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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1 章
這一天的雨,下得很大。
抬首望去,整片天空都被烏云盤踞,濃稠的暗色仿佛一個不經(jīng)意間就會轟然壓下來,遭得人心中也惴惴。
雨,是兇猛也苦澀的,噼里啪啦拍在窗戶上、樹葉上、車頂上、地面上……整個世界都被這場大雨籠罩,萬千生靈怯怯地縮在安全一隅,心中或祈盼或抱怨,總之是希望這場雨趕緊落幕,好叫他們的生活平平順順。
林光卻無比希望這場雨下得再大些才好,把這個世上的一切聲音都沖散,那就最好不過。
她靜靜地站在角落里,看著父母崩潰大哭的模樣,一時不知該露出什么表情。傷心?不,她一點都不難過,甚至有點想要笑出聲。憤怒?更不會了,憤怒這種情緒在她還活著的時候倒是時常造訪,如今卻吝于登門。
是啊,她死了。
死在四十歲前夕,以一個十分難看的姿態(tài)。
看看那個躺在床上即將被蒙上白布的女人吧,四十歲不到的年紀,臉上的溝壑卻道道深刻,每一道都寫滿了主人內(nèi)心的疲倦與掙扎。林光乍一看到這樣的自己,竟然都有些認不出來,她更不敢想,三十歲的她與三十九歲的她,竟然差別如此之大——一個自信張揚、容顏靚麗得宛如二十多歲的姑娘,一個老態(tài)縱橫、面容枯槁得可以媲美五六十歲的老太太。
她明明只是度過了八九年的時光,心態(tài)卻老了幾十年。
這是解脫吧。
林光這樣想著,可她也明白著,自己內(nèi)心深處是不甘也遺憾的。
走到今天這一步,旁人或許有錯,可最關(guān)鍵的,是她自己軟弱。
……
林光,女,名牌大學畢業(yè)生,就職于世界500強企業(yè),副業(yè)為自媒體創(chuàng)作者,年收入超過80萬,相貌美麗,氣質(zhì)卓越,自信大方,妥妥的女強人。
自她懂事起,沒有一件事叫父母操心,讀書時乖巧不鬧事成績名列前茅,考上國內(nèi)前三重點大學后年年拿獎學金,畢業(yè)后直接進入心儀企業(yè),工資一年比一年高,可以說是十分長臉,林父林母每每提及這個女兒,面上的笑都止不住。
然而許是前二十多年太平順,生活也看不下去,給這家人制造了些許波瀾。眼見著女兒要邁過三十大關(guān)了也沒找個男朋友,結(jié)婚更好像遙遙無期,林父林母逐漸開始著急起來。
林光記得自她二十五歲開始,每一年的年夜飯飯局上,最重點的話題就是她的戀情和婚事——當然這些話題從她成年上大學之后就已經(jīng)成為各位長輩口中的重中之重。
不管認識或者不認識,見了她第一句話永遠是:“林光啊,有男朋友沒?”
她答“沒有”,那些人就會擺出一副過來人的姿態(tài),拉著她的手語重心長,內(nèi)容不過是“女人還是要有個男人才靠譜”“女人還是得結(jié)婚的”云云。這時候她決不能露出不耐煩的表情,一旦流露出一絲,也會很不幸地被捕捉到,然后又是沒完沒了的念叨。
“學歷高有什么用,還不是要嫁人,再不嫁人都熬成老太婆啦!”
“小姑娘家家的別不耐煩,多聽老人話,才不吃虧!”
煩不勝煩。
還只能微笑地表示受教了。
她父母原本不以為意,畢竟女兒一直沒叫他們煩心過,到了年紀自然會像正常人一樣結(jié)婚生子,然而一直到三十歲,她身邊連個男人的影子都沒見著。
聽著往日親朋好友從歆羨轉(zhuǎn)變?yōu)樾覟?zāi)樂禍的話語,林父林母忍不住催促起女兒。
林光并不覺得自己一定就要談戀愛結(jié)婚,她十分享受單身的生活,也不愿意接納適應(yīng)一個新的角色,人活一輩子,也沒必要非得找人搭伙兒過日子不是么?
