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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列由北往南的火車,途徑?jīng)龀。涼城是個小站,火車在這邊只?课宸昼。
排隊上車的只有三四個人,其中有一個已經(jīng)顯懷的孕婦。孕婦要上車時,有個瘦猴兒一樣的青年男子搶在她前面,被列車員一擋:“這邊有孕婦,小心一些! 那瘦猴兒看了眼列車員,悻悻地躥上車去,列車員瞅了他一眼:“都什么人吶!
檢票后列車員幫孕婦扛著兩個大編織包,孕婦跟在列車員身后緩緩在狹窄的車廂過道里移動。
“票上幾號臥鋪?” 列車員回身問道。
孕婦舉著票看了眼:“14號上鋪!
“呦,你這身子最好問問下鋪人換一下,爬梯子可夠嗆! 列車員把她的包裹放在包廂門口,環(huán)視了一圈包廂內(nèi),兩個下鋪分別坐著一位老人,還有一個看著三十出頭的寸頭男子。中鋪沒人暫時,但是行李在,可能人去餐車吃飯了。
老人躺在下鋪床上,蜷著身子沖向里側(cè),也不知是不是在睡覺。男人則縮著腿專注地看書,帶著劣質(zhì)耳機,里面?zhèn)鱽碜塘ㄍ劾驳碾s聲。
孕婦拿著車票,有些羞赧的半俯身湊到男子面前:“大哥,您是這下鋪的乘客嗎?”
男人看的是水滸傳,有年頭的書了,封面都掉了,第一頁直接就是泛黃的目錄。他注意到有人和自己說話,摘下耳機放下書,抬眼看了下孕婦的肚子還有等候在旁的列車員,趕緊起身:“哎是的,換票是吧?沒問題,你睡下邊兒吧!
說著他麻利兒地彎腰幫孕婦把兩個大包塞進床下,然后看了眼孕婦手中的票,確認是哪邊的上鋪,把自己的行李拿出來扔到上鋪去。他行李不多,就一個背包。他做這一系列動作特別順理成章,沒有絲毫不耐和猶豫?吹贸鏊那椴诲e。
列車員看不用再給孕婦單獨安排下鋪,于是點點頭,回答得公事公辦:“謝謝這位先生理解!
男人聽到他那聲‘先生’便咧嘴笑開:“沒關(guān)系,多大的事兒!
孕婦微微彎腰鞠躬:“謝謝您,謝謝好心人! 正說著,火車剛啷一聲啟動,孕婦就勢往前踉蹌了一下。
男人見狀趕忙虛扶了一把,把孕婦扶到下鋪床上坐好:“不用謝,你這可得小心!
孕婦半托著肚子坐穩(wěn),男人站在包廂內(nèi),老人這時翻身坐起來。六條腿都放過道里,空間一下子逼仄起來。
包廂里混雜著襪子和鞋的爺們兒味道,孕婦一時不知道該看向哪里,在隨身的包里翻了翻,沒翻出什么,只得翻出保溫杯放在小桌板上。
男人攀著樓梯欲往上爬,爬到換好的上鋪去繼續(xù)看書,孕婦一直盯著他后背看,欲言又止:“那個,大哥……”
她覺得自己一來把人家逼上去,有點過意不去,所以打算讓他不睡覺時就在一層坐著,但想想一個陌生男人坐自己要睡覺的床鋪上就開不了口。
這時老人家開口了,老頭兒先咳嗽了一聲,然后說:“小伙子,你在我鋪位上坐著吧,等晚上再上去。”
男人猶豫了一下,也沒客氣,在老頭旁邊挨著坐下,說:“也成,謝了您!
老頭兒看了看孕婦的肚子,隨口問道:“這得七個月了吧,怎么自己一人坐火車?家里人心真大!
