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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西方極樂世界,有神鳥名迦樓羅,金身,頭具如意珠,有種種莊嚴寶相。鳴聲悲苦,以那伽為食,體內毒氣聚集,終于無法進食,上下翻飛七次之后,在金剛輪山自焚而死。唯余一顆純青琉璃心,成為提婆最喜愛的飾品。
民間傳說岳飛是金翅大鵬鳥轉世,金翅大鵬鳥就是迦樓羅。不知是巧合還是什么——迦樓羅的命運,恰似古來名將,每消滅一個敵人,都在預兆著鳥盡弓藏的結局。
可是五百年前卻有過一人,為王朝消滅了所有的敵人,像古來名將一樣飽受君王猜忌,最終卻在那個象征著水、寒冷與北方的玄武門,用血與火逆轉了命運。他自比為鳳,可是他的命運,卻更像浴火重生的不死鳥菲尼克斯。
就讓不死鳥去挽救迦樓羅必死的命運吧。
內容標簽: 正劇 神話傳說
 
主角 視角
李世民
岳飛
配角
伍子胥
碧波仙
錢塘君

其它:薩滿神話,印度神話,波斯神話,白蛇傳,三言二拍

一句話簡介:李世民與岳飛

立意:逆轉命運

  總點擊數: 1344   總書評數:1 當前被收藏數:41 文章積分:389,526
文章基本信息
  • 文章類型: 衍生-無CP-古色古香-東方衍生
  • 作品視角: 男主
  • 所屬系列: 無從屬系列
  • 文章進度:完結
  • 全文字數:27979字
  • 版權轉化: 尚未出版(聯系出版
  • 簽約狀態(tài): 未簽約
  • 作品榮譽: 尚無任何作品簡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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純青琉璃心

作者:佳期十二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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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純青琉璃心


      純青琉璃心
      西方極樂世界,有神鳥名迦樓羅,金身,頭具如意珠,有種種莊嚴寶相。鳴聲悲苦,以那伽為食,體內毒氣聚集,終于無法進食,上下翻飛七次之后,在金剛輪山自焚而死。唯余一顆純青琉璃心,成為提婆最喜愛的飾品。[1]

      紹興十一年冬,臨安吳山。
      東君跟隨著廟祝走進潮神廟的時候,正好看見一名青衫男子從里面走出來。東君停下腳步,讓他先行。只見那男子面帶淚痕,來近了,就聞到一股腥氣。他見了東君,抱拳施了一禮,低頭走了。[2]
      廟祝將他引到神殿內,就告退了。
      神龕內潮神的坐像,銀盔銀甲,須發(fā)皆白,卻又滿面紅光,沒有一絲皺紋,顯然并不是個年邁人。而神龕下面立著一人,只穿著白色便裝,與那神像一樣——人在壯年,卻須發(fā)如銀。[3]
      兩人見過了禮。
      “你來了?”
      “是我。”東君望了望那青衫男子離開的方向,“那是誰?”
      “青石山的小青!盵4]
      “哦,敢莫是洛陽西邊的青石山么?”[5]
      “便是新安的青石山,還有哪個青石山?”
      白娘子水漫金山,永鎮(zhèn)雷峰塔,此事東君是知道的。他也知道,青石山的小青有三變化身之法,在白季子身邊就化作女子,在外出戰(zhàn)就還歸男子本相。知道了來的是他,也就不難猜出他為的是誰了。
      “他因何到此?莫非是為了白季子?”
      “不是為了白季子,還是為了誰呢?——白季子的兒子仕林長大了,想來祭塔,他來求我?guī)兔Γ屖肆忠娪H娘一面。”
      東君不覺長嘆一聲。
      ——難怪剛才看到小青面帶淚痕啊,母子分離二十載,焉能不哭呢?
      “你答應他了?”
      “我拿什么答應他?自從趙官家逃到杭州,西湖里就來了個金鯉精,自號碧波仙,攪得周邊不安寧,地仙們都緊張兮兮的。這雷峰塔本是塔神守的,這時候哪敢讓白季子見外人?萬一走脫,跟那碧波仙攪在一起了,是哪個擔待?”提起白季子,潮神不勝嗟嘆,“白季子可惜了!救死扶傷千百以上,偏偏就一時糊涂——她怎么就不想想,就算打贏了法海,跟小青沖進金山寺見了許仙,難道此后還能重做好夫妻?”[6]
      東君一愕。
      白季子固然沒有打贏法海、沖進金山寺見到許仙,可是潮神描述的這個場景,卻令他想起了五百年前在人間的往事。
      一些并不愉快的往事。
      他不由得脫口而出:“不是這么回事。”
      ——不是這么回事。五百年前在人間……我們還算是好父子吧?
      “什么?”
      “我是說——”東君想了一瞬,似乎找到了由頭,“許仙見白季子敗亡,還能逃出金山寺,追上她,已是……已是值得了!
      “值得不值得?”潮神冷笑了一聲,“端陽酒變,還不是因為他自己先起了疑心?”
      東君一時無言,只是慢慢走向殿門,手扶著門框往外望——江南畢竟不比北方,雖然入冬,大部分的林木依然郁郁蒼蒼,只是一陣一陣濕寒侵骨,也一樣難捱。東君心有所感,遂口占一絕:
      “劍蒲角黍悼高賢,愁絕江南五月天。千古忠良難見信,美人香草總纏綿!盵7]
      潮神苦笑著搖了搖頭。
      “你這是怎么了?怎么在冬天作了一首夏天的詩?”
      “蘭以香而焚,膏以明而煎,忠而被謗,信而見讒,又何必分什么冬夏?”
      潮神聽罷此言,心有所動。
      其實他早就有些納罕,東君在凡間做的分明是帝王,還是帝王中的楷模,為什么卻總是站在臣子的立場上呢?可是不得不承認——東君的言行,不止一次地打動了他,打動了他這個被吳王賜劍自盡、怨氣化為錢塘怒潮的千古忠良。
      其實,早在聽到廟祝通報東君到訪時,潮神就猜到他的來意了。
      “你要救他?”
      “一定要救!
      “迦樓羅能伏水患,以水中之王那伽為食,每平一次水患,吃一條那伽,毒素就在體內積蓄一分,終致毒發(fā)自焚,這就是宿命啊!背鄙駠@道,“他要是有辦法,就不會來人間了——唉,到底是躲不過去。”
      “那可未必!睎|君轉過身來,故作輕松地笑了笑,“——我不就闖過來了嗎?”
      潮神認真地瞅了瞅東君。
      所謂世間唯一的鳳凰,其實是“闖過來”、毒發(fā)自焚時能夠浴火重生的迦樓羅——更準確地說,應是不死鳥。[8]
      “我知道你的底牌是什么——你是他前世的胞兄?墒牵阋,他可不僅是就要毒發(fā)——一千年了,他的火劫就在這個冬天。本來是算好的,可以以人身躲過,可是如今南北和議已成,我看他是熬不過去了!你就是肯替他擔那毒發(fā)自焚的災,以他新歸位的孱弱身體,又怎能扛得住火劫呢?”[9]
      “那是我的事。潮神,我今到此,乃是有一請求!
      “但講無妨!
      “我欲拜望碧波仙,不知潮神可愿引見?”

