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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城
天寶十四載冬,安如山(1)來勢洶洶,即將兵臨洛陽城下。
玄宗眾人始料未及,眼下俱是惶急,當(dāng)下派遣范陽節(jié)度使馮懷貞、平盧節(jié)度使高載前往支援東京留守李淮。
東京留守司內(nèi),李淮與馮、高二人緊蹙雙眉,帥案之上是斥候適才送達(dá)的軍書。
“李將軍,這兩日我與馮都督在東京所募之兵約有兩萬,但多為市井子弟,并無戰(zhàn)斗經(jīng)驗(yàn)。如今之際,怕是亦沒有時間加以訓(xùn)練了。此役怕是一場硬仗!备咻d脫下頭盔,額頭發(fā)絲已被細(xì)密汗珠浸透。
馮懷貞將沙盤之上的軍馬略略挪動:“洛陽守軍約十萬,金吾衛(wèi)郭將軍麾下另有三千武衛(wèi)可供驅(qū)使!
“敵軍主力從北突入,但中門亦不可不防,不如各遣三萬精軍在應(yīng)天門與安寧門抵擋一陣,”馮懷貞看了一眼李淮:“剩余兵力則聚集百姓從東、西城門撤離!
李淮手指輕點(diǎn)幾案,目光在沙盤上逡巡。
“馮都督言之在理!崩罨纯聪蝰T、高二人,略一停頓道:“但城內(nèi)兵馬既與敵軍相當(dāng),何不一戰(zhàn)?”
“我既為東京留守,自是要護(hù)得洛陽百姓安全。但就這么白白棄了城池,怎對得起圣人(2)賜我的這把刀!崩罨磳⑴宓吨刂?cái)S于桌上。
刀鞘滑脫,鋒芒畢現(xiàn)。唐刀寒芒映射在馮懷貞臉側(cè)。
“李將軍,你說的道理我豈會不懂,”馮懷貞平靜道,“但安如山軍士素來蠻橫,一人抵萬夫之勇,倘若城破,更是不知會發(fā)生什么事,稍有不慎,洛陽數(shù)十萬百姓性命堪憂!
“依我看,何必瞻前顧后!”高載猛然將金瓜錘從腰間取下,沖著城門口揮舞兩下:“李將軍說得對,就當(dāng)與他們一拼!”
他看向馮懷貞:“即便拱手讓出洛陽,安賊必將驅(qū)兵潼關(guān),到時才是真正的堪憂,那又豈是數(shù)十萬百姓的事!”
馮懷貞正要說話,門外忽一人高聲打斷。
“李將軍!我聽聞安賊已至城外一百里處,怕是明日一早就要到安寧門外了!逼凸天`嘉匆匆進(jìn)門,到三人面前時已是氣喘吁吁。
李淮冰封的臉色霎時消融,“倒勞煩御史中丞大人跑這一趟了!
仆固靈嘉輕笑著以袖拭汗:“李將軍此時便不要打趣我了!
馮、高二人向仆固靈嘉一禮,問道:“紫微宮內(nèi)現(xiàn)下如何?”
“郭將軍已布置妥當(dāng),兩位太妃也已派人護(hù)送出城往長安去了。”仆固靈嘉回了一禮。
李淮一頓:“為何不送你一道出城?”
“我……”
仆固靈嘉尚未來得及回復(fù),高載便朝他招招手:“中丞大人來看看馮都督的排兵布陣如何?”
仆固靈嘉擺擺手,但還是朝沙盤走去:“我一介文官,哪里懂得這些。”
待看清局勢,他微微蹙眉道:“我看馮都督這排布,是想靠守衛(wèi)城門爭取時間,撤離百姓?”
馮懷貞微微點(diǎn)頭。
“如此,守城士兵與敵軍兵力懸殊,豈非送死?”仆固靈嘉看向李淮。
“雖也有可能以少勝多,但頗為兇險(xiǎn)!崩罨吹馈
仆固靈嘉看向三人:“如今城內(nèi)有多少兵力?”
“零零總總約莫十二萬!备咻d答道。
“那便與安如山兵力相當(dāng),或可一戰(zhàn)!逼凸天`嘉繼續(xù)道,“我聽聞今上已任命哥舒翰將軍為兵馬副元帥,如今勢必死守潼關(guān),以保中京。若是我們能守住洛陽,或可與哥舒將軍前后夾擊,大破安賊!”
