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少商默然。一點暖光從他眸子深處閃過，四周的空氣仿佛瞬間被抽空，微暖的氣息蔓延過整個黑暗。
　　幾點星光，似乎也在這一刻絢糜。但這暖意稍縱即逝。
　　他縱身一躍，向前馳去。茫茫黑夜探不到邊緣。
　　這種孤立寂寞的愁緒究竟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戚少商不禁皺眉，眸底凝墨。
　　無論是吵吵鬧鬧混混的連云寨，或者朝不保夕身陷囹圄的千里大追殺，戚少商從未閑愁生自閑，從未。他醒著也好，夢著也罷。他知道無論發(fā)生什么事，總有一個人互為掣肘，千萬里的追尋。
　　那是多么、多么舒心的一件事。那舒心，曾是如此難，橫亙著所謂的使命、血債。流年一沖就淡了，抹不去的，是那一份刻骨銘心的知己情，一如初初相遇。
　　——誰的魂共鳴琴瑟間，誰的魚淹死在杜鵑里。
　　夜城無語，幾間零星房舍，阻斷在道路的盡頭。
　　戚少商不得不止步望去，淡淡枯樹下，一剪青色人影踩過疏風(fēng)薄冰的小路，負手而立望向廣袤無垠的蒼穹，瞳孔融入深邃。衣袍陣風(fēng)，獵獵作響，仿若吉光片羽一閃劃破沉悶。
　　那人聽見腳步聲，惕然回首，絕美的臉頰劃過一道利落優(yōu)雅的弧度，那俏不含半分胭脂氣，幾乎不染片塵。他看著戚少商，宛如絕淵平視著高岳。
　　諸天突然靜寂。戚少商猛然覺得心臟振奮一跳。
　　嗤——咚一聲炸響，天地為之驚醒。戚顧雙雙抬頭，霎時數(shù)道霓光瞄準(zhǔn)頭顱，齊刷刷劈落，濺揚，融化。一聲終，千里敲響，萬點煙花。
　　遠遠傳來孩子們歡呼雀躍的呼喊。又一年關(guān)。年。關(guān)。

　　當(dāng)戚少商來道顧惜朝的身旁時，他才感受道一絲安穩(wěn)。
　　顧惜朝沒有流露出訝異。他是懷才的傲子，按照慣例，寥寥無幾的人能理解，偏生無一不被他牽扯入厄境。而更多庸人則視顧惜朝，瘋子、怪人。
　　而現(xiàn)下，追殺千里的知音從困頓中歸來，卸下沉重的枷鎖，笑得風(fēng)逐云開。
　　他陪著自己將一個精致玲瓏的燈籠掛上高高的樹杈，流螢般、點點映亮道路的盡頭。風(fēng)一浮動，便緩緩連接成一道線條，不刺眼不昏暗，如同一條天上的街道，徐徐召喚迷途人的歸來。
　　山溫水軟的江南，本是小晴的家。
　　——瞧著昏昏暗暗的燈籠，一直是你最喜歡的不是嗎？一直是我逗樂你的場景不是嗎？那為什么在這闔家團圓、天寒地凍的春節(jié)，你、我的妻子，卻不在我的身邊。
　　還在憶大漠景致嗎？那兒總是太猛烈的風(fēng)沙，目空萬物，席卷萬物，連天空都摧枯拉朽，空得真是一無所有啊。
　　湘靈一去九山空。惟剩往昔的種種，在眼前片段連著片段，情緒連著情緒。
　　顧惜朝緊繃的雙肩微微顫抖，雙眸融成一汪迷夢，蘊藏深深深深的清越。
　　——逝去、與被逝去的暗啞年華。
　　——留守、與被留守的愴然劫緣。
　　急景凋年，揀盡了回憶。
　　就在這一刻，顧惜朝輕輕側(cè)身，靠向陪伴到最后的知音。

　　戚少商知道他想起了往事，神色雖然淡漠如常，眼中仍是流露出凄冷寂寞之意，一時也想不出話來安慰。再一想，又覺得說話反倒會讓懷里的人害羞，討一頓罵也說不一定。