      碧波仙的住處,就是西湖底下的黑水宮。[10]
      黑水宮名副其實,陰暗而酷寒。漆黑而澄澈的冰蓋遮蔽了天光,唯有中間漏著幾處參差不齊的罅隙,倒像是鳥喙啄出來的,微弱的光明從那裂縫里擠進來,宛如扭曲了的星芒。潮神領著東君,越往深處去,越覺得奇寒徹骨。
      跨過深溝,繞過小丘,一抹七彩的光輝忽然照亮了他們的眼睛。
      定睛一看,竟是一座晶瑩剔透的冰宮,其間光華燦爛,斑斕的色彩變幻莫測。門旁是獅子滾球,柱上是盤龍戲珠,梁上雕滿奇花異草、神獸仙禽,襯上陸離的光芒——有百種紅,千種綠,萬種紫,都像是活了一樣。[11]
      東君不覺笑了:“這碧波仙可真是有想法——沒見著這冰宮時,我還在想,這是怎么回事啊?哪有把自己的洞府布置得這么陰暗寒冷的?到這兒我才知道,住在這么一座夢一樣的冰宮里,那可不得找個這樣的地方嗎?沒有黑水的陰暗寒冷,哪有冰宮的光華璀璨呢?”
      正在這時,忽然聽到門后傳來一陣大笑。
      “說得好,說得好!有的人一聽到‘黑水宮’這名字,就覺得一定不是什么好地方,看都不肯看一眼;有的人踏進一兩步,就覺得果然是個壞東西,轉身走了——可誰知道呢,其實我每天都住在這么漂亮的冰宮里,夠多快活。 
      大門往兩邊洞開,金鯉就站在里面。
      他雖然有人的眉、眼、口、鼻,唇上卻多生了一對須子,面頰兩側也依然是魚鰓的樣子,后面還連著一對魚鰭。上身遍被金鱗,腰里系著一條花戰(zhàn)裙,那腰帶竟是白森森的獸骨綴連而成的。
      碧波仙一眼就看到,潮神身邊站著個陌生人。
      “呀,潮神兄,這是誰。俊
      “哦,你還不認識他——他就是東君,在西方又叫阿盧那!
      “東君?火鳳凰嗎?”碧波仙打量了東君一眼。
      “不死鳥!睎|君糾正道。
      “咳,一回事!”碧波仙一翻眼皮,揮了揮手。
      “兩回事——我本是‘闖過來’的迦樓羅,不是天生的鳳凰。”
      “你是‘闖過來’了……”碧波仙的情緒忽然有些低落了,“唉,罷了罷了,別提了——進來講話,進來講話!”
      碧波仙在前面引路,潮神與東君在后面跟隨。穿過廳,上了堂,打起珍珠簾,推開珊瑚屏,排下玳瑁席,捧上硨磲碟,桌案上還安放著魚骨搭成的各種花卉,別具匠心。東君停下了腳步,瞅了瞅其中一朵白生生的芍藥花,然后又接著往前走。
      “那是我們平時沒事做著玩的,不好看,讓你見笑了!
      “豈敢!
      三人分主賓落座。碧波仙問道:“東君降臨寒舍,必有緣故吧?”
      “他是為了救那個迦樓羅!
      “哦——岳相公?”
      “正是!
      “唔,那可是個忠臣,冤枉,連我都替他冤枉——有人救那好啊。不過,為了這事,找我鯉魚精干嘛呢?”
      “碧波仙,你有所不知——”東君解釋道,“迦樓羅以那伽為食,體內毒氣積聚,終將毒發(fā)自焚而死。他下凡為人,本是為了化解此厄,如今功敗垂成,一旦岳相公身死、迦樓羅歸位就會毒發(fā)。不僅如此——迦樓羅修行千年,火劫就在這個冬天,萬一不巧,更是有死無生。我欲救他,必須借西湖之水一用,還望碧波仙周全!
      “借西湖之水?——你要借多少?”
      “岳相公身死之時,請攜眾水族離開西湖。”
      “什么?”碧波仙一聽,好險沒跳起來,“你要我把整個西湖都讓給你!”
      “碧波仙誤會了,我只是暫借一日,免得傷及無辜!
      “聽你這意思,我們不肯走,你就要‘傷及無辜’?”碧波仙一挺身跳起來,三步兩步上前去,帶住東君的手腕,“你有什么能耐,傷得了誰?來來來,咱們比劃比劃!你打贏了我,我就讓西湖!”
      “呀,碧波仙,不要動怒啊。有話好好說,和和氣氣的不好嗎?”潮神急忙上來解勸。
      “我哪里動怒了?事情很簡單,打一架就解決了,不必羅唣。你在這兒啰啰嗦嗦,還不如與我們做個見證——我鯉魚精說話算話,東君打贏了我,我從此離開黑水宮,整個西湖都讓給他;可他要是打不贏么……”碧波仙上上下下打量了東君一番,哈哈一笑,指了指自己的腰帶,“我這條腰帶,乃是戰(zhàn)敗了虎、豹、熊、蟒、蛇、鷹、雕、牛、魚、鹿,讓他們都供奉給我一塊自己的骨,這才做成的——如今我想著么,要是有那么一條花戰(zhàn)裙,是鳳凰的神羽編織成的,那就更風光了!”[12]
      東君將手腕往懷里一帶,輕輕松松掙開了碧波仙。隨后,他擊掌笑道:“碧波仙倒真是個爽利人——不錯,我也覺得,打一架就能解決的事情都很簡單!
      潮神驚異地望了望東君——你還真要打?誰不知你東君最擅長的是弓箭,在水底可怎么使?況且你本是天上翱翔、火里重生的不死鳥,又不如他生在水中、長在水中,就是有天大的本事,在人家的地盤上可怎么施展?
      東君倒是好整以暇,打量了碧波仙一眼:“你是自己來,還是要叫幫手?”
      一句話惹動了碧波仙的心頭之火:“你休要藐視于我!——碧波仙豈是以眾欺寡的小人?”
      “你是要比武,還是要斗法寶?”
      “我鯉魚精憑真本事闖蕩江湖,哪里用得著那些婆婆媽媽的玩意兒!”
      “但不知你要怎么比?”
      “來來來,你隨我來!”
      碧波仙領著東君和潮神,穿過中庭,來到了演武廳,只見兩邊排開了架子,刀槍劍戟擺得齊。碧波仙拈起一柄鋼叉,耍了幾個花,攪動得波翻浪滾,殿宇動搖。他將鋼叉往身后一背,指著那兩排兵器:“請啊——挑一件趁手的兵器!”
      東君背著手,從幽光閃閃的兵器中間走過,左右顧盼一番,走到頭了,他笑了笑,搖了搖頭,轉過身來。
      “如何?”
      “我自己備下了一件!
      “在哪里?”
      東君從袖內抽出一條細線,用手一翻,亮給他看——原來是一根釣魚線。
      碧波仙勃然大怒。
      “你果然藐視于我!好好好,我本是禮數周全,既然你自己不要——那就怪不得我了!”
      碧波仙揮舞著鋼叉沖上來,帶起波濤橫流,地動山搖,眾水族紛紛奔逃。東君手心里雖握著一根釣魚線,也不能與鋼叉爭斗,其實是一雙空手,不過見招拆招而已。不多時,他們就打出了冰宮。
      在水底爭斗不比陸上,一來是揮舞兵器沒有那么快,二來是消耗比陸上大得多。碧波仙舞動鋼叉,比起東君一雙空手,本來就更累。而東君又有意賣破綻,引導他大開大合地進攻,卻總能避開,讓他連一片衣角都碰不著——這消耗就更厲害了。
      潮神就在不遠處觀戰(zhàn),只見他們忽而躍上高坡,忽而潛入深溝,忽而踏碎礁石,忽而激起泥沙,一顆心放回了肚子里——別看這金鯉上上下下跑得勤,前前后后刺得兇,其實一直都是東君在引導局勢。東君至此還不曾亮出釣魚線,碧波仙卻像是已經吞了鉤餌,全被他牽著走,這架還怎么打?
      好端端一個金鯉精碧波仙,竟被東君像傀儡一樣耍,可他自己卻毫無察覺。恰恰相反,他始終覺得自己離勝利只差一步,只是遲遲不能突破,心中越來越惱,越來越急。他想再快一點,可越使勁就越疲憊。時間一長,碧波仙只覺得全身乏力,四肢沉重如鉛。東君看時候到了,忽然躍出圈外。碧波仙力軟筋麻,早已追不上他了,卻還想伸鋼叉去刺。東君讓過尖鋒,搶近了身。碧波仙心知不妙,只是刺出去的鋼叉已來不及收回了。東君一亮釣魚線,徑往碧波仙手上一絞。碧波仙握不住鋼叉,任它脫手飛去。
      碧波仙雙手被釣魚線縛住,那線頭仍牽在東君手里。
      “服不服?”
      “這……咳!技不如人,還有什么好說的?”碧波仙倒是干脆,“西湖讓與你便是!放開我,我就走!”
      東君松開了釣魚線。
      “碧波仙,你誤會了。我只是要你帶領眾水族離開西湖,暫避一日,然后再回來!
      “回來?還回來干什么?”碧波仙揉著手腕,“既然做西湖之主,就要有本事保護西湖的眾水族,否則他們憑什么奉你為王?今日眾水族都看見我敗給你東君了,還是在我最得意的水斗里。我保護不了他們,就做不了他們的王。我走了,天底下多的是大江大湖,總還有地方可以容身——西湖就交給你了!”
      東君有些驚異,忍不住多看了碧波仙幾眼。
      ——這金鯉精,話糙理不糙!別看他是個匪氣十足的妖怪,倒比許多衣冠楚楚的正人君子還清醒呢!
      可我本是天上翱翔、火里重生的不死鳥,難道還真要管西湖?
      “你怕號令不了眾水族?這有何難?”東君笑道,“你既然把西湖送給我,那我就收下——我再奏報天庭,封你為西湖之主,仍舊讓你管眾水族如何?”
      “怎么?封我鯉魚精做西湖之主?”碧波仙喜出望外,“還有這等好事?東君在上,小妖感激不盡,大禮參拜!”
      他這里自顧自歡喜,潮神在一旁哭笑不得——這算哪等好事?在此之前西湖是你管,在此之后西湖還是你管,只不過是多了一個虛名而已——東君這是空手套來了你的感激和信任!
      東君將碧波仙扶起。
      “你剛才說,你缺一條鳳凰神羽編織成的花戰(zhàn)裙?”
      碧波仙慌了:“我那是說笑的!”
      “你這條戰(zhàn)裙是該換換了!睎|君指著碧波仙身上穿的花戰(zhàn)裙,“紅配綠不是不好,但不能這么配啊。大小差不多,明暗差不多,濃淡也差不多,碎碎的撒在一起,有什么好看的?總要有變化,有主次,或者深綠明紅,或者淡綠鮮紅,或者大塊的綠襯出一點紅……我就在潮神廟落腳,你明日來取戰(zhàn)裙,我若不在,潮神會代為轉交。今日還有一樁事——眾水族離了西湖,到哪里暫駐呢?”
      碧波仙想了想:“錢塘江吧——我與錢塘君有些交情,他會愿意的!
      “你把原委都對他講,他若允了還好,萬一不允——你可千萬不要與他犟,只管來找我,由我跟他交涉便是!”
      “得嘞!”
      碧波仙是個急性子,當時就要去拜訪錢塘君。他正要與客人一同出門、再送一程時,忽然又想起了一樁事。
      “這些日子,西湖附近來了許多提婆——你們知道嗎?”