孕婦點點頭:“嗯,29周了。”
她擰開保溫瓶蓋子,倒了一杯水,晾著,閑聊:“沒辦法,這不是沒買到合適的機票嗎。我這是回老家這邊看父母,我媽住院了。我家那位生意忙,走不開,只得我自己回來。”
三人閑聊開,男人話不多,時不時瞥向孕婦的肚子。被孕婦注意到后,男人立馬移開目光,但嘴角止不住揚起,仿佛想到什么開心事。
孕婦也多看了男人幾眼,覺得他長得很眼熟,一時又想不起像誰。
她打量男人,一身衣服洗得泛白,但干凈整潔,頭發(fā)剃得很短,剛長出頭皮上一層短青茬兒。饒是頂著這種最簡單的寸頭,都無法掩蓋他出眾的面孔。他的眼睛是很秀氣的內(nèi)雙,若是只看他的眼睛,還以為他是二十出頭的少年,但結(jié)合他的眼神看,便看出滄桑來,少年人的銳氣蕩然無存。
男人指指她肚子小心翼翼問:“很辛苦吧?”
孕婦愣了下,隨后意識到他在問懷孕,她笑笑:“還行,這孩子不怎么折騰,不過像這種長途旅行確實有點吃不消!
男人若有所思點點頭,輕嘆了口氣。孕婦知他大概并不是因為聽到她如此說而嘆氣,而是想到了別的什么。憑借她女人的直覺,她料想他一定想起了某個人,某個女人。
她大膽問道:“我是去海城,你們呢?”
“我也是海城下。” 老人答道。
男人則說:“我是海城前面一站下,沅城。”
孕婦想了想沅城,不是旅游城市,這季節(jié)去那邊的人不多,于是問道:“看親戚,還是旅游?”
男人臉上又浮現(xiàn)那種溫柔的笑:“看自家妹子!
“你妹妹是在那邊上學(xué)還是?”
“沒,她現(xiàn)在在那邊做小生意。”
“噢! 孕婦興致缺缺。
但男人興致起來,在褲兜里翻了翻,翻出錢夾,展開遞了過來。
孕婦接過,發(fā)現(xiàn)男人的錢夾是布頭縫的,邊邊角角已經(jīng)磨損,看著不像是他這個年齡的男人會用的那種錢包。她看到一張照片,很漂亮的姑娘,在一個小店門口背著手站著,抿唇笑。
男人點點照片:“她很能干的,自己開了家美甲店。喏,這后面便是她的店面。”
老頭兒也抻過頭去細細看:“小姑娘可是大美人兒,但你妹妹和你長得可真不像! 孕婦也點點頭,那姑娘是很濃烈的長相,皮膚白得像外國人,一雙大眼睛像是會說話。
男人聽到有人夸贊妹子,有些得意,把錢包拿回來收好,再不舍得讓旁人多看一眼,他聲音很輕:“嗯,不是親妹妹。隨我就麻煩了。”
孕婦露出了然的笑:“那還說什么妹妹哦,明明就是小情人兒!
男人嘿嘿笑,也不反駁,但也不再多說。有那么一瞬間,孕婦感覺他還有些惆悵。氣氛一下子冷了下來。
*
1999年彭翔只身一人來到了北方的一個小鎮(zhèn)。他一路顛簸,不敢乘火車,一路走一路搭順風車,躺過人家裝飼料的卡車,坐過拖拉機三蹦子,在鄉(xiāng)野土路間向北行。幾乎五天五夜沒合眼,最后步行了幾十里路來到這個偏僻、之前都沒聽過名字的小鎮(zhèn)安頓下。
找工作糊口是個問題,但凡需要看身份的工作他都不能做。最后在一處工地找到臨時工,扛包搬磚干體力活,工錢不算多,勉強糊口,管一日三餐管住宿。
住的地方是六個人一間的棚屋,睡大通鋪。他兩邊挨著的工友,一個是右腳微跛的老陳,一個是看起來比他年歲還小一兩歲的小侯。
那年彭翔剛過18歲,他本是地地道道南方人。那個年頭北方往南方跑的多,從南方千里迢迢跑來北方的幾乎沒有,何況是這么落后的一個小鎮(zhèn)。
逐漸和工友們混熟后,人們好奇問他,為什么想不開來這邊,這邊又冷又落后。他都是悶頭干活,打哈哈地把話題岔過去。他不是不想說,而是不能說。
他在老家殺了人。他這是畏罪潛逃。