　　他躊躇的抬起頭，跳躍的目光落在起伏的燈海上。
　　燭光繁茂，幾欲屏蔽了天空，素練般的燈籠在風(fēng)中搖曳，像美人的眼閃閃爍爍。然后。他的心底泛起一股異樣的情緒。
　　心剛動手已遠。剛觸上懷里人光澤微涼的臉龐，有著綢緞一樣的質(zhì)感，一徑滑入熱乎乎的心坎，蕩漾開來。戚少商陡然紅了臉。
　　夜無闌蟲聲滅。
　　他睡、睡著了?！長長的睫毛在瓷氣臉頰上覆下一層陰影。
　　一陣寒風(fēng)呼嘯而過，戚少商無言地攏攏皮毛掮肩，抱起懷里人走向小屋。畢竟，回憶是件勞力傷神的事。而且，倘若不是由于自己在一旁，他也不會睡得如此沉如此安心吧。
　　一想到這里，戚少商的雙頰就下陷兩個圓滾滾的酒窩。
　　身后的燈籠，經(jīng)風(fēng)一吹，熄滅幾盞，褪去光芒，黑暗罩下來，夜已深沉。

　　夜里忽醒，戚少商不覺又朝身旁望去，床鋪上空蕩蕩的沒人。戚少商大驚，趕緊跳起來，四下一望并沒有人。他又點燃一根蠟燭舉起來，里里外外照一照。還是沒有。戚少商一時心亂如麻。
　　外面的天光依舊曛曛暗暗，壓抑一呼一吸。這個時間段他會去哪兒呢？戚少商想不出頭緒，干脆著衣持劍，縱身就沿著那條小道繼續(xù)向前找去。驚醒一兩只棲息在枯枝上的寒鴉，撲楞楞振翅飛起。
　　急急忙忙沒行多遠，就轉(zhuǎn)入鱗次櫛比的鬧區(qū)，但鎮(zhèn)上火光沖天一派混亂。不少房屋店鋪被火光映得支離破碎，到處雞飛狗跳。人們呼叫著跑來跑去，不時雜著刀光劍影和潑水聲。
　　楞杵片刻，聽路人議論，不知是誰，借燃放煙花作掩護，趁相國府荒廢多時無人看守，居然膽敢防火燒毀�；饎葸^急，大風(fēng)猛烈，不多時相國府陷入熊熊火海，搶救不及。怪只怪傅宗書飛揚跋扈作惡多端，而百姓們積怨過深，死了，也不讓安寧。
　　百姓心中懸明鏡。戚少商淡然一笑，忽然想到，不好，莫不要惜朝跑進府了。當(dāng)下更不假思索，就著火勢摸進相國府。
　　昔日萬人不得近身的相國府，一把火，隨之灰飛煙滅。人早已跑光了。頭頂精湛的雕梁，在凄迷的灰煙中嗤啦斷裂。熱浪撲在身上是生疼的，戚少商心里一片茫然，正要進去看個究竟，忽然發(fā)現(xiàn)那邊一道斷梁下縮著一個人，背影隔著濃煙卻甚是熟悉，一動也不動，不知是死是活。
　　戚少商一下沖過去，正見那人掙扎著轉(zhuǎn)過頭來，柔軟濃密的卷發(fā)掩不住那雙清越的鷹眼。一見到戚少商，神色一黯，眉頭卻像松了一口氣一樣的舒展開來，不是顧惜朝又是誰？見他深處水深火熱猶不變色的風(fēng)姿戚少商只覺胸口一緊，半是疼惜半是歡喜，脫口而出，還不快跑？！
　　顧惜朝不動，他負手按按背部，無奈地搖頭道，動不了了，傷及筋骨——他話還未說完，戚少商已俯身過來準(zhǔn)備扶起他，才伸出手，忽然嗤啦一聲背后呼風(fēng)大作，似有一氣流以不及回神之勢，堪堪轟然壓落。戚少商不愧一代高手，反應(yīng)極快，拔劍，反擋，一劍寒光華陋室，瞬間斷柱被擊到深處。
　　碰一聲巨響，被擊中的墻壁開始搖搖欲墜。房子要塌了。
　　戚少商背起顧惜朝往外跑去。戚少商也不知道自己哪兒來這么大的力氣，馬不停蹄地一口氣竟然奔到城門�？粗鸸馍赃h，才漸漸停下腳步，此時方覺得微微氣喘，急促地問道，惜朝你怎么樣?