      光明寺是極不光明的地方。
      明教屢次被人間的官府禁絕,是以涉及凡人的一切活動都常常在暗中進行。二十余年前,明教與方臘有涉,官府重立禁約,誓要把“吃菜事魔”斷了根,明教因此又遭重創(chuàng)。天目山中的這座光明寺,已經是明教為數不多的根基了。[13]
      自岳飛被捕入獄以來,西湖附近常常有提婆出沒,明教度師真人為此坐立不安。他只得加派人手,日夜打探西湖附近眾神鬼妖魔的動向,尤其要仔細關照提婆。這幾天,提婆倒是沒有什么新的消息,倒是西湖底下黑水宮的金鯉精,跟天上來的阿盧那打起來了——打是打輸了,卻也沒有如何,金鯉精依然做著西湖之主,管著眾水族,還聽說阿盧那要為金鯉精請求天庭冊封。[14]
      ——看來,金鯉精是跟了阿盧那了。
      一群提婆還沒了,又來了一個阿盧那——他們都是來干什么的?
      度師真人心中猜疑不定,是以徒弟來報阿盧那到訪時,他十分痛快地下令開門禮迎。度師真人出二道門相迎,只見那人凜凜一軀,人才出眾,不覺在心中贊嘆了一聲。向前迎接,見過了禮,將他請上堂來,分主賓坐下。
      “不知阿盧那遠道而來,有失迎迓,萬望恕罪!
      “豈敢。是我不請自來,打攪真人清修了!
      “說什么清修不清修,不過圖個囫圇度日罷了。”
      “天目山風景宜人,氣象生動,果然是度日的好地方!
      “天目山雖好,那西子湖卻不大安穩(wěn)!
      “真人是說金鯉精碧波仙?他已被我收服,今后不必再擔憂了!
      ——不必擔憂?我擔憂的正是這個!
      “那碧波仙與阿盧那有親?”
      “無親!
      “有故?”
      “無故!
      “非親非故,為何要管他在江湖怎樣安身、還要為他請求天庭冊封呢?”
      東君笑了。
      “看來真人都知道了,那么,我也就不必多解釋了——此來別無所求,只為搭救迦樓羅!
      “他要毒發(fā)了?”
      “下凡為人,本來就是為了度過這一關,可恨那趙官家顢頇!”
      “你真的有辦法?”
      “水中之火——我自己就是這么過來的!
      “那么火劫呢?——他正好一千歲了吧?”度師真人嘆道,“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水中之火,本來就是從我們這里傳出去的。我知道,如果運氣好的話,這永恒與新生的力量確實可以助他重生——可就算水中之火助他過了這一關,他剛剛歸位,身體孱弱,又怎么應付那火劫呢?”[15]
      “缺少舟船,難道就不能背他過河嗎?”
      “背他過河?”度師真人一驚,下了斷言,“你瘋了!毕肓讼耄终f,“你這又何苦呢?就因為前世做了他十五年的胞兄?”
      “這還不夠嗎?”
      度師真人笑了笑,搖了搖頭,顯然是不以為然。
      “那么再加上一條——同病相憐,夠不夠?”
      “同病相憐?他是迦樓羅,你是不死鳥,你們哪里同病相憐了?”
      “不死鳥就是毒發(fā)時浴火重生的迦樓羅!
      度師真人愕然。
      東君深吸一口氣,不疾不徐地說道:
      “天下國家,本是一般道理。如今有子弟耕織,終年勞苦,稍稍有些積蓄,父兄就盡數取走揮霍。稍不如意,就鞭笞虐待,折磨到死也毫不憐惜。你們能甘心忍受嗎?”
      度師真人一下子就聽出來了——這正是當初方臘起兵時說的話。
      “揮霍所余,又盡數奉與仇讎。仇讎因我之資愈見富強,反來侵侮,他們又讓子弟去迎戰(zhàn)。子弟力不能支,則譴責懲罰無所不至。然而就算受了欺侮,也不能免去年年奉與仇讎的粟帛。你們能安心忍受嗎?”[16]
      “你……”
      “家國,仙凡,今昔,俱是一樣。”東君說著,不由得紅了眼圈,“迦樓羅平服水患,到頭來落得毒發(fā)自焚。將軍南征北戰(zhàn),到頭來落得功高不賞。百姓們終年勞苦,到頭來落得民不聊生?墒菓{什么呢?自古以來就是如此,在家在國都是這樣,上天入地毫無二致——難道就對了嗎?”
      “別說了……別說了……”度師真人已是大汗淋漓。
      “好,不說這個,我就另做個比方——東方人都說地獄是‘修羅地獄’,西方人都管地獄里的惡魔叫‘迭瓦’,誰說對了呢?地獄里,到底是有阿修羅,還是有迭瓦?地獄里的惡魔,到底是阿胡拉,還是提婆?”[17]
      ——阿胡拉,阿修羅,不過一音之轉;提婆,迭瓦,也是一樣。兩族的恩恩怨怨,在凡間也留下了痕跡。
      阿胡拉尚火而釋水,以飛騰的圣火、燦爛的靈光煊赫一時?上Ш髞硪环譃槿R茲達的祆教,龜縮荒漠,茍延殘喘;彌勒的凈土宗,早早就投了西天佛教;還有察宛的明教,顛沛流離如無根的蓬草,最終還是投奔了佛教,成了佛教八部眾之一的阿修羅,竟與老冤家提婆又聚頭了。[18]
      “阿修羅驍勇善戰(zhàn),是西天的戰(zhàn)神。敵寇來了,要你們東征西討;一旦戰(zhàn)勝,提婆們幾句讒言,就把你們遠遠打發(fā)了。提婆坐享著你們流血流汗換來的太平,還要在背后進讒暗算——他們憑什么呢?不過是比你們來在先,不過是趁你們不在時到處交游,連天歡宴,拉攏了一大□□佞小人,沒日沒夜地詆毀阿修羅不是善類!盵19]
      這樣的事,東君不是第一次見了。無論是跳出來看,還是回頭看,都是再明白沒有了。
      “不是我說一句大膽的話,若不是有彌勒這個‘未來佛’,我都要勸你們離開佛教另謀出路了。”
      度師真人長嘆一聲,唏噓不已。
      “我豈會不知?”
      他哽咽著——其實他心里也知道,彌勒這個“未來佛”的位子,不過是因為他畢竟是出身于阿胡拉的,用他可以吊著阿修羅繼續(xù)賣命而已!
      “可是——阿胡拉一分為三,每一個都只能任人擺布啊!幸喜如今四方無事,我們被打發(fā)到東土來,雖然遠離故鄉(xiāng),倒也落得個安穩(wěn)——罷罷罷,不必再爭了!”
      “不必再爭了?你不爭了,他們就會放過你嗎?”東君嗤笑一聲,“你們安于東土,他們還要官府查禁;你們轉入暗中,他們還要找上門來——真人,你既然連我與碧波仙的事都知道,應該不會不知道,近來西湖附近出現了很多提婆吧?”
      “他們……是沖著純青琉璃心來的!
      “純青琉璃心只有一顆,提婆來了多少呢?”東君一邊察言觀色一邊說,“真人,我若是你,此時就該做個決定了——這么多提婆都在天目山旁邊,真的就僅僅是為了一顆純青琉璃心?就算是吧,倘若為這純青琉璃心爭斗起來,難道說阿修羅就任由他們在自己眼皮子底下打得熱鬧不成?”
      ——這也正是度師真人心中憂慮的事。萬一提婆真的在天目山光明寺前面打起來,而阿修羅龜縮不出,那么在這東南半壁,誰還會再把明教放在眼里?
      度師真人深吸一口氣,然后緩緩吐出。
      “愿聞高見。”
      “此事還須真人自己拿主意,旁人豈可越俎代庖?——倘若是甘心讓出天目山,索性現在就離開是非之地,免得他們打起來被‘誤傷’,有理也沒處講;倘若是要保住明教為數不多的根基,真人啊,你們就該擺出敢戰(zhàn)能戰(zhàn)的姿態(tài)來,讓提婆知道阿修羅不好惹,不敢輕舉妄動啊!”
      “敢戰(zhàn)……能戰(zhàn)?只是提婆并不曾冒犯我們,怎好劍拔弩張?傳揚出去,豈不是叫我們落得個無理?”
      ——不想度師真人如此謹小慎微。要是換了東君自己,他一定會率領眾明使馳獵角勝,按六韜三略排開陣勢,一張一弛,令行禁止,旌旗如云,揚塵如海——提婆們色厲內荏,本是為圖那顆純青琉璃心,他們看見這架勢,別說來碰阿修羅這個硬茬,就是跟別人動手也不敢了。
      好在這也難不倒東君。
      “武不能,舞難道還不能嗎?”
      “怎么講?”
      “你可知,東洋大海上有一女窟之島,俗稱阿里魔窟。那是個女兒國,女子飲島上池水即孕,生女則撫育之,生男則棄之于野。阿里魔女善于舞蹈,能以舞姿迷惑往來過客,凡過境者無不墮其羅網——真人,你想不想見識見識?”[20]
      “你是說,把阿里魔女請到天目山來?”
      “我修書相邀,她們準來!
      “來了做什么?”
      “斗舞啊——明教可是從大地正中間那個樞軸處來的,東南西北的歌舞百戲,難道還有沒見過的?我會在書信里寫上,讓她們準備戰(zhàn)舞,你們也一樣——噢,錢塘君最懂行了,你們要是愿意,可以把他請來裁定勝負。”[21]
      度師真人沉吟了片刻。
      “你這樣攛掇我們,必有緣故!
      “不錯——救迦樓羅的時候,我不希望提婆節(jié)外生枝。而在這里,只要請出阿修羅,必定能震懾住提婆!睎|君開誠布公,“我們本是各取所需,此事對明教也是有利無弊——真人依我之計,必能教那提婆心驚膽戰(zhàn)、草木皆兵!”
      “好——”度師真人闔了闔雙目,不無深意地說,“既然如此,我就放心了!

      東君轉回了潮神殿,碧波仙早已在那里等候他了,穿著那條光華熠熠的九彩戰(zhàn)裙,左看右看,歡喜非常。
      “呀,東君您回來了!”碧波仙興高采烈地迎上來,“這條戰(zhàn)裙可真好看!”
      “你呀,就知道好看?”東君笑著拍了拍碧波仙的肩,“穿上這條戰(zhàn)裙,等閑神鬼妖魔可是破不了防的——你就沒試試?”
      “真的假的?噯,我倒要去……”
      “且慢。”東君拉住了他,“你就系這么一條腰帶,配這戰(zhàn)裙有些不搭呢。”
      “東君,別的我都可以換,就是這腰帶不能換——每一塊骨,都是我戰(zhàn)勝得來的,還有什么比這更威風?”
      “你可以把它做成魂骨啊,又好看,又利于久戰(zhàn)——你上次就是因為消耗太大吃了虧,對不對?”
      碧波仙搔了搔腦袋,有些慚愧地笑了。
      “少時我教你做魂骨——你去見過錢塘君了?”
      “咳!別提了!這錢塘君平時也是個爽利人,怎么在這兒就這么討厭呢?他說別的忙他都肯幫,東君要救迦樓羅是萬萬不能!我記著您的話,不跟他犟,他不允就來告訴您——如若不然,我、我跟他單挑了我!”
      ——果然不出所料。
      “也罷。”東君點頭道,“待我當面對他講!”

      五湖四海諸多龍宮,多的是奇珍異寶——白玉柱,翡翠階,珊瑚屏,珍珠簾,琉璃瓦還用赤金鏨,琥珀當還要紫瑛鑲——一旦走進去,都不知道該拿眼睛往哪里瞧了?慑X塘龍宮不一樣,疏闊恢弘,梁棟萬千,青磚白墻,并無半點拖泥帶水的裝飾,但只見墻上懸著劍,案上橫著弓,衣架上掛著鎧甲,書柜里排著兵書。在龍宮出入的水族,個個挾兵帶刃,就連女子都挎著刀劍。
      錢塘君早就知道東君來了,當下就命眾水族擺開刀槍劍戟,列隊相迎。密密匝匝兵刃如林,錢塘君就站在門前相迎。這殺氣騰騰的架勢,不像是迎接賓客,倒像是要打仗。
      東君一見錢塘君,也不施禮,冷哼一聲,一摔袖子,旁若無人,徑自步入了槍林刃海。
      “哈哈,”錢塘君氣樂了,“我還不曾罵你,你倒是甩臉色給我看——這還是你有求于我呢,就敢這樣無禮!”
      “說什么有求于人,天底下大道多的是,你攔了這條我再尋一條便是——只是似你這般欺軟怕硬,我對你有什么禮可講?”
      錢塘君平生自負英勇仗義,哪里受得了別人罵他“欺軟怕硬”?當即勃然大怒,一把抓住了東君的手腕。
      “好一個東君——我看你是成心來找茬的!你倒是說說,本王怎么欺軟怕硬了?——說得有理還則罷了,要是無理,我是定不與你甘休!”
      “好好好,我來問你——前者碧波仙拜謁,為著何來?”
      “為求本王允西湖水族避難!
      “錢塘君不允,因為何故?”
      “別的都好答應,你要救迦樓羅是萬萬不能!”
      “卻又來!——西湖水族不能到錢塘江避難,難道我就不救迦樓羅了不成?”
      “你……”
      錢塘君本來想的是,我知道你東君的脾氣,既然你要眾水族離開西湖以免誤傷,那就一定會把他們都安置妥當——可是這話要是說出來,豈不是成了贊美東君仁義為懷、忠誠可靠?
      “要救迦樓羅的是我,你不答應,就該與我講理。攔得住我,才算你的本事。不允西湖水族來錢塘江避難,是何道理?江南水網密布,眾水族不能到你這錢塘江避難,難道就會等死不成?錢塘君,你不肯站出來阻擋我,卻拿西湖水族撒氣,不是欺軟怕硬還是什么?”
      錢塘君聽他說得在理,沒了脾氣,可又不能就這么罷了,遂冷笑了幾聲:“好啊——我正要與你講理,你倒自己送上門來了。這是你自己找來的,那你就與我仔細地聽了——迦樓羅體內積聚的毒氣,從何而來?”
      “從那伽身上來!
      “那伽與我龍族是什么關系?”
      “那伽是巨蟒神,又稱龍眾,與龍族本是近親!
      “著啊!——迦樓羅吞食我龍族的近親,以致體內毒氣積聚,毒發(fā)身亡,正是果報使然!你要救他,才是倒行逆施!”
      “呵呵呵……”東君一下子甩開了錢塘君的手,“倒行逆施?說得好,好一個倒行逆施啊——我正是!你不知我剛從潮神殿來?若不倒行逆施,焉能與那潮神伍公交好?”[22]
      錢塘君霎時怔住了。
      “錢塘君,旁人說出此話我不惱,你說出此話么——我倒要問問你,當初在洞庭湖,掣金鎖、牽玉柱、挾雷霆、帶雨雹、背負青天而去的是誰?你因發(fā)洪水淹沒五座山而獲罪,被上帝鎖在洞庭,難道不是果報使然?掙不斷鎖鏈,就連柱子一起拔起來,驚天動地,氣貫三湘——難道不是倒行逆施?我道你也是個戰(zhàn)天斗地、意氣拔群的英雄,不想你今日竟說出這般沒志氣的話來!”
      掣金鎖,牽玉柱,挾雷電,帶雨雹,背負青天……東君說得抑揚頓挫,節(jié)奏鮮明,錢塘君聽得驚心動魄,汗毛倒豎,只覺得一陣戰(zhàn)栗從胸中升起,好像心底最癢的地方被搔著了——多少年,多少年沒有過那時的痛快了!他當即就想拉著東君縱飲狂歌,盡歡才能罷休——什么迦樓羅?什么西湖水族?愛怎么著怎么著!我錢塘君豈能囿于這種陰暗優(yōu)柔的小人小事?上窮九天,下竭九地,哪還能找到第二個東君!
      “你方才說,那伽是龍族的近親,所以吃不得——敢問錢塘君,涇陽小龍葬身何處?負義之人,休說同族,就是親眷也可誅之,更何況迦樓羅平服水患、蕩滌妖氛!想必你也知道,近來西湖附近多有提婆出沒——他們?yōu)橹蝸恚繜o非是迦樓羅毒發(fā)自焚之后,會留下一顆純青琉璃心。想那些提婆,一生未立寸功,迦樓羅一世英雄,戰(zhàn)無不勝,死后純青琉璃心竟落入他們手中——難道你就甘心嗎?錢塘君啊,你要再思再想——那顆純青琉璃心,是跳動在英雄的胸膛里值得,還是做成提婆的飾品值得?”
      錢塘君按住了太陽穴,用力搖了搖頭——他恨不得自己從來沒有過那些小里小氣的想法!這樣狹隘的胸襟,怎堪說給東君聽?拒絕西湖水族來錢塘江避難,只因不允東君救迦樓羅?他當時是怎么想的?遇上這種事,他就該一同去救才是。
      “唉!”錢塘君長嘆一聲,“早就聽潮神說,東君襟懷坦蕩,英雄了得,今日一見——唉,真令我醍醐灌頂,羞愧難當!也罷!我雖不敏,厚顏自薦——愿與東君一同去救迦樓羅!只是有一樁事你必得依我——事了之后,你要與我縱飲狂歌,盡歡乃罷!”
      東君朗聲大笑,有些促狹地眨了眨眼。
      “——酒錢你出!