在父母一次比一次著急的問詢催促之下,她忍不住將心中真實的想法公開,本以為父母哪怕一時無法接受,也會慢慢地理解,可誰知道他們竟然將此當做病,更覺得她是沒有享受過婚姻的美好才不知天高地厚。
母親急脾氣,當時便與她大鬧一場,揚言她若是不結(jié)婚,自己便從樓上跳下去,省得丟人。
丟人。
林光那時只覺得心寒,也大開眼界,原來她不結(jié)婚,也是一件丟人的事。
爭吵過后她離開家,恰巧公司有差事需要外出,她想也沒想就提交申請,出國辦公,同時也給自己和父母一點時間冷靜。
然而最了解她的還是母親,當身處異國的林光接到父親的越洋電話,得知母親住院的消息之后,她便知道,自己少不得要妥協(xié)。
再拗,還能置母親的身體于不顧嗎?
她當然知道如果自己來個離家出走表明決心父母最終或許會軟下態(tài)度,但母親有三高,倘若真的被她氣到身體出了什么狀況,得……不償失。
再心寒,他們也是辛辛苦苦養(yǎng)大自己的父母。
林光沒有辦法,回國之后交接完工作匆匆趕到醫(yī)院,母親流著淚問她:“光啊,你真要看你媽死才算甘心嗎?”
父親在一旁默默看著她,雖不言語,卻也是一個意思。
結(jié)婚吧。
她妥協(xié)了。
……
三十一歲那一年,林光與一個相親認識,條件不錯卻沒深入交往過的男人結(jié)了婚。
此前幾個月,她在不同的相親飯局奔波,只覺得比連軸處理幾個大案子都要累。
選擇與陳國英結(jié)婚,理由很簡單,合適。
男人有房有車,工作光鮮,工資可觀,長得過得去,看上去老實可靠,在相親市場雖說不上數(shù)一數(shù)二,卻也算是搶手了。
林光現(xiàn)在想想當時相親的那些飯局,就覺得一陣好笑,好笑之余,又感到無比荒唐。
在世人眼中,女人的作用是不是只剩下結(jié)婚生子?若非如此,為什么僅僅因為她“年紀大了”,就盡給介紹些一言難盡的相親對象?
她的外貌,她的工作,她的收入,她的性情,在相親市場上的權(quán)重,竟然遠遠不如她的年齡。
多可笑又可悲的現(xiàn)狀啊。
陳國英長她四歲,條件不錯,家庭成員干凈,只有一個母親。看上去,是符合父母找女婿的標準的。
至于性格?
或許是難得碰見一個稱得上優(yōu)秀的相親對象,林父林母抓緊工夫把人定下來都來不及,哪里會考慮到這么多呢?沒有感情處處不就有了,他們當年也是這么過來的。
林光無奈,她的每一個理由都被母親堵了回來,好像除了與陳國英結(jié)婚,別無選擇。
父母的態(tài)度,總讓她覺得自己像一件越放越不值錢的垃圾,尋到個過得去的垃圾桶,就迫不及待地脫手,完全不需要在意垃圾被扔掉之后會是什么樣。
好在經(jīng)過幾個月的鋪墊,林光已經(jīng)接受了自己會與一個男人結(jié)婚的事實,陳國英如何無所謂,能讓她應(yīng)付父母,讓他們停止催婚才是最重要的。
兩人結(jié)婚結(jié)得倉促,明明都是一婚,卻弄得比人家二婚還要偷摸,好像她三十多歲結(jié)婚是多么見不得光的一件事似的。
明明她的名字,叫做林光。
真諷刺。
婚后生活意料之中的不幸福,兩人結(jié)婚的第一晚上就鬧了矛盾,十分不愉快。
起因是丈夫希望林光辭去工作,安心在家,早點生個孩子,林光沒同意。
“我知道既然結(jié)了婚我就要對這個家庭負責,對你負責,但現(xiàn)在我真的沒有做好迎接一個新生命的準備!
林光這樣說。
丈夫露出不可思議、不可理喻且忍無可忍的表情,這種表情,林光曾在她的父母臉上見到過。
“女人就應(yīng)該生孩子,不生孩子的女人怎么算得上女人?”