如果說得更確切些,他是被人誣陷殺人,不是真的殺了人。
當時廠長那個流氓弟弟壓在小芃身上,褲子都扯下去一半,酒氣熏天,工具房里盡是污言穢語,還有小芃的哭喊聲。
他踹門進去時眼睛都紅了,脖子腦門兒上青筋畢露,抄起地上的空酒瓶子對著那癟三后背就是一砸。
酒瓶子沒碎,他使盡力氣用瓶底磕的。只聽瓶底砸在人肉上的一聲鈍響,小流氓痛得在地上打滾。彭翔扯起小芃,幫她把褪了一半的褲子提上,要帶她走。小芃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啞著嗓子說哥,我腿軟。他抱起小芃往出跑,心里又疼又氣。
他這妹子剛滿15歲啊,這是什么樣的畜生能對她下手!他恨不得把那畜生剁了,但他更想趕緊帶小芃離開這里。這必定會成為她的噩夢。
他倆逃走后在鎮(zhèn)上躲了幾天聽風聲。先前兩天并沒有消息,然后就是小鎮(zhèn)鋪天蓋地的傳聞,說廠長弟弟死了,被他打死的。警察現(xiàn)在在到處找他,要抓他進局子。
彭翔很確信那時人并沒有死,只是被悶了一酒瓶子,不至于出人命。更何況他抱著小芃離開時,廠長弟弟還在地上哎呦,哎呦地打滾。
但為什么說他死了呢?有兩個可能。
一是人沒死,詐他出來,然后尋仇。
二是人死了,但不是他殺的,是有人趁機陷害給他。
他隱隱感覺,第二種的可能性更大。在這小鎮(zhèn)上,廠長呼風喚雨,勾結(jié)地方。唯一讓廠長頭疼的便是他那弟弟,那小流氓三天兩頭來廠子管財務(wù)要錢去賭去嫖,廠長拿他沒辦法,私下里還半開玩笑說應(yīng)該找人把他做了,一了百了。所以如果人真的死了,是誰殺的不言而明。
彭翔迅速冷靜下來,他有些絕望地意識到一件事,那就是無論哪種可能,他都沒法全身而退。黑白全憑廠長一張嘴,人比法大。他在這里待不下去了,而小芃也需得離開。
他帶著小芃連夜出了鎮(zhèn)子,哪里路不好走往哪里走。小芃起先還沒緩過勁,趕路時一直沉默,像個啞聲的娃娃。后來小芃意識到原先平靜的生活已經(jīng)遠去,她拉著他手說道:哥,我是不是給你闖禍了?我真沒勾引他,是他喝多了……
十八歲的少年聽到這話心幾乎都要碎了,他胸悶得厲害。兩人挨坐在卡車后面,腳邊就是一麻袋一麻袋的豬飼料。
他把小芃的腦袋放在自己膝蓋上,拍拍她臉:不是你的錯,別想太多。乖,再睡會兒吧。
兩人一路往南行了大概兩日,迎著晨曦他把小芃撂下,兜里全部的錢一共四十塊零三毛都塞她手里:“我接下來要折返往北走,你不要跟著我了,我倆最好分開,跟著我對你沒好處!
“從小哥也沒讓你過過幾天好日子,是我對不起你!
“記住,不要來找我,從今以后要好好生活!
小芃追著卡車跑出去好幾百米,彭翔干脆把自己埋在茅草里閉上眼,不去聽,不去看。等真聽不見小芃的一聲聲帶著哭腔的“哥,哥!”時,他已經(jīng)淚流滿面。
*
中間鋪位的兩個乘客回到包廂,一身煙味兒,看來是去抽煙了。
兩個壯漢看見離去這么一會兒的功夫,包廂里來了一名孕婦,一時有些尷尬。他們直接就在過道里的折疊座上坐下,扭著脖子看窗外,也不進包廂。
孕婦有些抱歉,想著這一包廂萍水相逢的人都因為自己的緣故有所妥協(xié),于是局促地又去摸保溫瓶,想倒杯熱水出來,剛才那杯已經(jīng)被她一口口抿著喝光了。
當她拿起保溫瓶時,她發(fā)現(xiàn)里面沒熱水了。
男人起身:“倒熱水是吧?”
孕婦點點頭。
男人直接拿起她的杯子大步往外走:“我去餐車幫你要點水!
“麻煩你了。”
“沒事兒!
男人走后,老頭兒開口,不像是對孕婦說話,倒像是自言自語:“小伙子人不錯!