　　顧惜朝不答。戚少商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滾滾火焰已經(jīng)減淡，想必相國府徹徹底底地毀了。一切的相關(guān)的記憶，也尋不到憑證了。
　　顧惜朝道，看見相國府發(fā)生火災(zāi)，我只覺得好像有許多許多東西未來得及帶走。待抵達了，卻又實在不知該帶走些什么。好像什么都不再重要了卻又絲絲入扣。我就在這種復(fù)雜的情緒里望著火勢一點點熱烈。不知覺被濃煙嗆倒，繼而閃躲不及撞上倒塌的房梁，背部受傷在跑不動。我就在想，是不是相國府的什么在挽留我……
　　戚少商皺起眉頭，此刻的顧惜朝，讓他感到了喟嘆。
　　他，應(yīng)該是真正的孤者，心懷天下，在自己面前，從未收斂銳利的羽翼。
　　但現(xiàn)在，他卻如此茫然，三番五次。
　　他在懷念什么？他在思念什么？他在猶豫什么?
　　當(dāng)顧惜朝眼見往昔繁華在眼前付之一炬，到底是怎樣的百感交集？
　　讓他云鬟霧鬢，隱見憔悴？
　　多少蓬萊舊事，空回首、煙靄紛紛。
　　痛楚如烙紅鐵絲一般緊緊勒入背部，顧惜朝只覺得累，他閉上眼。
　　關(guān)于傅府的榮耀與恥辱，就此再不現(xiàn)、再不現(xiàn)。

　　不知道睡了多久，顧惜朝終于一夢覺醒。
　　默默運氣調(diào)理，不多時，便能健步如飛了。顧惜朝下床，借著豆點青燈推開門，一重重黑暗籠罩著大地。子時剛過。
　　你總算醒了，那老神醫(yī)掐時真準(zhǔn)。
　　循聲望去，屋頂支起梁沿上，一個人閑閑散散地坐著。一雙眼堪較天上的星子般明亮閃爍。右手吊著一壺酒，說完就一仰頭喝一口。
　　白衣，癡劍，酒窩，倏忽化作一道鶴影，從天上直直飛落道跟前來。九現(xiàn)身龍戚少商。還未思及來者的想法，那壺酒已破空飛入眼簾。
　　劈手拿下，轉(zhuǎn)而將烈酒灌入口中，卻覺味道寡淡了些。耳畔仍是戚少商的絮叨，老神醫(yī)說你子時會醒，我就準(zhǔn)備了這些東西——
　　——時間剛好。顧惜朝突兀打斷對方的話，離唇的酒罐在頎長指間不經(jīng)意轉(zhuǎn)動半圈，說不出的優(yōu)雅和楚楚動人。瞳孔卻倏忽緊縮，續(xù)道，嗯，那天深夜原是我與諸葛小花商議要事歸來……現(xiàn)在遼軍大舉入侵，時時擾民。邊疆戰(zhàn)事很是吃緊，遂上面排我去協(xié)助殺敵護國。明日啟程。
　　我陪你去。
　　守好金風(fēng)細雨樓。
　　戚少商語塞。鼓勵性質(zhì)的伸手拍向俊俏男子的肩膀，借此更近一步。嘴角卻突然勾起一抹暖意融融的笑紋，融化一江春水，更顯曖昧……
　　察覺耳垂下的熱窩有熱氣噴來，霎時迷離氤氳，顧惜朝只覺心驟然一結(jié)，即刻反肘推開從后靠上來的戚少商。戚少商順勢一退。顧惜朝回身一望，以為后者仍一如既往的挨上來。熟料，戚少商皺著眉眼珠一轉(zhuǎn)，似乎想起了什么，再不舍的退后幾步，然后轉(zhuǎn)身小跑離去，留下一句，去后院見。