李淮一瞬不瞬地看著他:“靈嘉與我所見略同!
“我也贊同李將軍和仆固大人的看法!”高載舉起金瓜錘,“安賊有何可怕,看我高載取他首級!”
三人俱看向馮懷貞。
馮懷貞微嘆口氣。須臾,始終無波的臉上露出一絲笑容:“那便戰(zhàn)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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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太妃已送出城,便讓剩下的金吾衛(wèi)護(hù)送百姓吧,可從東側(cè)重光、西側(cè)長樂二門撤離!崩罨磳鹞嵝l(wèi)郭總管道。
“將軍放心,我已下令武衛(wèi)先去城東布置了,能送出多少人算多少吧。”郭總管向李淮一拱手,自去安排了。
馮懷貞、高載率軍開赴城北,而李淮正往應(yīng)天門行軍。仆固靈嘉與李淮共乘一騎,李淮高大,將他牢牢圈在懷中。
朝臣皆知李淮與仆固靈嘉不打不相識,從勢同水火到情同手足,皆因一樁誤會。
醉春樓乃是東京有名的小倌館,里頭的清倌不輸大家的少爺,談吐、見識皆為上等,也因此吸引了不少達(dá)官貴人光顧。
當(dāng)日,仆固靈嘉途經(jīng)醉春樓,見李淮粗暴地拉著一個小倌從樓里出來,一路上推推搡搡,那小倌拼命掙脫未果。
仆固靈嘉當(dāng)即上前,怎奈力氣太小無法將二人分開。
“你何故白日搶人!”仆固靈嘉自以為兇狠地瞪著李淮。
李淮大怒:“何來我搶人一說?!”
“你強(qiáng)迫這位公子跟你走,便是搶!”看著李淮盛人的氣勢,仆固靈嘉硬著頭皮吼回去。
那小倌凄凄慘慘地附和道:“公子可真是明眼人!”
李淮狠狠瞪了小倌一眼,對仆固靈嘉道:“此乃我家事,輪不到你多管閑事!”
說罷拉著那小倌駕車匆匆離去,任由仆固靈嘉跟隨其后,念叨著:“朗朗乾坤、王法何在!”最終,他也沒能追上二人,只得怒氣沖沖地回府了。
第二日,玄宗桌上便多了一本參李淮私風(fēng)不正的奏折。
當(dāng)日下朝,李淮把樸固靈嘉堵在大明宮宮門口,狠狠打了他一拳。
在仆固靈嘉倒地的瞬間,李淮道:“那是我弟弟!他逛小倌館我還不能把他逮回家?!”
仆固靈嘉疼得趴在床上的時候想:“誰讓你弟弟打扮得那么花枝招展的!
他摸了摸青紫的背部,簡直哭笑不得。
至于他們相互致歉、和好如初,那便是后話了,眾朝臣只知二人自此成了至交。
而二人雖情投意合卻羞于表達(dá),則又是后話的后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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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陽城樓上,李淮看著遠(yuǎn)處安如山大軍揚(yáng)起的陣陣煙塵,握著唐刀的手緊了緊。
他看向站在身旁的樸固靈嘉:“你本是與太妃來東都游玩,哪料到……剛才金吾衛(wèi)怎么沒把你也送走?”
“是我自己和姑祖母說要留下來的!逼凸天`嘉眨了眨眼。
“太妃可比我一屆小小御史重要得多,自然是要先救的!逼凸天`嘉覷了眼李淮,突然放低了聲音,“你是我……我的……,也要救的!