孕婦點頭附和道:“是呀。” 男人話不多,但給人感覺很溫和親切,而且真誠。
男人走后不久,乘務(wù)員挨著車廂查票。查到男人這一包廂,老頭指指上鋪和下鋪的孕婦:“他倆人換位置了,上鋪現(xiàn)在是一個小伙子在睡,他去餐車幫著打水了!
乘務(wù)員皺眉:“人不在,票在不在,看看包里有沒有?不然我還得再過來,我就查一下的事兒!
老頭兒不想動人家東西,沒接茬兒。乘務(wù)員說著便去拉上鋪男人的背包,那背包看著不大,但沉得很,他單手去夠一個沒接住,背包整個兒翻在了包廂空地上。
里面雜七雜八什么都有,有一沓子厚厚的信,還有女人用的面香,瓶瓶罐罐挺沉。
老頭兒幫著去撿背包,背包上一處塞好的棉布標簽翻了出來。
上面紅字印著:xx第二監(jiān)獄。
一時間三人愣住了。
*
北方小鎮(zhèn)的日子沒想象中艱難,貴在平靜。
彭翔每周去雜貨鋪買包煙,每次去都說:你們這兒第二便宜的煙給我來一包。
老板娘聽了就樂,沒見過這么實在又逗的人。她還問他,沒錢就買最便宜的唄,買第二便宜的算是什么?
彭翔嘿嘿笑,窮所以買便宜的,但買第二便宜的是自己把自己當人看。
他說完,老板娘深深看他一眼,自那以后便認識他了。
熟了是好事,彭翔就順理成章天天收工后都去鋪子上蹭當天的報紙看。
他把報紙每一塊小新聞都仔仔細細檢查,心焦又緊張,生怕錯過什么和老家殺人案有關(guān)的消息。
老板娘有個五歲大的兒子,養(yǎng)得可胖,不笑的時候眼睛都是瞇縫的。天天放學(xué)了就搬個小凳坐雜貨鋪門口寫作業(yè)。
彭翔看報紙時,時不時張眼去看那小胖子,看他寫作業(yè)心不在焉,摳摳這兒,弄弄那兒,而且手里還總要拿著棒棒糖。
有天工地上收工晚,他抄近路途徑一條小巷子去雜貨鋪時,有個人影一晃就在前面消失不見了。
他覺得眼熟,跟上去看,巷子拐角處的泥地上躺著一根吃了一半的棒棒糖。
他把小胖子拎回雜貨鋪時,小胖子滿臉是土,哼哼唧唧。
老板娘一把拉過兒子,哭著幾乎給彭翔跪下了。
人販子是在她眼皮子底下把小孩兒騙走的,她就接個電話的功夫,自己那傻兒子就跟人走了。
城里警察此時也在雜貨鋪里,看是彭翔把人找回來的,一臉感激地上前詢問,但彭翔下意識埋下頭,匆匆找了個借口離開,神色有些不自然。
警察盯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轉(zhuǎn)頭就問老板娘:這人不是原先咱們城里的吧?看著眼生。
*
男人打水回來,感覺包廂內(nèi)氣氛有些怪。他剛?cè)ゴ蛩畷r,明明打好了,回來路上碰到一個瘦猴兒般的乘客走路不看路,撞了他一下,水灑了大半,又折返回餐車重新打的。
他把水遞給孕婦時,孕婦沒去接,而是指了指小桌板:“謝謝大哥,您給放這上就行,我晾晾再喝!
男人渾不在意,但補充了句:“我給你要的是溫水!
