取長(zhǎng)生，滿足一己私欲罷了�！�

　　玄真蹙眉：“渡己方能渡人，克己悟道，又何錯(cuò)之有？潛心修煉，自得飛升，又何來謀求一說。什方既為修道之人，怎如此輕賤同儕？”

　　“莫將我與你們相提并論。渡人？說得好聽罷了，世間十方苦難，你們這些上仙，又哪里去救了？師尊自廢仙籍，正是不愿與你們同流合污！”裴什方將茶杯重重一放，“為仙者自當(dāng)救濟(jì)蒼生，你們囿于渡己，天下何辜！此種道，不修也罷！”

　　“大家道心，怎容你如此侮辱？！”玄真氣極，手按在劍柄上，欲拔不拔。

　　裴什方看他動(dòng)作，霎時(shí)紅了眼：“我本以為玄真不同，哪成想也如那些仙家一般�！�

　　玄真慌亂，手立時(shí)一松，又不知自己到底說錯(cuò)了什么，伸手想替他拭淚卻被一把拍開。

　　裴什方顫著聲：“道不同不相為謀，就此別過�！闭f罷御劍而起，玄真拉之不住，片刻便不見蹤影。

　　……

　　再相見已是兩個(gè)月之后。

　　小道童領(lǐng)玄真進(jìn)門時(shí)，裴什方正閉眼斜倚榻上，支頤不語，博山爐裊裊煙氣映出胸前斜放的《坐忘論》。玄真雖心潮澎湃，卻輕聲不敢打擾。

　　裴什方感受到氣息，睜眼見是玄真，驚坐起來。

　　“什方，數(shù)月不見，可好？”玄真遲遲不敢上前，“說是你師尊云游去了，就把我領(lǐng)到此處。”他摸摸鼻子，“此番前來，是向你賠罪。”

　　裴什方牽起他的手，領(lǐng)到桌邊坐下，遞了杯茶，低頭攪著手指并不說話，人微微顫抖。

　　玄真清了清嗓子；“自從那日不歡而散，我翻經(jīng)閱典，苦思冥想，終是覺得自己錯(cuò)了�！彼戳丝磁崾卜�，那人低著頭看不清臉色，“道之一詞，玄之又玄。何以我的是大道，你的倒是小道了？道法自然，當(dāng)自如是，以我之心揣度什方，實(shí)是狹隘……”

　　“非你之過，”裴什方抬起頭來，竟已是哭了，“是我的不是，氣性上來竟說了那么些混賬話。什么道之大小，無為有為，不過是我心胸狹窄罷了。這些日子悔之不及，早想向你賠罪，只怕你不理我……”

　　玄真哪里忍心看他如此，替他將淚拭去：“總共才見兩面，你次次都哭。怎么？你我前世孽緣，你今生還淚來了？”

　　裴什方被他逗笑，挪得離他近些。

　　玄真就勢(shì)摟過他：“你可愿說說，為何如此敵視修仙之人？”

　　小道童進(jìn)門放下糕點(diǎn)，大眼睛看著相擁的二人，哧溜溜地轉(zhuǎn)。

　　裴什方被他人看見窘態(tài)，有些羞赧，稍稍推開玄真：“我自小便跟著師尊，上頭本有一師兄，天資聰穎、根骨奇佳，”他倒了杯茶一飲而盡，“奈何，一年前他竟患了奇癥，藥石無功，就那么去了。師尊遍求仙家，卻都只道天意難違，并不施救。師兄走后不久，師尊便自廢仙籍，帶我往玉皇山住下。”

　　“原是如此，”玄真聽得詫異，又將他摟緊，“所以你并非棄道，只是憎惡那些仙人？”

　　裴什方“嗯”一聲，“我自小與師兄親厚，都說仙家濟(jì)世，他們卻見死不救。我連身邊之人都救不了，修這道又有何意思�！�

　　玄真輕輕撫他后背：“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各有命，那些仙家也不過順應(yīng)天道。”