“我是什么?”李淮一頓,慢慢湊近他。
“……良…良友!逼凸天`嘉轉(zhuǎn)頭避開。
“靈嘉誆我!崩罨床讲骄o逼,此時不問清楚,怕是再沒機(jī)會了。
樸固靈嘉避無可避,手指緊緊攥住衣袖。
“靈嘉,看著我,我是你的什么?” 李淮扶著他的肩膀,雙目炯炯,此刻沒有家國天下、沒有圣人囑托、也沒有大軍逼近,滿心滿眼只有思慕已久的心上人。
仆固靈嘉臉色泛紅,支支吾吾說不出口。
李淮緊緊盯著他,看著那紅透的耳根,像是在欣賞一件精致的瓷器。
突然,李淮一把用斗篷把樸固靈嘉罩住,捧著他的臉親了下去。
樸固靈嘉一驚,伸手欲推開李淮。
但漸漸地,他抓著李淮胸前衣襟的手不再推拒,就那么放在李淮的心口,感受著他亂了節(jié)奏的心跳。
“原來,和我一樣啊。”樸固靈嘉最后想道。
他們交換了一個氣息綿長的吻。
李淮松開樸固靈嘉時,像是意猶未盡似地舔了舔嘴唇。
“大戰(zhàn)在即,生死禍福難料,靈嘉便遂了我的心愿吧!崩罨疵嗣凸天`嘉被他親得濕潤的唇角。
仆固靈嘉把頭埋進(jìn)李淮的胸口。
良久,才聽到一聲低低的“嗯!
李淮笑著把他擁得更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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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十五,天陰,北風(fēng)呼嘯。
十日前,安如山大軍填埋護(hù)城河,切斷了城內(nèi)水源。
李淮北路、中路兩軍皆不敵安如山,傷亡慘重,只得退守城內(nèi)。
“城中糧草只夠三日之需,守城兵力僅剩余五萬!瘪T懷貞與李淮對坐著,他的嘴唇已經(jīng)干裂。
“兩萬將士已按照將軍的吩咐在重光門待命,明日護(hù)送剩下的百姓出城!备咻d從遠(yuǎn)處走來,向李淮道。
李淮看了一眼重光門方向:“好!
“明日午時三刻,我與懷貞率剩下的三萬兵力將安賊引誘到長樂門,屆時你需抓住時機(jī),將百姓從重光門帶出去。”
李淮看了一眼東京留守司內(nèi)。
“靈嘉這幾日為了將水留給將士們,自己滴水未進(jìn),果然病倒了!彼麑Ω咻d道。
“到時你將他隨身帶著,千萬把他帶出城去!闭f完,李淮又深深地看了一眼司府。
高載沒有說話,只重重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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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午時三刻,李淮與馮懷貞率軍至長樂門。
“其實(shí)我一直想問你,”李淮看著與他并騎的馮懷貞,“你為什么從文官轉(zhuǎn)職做武官?想你練武怕是吃了不少苦吧!
馮懷貞頓了頓,顯是沒料到李淮會問這個問題。
“憶君心似西江水,日夜東流無歇時。(3)”馮懷貞回過神來后自嘲地笑了笑,“不過是為了走他走過的路罷了。”
李淮沉默了一晌,隨即心下了然,不復(fù)多問。
城門大開,二人看著安如山如潮的大軍,相視一笑。
“天子守國門,君王死社稷。4)天子不退,臣子豈可退!為圣人而死,死亦無憾!”馮懷貞振臂高呼,似在為死士助威,又似在對已亡的故交起誓。
李淮面對將士們,目光凜然。
“進(jìn)攻!”
……
……
……
李淮渾身浴血,躺在一片狼藉的戰(zhàn)場中。
在閉眼之前,他好似看見了樸固靈嘉盈滿淚水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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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寶十四載十二月十六,洛陽城破。
此后七年,貴妃自縊、玄宗退位,大唐王朝元?dú)獯髠?br>
平州郊外,一雙男兒在河邊席地而坐,一個身著白衣、容貌俊秀,另一個英氣逼人,只黑布蒙著一雙眼睛。
蒙眼的男子突然將自己的手覆在白衣男子的手上。
“我,李淮,生于開元二十二年,并州文水人!
“蒼天有幸,舍我一命!
“此生唯愛樸固靈嘉,愿與之結(jié)為連理!
“不知靈嘉意下如何?”
良久,傳來一聲低低的“嗯”,帶著哽咽。
一雙手緊緊交握,似再也分不開。
—完—
1.安祿山,虛構(gòu)就不用真名了。
2.指皇帝。
3.出自魚玄機(jī)《江陵愁望寄子安》,非玄宗朝生人,詩句借來一用。
4.形容明朝君主的,借來一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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