      這一日正是十二月十六,大雪之后,天寒地凍,且喜地面干燥,因此晨起出門的人一點也不少。其中有一名年輕的男子,看起來有些奇怪——腳下是鑲鞋凈襪,頭上戴著一頂新褶的萬字頭巾,身上衣裳雖然干干凈凈,卻顯然是單薄了些,那件本該穿在外面的道袍,此刻揉成一團,正抱在他懷里。過往也有認識他的人,見了他便呼喚:
      “呀,這不是秦小官嗎?——你穿成這樣,我都認不出來了!噯,這么好的衣裳,怎么不穿啊?你不冷嗎?”
      秦重只是點著頭,呵呵笑著:“不冷,不冷……”
      “瞧把你樂得——你那衣裳里不是包著什么寶貝吧?”
      “寶貝么?”秦重神色有些恍惚,“——不錯,她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珍寶啊……”
      “到底是什么。俊
      “噯,別動別動——都是些腌臜物!
      “腌臜物你還這么高興?”
      “咳,你們不知道,我都看見了——秦小官今天是從王九媽家出來的!”
      “!難怪樂成這樣!——真的假的?那花魁娘子王美娘,宿一夜就要十兩銀子,賣油郎小本生意,哪來的許多錢?”
      秦重扶了扶頭巾,有些羞赧地笑了笑。
      ——哪來的許多錢?
      自從在昭慶寺邊見了花魁娘子,他就一心想要與她共度良宵。他每日賣油,或積三分,或積兩分,再少也積下一分,年余光景,總算攢出了十兩。
      花魁娘子紅遍臨安,今日有王孫相邀,明日與公子把盞,可憐賣油郎等了又等,昨日好不容易進了花魁房中。她在俞太尉家吃得大醉,回來之后又連吃了十幾杯酒,醉倒在床——賣油郎明知道她是看不起自己,不愿意接客,借酒撒氣,半是裝醉,半是真醉,可他一點兒也不著惱,悉心照料了花魁一夜,怕她嘔吐弄臟了被褥,還用自己的袖子接了。花魁醒來之后,竟悄悄塞給了他二十兩銀子——二十兩銀子是小事,難得的是花魁娘子竟被他感動了。
      那可是天上的仙子啊,能服侍她一夜,本來就已經是榮幸之至了——好比她有百分的心,給那些王孫公子九十九,有一分還能惦著他這個賣油郎,他就已經喜出望外了![23]
      正在這時,忽然聽到官差吆喝,秦重回過神來,忙往路邊躲去。只見幾名官差押解著一名年輕的男子,披頭散發(fā),衣裳破損臟污,形容十分狼狽。秦重聽到人們議論著:
      “這不是崔待詔嗎?那年井亭橋遺漏,就再也沒見過他了——這是怎么了?”
      “咳,你沒聽說過嗎?崔待詔拐帶秀秀養(yǎng)娘私奔了,到潭州開了個碾玉作坊,被人撞見,事情敗露,這不是把他倆抓回來了嗎?——正要押往臨安府問罪呢!”
      “秀秀養(yǎng)娘?哪個秀秀養(yǎng)娘?”
      “就是咸安郡王府的秀秀養(yǎng)娘,原來在錢塘門里車橋下住,姓璩的,頂會繡活的那個——當初郡王還說過,等秀秀滿日,就把她嫁給崔寧,眾人還都攛掇‘好對夫妻’——想起來了沒?”
      “哦,原來是他倆私奔了?——噯,崔待詔在這兒了,秀秀呢?”
      “那誰知道呢?反正是夫妻倆一塊兒被抓進了郡王府,押出來的就只有崔寧一個,誰知道秀秀養(yǎng)娘是死是活……”[24]
      東君就在不遠處的人群里,碧波仙變作一個小書童,跟在他身邊。
      行院人家與郡王府不過數百步,可誰知,一個是佳期初會,歡天喜地,一個是陰陽永隔,萬念俱灰——這一悲一喜,便是命運的無常!

      城里的地已經干了,山上的積雪卻尚未融化,因此仍是賞雪的好時候。西湖上蕩來一只游船,從斷橋底下穿過,東君和碧波仙就站在橋上,清楚地聽見船上人說話:
      “好,好,好——連城,再唱一曲,重重有賞!”
      “蒙史舉人抬愛了!”[25]
      連城撥動琵琶,唱的是一曲《望海潮》: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巘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
      東君不由得嘆了一聲。
      ——都什么時候了,還唱這個?
      史舉人越過船舷,回望斷橋,一眼就看見了橋上的東君。他呵呵一笑,沖著東君舉了舉酒杯,隨后一飲而盡。
      ——咱倆誰跟誰?五百年前讓你逃過去了,今天他這顆純青琉璃心,我勢在必得!
      東君冷哼一聲,移開了目光,在他的余光里,能瞥見一座寶塔矗立在西湖對面。

      雪都已化盡了,冬夜卻依然凄寒。
      咸安郡王府的后花園中,璩秀秀縱身一躍,悄無聲息地上了房頂。
      她知道,等閑人本來就看不見她。
      提婆雖然能看見她,卻不似往常那樣,看不見時也能察覺到她身上的鬼氣——因為東君在她背上畫下的那道符。
      距此不遠,枯萎的荼蘼架下,就是她的埋骨之處。崔待詔和秀秀養(yǎng)娘這對可憐的鴛鴦,從潭州抓回來之后,崔寧解送臨安府問罪,而璩秀秀被拖入后花園中活活打死,就地掩埋。
      可她還有心愿未了——她留戀紅塵,還想與崔寧再續(xù)前緣;又恨郭排軍多口,致使他們夫妻遭難,定要報仇。正苦無門,竟遇著了東君愿為她做主,因此她答應了東君,做他的耳目,監(jiān)視咸安郡王及往來于郡王府的朱舉人、吳八公子的動靜——以前是人不知道,如今做了鬼,璩秀秀就看得清清楚楚了,這三個都不是凡人,而是提婆。東君對她說過,提婆十分眼饞迦樓羅的純青琉璃心,而岳相公就是迦樓羅,所以尤其要留意這方面的事。[26]
      璩秀秀伏下身去,聽里面的動靜——咸安郡王剛剛帶著朱舉人和吳八公子進去了,摒退了眾人,必有緣故。
      她聽到朱舉人嘆道:“兩個月啦!”
      “是啊,兩個月了!边@是咸安郡王的嗓音,“——可算是到頭了!”
      “怎么著?這回是真有準了?”吳八公子十分急切。
      “秦相親書了一張小紙,給了萬俟御史,就在大理寺下手!
      “咳!我早就說么——像他這種違抗圣命、私結人心的不軌之臣,就該早殺,要什么罪狀?”
      璩秀秀聽出來他們在說岳相公,心一下子揪緊了——了不得了,他們馬上就要殺岳相公!她急忙把耳朵貼在瓦片上,唯恐聽得不夠清晰。
      “唉,可惜了啊!彼牭较贪部ね蹰L嘆一聲,“論韜略,他比古之名將也毫不遜色,更不要說丈八鐵槍萬人莫敵。只是他不該樹私恩邀買人心——官家要將盜匪全部收斬,他卻幾次三番請求赦免脅從,到后來朝廷允準,那些賊眾只記著他的恩,全忘了朝廷的德。岳家軍軍紀嚴明,凍死不拆屋,餓死不擄掠,黎庶都只認‘岳’字旗,哪里還認得大宋官家?金人稱他為‘岳爺’,一見‘岳’字旗就潰逃,北方吏民那望風來歸的架勢,簡直是簞食壺漿以迎王師了——再打下去,怕不是半壁江山都是他的功勞,趙官家就危險了!這還不算,他還請于襄陽、隨州、郢州屯田,岳家軍連糧草都用不著朝廷了,造反還不是一句話的事?——唉,這種事情,我們都見得多了!也是他太過分,趙官家都忍不了了,如若不然,這顆純青琉璃心可怎么到手呢!”
      璩秀秀在房頂上聽到這話,險些沒把銀牙咬碎。她雖是女子,也知大義——難道說赦免脅從錯了,就該濫殺濫刑才對?難道說軍紀嚴明錯了,就該燒殺掠搶才對?難道說所向披靡錯了,就該敗陣喪師才對?至于什么屯田、糧草,她也不懂,可她卻認識自開封逃難來的人,知道他們無一日不想回到故鄉(xiāng),而她自己也受夠了擔驚受怕、不知金人哪一天就會打過來的日子——既然如此,北伐又有什么不對呢?
      咸安郡王說的這些,哪一句不是岳相公的功勛與德行?可是他的意思卻是,岳相公錯了,他太過分,他死得活該——仁義忠勇反成了送命的根由,功勛卓著反成了獲罪的起因,天底下哪有這樣的道理!
      吳八還不以為意:“不是我說一句大膽的話——你們二位,太少決斷了!早聽我的,純青琉璃心早就到手了,哪還用得著等這么久!”
      “噯,反正這一顆十拿九穩(wěn),你也別埋怨了。”朱舉人安撫了他一句,“郡王,不知您是如何安排的?”
      “我特意替你倆討下了這個差事——現在就出發(fā),到風波亭等著,殺了岳飛,將他元神拘在缽內,誰還能跟我們搶這顆純青琉璃心?”
      璩秀秀大吃一驚,一刻也等不得了,從房頂上一躍而下,穿過后花園,翻過墻頭,飛奔向潮神殿。
      “值得擔心的倒不是別的提婆,而是阿盧那——不用說,他一定是來救迦樓羅的。萬一對上,我們有幾成勝算呢?”吳八盤算著。
      “一成也沒有!毕贪部ね跻稽c也不糊涂,“還好此事機密,我們抓緊動手,等他知道也是來不及了……”
      “不,你們想想——迦樓羅就要毒發(fā),不死鳥此時要救他,底氣從哪里來?或者說,世民拿什么救玄霸呢?”吳八獰笑了一聲,“怕他不來——說不定,我們能把兩顆純青琉璃心都摘了呢!”
      朱舉人的臉色白了白。
      “你就別節(jié)外生枝了——阿修羅與阿里魔女正在天目山斗戰(zhàn)舞,見者無不戰(zhàn)栗,分明是劍拔弩張。此時有什么出格的舉動,你不怕惹惱了阿修羅?”
      “朱舉人說的是——快走吧!”