　　腳邊卷起的風(fēng)塵帶著某種特別的香。顧惜朝楞一楞，整理一下青袍黃衫。他的臉色隱露出冷氣，彎腰擱下酒罐。袍下的步伐卻加快幾分，自是往后院跟去的。
　　枯枝劃開支離破碎的天空。寒鴉的影子亦無終無跡，杳杳鐘聲晚。誰銜走了那一個連一個的燈籠�；腥粑丛鴴焐稀滂究湛�。
　　一無所有的，統(tǒng)統(tǒng)飄落在寬寬的、地上。
　　顧惜朝驚訝地看著四周幾十個同樣的乘風(fēng)上搖的孔明燈，搖曳著錦簇的燭光。想要找出什么話來表達的男子卻什么也尋不到。只是看著戚少商沖自己遠遠地笑，疾風(fēng)赴來，孔明燈浮于空中，臨著他的臉和頭發(fā)飄上來。隔斷視線看不見戚少商在哪，腳聲遠移，不知去哪兒。空氣中只留下安靜懸浮的孔明燈，將顧惜朝溫和的包圍在中間。都是知音努力下的層層疊疊。
　　溫暖的層層疊疊。溫暖的層層疊疊。
　　并非往事一直束縛不移。從你在他人流言中寂寞地走過，從你在千里大追殺的一次次失敗中不妥協(xié)，從你在滾滾火海中望著往昔繁華付之一炬，你的思維也許安靜得什么也沒有，從你在時不待我的凄涼中傲然的孤立時，我就在想，一定能有什么方式，能夠讓你深感逝去的真的不可追回了。
　　顧惜朝這個名字，朝朝頻顧惜夜夜不相忘。應(yīng)該不會成讖的吧。
　　大江東去，浪淘沙，千古風(fēng)流人物看得見，有幾個能看得穿！竭盡窮生！
　　只是未想過要在聰明如許的你的面前多此一言。只是真切的期望在你即將遠赴邊疆之時，擁有哪怕一剎那的無牽無掛。那怕、一剎那。
　　思及此，廚房里的戚少商戚大俠戚大樓主，搓了搓手又開始操作鍋里的魚，放入酸菜、姜、蒜等等，燜燒許時，揭開鍋蓋，然后一陣細嫩的魚香撲鼻而來。裊裊騰升的白霧如紗帳一般飄來飄去，兩側(cè)的景物好像憑空消失不見了。
　　只聞得屋外有人在彈琴。燭火間，亂石處，琴聲卷凜風(fēng)而綿綿不絕。嘹若九天孤鶴，看似居高臨下，猶能扶搖直上，宛轉(zhuǎn)自如，一弦劃破長空。
　　琴聲，酸菜魚。縱然沒有煙霞烈火的炮打燈，縱然沒有醉死在杜鵑里的魚，縱然沒有大風(fēng)襲千里的悲壯。潮濕江南地，我與你，入鄉(xiāng)隨俗，舉杯共飲，琴瑟相合，談笑送行。亦快哉！
　　縱然以后，一切的一切都滄海桑田了，更朝換代了。世上再有戚少商，不見得又有顧惜朝，再有顧惜朝，不見得又有戚少商了。就算再有戚少商、顧惜朝一般的人物，二人未必生于同時，相遇相知，旗亭一夜驚艷絕絕，千里追殺誓死不滅，褪去繁冗一如初初。更是難上加難。從今以后，再不會有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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