丈夫看著她說,然后強迫了她。
她是個女人,注定比不上丈夫這個男人力氣大,掙扎無果被壓倒在床上,除了疼感受不到其他。
恍然間,林光似乎看見門外老人的臉一閃而過。
真疼啊。
林光想。
陳國英是一個有幾分大男子主義的男人,他不希望妻子拋頭露面,甚至覺得林光的工作不干凈,不但心中這么想,平日里說話也時不時帶出幾句,刺得林光十分難受。
而陳國英的母親,林光的婆婆,也就是新婚夜那位站在兒子婚房門口的老人,不知道是不是新婚那一晚瞧見她不愿意的緣故,她似乎很喜歡擺做婆婆的架子,一天之內(nèi)不找林光幾次茬就耐不住,有時候吃個飯都不消停,非要林光給她盛好飯才愿意動筷子。
活像個封建大家族里的老封君。
林光覺得自己前三十年的修養(yǎng)在這對母子面前全喂了狗,她很想克制自己,但總有理智出走的時候,鬧起來也難免,而每每這種時刻,當她想要與父母傾訴時,父母總是勸她忍忍。
“光啊,男人要和自己老婆親熱不是最正常的嗎,你和國英好好過日子,別總整些有的沒的!
這是新婚第二天她向母親傾訴,母親的回答,那話中每一個字,都浸滿詫異。
“囡囡,你也該收收自己的脾氣,氣性不要這么大,不要總是和國英還有親家母吵架!
這是某一次打電話給父親,父親沉默許久之后給她的答復(fù)。
她那個沉默寡言的父親,難得一次教導(dǎo)她,竟然是讓她不要與丈夫婆婆鬧脾氣。
可天知道她從沒想過鬧事,天知道她也想要過和和美美的生活。
只有天知道。
這些不是終結(jié),緊隨著催婚的離開,父母、婆婆和丈夫開始催促她生孩子。
新婚那一晚丈夫提起過這個問題,她當時委婉拒絕。
如果要生孩子,她就不得不離開工作崗位,而一旦離開,林光不知道她還能不能回去。
她喜歡自己的工作,這份工作是她讀了十幾年書、花費無數(shù)心血得來的,是她自信獨立的資本,她做不到為了一個認識不到半年的男人、為了一個不在她期待中到來的家庭放棄。
然而顯而易見,她的父母不是這樣認為的,她的丈夫和婆婆也不是這樣認為的。
林光想起那段時光,忍不住露出苦澀的表情。
滿腦子的催促,停不下來的電話鈴,永無止境的試探與勸導(dǎo),以及永遠意味不明的打量與議論。
到后來,上下樓鄰居,七大姑八大姨,認識的不認識的仿佛都知道了她暫時不想要孩子,路上碰見她總要湊上來自以為是地“指點迷津”。
母親又一次來到她面前,流著淚說:“光啊,生個孩子吧,你老了也有人孝順,別叫你媽你爸走也走得不安心。”
你瞧,明明母親才五十多歲,為了讓她生孩子,連自己的死亡都能拿來當做逼迫的砝碼。
林光又一次妥協(xié)。
……
林光從昏迷中清醒,入目是醫(yī)院慘白的天花板。
此刻正是白天,陽光撥開云朵流瀉到她的窗前,熱烈又溫柔。
結(jié)束了。
她想。
婚結(jié)了,孩子生了,一個女人“必須要”做的事情她都已經(jīng)完成,父母乃至其他人沒有理由再“催”她做什么,她的生活就像這縷打在她窗前的陽光一樣,撥云見日,雨過天晴。
林光滿足地想著未來可期,被困意囚困的她沒有發(fā)現(xiàn),那一縷陽光再一次,被飄過的云朵掐滅。
孩子出生,婆婆丈夫不愿請月嫂和保姆,強烈要求林光自己來帶,至于為什么,林光覺得,或許是因為她的寶寶是個姑娘吧。
“不過姑娘,哪值得上花錢請保姆啊!”
