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度的丐幫集會上，陸小鳳發(fā)現(xiàn)那個小女孩真的長大了。
　　她作為幫主，站在成百上千的幫眾面前沉靜而帶著威嚴(yán)地說話，聲音不大不小，卻讓在場眾人都聽得一清二楚。嗓音里猶自帶著未褪盡的一絲童音，如同她的面容，經(jīng)年不改的稚氣嬌美，江湖上卻已經(jīng)沒有人再敢小覷她。
　　不遠(yuǎn)處山丘上的樹下，他帶著孩子俯瞰洛陽街市的車水馬龍，然后指著那邊會場小聲說：“看看你娘多威風(fēng)�！�
　　“以后我也要做丐幫幫主，跟娘一樣威風(fēng)�！睗M懷志氣卻又軟軟糯糯的聲音響起。
　　陸小鳳握了握孩子細(xì)幼的手。
　　初秋的山風(fēng)陣陣拂來，久了就覺得涼。怕他無聊，陸小鳳把他舉起來抱在臂彎里：“走嘍，咱們?nèi)ゼ猩腺I好吃的去�！�
　　“陸叔叔真好，小凡最喜歡陸叔叔！”孩子笑起來，唇角一彎，有熟悉的弧度。

　　入夜時分兩人才回到丐幫總舵，丐幫大會已近尾聲。
　　孩子手里懷里塞滿了各種小玩意兒，嘴上也有未抹去的糖漬。送去房中不一會兒就累得揉眼睛，睡前也抓著陸小鳳的袖擺，像是怕他明日一早便消失了。
　　陸小鳳待他睡著，小心地把那只小手掖入被子中。想了想，走到桌前，端了盞不甚明亮的油燈，然后坐回床頭。
　　昏昧的燈色無聲地籠著孩子的睡顏。是個很漂亮的孩子，眼睛很大，睜開時圓而明亮，黑得像墨傾在琉璃珠上，很像他母親。都說生兒如母，但細(xì)細(xì)端詳還是能找到許多跟父親依稀相似的地方。
　　不過，終也不是那個人小時候的樣子。
　　陸小鳳有些自嘲地笑了笑，伸手輕柔地幫他把唇角抹干凈，擱下燈臺。
　　仲燕燕走進(jìn)來，有些疲累地微笑：“小凡真是麻煩你了�！�
　　“哪里，我很喜歡這孩子�！�
　　他示意外頭說話，走出屋后順手扣指一彈，小屋里陷入了黑暗。

　　屋外夜氣清朗，月的輝澤勻凈地灑落。
　　仲燕燕將一壺陳年的花雕遞給他，自己拔開另一壺的壺塞，仰頭就口，男子一般。酒的暖意虛幻地從胃里一路燒灼上來，她轉(zhuǎn)頭去看陸小鳳，那人卻坐著一點點慢慢品嘗，眼神渺渺地不知望去何方。
　　“什么時候陸小鳳也學(xué)會品酒，而不是飲酒了？”她瞇眼笑笑。
　　“年輕的時候喝酒只圖醉個痛快，人老了才懂得去細(xì)品酒的醇香和綿長。仲幫主有話要說？”
　　“小凡到了習(xí)武的年齡�！�
　　“丐幫的武功獨步天下，想必你能教導(dǎo)得很不錯�！�
　　仲燕燕將打狗棒抬起，綠玉在夜色中瑩潤有輝，“打狗棒法乃是世代幫主相傳，孩子太小，并不合適�！�
　　“你想我來教他？”陸小鳳轉(zhuǎn)過頭來，臉上的表情不甚分明。
　　“這孩子資質(zhì)很好，你也知道。不過可只能教武功，不要把我的小凡變成第二個陸小鳳�！敝傺嘌嗯e著酒壺眨了眨眼。
　　“你這個小燕子�！标懶▲P笑了起來。
　　他終于大口飲酒。
　　有東西落到他頭上，陸小鳳伸手一拂，是片半枯的落葉。他伸了個懶腰仰倒在草叢上，仿佛醉得又快又突然。
　　那個人的孩子，資質(zhì)怎么會不好呢？
　　丐幫幫主的夫婿，劍法融入丐幫絕學(xué)，與靈犀一指拼斗起來百招之內(nèi)亦不落下風(fēng)。