      璩秀秀急匆匆趕到吳山,唯恐稍遲一步就來不及了。黑夜間辨認不清,好在潮神殿背后的樹林里只有一棵石榴樹,也不難找。璩秀秀伸手往頭發(fā)里一摸,卻沒摸著那根繡花針。她頓時急了,也顧不上會扎手,雙手插進頭發(fā)里一通亂找。忽然,一抹微光掠過眼底,她低頭一看——真是越急事越多,她怕繡花針丟了,早早就將它別在了自己的領口下面,怎么連自己都忘了呢?[27]
      璩秀秀取下繡花針,按照與東君的約定,在那棵石榴樹上刺了三下,然后將針往領口下一別,慌慌張張理起了發(fā)絲。還沒等她理順一綹,東君就出現在了石榴樹下,一見璩秀秀這狼狽的模樣,分明想笑,卻生生忍住了。
      璩秀秀心中有些著惱,可是此時也顧不上儀容不整了。
      “東君,不好了!——他們現在就要動手,在風波亭殺了岳相公,將他元神收入缽中!”
      “他們?”東君臉上的笑意一下子無影無蹤了。
      “朱舉人和吳八,是咸安郡王替他們攬的差事——今夜他們都在郡王府,是我聽到咸安郡王親自安排的,現在一定已經在路上了!”
      “你立了大功!——跟我來!”東君一面說,一面大步流星走向潮神殿。
      事情很突然,卻并不令人感到意外——本來就是欲加之罪,從朝廷命官到一介布衣,誰不知其冤!此時還要鐵證如山,明正典刑,委實是為難了那些敗壞江山的奸人!
      其時潮神殿只有東君和潮神,東君先趕往風波亭,潮神去叫碧波仙與錢塘君來會合。而璩秀秀就留在潮神殿,哪兒也別去。
      東君和潮神一下子就沒了影子。
      他們走得太快了,以至于璩秀秀一個猶豫,就錯過了機會。她都沒來得及說——她寧愿不要與崔郎再續(xù)前緣,寧愿不要找郭排軍報仇,只求他們不僅救下迦樓羅,也……救下岳相公。
      璩秀秀苦笑了一下,將頭發(fā)全部打散,重新挽起。
      ——癡心妄想什么呢?你不過是個平凡女子,你值什么?你寧愿不要與崔郎再續(xù)前緣,寧愿不要找郭排軍報仇,就值得那些上神沾惹紅塵因果?

      東君來晚了。
      風波亭下只有一具蒼白的尸體。
      但也不算晚——朱舉人和吳八還沒走遠。
      東君潛蹤躡足,跟在他們二人身后,離了風波亭,上了寶石山——咸安郡王就在保俶塔前等著他們。
      他在一株臘梅樹后面,看見吳八把金缽交給了咸安郡王,不由得為之一凜。
      金缽若在吳八手上,他沒把握一舉奪下?墒窍贪部ね鹾椭炫e人都是沒有膽魄的人——東西在他們手上,說搶也就搶來了。
      提婆在西湖附近出沒,阿修羅與阿里魔女在天目山上斗戰(zhàn)舞,潮神本來就與東君交好,碧波仙已經跟了東君,錢塘君也成了東君的朋友——在他們看來,杭州這么多神鬼妖魔,哪有一個可信的?此時自然是越早離開此地越好?墒菍τ跂|君來說——他們一旦走了,再想追可就難了。
      還有更重要的一點——迦樓羅隨時都有可能毒發(fā)自焚,現在已經到了一刻也拖不得的時候!
      電光石火之間,東君想明白了利害,也不等碧波仙與錢塘君了。一抬手,將身上青衫變作松煙墨色,幾與夜色融為一體。隨手摘下一朵臘梅花,直取咸安郡王。
      咸安郡王也是習武之人,眼觀六路耳聽八方,聽到倏然一聲,又見白光一晃,大吃一驚,只當是暗器,急忙躲閃。誰知一個黑衣人隨在那“暗器”之后,從他身邊一掠而過。就這么一晃神的工夫,他只覺得手里一空——金缽早已到了那人手中。
      那“暗器”掉在地上,此時咸安郡王才看清——那竟是一朵臘梅花。
      他勃然大怒,厲聲呵斥:“什么人!”
      東君轉過身來。
      看清他真容的那一刻,朱舉人不由得倒退了半步——他甚至想轉身就跑。只是咸安郡王和吳八都在,此時跑了,將來難免遭人恥笑,因此他才沒有把這個念頭付諸實行。
      見是東君,咸安郡王也打了個寒戰(zhàn)。有心要奪回金缽,又怕在此處動起手來,會驚動天目山上的阿修羅。可是就這么罷了,又覺得羞惱不甘——憑一朵臘梅花就奪走了金缽,這也太容易了!
      唯有吳八心中另有打算。
      迦樓羅很快就會毒發(fā),只要他開始自焚了,東君也只能徒呼奈何,純青琉璃心還是我們的——那么,只要拖那么一時半會兒,我們的事不就成了嗎?他再能打,也是孤身一人,憑我們三個,就算打不過他,難道會連幾招都走不了嗎?
      吳八大喝一聲:“還等什么?一起上!”
      “可是天目山……”
      咸安郡王顧慮重重,朱舉人也不肯沖鋒在前,只有吳八抬手召出了兵器。
      東君掣出雙刀,并在右手,左手還抓著金缽,上面已經開始出現裂紋。吳八使的是槊,本來就剛猛,東君一面迎戰(zhàn),一面還得分心破這金缽,實實地難以力敵,只得躲閃后退。
      咸安郡王和朱舉人見他們交手才一招,東君就已經落在下風,背后就是保俶塔了,大喜過望。咸安郡王擺開了黃鉞,朱舉人掣出了鐵鞭,一左一右包夾上去。東君豈肯讓他們如愿,賣了個破綻,引吳八刺向下三路,自己卻一躍而起,與此同時居高臨下劈向吳八。槊太沉了,吳八來不及收回槊鋒,只得提起槊柄格擋。東君趁此機會往左一閃,轉眼間就繞到了保俶塔后面。[28]
      ——東君的左邊,那是朱舉人面對著的方向。
      夜色四合,東君的黑衣消失在保俶塔后面,生生遏住了朱舉人的腳步。
      ——這夜太黑了,誰知道保俶塔后面會有什么?還是謹慎為上。
      吳八急了,挺槊欲往保俶塔后面去追。正在這時,塔后傳來一陣金器破碎的脆響。
      保俶塔后,金光萬丈,瑞彩繽紛,照亮了凄寒長夜。只聽一聲悲愴的鳴叫,一只金色的大鳥展開雙翅,從保俶塔后冉冉升起。
      咸安郡王心里咯噔一下,忍不住望向了天目山的方向——這么大動靜,可千萬別把阿修羅招來啊!
      潔白的保俶塔頂端,出現了東君黑衣的身影。金色的大鳥前傾了脖頸,從他身邊輕輕蹭過。東君也偏了偏腦袋,任由迦樓羅脖頸處柔軟的羽毛拂過自己的面頰。
      分明一個是本相,一個是人身,身形差異極大,可是在這黑沉沉的夜色中,他們相依相伴,竟沒有絲毫不和諧之處——簡直令人疑心,他們本來就是一體雙生。
      迦樓羅變作人形,穿著紅衣,從半空中跳下來。與此同時,東君將手中的一柄刀扔了過去,迦樓羅穩(wěn)穩(wěn)接住。[29]
      吳八心中惱恨——都是朱舉人!猶猶豫豫,畏畏縮縮,成事不足敗事有余!現在可好,周圍的提婆們誰不知道迦樓羅歸位了?那還不都趕著過來搶純青琉璃心?心中無名火起,挺槊來戰(zhàn)迦樓羅。
      東君提刀迎戰(zhàn),搶先敵住了吳八。
      吳八畢竟是不講道理的人,逼急了他什么都干得出來,可不比那兩位——一個時時刻刻都把利害算得清清楚楚,另一個危急關頭毫無擔當、只會扔下同伴逃之夭夭。
      咸安郡王和朱舉人也知道,這幾乎是最后的機會了,對視了一下,決意一搏。
      迦樓羅剛剛歸位,就要毒發(fā),身體虛弱,兵器還不趁手,最要緊的是,純青琉璃心就在他的胸膛里——要搏一把,自然是來搏他?汕∏∈且驗榧兦嗔鹆倪在他的胸膛里跳動,他們又不敢真的傷了他——萬一失手,迦樓羅還沒有自焚就被他們殺死了,未經火煉,那還算什么純青琉璃心?而天目山上的阿修羅,又給他們添了一層顧慮,因此出招就更加優(yōu)柔了。
      ——他們怎么想,迦樓羅洞若觀火,是以渾然不懼,連格擋和躲避都不消,刀刀直逼要害,就是沖著要命來的。
      咸安郡王和朱舉人也沒少跟人交手,可是何嘗見過這般打法?迦樓羅固然受了幾處傷,他們兩個可是膽都嚇破了。咸安郡王步步后退,只剩了招架之力,還手是想都別想。朱舉人看他來得兇狠,實在難以招架,一邊退一邊對咸安郡王說:“我們撤吧!”
      咸安郡王猶豫了一下。
      迦樓羅豈肯給他喘息之機,猛追上來,那刀下得又快又狠。咸安郡王臉色一白,高呼道:“吳八——快走!”說罷,格開迦樓羅,翻身就上了云霄。
      朱舉人長舒一口氣,緊隨其后。
      吳八心有不甘,只是憑他一個怎能與東君和迦樓羅爭鋒?只得咬牙切齒發(fā)恨聲:“你這賊子——早晚死無葬身之地!”
      他也跑了。
      迦樓羅向前兩步,忽然一個踉蹌。他用刀撐著地面,勉強穩(wěn)住身體,喘了兩口氣,終于腳下一軟,栽倒在地。
      東君急忙趕上來,翻過迦樓羅的身體,讓他躺在自己懷里。只見他牙關緊咬,面色青紫,額頭上冷汗涔涔。黑夜之間,紅衣上沾了血很難看出來,用手一摸才知他受了傷。
      ——迦樓羅分明是虛弱到了極點,剛才全憑著一口氣與敵人拼殺。現在敵人跑了,這一口氣下去了,哪里還挺得!
      與此同時,東君聽到了一陣陣風聲——衣衫帶起的風聲。
      陰冷的夜幕中,無數雙眼睛團團圍定了四周,注視著迦樓羅,就像烏鴉注視著垂死的戰(zhàn)士。
      ——剛跑了三個,又來了一群。
      正在這時,忽聽轟然一聲巨響,銀浪排空,碧波仙系著九彩神羽戰(zhàn)裙,躍出水面。
      一見這些提婆,他勃然大怒,掄起鋼叉就打,口內不住叫罵:“我把你們這些欺軟怕硬的潑賊!迦樓羅能打的時候,你們一個個都夾著尾巴,大氣不敢出;現在他落難了,你們就來看著他死,等著撿他的心!英雄的遺骸,就是讓你們這樣炫耀的嗎?——你們又有什么可炫耀的?難道迦樓羅是你們打死的?哼,迦樓羅就是死,也不能叫你們這些小人侮辱!——不要走,吃我一叉!”
      提婆們紛紛避讓,卻還是不肯散去,三五成群,只在不遠不近處看著,戚戚簌簌,指指點點。
      “碧波仙,不要管他們了!
      東君喝止了碧波仙。
      碧波仙狠狠地剜了提婆們一眼:“我鯉魚精平生,最看不慣你們這種潑魔!”
      話雖如此說,碧波仙還是轉身回到了東君的身邊。
      “東君,您有何吩咐?”
      東君把迦樓羅扶了起來,結跏趺坐——他剛才躺下的地方,留下了斑斑血跡,都已經發(fā)青了。
      “為我護法——我要與迦樓羅渡血!”
      “渡血?”碧波仙一下子就明白了,大吃一驚,“您要替他承受毒氣!”
      迦樓羅平服水患,吞食那伽,以致毒氣積聚,終將自焚——本來,他的元神有人身可以依附,原形焚毀了也無妨,可現在沒有了人身,一旦毒發(fā),就只能與原形一起灰飛煙滅了。
      可東君是不怕毒發(fā)自焚的,因為他是不死鳥,能夠浴火重生的不死鳥。
      東君在自己雙手掌心各劃了一刀,又拉起迦樓羅的雙手,如法炮制。他與迦樓羅面對面坐下,掌心相對,催動法力,一點一點逼出迦樓羅體內的毒血,并把自己干凈的血渡給他。
      在此時,潮神和錢塘君一起到了。
      “呀,我們來遲了?”
      “我看正是時候——錢塘君,你現在就和碧波仙一起,開始轉移西湖水族,護法有我呢!”
      “真沒趣——我還以為得跟提婆惡戰(zhàn)一場呢!”
      錢塘君與碧波仙正要一同下西湖,卻忽然聽見,天邊傳來一陣連綿不絕的悶響。
      循聲望去,只見一片妖異的紅云正在西方匯集,滾滾東來,一路上不斷裹挾入愁云慘霧,越聚越濃,越聚越重。
      “不好!”錢塘君變了臉色,“是火劫——還是萬年一遇的陰陽火!”
      “怎么會這樣?”潮神也震驚了。
      “我想……也許正是因為渡血!修行之人的場是很微妙的。本來,迦樓羅雖然毒氣積聚,但他自身的場已經習慣了帶著毒氣生存,這也是一種微妙的平衡——驟然間把全身的血都換了,破壞了這個場,招來萬年一遇的陰陽火也是有可能的!”
      蟲鳥驚飛,狐兔亂走,提婆們也早已四散而逃了。
      東君抬起頭來,望了一眼那片紅云。
      “碧波仙,快帶眾水族走!”東君強忍不適,“渡過了血,我與迦樓羅一起對付這陰陽火!”
      碧波仙欲言又止。他不知道陰陽火的厲害,只是想一想東君的實力,料無大礙,也知此刻不是婆婆媽媽的時候,遂一抱拳:“我鯉魚精先行一步——列位保重!”
      一聲巨響,水花飛濺,碧波仙躍入了西湖。
      潮神與錢塘君彼此對視了一眼。
      “陰陽火也是火,用水總能消減些!”
      “錢塘潮我都能令它倒行,這火劫——攔怕是攔不住,可總能讓它慢些來!”
      “——你我都走了,誰護法?”
      “我先去,拖延時間;你護法,完事再來!”
      “好——就這么定了!”
      潮神匆匆告辭,騰云而起,飛向西邊。