　　“師尊也說師兄命數(shù)已定，但那些上仙瞧都不瞧一眼師兄便下此定論，實(shí)在無情。”他眼中含淚，緊咬下唇。

　　見他此態(tài)，玄真心里生疼：“你師尊自廢仙籍，也是心里有恨？”

　　裴什方搖搖頭：“師尊只是覺得愧對(duì)師兄。如今見我如此，又覺得耽誤了我。他命我下山修煉，其中深意我又豈會(huì)不懂�！�

　　“既如此，你更不該沉湎過去，枉費(fèi)你師尊一番苦心。”

　　裴什方把頭埋在玄真肩頭，良久，道：“師兄熬的粥最是好喝，只可惜再也喝不到了�！毙娓仓氖郑挥X衣襟一片濡濕。

　　次日一早，裴什方醒得有些晚，身側(cè)已沒了玄真蹤影。

　　“醒了？”玄真推門而入，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粥，“也不知你愛喝什么樣的，找了些山珍野味，做了碗素粥給你�！�

　　裴什方一愣，隨即鞋都不及穿，光著腳向他跑去。

　　“別著涼了�！毙姘阎鄶R在桌上，攔腰抱起他放回床上，“你師兄雖歿了，但還有我。你想喝粥，什么樣的我都給你熬�！�

　　那玄色道袍上幾處油污，裴什方伸手去摸，被玄真一把握�。骸芭K著呢�！�

　　“幾時(shí)起的？”

　　“不早。就是從沒下過廚，熬壞了兩鍋�！毙嬗樣槨Ｋ阎喽诉^來，勺子遞到裴什方嘴邊，“嘗嘗。”

　　裴什方張口接了：“好喝。”

　　玄真把碗遞給他，往外間走：“我去換身衣裳�！�

　　沒走幾步，突然從后被人抱住，裴什方臉貼著他堅(jiān)實(shí)的背：“玄真，你上次說的道侶……還作數(shù)嗎？”

　　玄真渾身一顫，反手將他撈到面前，摟著他的腰，眼里滿是驚喜。

　　裴什方看他傻愣愣的樣子，輕嘆一聲將他摟緊：“喜歡這種事，即便表面不顯，內(nèi)里早就波瀾壯闊了�！彼凵窳辆ЬУ模肮芩裁吹啦坏赖�，世上再?zèng)]有比你更重要的了�！�

　　玄真心緒激蕩，將他抱到榻上，單膝跪地拿出一枚玉佩：“百年前我娘給的，說是留給兒媳，如今便給你了�！�

　　那玉花錢（3）大小，刻的是龍鳳呈祥，拿紅線纏著，靜靜躺在裴什方手心里。他掃了眼四周，最后從身上扯下一物，紅著臉，眼波流轉(zhuǎn)：“我這兒沒什么傳家的物什，這絲帕你拿去吧。”

　　淺碧色方巾沒什么花色，只一角用金線繡了個(gè)“方”字，玄真珍而重之地收進(jìn)懷里。

　　裴什方把玩著玉佩，玩笑道：“此后你我一同修道，日日清湯寡水、清心寡欲的，甚是無趣，你可得多學(xué)幾道粥做來我喝�！币欢勿┩髸r(shí)隱時(shí)現(xiàn)，被紅繩襯得愈發(fā)瑩潤(rùn)。

　　玄真欣賞一會(huì)兒，湊到他耳邊促狹道：“有你，我怎么清心寡欲�！�

　　裴什方耳根紅透，被玄真一把壓住，印下一吻。

　　窗外喜鵲啁啾，清風(fēng)拂過，翻亂一池春水。

　　—完—

　　1.出自《道德經(jīng)》。
　　2.出自《莊子·齊物論》。
　　3.道家辟邪用的錢幣。

　　純屬瞎寫，請(qǐng)勿深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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