老頭兒又沖里躺下了,沒有繼續(xù)聊天的打算,一副趕客的架勢。男人只得攀上樓梯去到自己的上鋪。
他弓著背上去時,看見背包被動過了。男人看了看包廂里各自沉默的幾人,也沒說話,只是拿起水滸傳繼續(xù)看起來。本來要戴上耳機,想想又摘下來。
上鋪光線暗,男人看了會兒便把書放下,往窗外看去;疖囈宦废蚰,開過城市,開過田埂,開過有炊煙的小土房,開過在田間勞作的農(nóng)民。南方的鄉(xiāng)村總是綠油油的,有著無限生機。
*
彭翔在無數(shù)個夜不能寐的晚上,都在煤油燈前偷偷給小芃寫信。他好多字不會寫,就用拼音代替。到頭來一封也沒有寄出去,他不敢寄,怕給自己和小芃都帶來麻煩,但他幾乎每天都寫。
工地今天發(fā)錢了,我zan到現(xiàn)在一共六十塊錢整。
這邊面食和老家很不一樣,面又寬又厚,面湯很咸。有時候不入味,吃一口進去面是面,湯是湯,gua淡又咸,說不出是什么zi味。還是你做的雪里hong湯面好吃,我能吃三碗。
女孩子一定要保護好自己的手,到了冬天你要給自己買面香,不要省著,記得給自己的手也抹抹。我相信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
他和小芃都是孤兒,他十歲時撿到七歲的小芃,就像在街上撿了條沒人要的小狗一樣。他不是個好哥哥,沒本事沒文化,有時候還和人打架。在遇到小芃之前,他不知道愛是什么,生活里盡是掙扎與暴力。但他如今知道如何保護好自己的小狗。
千禧年到來之際,小城里放煙花。
彭翔和小侯,老陳坐在石階上,一根煙你一口,我一口,他一口輪流抽。
他們抬頭看天。粉色,黃色,綠色,藍色,都是煙花爆炸開來一瞬間的顏色。又大又絢麗。
小侯突然說道:“我明天要去南方了,一早的火車。我要去那邊碰碰運氣,說不準能賺大錢,留在這邊沒前途,一輩子都要漚死在這里!
小侯父母去世早,很小就出來打工了。他喜歡讓彭翔給他讀報紙上的大老板勵志故事,他堅信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成為萬元戶,開桑塔納,系大皮帶。
老陳咳嗽了一下,捶捶自己那條病腿:“南方有什么好。除了暖和些!
老陳和彭翔一樣,都是南方過來的。彭翔不愿意說自己的身世,但老陳很坦白。他們都知道老陳是年輕時插隊來這邊,后來在這邊娶了妻子,也就一直住了下來。一直貧困,幾年前住的平房突然倒塌,妻子被壓死了,他的一條腿被壓壞了。他現(xiàn)在孤家寡人一個,家都沒了,沒處去。
問他為什么不干脆回老家,他說父母都去世了,只剩兄弟姐妹,不想讓他們看笑話。
大家都知道老陳的錢就塞他襪子里,每晚睡覺襪子都不脫。他應(yīng)該還是想回去的,大家看著他鼓鼓囊囊的襪子時這樣想。
煙還剩最后一口,三人讓了讓,最后給小侯抽。小侯壯志凌云,抽完這一口,還站起來對著天空大喊,彭翔老陳都聽不清他喊得什么。
全世界人民都因千禧年的到來而莫名興奮,仿佛這規(guī)整的數(shù)字2000,會是新的開始,會有奇跡發(fā)生。
彭翔看頭上的煙花,他覺得小芃的笑容比這漫天煙花要好看多了,不知道她一個人過得怎么樣。一想到她,心里就酸酸暖暖的,至少他保護了她。遺憾的是不能守護在旁。
晚上睡覺時,彭翔夢到小芃拉著他的手臂說:哥,我現(xiàn)在的地址是xxxx,你的信寄到哪里去了?我一直在等你。
然后他就醒了,一片漆黑中他看見小侯在扒拉老陳的襪子。
他鬼魅一般直直地坐起身,小侯幾乎要被他嚇得坐在地上。
黑夜里,小侯看見彭翔默不作聲盯著他看,夜黑漆漆的,他的眼睛也黑漆漆的。
半晌,彭翔從枕頭下翻出一個布頭縫的錢包,從里面拿出二十元錢,沖小侯招了招手。
“這錢是借給你的!
小侯拿著彭翔給他的二十塊錢,還有他討要來的一張彭翔和小芃的合照照片,背面寫著小芃所在城市的名稱上了火車。
彭翔和他說:借你的錢是要還的,你如果當了萬元戶,就把錢還給我這妹子。
*
美甲店里,小芃在幫客人涂封層時右眼皮一直在跳?腿撕退e聊,問她店里另一個小助手去哪里了?還講那助理的閑話,說她老問人隱私,招客人煩。
小芃揉揉眼皮答道:“她上個月就不來了,懷孕快生了,在家待產(chǎn)!