      天目山上,金鉦住,戰(zhàn)鼓歇,唯有阿修羅們仍列著陣型,操戈披甲,在舞場中肅然而立。
      眾阿修羅與阿里魔女們也看到了正在匯聚的陰陽火。
      度師真人突然站起來,三步并兩步,沖到戰(zhàn)鼓前面,奪下鼓槌,重重地敲擊著鼓面。
      那是一種特殊的、有節(jié)奏的鼓聲。
      鼓聲就是命令。
      舞場內的阿修羅們即刻變陣,場外的阿修羅們也紛紛起身跑動,不過數息之間,已經在舞場四周集結到位。
      阿里魔女們都驚呆了。
      戰(zhàn)鼓連聲悶響,隨后收住。度師真人最后揚起鼓槌,重擊鼓面的中心。只聽“咚”的一聲,眾阿修羅一齊催動法力,藍色的結界拔地而起,迅速在他們頭頂圍合。一道穹幕,將眾阿修羅與阿里魔女們保護在其中。

      保俶塔下,錢塘君也已經走了。
      迦樓羅蘇醒過來,一眼就看到了天邊那片紅云。
      “這是……沖我來的!”
      “我也跑不掉——你的血在我身上呢,火劫沒腦子,它哪兒分得清?”東君的神色倒是很輕松,“為今之計,只有用西湖了!
      迦樓羅沉默了一下。
      ——東君這份恩,太重了,重到任何語言都顯得蒼白而輕浮。他也只有記在心里,徐圖后報了。
      “你我隔湖相對?”
      “你身邊無人護法,我不放心!
      “都這個時候了,誰還敢留在西湖邊?我看不用也罷!
      “可眼前就有一個,不用白不用。”東君指了指西湖對面,“我們一起去,請一個護法的來!”

      高高低低的飛鳥四散奔逃,大大小小的走獸滿地亂跑,就連蟲豸都鉆出了地面,冬眠的蛇也清醒過來了——所有的活物都在逃離西湖,唯有一名青衫男子反其道而行之,風馳電掣般趕往西湖南岸。
      雷峰塔矗立在那里,像一座黑黢黢的墓碑。
      “塔神出來!”
      小青已經急得頭頂都要冒煙了,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好聲好氣。他喊了兩聲,不見塔神,卻聽見白季子的聲音:“小青?你來干什么?快走!”
      ——這塔神,一定是嚇跑了!
      “娘娘,小青救你出來!”[30]
      小青搖身一變,化作一條千尺大蛇,吐著信子,盤雷峰塔而上。正在這時,最高層的門洞里突然沖出一名金甲神將,他跳上塔頂,拔出寶劍,抵在青蛇的信子前面。
      “塔神在此!”
      青蛇一愕,從雷峰塔上退了下來。
      塔神就跟著它,一層一層跳下了雷峰塔。
      青蛇變作了女子模樣。
      ——剛才來得匆忙顧不上,此時才像當初那樣,在白季子身邊就變作女身,只有與人交戰(zhàn)時才會變回男身。[31]
      “怎么?你還沒走?”
      “職責所在,豈可輕離!”
      “你傻不傻!”小青急了,“這么厲害的火劫沖西湖來了,還提什么職責不職責!——快,放了我家娘娘,我們一起逃命!”
      “不行!白季子是重犯,絕不能放!”
      “你……你糊涂!”小青肺都要氣炸了,“你沒看到保俶塔的金光瑞彩嗎?——迦樓羅歸位了!這火劫一定是沖著他來的,他多大能耐才扛得住,你這微末小神,還賴在這兒等死嗎?”
      “我是賴在這兒等死,那你是什么?你是送上門來找死!——我勸你早早走去,免受池魚之殃!”
      小青勃然大怒,現出原形,一尾巴猛抽過去,塔神整個身子被抽得倒飛出去,重重摔在地上。
      “放了我家娘娘——否則我吃了你!”
      塔神用胳膊撐起了上身,喘息著,神色堅定,分明是毫不退讓。
      “小青,快走吧!”白季子在塔內呼喊著,“生死有命,豈可強求——你保重自身要緊!”
      小青也不是真想吃了塔神——吃這干嘛?那一身金甲吃下去墜得慌,剝也不可能,蛇又沒有手,而且只會吞不會嚼,像人吐魚刺一樣把金甲吐出來也是完全做不到。吃他純屬浪費時間,而此刻最耗不起的就是時間。
      “生死有命?”小青又變作男身,掣出雙劍,步步逼近塔神,“反正你不怕死,我給你來個一劍封喉,倒還比火劫利索些!”
      塔神吃力地爬起來,舉劍招架。小青只一劍,就震得他雙臂發(fā)麻,虎口流血不止。又一劍刺下,那強悍的力量不唯破開了金甲,貫穿了塔神的軀干,還將他整個身體帶倒在地,劍尖深深扎入地面。
      “小青!小青!不要胡來——快走。 卑准咀釉诶追逅䞍韧絼诘睾艉爸。
      塔神被釘在地上,看見小青將另一柄劍交右手,向前逼近,砍向他的咽喉。
      小青已經想得十分清楚了。
      不殺塔神,救不出娘娘,他們兩個都得死;殺了塔神,血濺雷峰塔救出娘娘,還是死兩個——用我小青的命換娘娘的命,值得![32]
      “住手!”
      只聽一聲高呼,清越峭拔,聞之就令人精神一震。
      小青循聲望去,原來是兩個人,一個穿黑的,一個穿紅的。
      他嗤笑了一聲,又像是嘆息,又像是自嘲:“怎么著?一來還來了兩個?這又是來干什么的?還是等死的?還是找死的?”
      “也不是等死的,也不是找死的,是死找上門來了!睙o論情勢多么緊張,都不耽誤東君的機智詼諧。
      “怎么講?”
      “火劫是沖著我們來的!
      “什么?”小青精神一凜,收了劍,“——哪位是岳相公?”
      “是我。”
      小青肅然起敬。
      “我在青石山修行——新安的青石山,您知道嗎?”小青回憶起在那里看到的一切,幾乎落淚,“簞食壺漿,以迎王師——我已經很多年……很多很多年都沒有見過那樣的情景了!
      “白季子不會有事的——我與東君,會借西湖化解此劫!
      “好,您說了,我就信!毙∏嘁槐,“——有什么用得上我青蛇處,您只管吩咐!”
      東君樂了。
      ——他看中的本來是白季子,卻不料小青自告奮勇,這真是意外之喜啊!
      東君將劍拔出來,扔給小青,施法替塔神止了血。
      “怎么?為您護法?榮幸之至!——好啊,我們這就走!”
      臨走之前,迦樓羅又問了東君一句:“你這里呢?誰給你護法?”說著,眼睛不由自主地瞥向了雷峰塔。
      ——他們想到一塊兒去了。
      小青聽到這話,面露喜色,正要開口,卻被塔神搶了先:“我——我愿為東君護法!
      小青冷哼一聲,狠狠地瞪了塔神一眼,撩袍轉身走了。
      天邊的紅云越來越近了。
      “告辭了——你們都保重!”