他們心里大概是這樣想的吧。
剛出產(chǎn)房即將昏睡過去的時候,她眼前閃過的最后一個畫面,就是婆婆在知道是個女孩之后驟然變色的神情。
林光自己也覺得有些可惜,不過不是因為什么重男輕女,她只是想起自己的無奈,對女兒未來可能面臨的命運有些擔憂。如若是個男孩子,大概會自由些吧。
不過既然已經(jīng)來了,她自然要給孩子最好的,竭盡所能,讓她的孩子過得無憂無慮,暢意人生。
林光在懷孕五個月時離職,此后便沒有機會再回去,她留在家中,悉心照料著得之不易的孩子,為此與許多朋友漸漸斷了聯(lián)系。
孩子長大一歲,林光便真正褪去了曾經(jīng)作為職場麗人的風采,如她的丈夫婆婆所愿,成為一位實實在在的家庭主婦。
她保養(yǎng)得宜的臉蛋逐漸變得油膩,面色因為睡眠不足顯得格外暗沉,保持良好的身材也開始因為產(chǎn)后恢復(fù)不佳走樣,纖細的手指在家務(wù)之中粗糙不少。
某一日林光照鏡子,被鏡子里的自己駭?shù)靡惶约旱哪,像是觸碰著一個熟悉的陌生人。
她不愿自己被光陰拋棄,蹉跎歲月,于是撿起很久不練的瑜伽,努力調(diào)養(yǎng)自己的身體,爭取叫自己不那樣難看。
至少,不要老得這樣快啊。
鏡子前的林光呢喃。
那是女兒出生的第三年,二胎政策出臺。
……
林光死的時候三十九歲,死在生第二個孩子的手術(shù)臺上。
她的婆婆不滿意第一胎是姑娘,心心念念想要個孫子,丈夫雖然沒有明說,但從他對女兒的態(tài)度上來看,大抵也是不滿意的。
只可惜生姑娘的時候國家還提倡計劃生育,外加她不愿意,所以這事不了了之。
國家二胎政策出臺之后,婆婆像是有了什么依仗似的,一定要她生二胎,照婆婆的話來說,她們家“最適合生二胎了”,夫妻雙方都是獨生子女,應(yīng)該要“響應(yīng)國家號召”。
林光只覺得很可笑,她當然知道國家出臺這樣一個政策有大局方面的考量,但這不意味著她就必須要再生一個孩子。
尤其林光是不易受孕的體制,先前為了生女兒,她喝了將近兩年的中藥西藥,辛辛苦苦懷上一個,如今已經(jīng)三十七歲,生女兒的時候不容易,身體也不算健康,如果要再生二胎,能不能從手術(shù)臺上下來都是個問號。
林光不同意,但她的婆婆和丈夫卻很想要,于是幾年前的噩夢再次上演,又是奪命一般的催促與綿里藏針的勸導(dǎo)。
結(jié)果顯而易見,林光死了。
死在總是以死相逼的她的母親前頭。
她的兒子倒是活了下來,誰讓外面的大人都急切地想要一個男孩兒呢?
這時候她的父母開始悲號,請求醫(yī)生一定要救救他們的女兒,然而有什么用呢?
林光含著淚捂唇笑了。
這一生啊,她都活在催促里,一個又一個“應(yīng)該”砸得她應(yīng)接不暇,她一次次妥協(xié),直到自己再也沒有余力堅持,然后大好的光陰,就這樣如同指尖細沙一般飛速流逝。其實無數(shù)個瞬間,無數(shù)個午夜夢回,她都想揮開喋喋不休的影子,大喊一聲“別催”。
可她沒有,一種莫名的情緒捂住了她的嘴。
她不責怪自己的父母、丈夫以及婆婆,她只怪她自己沒有再堅持一點,倘若當初父母逼婚的時候她能夠保持自己的想法,是不是一切就會不同?
下輩子要投胎的話,她可不可以祈求自己不要變成人?
變成花草,變成貓狗都好,即使變成遲早要被宰殺的雞鴨牛羊也沒問題。
不要做人,做人太難了。
她叫林光,陽光的光,光明的光,她死的時候,才三十九歲。
距離她的四十歲,還有一個月零四天。
別催,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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