農(nóng)歷二月，武昌城下依然春寒料峭，守城的士兵周身裹的嚴嚴實實，地下冬蟄的蟲蟻也未見出土的跡象，連大戶院墻外的楊柳也受到寒氣的逼迫，只是畏畏縮縮地吐出一星半點兒的嫩芽。
　　入夜后，廣闊的府宮越發(fā)人氣稀少，中殿內(nèi)的小皇帝忍不住打了個哆嗦，他所坐的以金玉制成的龍椅，在這個天氣看來，確實是太涼了。
　　“關(guān)窗，加炭，將爐火撥旺些�！眲倓傁坪煻氲膹埗ㄟ叺吐暦愿酪慌允塘⒌钠鸵�。
　　一番悉悉索索的聲動后，大殿內(nèi)緩緩有暖氣襲來，小皇帝感激的看向這位他一直依仗的肱骨之臣。
　　“你們都退下吧，我有事向殿下稟報�！�

　　張定邊低頭，雙手環(huán)抱行禮，有那么一瞬間，小皇帝恍然想起去年秋天，鄱陽湖的東風(fēng)也是這般寒冷，凍得自己骨頭冰涼。那時，就是這位太尉叔叔，將自己抱上馬背，用粗糙卻溫暖的雙手這樣環(huán)抱著自己，他說：“別問�！�
　　別問……別問什么？……

　　“啟奏殿下，”他的聲音沉穩(wěn)有力。太尉叔叔一直是如此的，安穩(wěn)值得依靠，小皇帝想著，就好像太尉叔叔用戰(zhàn)袍緊緊裹住自己的感覺一樣。他還記得那年從湖面飄散的煙灰，迷了他的眼。

　　“朱重八起二十萬大軍圍城，已兩月有余，張必先兵敗被俘……”
　　必先叔叔被抓了嗎？小皇帝不安的在龍椅上動了動身子，可是不要緊的，太尉叔叔還在。小皇帝發(fā)現(xiàn)他還能清晰的回想起，那數(shù)不清的螞蟻般的敵軍，那震耳欲聾的喊殺聲，和那浸滿鮮血卻軟和溫暖的紅袍——那仿佛是在馬背上他唯一的安全所在。朦朦朧朧的感覺到四周彌漫的殺氣，他惶恐的抬頭，卻被一只大手壓下，他的太尉叔叔說：“別看�！�

　　“臣無能！雖拼死血戰(zhàn)，仍不能解武昌之圍……”小皇帝下意識的抬手摸了摸自己的右臉頰，就在那聲別看之后，一股溫?zé)岬难簢姙R到那里，他眼睛的余光看到太尉叔叔高揚的長槍正從一名吳兵咽喉劃過，一連串的血珠噴灑而下，伴著銀色的槍尖，在夕陽下構(gòu)成一幅詭異的美景。然后他安心的閉上眼，躲在太尉叔叔的懷里。直到現(xiàn)在，他仿佛還能感覺到右臉上那種被敵人的鮮血烙過的溫?zé)岣�。他�?dāng)然知道，他的太尉叔叔會拼死血戰(zhàn)，只為他平安。

　　“漢王！”階下的大漢太尉忽然抬高了聲調(diào)。
　　小皇帝渾身一顫，從回憶中醒來，他叫他什么？漢王！漢王！這個稱呼，難道不是從來只對著一個人！
　　小皇帝不知道太尉叔叔是怎么和父親認識的，他只知道，從他牙牙學(xué)語時，從他懵懂記事時，甚至更早，就可以看見太尉叔叔和父親一起進進出出，一起埋頭謀劃。對于太尉叔叔，他最早熟悉的，就是這一聲聲夾雜著期待和急切的“漢王”！
　　可是當(dāng)年的漢王，自己那個無所不能的父親，現(xiàn)在在哪兒吶？
　　小皇帝無法控制自己渾身的顫抖，他想站起來，卻發(fā)現(xiàn)自己幾乎控制不了自己的行動。他想問一問，問一問他的太尉叔叔，他到底是在哪里，又看見了他的漢王！
　　可是他卻驚訝的看見太尉叔叔在自己面前重重跪下。

　　“今日朝堂之上，羅復(fù)仁之議，臣懇請殿下……”張定邊沒有說下去，他的頭深深的低伏，緊緊的貼著地，久久沒有抬起。
　　羅復(fù)仁之議？哦，對了，羅復(fù)仁本是父親的舊將，長著尖尖的胡子茬，小時候他會抱著自己，故意用胡子刺自己……鄱陽湖之戰(zhàn)父親敗北身死后，他降了朱重八，今天他又來了，是為敵人做說客的……
　　“臣懇請殿下……懇請殿下……”
　　說啊，我的太尉叔叔，你為什么為什么不繼續(xù)說下去？為什么不抬起頭來？為什么不像以往那樣鏗鏘的吐出一番足以讓大漢文武百官敬服的金玉良言？

　　大殿里越發(fā)寒冷，小皇帝離開了冰冷的寶座。
　　他走到張定邊身邊，扶起他。
　　現(xiàn)今的大漢太尉，已經(jīng)淚流滿面。
　　“臣懇請殿下為故漢王留下一條血脈……”他幾乎哽咽不成聲。
　　那是什么意思？太尉叔叔？那是什么意思？
　　“臣有罪！臣愧對故漢王！”張定邊不顧小皇帝的拉扯，重又掙扎跪下。

　　“陳理若來降，仍不失富貴。”白天朝堂上羅復(fù)仁的話沖擊著小皇帝的耳膜，這話，據(jù)說是他父親的死敵，他的仇人朱重八親口所說。
　　小皇帝重又顫抖起來，他忽而記起去年八月，鄱陽湖上，一只流矢從父親的右眼貫穿了他的頭顱，那時，自己正安穩(wěn)的坐在最豪華的那艘大船上，吃著桂花糕，等著父親許諾給自己的捷報。
　　等來的，卻是慌張的侍衛(wèi)和從天而降的敵軍。
　　殺陳理！殺陳理！
　　父親！父親！
　　別問……
　　別看……
　　遠處的湖面上，黑煙蔽日，紅焰接天。
　　那本是他拼命想要忘記的。

　　太尉叔叔……
　　“武昌城守不了幾天了，一旦城破，殿下就連投降的資本都沒有了……”
　　殿下！賊兵已近！快跟我走！
　　“臣實在是害怕……害怕故漢王的最后一點骨血……”
　　太尉叔叔，我父王呢？我大哥呢？
　　別問……

　　爐火沒人侍弄，漸漸熄了，大殿內(nèi)只剩孤零零的兩人，越發(fā)寒冷。
　　陳理仰頭，努力把淚含在眼中，透過雕花的窗欄，外面的一彎殘月凄涼的嚇人，他的眼淚終于還是流了下來。
　　其實真正的大漢國，在父王身死的那一刻，就已經(jīng)亡了。

　　“一切全憑太尉叔叔做主�！�

　　元至正二十四年二月，朱元璋兵臨武昌城下，陳理出降，大漢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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