      妖異的紅云就在不遠處,越來越快地朝著西湖移動。
      迦樓羅和小青來到了西湖對面的保俶塔下,選了個開闊的位置。迦樓羅取出如意珠,用手一送,金色的如意珠滴溜溜旋轉到半空,閃爍了三下。
      東君看見如意珠閃了三下金光,就知道迦樓羅已經到了。他攤開手掌,在剛剛愈合的創(chuàng)口上又劃了一刀,小心翼翼地逼出血珠,攏起一團火焰來——由毒氣引起的邪火,正好派些用場。一團火焰分為數簇,化為點點靈光,散入西湖。蕩漾的靈光漸漸下沉,東君催動法力,只聽嘭地一聲,仿佛有什么東西在湖底炸開了一般,點點細密的水珠飛騰起來,在整個西湖上層層疊疊,旋轉交錯。
      東君拭了拭額頭的汗水。
      水能克火,以水制火本是順應天道。反過來以火制水,那叫“火盛侮水”,是真真正正的叛逆之舉。東君這么做是頂著天道的壓力,哪里會輕松呢?
      火劫快到西湖上方了。
      紅云后面,露出一只赤龍的腦袋。
      東君朝錢塘君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從速離去。錢塘君會意,攜了潮神一起,騰空而去,很快就走遠了。
      沒有了潮神阻止,火劫飛速下沉,一片紅彤彤籠罩了西湖。東君與迦樓羅自兩邊催動法力,將它逼到西湖中央,無數細密的水珠層層疊疊,圍繞著那炫目的紅光旋轉。
      東君將如意珠送上半空,閃爍了兩下。
      迦樓羅看見對面如意珠的閃爍,知道可以開始化解陰陽火了,又讓自己的如意珠閃爍了一下,示意準備就緒。對面那顆如意珠又開始閃爍,迦樓羅數了三下,在第四下,兩人同時發(fā)力,各自抽出一簇火劫,只聽轟然一聲,湖心爆出兩團火焰,撒歡一般奔向保俶塔和雷峰塔。飛旋的水珠卻將火勢層層削弱,到湖岸邊時,早已湮沒無蹤了,而那水珠也稀疏了許多。
      ——怎么?竟有這么大的折耗?
      開弓沒有回頭箭,東君也只得再逼出數顆血珠,仍舊是以火制水,令水珠復歸稠密。
      如意珠又閃爍了起來,到第四下,東君與迦樓羅仍舊是同時抽出一簇火劫,以西湖上旋轉的層層水珠化解,然后再添水珠……
      被壓制在湖心的火劫逐漸暗淡下去。
      可是與此同時,塔神卻發(fā)現,東君的臉色越來越難看了。
      他有些慌,可又不敢打擾他們,只得握緊了寶劍,專心致志為東君護法。
      最后一簇火劫終于消散,夜色重新在西湖上合攏。東君這才卸了力,收了如意珠,任由那細密的水珠落入湖中,淅淅瀝瀝,有如春雨。
      他已經很累了,唇色烏紫,汗透重衫。
      塔神收了寶劍,近前來攙扶他:“東君,您怎么樣?”
      “無妨——我得下西湖去!
      水中之火有著永恒與新生的力量,這就是不死鳥浴火重生的秘訣。
      ——還好,還來得及。
      正在這時,三道人影落在了他們面前。
      東君見是他們,瞳孔驟縮。
      塔神也警覺起來了,提劍護在東君面前:“什么人?”
      “此事與你無關!毕贪部ね跣呛堑剞粤宿允终疲噶酥笘|君,“——我們是來找他的。”
      “你們找東君何事?”
      “純青琉璃心。”東君一語說破了他們的心事。
      “純青琉璃心?那不是迦樓羅才有的嗎?”
      “如意珠也是迦樓羅才有的!睎|君抬起頭來,清澈而坦蕩的目光,竟令三個提婆不敢直視,“不死鳥,就是毒發(fā)時能浴火重生的迦樓羅——你們也猜到了,我會渡血救他,是嗎?”
      “可惜你今天沒有水中之火了。”朱舉人抱著胳膊冷笑。
      “你們……你們就是想逼死東君,好拿他的心當你們炫耀的飾品!”塔神越想越心驚,“來得這么快,一定是一直守在這里——你們怎么不想想,要是沒有東君,你們早就灰飛煙滅了!”
      “要是沒有他,陰陽火怎么會降臨西湖?”朱舉人臉色白了白,卻仍是冷嗤不止,“再說,他化解火劫是為了他自己,又不是為了我們!”
      “是東君叫你們到這兒來的嗎?”塔神氣得渾身亂顫,“明知陰陽火厲害,還留在這兒,分明是算準了東君又仁義又剛強,一定能化解災難!你們仗著他的庇護茍活,卻想逼死他、摘他的心——你們怎么不進畜生道!”
      塔神的左肩被人用力一推,猝不及防間,身子向右歪去。他只覺得罡風撲面,邁開一步站穩(wěn)了,回頭一望,只見自己與東君之間橫亙著一支冷森森的槊鋒。
      “聒噪!”
      東君剛才那一推,分明是氣力不支了——火盛侮水,叛逆天道,果然沒有好下場!
      吳八心中不由得一陣竊喜。
      “來來來,咱們再來比劃比劃。”他獰笑著,轉向了東君,“放心,我不殺你——反正,如今不管怎么消遣你,都是要燒成灰的,就是打到皮開肉綻骨斷筋殘,誰看得見?誰又會說可憐呢?”
      “好賊子!”
      塔神大喝一聲,拔劍就要去幫東君。咸安郡王和朱舉人知道塔神有幾斤幾兩,也揮舞著兵器沖了上來。
      東君也顧不得許多,就地一滾,躲開吳八,接近了塔神,將他往身后一推,擋住咸安郡王和朱舉人。吳八又從后面包抄上來,東君護著塔神連連后退,不讓他們前后夾擊。吳八抄后路不成,也沒放在心上,轉而與咸安郡王、朱舉人一同封鎖了前路——只要不讓東君下西湖就行。
      東君強壓毒氣,與提婆們爭斗。塔神想幫東君,卻力不從心,反倒總要東君擋在前面——倒不是他還能戰(zhàn),只是提婆們不會取他的性命,對塔神卻沒什么好留情的。吳八對塔神用的是槊鋒,對東君用的是槊鉆;咸安郡王對塔神用的是鉞刃,對東君用的是鉞背;至于朱舉人,他那條鐵鞭反正是打不死人。幾招對下來,挨打的總是東君,塔神竟毫發(fā)無損。
      塔神急了:“東君,咱們得往前——到西湖去才是啊!”
      東君和塔神也往前闖了幾次,都被擋了回來。吳八深恐東君學了迦樓羅那招,又把咸安郡王和朱舉人嚇破了膽?墒撬芸炀桶l(fā)現,只要有人做出抄后路的樣子,東君就會護著塔神往后退,不覺大喜——自身都保不住了,還想保塔神,愚蠢的仁義!今天你就死在這上頭了!
      吳八屢屢做出要抄后路的樣子,東君就護著塔神,一步一步被逼上了雷峰。塔神耳聽得兵器著肉的聲音,眼看著西湖越來越遠,心急如焚:“東君,您別管我了!我情愿用我的命,換您浴火重生!”
      說罷,塔神就要往前沖。
      東君一把攔住,將他再往后推:“你別添亂!”
      “東君!——我去跟他們決一死戰(zhàn),您趁機闖過去行不行?”
      “你保重自身,比什么都重要!”
      “都什么時候了!”塔神急得眼淚都要流出來了,“要是沒有您,我早就死在雷峰塔下了——這條命本來就是您的,還給您又怎樣!”
      眼看著就快要退到雷峰塔了,吳八又來抄后路,東君拉著塔神往后一躍,迅速與提婆們拉開了距離。背靠著雷峰塔,東君低聲對塔神說了一句話。
      塔神一愕,頓時恍然大悟。
      “交給我吧!”
      ——此時也顧不得什么職責不職責了,搭救英雄要緊!
      東君舉刀沖了下去。
      他此番的架勢,像極了不久之前的迦樓羅,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一時竟占了上風,真把對手逼退了幾步。
      咸安郡王冷嗤了一聲。
      詐同一人豈可用同一計?他離開保俶塔之后,想了一想自己是怎么輸給迦樓羅的,深為后悔——明明是有辦法的,可為什么當時就沒想到、沒做到?真恨不得找迦樓羅再打一架,誰知道你就送上門來!既然如此,我就在你身上試一試!
      咸安郡王又往旁邊讓了一步。東君一味往前闖,只顧著前面的朱舉人和吳八,沒顧得上他,他就趁機繞到后面,用鉞背重重地敲向了東君的后腿彎。
      一聲痛呼,東君跪倒在地。朱舉人一看機會到了,揚起鐵鞭打在他的肩胛上,打了一跌。吳八撇了兵器,按住東君,將他雙手反剪過來。
      朱舉人抓住東君的頭發(fā),往上一提,迫使他抬起頭來。
      “這一下,我就當是磕頭謝罪——五百年前那一箭,我就不與你計較了!
      “你不計較,我可沒那么寬宏大量。”吳八面露猙獰,向朱舉人伸出手去,“請借鐵鞭一用!
      “可別打死了!
      “省得的!”
      衣衫破碎,皮肉開裂,筋骨折斷,渾身痙攣陣陣,冷汗涔涔。東君哪里受過這樣的苦楚,吃痛的慘叫聲反倒令吳八越來越興奮,下手也一次比一次狠。
      “唉,何苦來哉?”咸安郡王看著東君痛苦掙扎,忍不住搖頭嘆息,不無遺憾,“生為迦樓羅,你就老老實實毒發(fā)自焚不好嗎?可你倒好,偏要逞強,做凡人逆壞人倫,做神仙違悖天道。到如今連死都不得好死——這都是你自己種下的業(yè)果,誰也救不了你!
      突然,一聲驚雷在頭頂炸響,雨落如注。
      提婆們一下子都變了臉色。
      雷峰塔頂上,立著一名女子,一襲白衣在雨中飄蕩。
      ——好像她才是一個真正的神,他們反而是妖魔。
      塔神從雷峰塔下面跑出來,高呼一聲:“白季子,接著!”將自己的寶劍擲了上去。
      白季子從塔上一躍而下,接住了寶劍。
      咸安郡王和朱舉人拔腿就跑。
      不止是因為白季子,更是因為——湖水是水,雨水也是水,水中之火可以令不死鳥重生,可是提婆一旦沾上,就只會灰飛煙滅!
      東君躺在地上,滿面污泥,雨水順著亂發(fā)一綹一綹流過面頰。
      ——他再也不用強壓毒氣了。
      吳八放開東君,正要逃時,卻被一只手抓住了腳踝。
      火焰從泥濘中升起。
      吳八一下子跌坐在泥水中,渾身抖如篩糠,面色煞白。
      “不……不……這都是他們的主意……”
      火勢迅速蔓延,一下子就湮沒了東君和吳八的身體。吳八的慘叫只響了兩聲,就聽不見了。
      滂沱夜雨中,飛騰的烈焰越升越高,鋪天蓋地,映紅了半個西湖。咸安郡王與朱舉人避無可避,只得跳進西湖,白季子也追著他們跳了下去。塔神正要追趕,忽然停下腳步,想了一想,躲進了雷峰塔。
      火光往中心匯聚,凝成一只金紅色的大鳥,朵朵烈焰化作片片鮮亮的毛羽。一聲清鳴,不死鳥展開雙翅,迎著暴雨沖向云霄。
      西湖上排開一溜兒波濤,迦樓羅與小青踏浪而來。疾風乍起,草木蕭蕭,潮神穿過山林。空中電閃雷鳴,一條千尺赤龍在云中穿梭。一聲巨響,大浪滔天,碧波仙從西湖里跳了出來。
      ——化解火劫之后,迦樓羅也是疲憊不堪,由小青伴著,就在保俶塔下休息。錢塘君和潮神都在潮神廟里觀察動靜,等候消息,看到陰陽火一簇一簇消散,他們懸起來的心都放下了。而碧波仙將西湖水族帶到錢塘江之后,哪兒也沒去,就在原地約束眾水族。直到雷峰塔頂上一聲炸雷,暴雨傾盆,火光沖天,眾人這才意識到不對,紛紛趕來。
      塔神走出雷峰塔,從地上拾起了朱舉人的鐵鞭。
      “列位看了!”塔神舉起鐵鞭,“那三個提婆——咸安郡王,朱舉人,吳八公子,剛才趁東君落單,就來阻攔他下西湖,意欲拖到他毒發(fā)自焚,奪取純青琉璃心。以眾欺寡還不夠,那吳八還用朱舉人的鐵鞭毒打東君——這就是鐵板干證!是我放了白季子,她降下甘霖,救了東君,F在吳八已經燒死了,咸安郡王和朱舉人逃進西湖,白季子正在追趕他們!”
      錢塘君勃然大怒,雷霆萬道,風吼云翻,雪雹齊下。
      “是可忍孰不可忍!——拿住他們,碎尸萬段!”
      “錢塘君,你我封鎖西湖上空,量他們跑不了!”迦樓羅提議道。
      “正合我意!——潮神,碧波仙,下水圍捕就要靠你們了!”
      “不在話下!”
      “交給我了!”
      “噯,還有我呢!”小青高呼一聲,緊隨著潮神與碧波仙,也跳下了西湖。
      電閃雷鳴,波翻浪滾,整個西湖就像一鍋沸湯。水下,白季子緊緊追趕,卻一直不曾跟兩個提婆交上手——朱舉人連兵器都丟了,自然只有逃命的份;咸安郡王雖然有兵器,可他又憑什么要跟白季子打起來、把逃跑的機會拱手讓給朱舉人呢?他們并非不能與白季子一戰(zhàn),卻寧愿逃跑。
      身后白季子越追越近,湖面上又遍布雷霆,潮神、碧波仙和小青也趕上來了。咸安郡王和朱舉人看看逃不脫,搖身一變,化作兩條蚯蚓,鉆進了湖底的泥沙。
      碧波仙變作金鯉原形,也追了過去,一口就咬住了一條蚯蚓的尾巴。金光一閃,泥沙激蕩,碧波仙重新化作人形,手中揪定了咸安郡王。[33]
      “朱舉人聽著!”潮神喝道,“西湖里根本沒有別的活物,找到你一點也不難!你自己走出來還則罷了,若被我們抓住,就將你碎尸萬段!”
      咸安郡王一下子面如死灰——他自己正是被抓住的!他們難道要把自己碎尸萬段嗎?
      “啊,慢來慢來——我出來了!”
      朱舉人狼狽地現出了真形。