客人看看左手做好的指甲滿意道:“得虧她不在,是你幫我弄指甲。我看啊,你店里這些人,還是你這老板娘做事最靠譜!
小芃笑笑沒說話。說來也逗,別人見她都以為她才二十出頭。實際上她今年三十了,當年到這個城市時才十五,她在這個城市摸爬滾打了十五年,看人做事滴水不漏,比一個小助理做事靠譜可算不得表揚。
這個客人之前還想把自己二十歲的兒子介紹給她,一聽她的實際歲數(shù)幾乎要驚掉下巴,連說不可能。然后下句話就開始八卦她為什么不找對象。
她為什么不找對象啊,因為她在等一個人。
過失殺人加畏罪潛逃,判了十五年。
彭翔剛進監(jiān)獄時,她竟有種如釋重負的感覺。至少她知道他在哪兒,她可以去看他。但隨后她便發(fā)現(xiàn)彭翔并不是這么想的。
她去看他,他不見她。
還托獄友告訴她,讓她不要等,好好過新生活,找個對她好的人,然后結(jié)婚、生子。
兩人就像較勁一樣,他不見她,她偏要去。每次去完都是一路坐著火車哭著回來的。
后來她學(xué)聰明了,拿假照片騙他,說這是自己男朋友。然后彭翔就真信了,開始見她了。
兩人隔著玻璃,她給他講自己編出來的男朋友對自己如何如何好,讓他放心。
她講的時候,彭翔就笑瞇瞇看著她。她想從他眼里看出不甘心,看出男人對女人的占有欲,但都沒有,他是真心為她感到開心。
后來她編纂的故事里,她結(jié)婚了,去年她說她懷孕了。
那次回來后她開始忙美甲店的重新裝修,故而好久沒去看彭翔。沒想到竟等來了彭翔在獄中給她寄出的第一封信。信里他關(guān)切地問,問她是不是懷孕期間遇到什么事情了?他很擔心。
小芃攥著那封信心里五味雜陳,說不出是開心還是心酸。后來她管懷孕的小助理要了張不露臉,只露肚子的側(cè)面照給他寄過去:一切正常,寶寶很健康。
*
小侯走后,過了幾個月,老陳也說要回老家。
彭翔打趣道:你是攢夠錢了?
老陳搖頭:錢沒有攢夠的時候。我這幾天做夢,總是夢見小時候家里門前的一棵樹,我父母站在那棵樹下沖我招手。我實在不放心,是不是父母的墓地出問題了,要回去看看。
彭翔覺得有些好笑,沒戳破老陳找的理由。他把身上的半包煙留給了老陳,完后去雜貨鋪買煙。進去時老板娘神色有些不自然,他和她閑聊時,問小胖子怎么不在?老板娘目光躲閃,一直在有一搭無一搭點著桌上攤開的報紙。
他沒在意,遞過去四塊錢:來包第二便宜的煙。
老板娘給他使眼色,他終于順著她手指的位置看報紙。她指著新聞一句話里的兩個字:
入伏后晚間不再涼爽,市民們?nèi)ズ舆呉钥熳叽驽憻挕?br>
快走。
彭翔反應(yīng)過來時,上次欲和他攀談的警察已經(jīng)從收銀臺后面跳出來把他按在了地上。
老板娘眼淚掉下來了一長串,哆哆嗦嗦拿出最貴的煙說:“哎,你的煙!