　　任何事，你只要長久地不去想，總會漸漸忘掉。
　　就好像一只空了的壺朝海上拋，也許它會沉沉浮浮地隨潮而回，但那只是因為你還拋得不夠遠(yuǎn)。
　　陸小鳳用枯葉掩住了眼睛。其實有些事他努力去想也不太清晰了，記憶里那孩子父親的樣貌與武功都像是罩上了什么霧氣，想起來也是斷斷續(xù)續(xù)，模模糊糊。
　　那個人的心很熱，玄鐵劍卻是很冷的，當(dāng)年遇見，動手之間已隱隱有大家之風(fēng)。
　　陸小鳳眼前突然晃過了什么。
　　是被劍氣絞碎飄落的枯葉。
　　他指尖隨著劍勢巧妙一繞，劍鋒止，劍氣亦止。他沿著清寒的劍身看過去……
　　陸小鳳驀然移開了眼上的樹葉，坐了起來。
　　四周只有風(fēng)梭梭地穿林而過，低吁連長。

　　翌日小凡起床不久，便在仲燕燕與丐幫幾位長老面前向陸小鳳磕頭奉茶，行拜師之禮。
　　陸小鳳笑著去扶他起身，卻看到孩子低著頭似有心事。
　　他帶小凡去林中習(xí)武，先遞給他的卻是只盈滿了酒的杯子。
　　陸小鳳執(zhí)著壺挑眉道：“做陸小鳳的徒弟，可不能不會這個。”
　　小凡端著杯有些猶豫，突然雙手舉起仰頭一灌，陸小鳳嚇了跳，他卻已經(jīng)學(xué)著大人模樣翻轉(zhuǎn)酒杯，大聲說：“好喝！”
　　小臉給刺激得起了紅暈，滿是稚氣。
　　陸小鳳在他頭上疼愛地摸了摸。
　　“拜師的時候在想什么，怎么，不想學(xué)我的功夫？”
　　“不，但小凡……其實很想學(xué)爹爹的武功�！焙⒆拥紫骂^去，“別的人都有爹教，小凡卻連自己爹爹用什么武功都不知道�！�
　　陸小鳳心中微動，他蹲下身，蹲在孩子面前，握著他的臂膀說：“你娘有沒有說過，我跟你爹是很好的朋友？”
　　“嗯，娘說過，所以師父一定會答應(yīng)收小凡做徒弟�！�
　　“……其實靈犀一指，你爹也會�！标懶▲P笑了，兩個酒窩漾得很深，“不止是他會靈犀一指，你爹的劍法我也懂�！�
　　孩子驚訝地張大了嘴。
　　陸小鳳已經(jīng)放開他，一躍而起，在樹梢上折段枯枝，他躍下來的身法卻已然變了——
　　旋身刺出，那段枯枝變成了劍，地上落葉霎時隨之飛卷，小凡的衣衫被激得飄揚起來。他一瞬不眨地望著陸小鳳身形翻動，枯枝犀利地挑起、前劈、刺出。陸小鳳的動作行云流水一般，渾然大氣。
　　直到身法停止了好一會兒，那些碎成細(xì)片的落葉才伶伶仃仃地落定。
　　小凡走過去，師父的神色癡癡的，良久。

　　——那天他沿著清寒的劍身看過去，厲南星淺淺的笑容就落入他的凝望。
　　玄鐵劍很冷，但人的心是很熱的。
　　“好指法�！彼�劍入鞘。
　　“我教你。”陸小鳳低低地開口。
　　他握住厲南星的手，無聲地讓他比出靈犀一指的起手式，兩只手比來繞去，不自知地纏綿。
　　心里像是一溪脈脈的細(xì)水，歲歲復(fù)年年。
　　直到那個人死了這么多年之后。

　　“我教你�！标懶▲P對小凡說。
　　孩子淺淺笑起來，跑去撿了一段枯枝。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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