      雨住天晴,迦樓羅與東君彼此相扶著,進了雷峰塔。
      “他們傷到你了?”迦樓羅小心翼翼地攬著東君的脊背。
      “反正水中之火重煉過,都是新長出來的。別說這點傷,就是斷手斷腳也無妨!睎|君湊近了迦樓羅,低聲說,“不過真的疼啊。”眼睛移向迦樓羅身上,驀然紅了眼圈,“他們在大理寺……也是這么對你的吧?”
      東君伸手欲撫摩迦樓羅,迦樓羅卻捉住了他的手,慢慢闔上了眼睛。
      “大患在有身,無身復有何患?——那都過去了!卞葮橇_睜開眼睛,“倒是你——你又沖動了。那吳八固然不可饒,他畢竟在凡間行走太久了,你把他殺了,萬一他還有因果未斷,豈不妨礙你清凈之體?”
      “那是他自作自受——提婆都要逼死我了,還不許我還手嗎?再說了,誰叫他打我呢?離我那么近,一伸手就撈著了,不抓他抓誰?說什么因果?玩火自焚就是他的因果!”東君不以為意,“上輩子還借凡人的軀殼掩飾了一下,死的也就是一副軀體,元神倒還無恙;這輩子連這點遮羞布都不要了,神仙之體欺負你一個凡人,死了也是活該!——噯,你說說,純青琉璃心真有那么好嗎?值得他們這樣鍥而不舍?”
      迦樓羅沉吟了一下。
      正在這時,塔外傳來錢塘君的聲音:“迦樓羅,東君,我們把這兩個提婆抓著了!——你們看怎樣處置?”
      “朱舉人和吳八去風波亭,是咸安郡王替他們討下的差事。”東君低聲告訴迦樓羅,“——你要出這口氣嗎?”
      “這些小嘍啰?”迦樓羅搖了搖頭,“殺了都嫌臟手。”
      “那我可要出一口氣。”
      東君一邊往門外走,一邊笑著說:
      “唉,何苦來哉呢?生為提婆,你們就老老實實做你們的護法八部眾不好嗎?可你們倒好,偏要苦苦追逼,做凡人鳩占鵲巢,做神仙恩將仇報。到如今玩火自焚——這都是你們自己種下的業(yè)果,誰也救不了你們。”
      咸安郡王面無人色,朱舉人汗流浹背。
      打又打不過,跑又跑不了,好在咸安郡王知道東君吃軟不吃硬,一咬牙,跪在了泥水里。
      “東君休要動怒——我也是悔不當初,怎么就聽了吳八挑唆!”
      “是!”朱舉人也反應過來了,挨著咸安郡王跪下,“在雷峰塔,在保俶塔,都是吳八先動手的——他還每次都只針對你!把你困死在岸上還不算,他連死都不讓你好死,從一開始就想折磨你……”
      “住口!”錢塘君忍不了了,“你說都是吳八不好,那你呢?你的鐵鞭難道是自己長了腳跑到吳八手里去的不成?還說什么悔不當初——你們悔不當初的哪里是聽信挑唆?分明是沒能得手!你們跪的又哪里是東君?分明是自己的身家性命!有朝一日東君再落了難,你們還要致他于死地、還要圖謀他的純青琉璃心!”
      錢塘君越說越怒,倉啷啷一聲拔出寶劍。
      “這樣的小人還留著干什么?剜了心肝下酒!”
      “錢塘君!”東君攔住了他。
      “怎么?你還念著上輩子那些恩怨?”
      “純青琉璃心,哪一個提婆不想要?圖謀這顆心的你便要殺,難道還要屠盡三界提婆不成?”東君將他的寶劍推回鞘內,“吳八玩火自焚,這仇便已報了。剩下兩個有賊心沒賊膽的,正好叫他們回去對眾提婆說——休要再來迦樓羅和東君面前討死!”
      咸安郡王和朱舉人如蒙大赦。
      “多謝東君不殺之恩!”
      錢塘君冷哼一聲,兩個提婆又嚇壞了。
      東君按住了他的手。
      “謝我?不去謝迦樓羅嗎?——他只要說一句要報仇,在這兒的每一個人都饒不了你們!”
      咸安郡王和朱舉人只得低頭進了雷峰塔,又拜迦樓羅。迦樓羅皺了皺眉,擺手道:“快走吧!”
      ——假模假式誰稀罕?還不如沒有!

      碧波仙將眾水族帶回了西湖,錢塘君回到了錢塘江,潮神回了潮神殿,東君攜了迦樓羅住進黑水宮將養(yǎng)身體,白季子與小青去了清波門外許仙的姊丈家中——許仕林就住在那里。
      東君往杭州城里跑了好幾次,先是安排璩秀秀與崔寧再續(xù)前緣,后來又去查吳八還有什么因果未了。錢塘君又來邀他飲酒,自不必提。忽一日,東君去了天上。回來之后,迦樓羅問他干什么去了,他說:
      “你道我往哪里去了?我去見紅鸞、天禧兩位星君——誰知道那吳八還有一段姻緣呢!不是別人,就是紅遍臨安的花魁娘子王美娘,從開封逃來的莘瑤琴。你說說,紅鸞和天禧糊涂不糊涂?怎么偏教沙咤利稱心如意!”[34]
      “唷,那你把吳八殺了,少不得要替莘瑤琴保個媒吧?”
      “嘶——這個么……”東君眨了眨眼,“清波門外,有個賣油的朱小官——啊,他本不姓朱,姓秦,賣油的朱十老收了他做義子,因此才改姓了朱。朱十老店中有個伙計邢權,還有個侍女蘭花,兩人勾搭成奸,起了不良,在朱十老面前搬弄是非。也是那朱十老老邁昏庸,聽信讒言,就把朱小官趕出來了,因此他就復了本姓。那秦小官挑擔賣油,對花魁娘子一見鐘情。賣油年余,積攢下十兩銀子,才得花魁陪歇一夜。結果你猜怎么著?花魁那夜吃得大醉,秦小官就服侍了她一夜,又是蓋被,又是捧茶,又拿袖子受了吐,可他還一點兒抱怨也沒有,得親近花魁一夜就心滿意足了。我看這秦小官倒是個老實人,偏偏命里注定無妻……”
      迦樓羅扶了扶太陽穴。
      “——你怎么這種事都知道?”
      “回頭我領你認識認識人曹官——有他在,你也知道!盵35]
      “秦小官縱然千好萬好,賣油為業(yè),小本營生,哪有錢贖花魁呢?”
      “只要花魁有心,她自己就會有主意的!
      “她會有心嗎?”
      “反正清明那天把花魁丟在清波門外,成與不成,就看賣油郎的造化了!”
      “清波門外?難道你知道清明那天秦小官會在那里?”
      “因為朱十老的墳在那里啊。”
      “朱十老走了?”
      “——要不怎么說,那邢權和蘭花居心不良呢?朱十老病重,他們兩個就卷了細軟跑了。沒奈何,朱十老又央鄰居勸秦小官回來,但記好,休記惡。那秦小官真?zhèn)不計前嫌,仍舊搬回朱十老家里。不上一月,朱十老命赴陽臺,秦小官給他舉喪成禮,安葬在清波門外,鄰里間都稱贊他厚道!
      迦樓羅嘆道:“這么厚道的人,怎么就命中無妻呢?”
      “咳!要不怎么說紅鸞和天禧糊涂呢?”
      “那你打算怎么做這個大媒?”
      “這個么……”東君的眼睛亮晶晶的,“我自有主張!”

      清明那天,吳八公子領著十余個狠仆,將花魁搶上了船,羞辱一番,打散發(fā)髻,脫了鞋扔在清波門外,就把船搖走了。
      花魁寸步難行,委委屈屈放聲大哭,可巧賣油郎祭掃墳塋,路過此地,認出了她,叫了一頂暖轎送她回家。
      花魁女深受感動,心知賣油郎是個至誠的君子,情愿許他終身。她拿出平日里私自積蓄的金銀珠寶,贖了身,寫了婚書,與賣油郎配成夫妻。
      也是機緣湊巧,莘瑤琴的父母原來就在賣油郎的店中幫工,這一下至親重聚,可稱雙喜臨門。不久之后,秦重往天竺寺送油,可巧又與親生父親秦良相認。一家人團團圓圓,又添一重大喜。請來鄰里們,連吃了幾日喜酒。
      眾人都說,賣油郎為人忠厚,當然就有好結果——舉頭三尺,果然有神靈照察啊!
      “神靈?”
      賣油郎攜妻前往天竺寺,問候出家的父親。莘瑤琴坐在轎內,腹部已經微微隆起,正在孕育著一個新生命。
      “是哪位神靈助了我們?”
      ——能不能……也為岳相公雪冤呢?
      我們都是開封人,哪一天才能收復失地,回到家鄉(xiāng)呢?——大相國寺比這氣派得多,旁邊的素齋也好吃,東岳廟造得多好,還有上元的花燈……我們的孩子,還能再擁有這一切嗎?[36]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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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章 純青琉璃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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