彭翔的手已經(jīng)被扣在身后。他看那包煙,無奈笑笑。老板娘趕忙抽出一根,彭翔張嘴,那根煙被放在他嘴角。
他是叼著那煙上的警車。可惜沒點燃,他咂摸那滋味想著,貴的就是不一樣,不抽,光聞味兒都不一樣。
*
晚上車廂熄燈時,老頭兒說過道的燈晃得他睡不著,偏要把門鎖好。但孕婦偏要堅持開著門。原因她也不說,大概是和一群男的關(guān)在一個車廂讓她有些沒安全感。
爭執(zhí)下,彭翔說:那就開著一道縫,不要鎖。他一開口,孕婦和老頭都不說話了。
很多人在火車上睡覺,不喜歡把頭枕在車輪那一邊。覺得咣當咣當影響睡眠。
但彭翔就喜歡這個聲音。聽著這聲音,他有一種自己的確在往前走的實質(zhì)感;疖囌龑⑺麕У叫∑M身邊去。
明早一睜眼,他就能到達小芃所在的城市。
他會去看看她的家,去見見她的丈夫,以一個兄長的身份。
按日子推算小芃應(yīng)該馬上就要生了,當媽媽一定很辛苦。
他在監(jiān)獄里的前三年,都沒有想著要好好服刑爭取減刑。之后得知小芃有了新的歸宿,得知她過得很好,他突然就很想早點出去,去看看她的新生活。
因為他表現(xiàn)良好,減刑了幾個月。今天的日期是2016年4月20日。他已經(jīng)出獄五天了,此時坐在去往沅城的火車上。
他減刑出獄這事沒有讓小芃知道。也許是近鄉(xiāng)情怯,他非要到了沅城,出現(xiàn)在她面前,才有勇氣和她說:哥回來了。
他想著以后就在沅城住下,和小芃在一個城市,娘家人在身邊,沒人會欺負她。
他也許還會和她的丈夫推杯換盞,成為朋友。他找份工,賺的錢攢下來,貼補小芃的生活,給他的侄子攢上大學(xué)的錢。
*
夜里火車在一片靜謐中呼嘯向前。路過無數(shù)個小城、村鎮(zhèn)。
彭翔實在睡不著。
大概夜里兩點多,車廂尾部包廂有喊聲和驚呼。
“有人偷東西!”
彭翔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坐起來第一反應(yīng)便是去夠門把手關(guān)門。但他那個位置別扭著,沒夠著門把手。
這時包廂門猛地被拉開,瘦猴兒男子躥了進來。
他手心里貼著把刀。孕婦朦朦朧朧醒來,看見一把刀子抵在自己胸前,尖叫了一聲。
瘦猴兒說:“不要出聲不要動。你們也是,聽見沒有,出聲我就殺了她!
彭翔緩緩下床,雙手舉起,聲音冷靜:“不要拿女人做威脅,換我好了。我配合你!
*
2016年5月,沅城的靈山來了三撥人。
他們都來到一個墓碑前,同墓碑前的女人站了好久,低聲絮語,給她講彭翔的故事。
老板娘領(lǐng)著兒子來,小胖子已經(jīng)長大。老板娘告訴小芃,彭翔曾經(jīng)在人販子手里救過一個小孩子。這個小孩子此時就在你面前。他上了個不錯的大學(xué),明年就要畢業(yè)了,畢業(yè)后會留在大城市工作。
一個跛腳老人獨自前來,他顫巍巍在墓碑前放了一包煙,他告訴小芃,以前我們經(jīng)常蹭他的煙抽,現(xiàn)在他可以獨自享受這一包了。老陳回老家時,彭翔不僅給了他半包煙,還從自己的布錢包里抽出二十塊錢塞給他,買身新衣服回家,不要讓你兄弟姐妹瞧不起你。
一個孕婦挺著七個月大的肚子在丈夫的陪同下堅持上靈山,絲毫沒有忌諱。她來時,小芃看她的丈夫,疑惑地問道:是你?
07年她開美甲店缺錢,有輛黑色的轎車停她店門口,小侯下車塞給她一個信封,只說了句:這是欠你哥的錢,他讓我還給你。她打開信封,里面兩萬塊錢。
小侯不見吃驚,只是有些慨嘆。當年彭翔拉住他給他二十塊錢,他拿著這筆錢去了南方,是他啟動資金。后來生意逐漸做大,他還了一千倍的錢給小芃,以為人情徹底還清。沒想到最終以這種方式又重重的欠了一筆。
他們放了兩束花在墓前,孕婦說,一束是替肚子里的寶寶感謝,一束是為她的無禮而賠罪。她在火車上時知道他進過監(jiān)獄,還把他當過壞人。
當時兩個壯漢把瘦猴制服在地。而彭翔捂著脖子倒在老頭的床鋪上,那里汩汩迸出止不住的血。
他眼睛看著窗外,漸漸失焦。但直到呼吸停止時,嘴角都在揚起。
所有人都在想,他為什么在笑著啊。
只要有想去見的人,那么就永遠會到達。
夜色里火車還在往前開,路過一片百花盛開的原野。原野寂靜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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