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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生
魚生
他想他一直在做夢。
然而他分明又是清醒不過,他知道自己匆忙卻有條不紊地收拾了行李,小小的包裹緊緊揣在懷里,仿佛里面藏著他一生的珍寶。
腦海里有個聲音不斷地響著,遲了,遲了,遲了。推開門一步邁出去,四周一個人也沒有,連風(fēng)都好像是靜止的。馬兒就在旁邊等著,他一躍而上,撒開馬韁。
莫名的恐慌,似乎丟失了什么又或者是拾到了什么,不論哪樣都絕對不能讓別人知道。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是什么。心不由控制地浮在空中,也許下一刻就要掉到深淵中去。
他不知道自己在去往哪里。眼前是岔路,他下意識地就拐向了右手邊。明明身后只有呼嘯而過的風(fēng),他卻始終覺得有什么在追趕。策馬狂奔。
也不知是什么時候了。他覺得很累。不知不覺間馬速已經(jīng)慢了,他從懷里摸出干糧來吃,嘴里是滑滑軟軟的東西。這時他看見了一個女人,大紅的衣裙,就在眼前。她嫣然一笑,問:“你吃的是什么?魚?還是肉?”他茫然地跟著回答了,“鯉魚肉!瘪R行過那女子旁邊,他看見她的眼睛亮得像頭頂上的太陽。他嚇得往后一縮,把手里的東西朝她一扔,打馬就走。像是見了攔路搶劫的盜匪。
身后有冷冷的笑聲。
他忽地醒了。像是有根刺突然扎進了腳底,渾身猛地一顫。眼前是一片水塘,塘邊蒲葦青青。天光澄澈,映出他的身影。他在水中央。那種心底一片空茫的感覺始終緊抓不放,他分明看見自己正在水中沉向一片模糊的黑暗。
他再一次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仍在客棧。他記得有什么要緊的事要做,急著離開這里,卻半步也動不得。天色是大亮的,但周圍這密密麻麻的人群,不論是哪一張臉?biāo)伎床磺。只有一雙雙亮得人害怕的眼睛,一只只胡亂揮舞的手,擋也擋不住。吵雜的聲音,喊的只是兩個字:“給我!給我!!”
他猛然睜開了眼睛。又閉上,過了半天才又慢慢睜開。看見了熟悉的屋頂。這回應(yīng)該確實是醒了吧,他疲憊地長長嘆了口氣。坐起來,手撐在額上。一身冷汗,連褻衣都幾乎濕透了。
那種心悸依舊徘徊不去。無論如何也想不起來,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
一只手悄無聲息地爬上他的肩頭,柔若無骨,涼如夜露。他不由自主地一驚。那人從身后抱住他,聲音輕悄,像是熟睡時他耳邊飄過的呼吸。那人在問,“你又……做惡夢了嗎……”或者疑問,或者只是嘆息。他回身擁緊那人,纖細的少年肢體,如同夜色里獨自開放的白花。
少年靜默地由他抱著,蒼白的指撫弄著披散在胸前的發(fā)絲。茫然地看向窗外的眼睛也是亮亮的,仿佛里面住著幽冥的磷火。
他什么也沒有看到。他把臉貼著少年的心口,朦朧間又要睡去。
少年忽然咯咯笑了起來,輕輕推他,說,“我要走了!彼@慌起來,更緊地摟住少年的腰:“小魚,你留下來吧,我孤單一人好寂寞啊……”少年宛轉(zhuǎn)地看他一眼,幽幽的神色流水一般地淌過去了:“你明明知道我是鬼,見不得太陽的……若是厭了我,今后我不來便是……”他慌了,手足無措,“不是,不是的,小魚,我的心意從沒有變過……你不能這樣誤解我……”幾乎都有哭腔了,他一把將少年拉到懷里,低喃,“就算是你吃了我,我也會高興的啊……”
少年神色變幻,過了片刻,才低低地問,“真的?”
他忙不迭地點頭。少年微微笑起來,手指拂過他的眼眉!拔倚。天還早,你且再睡一會兒吧!
他安穩(wěn)地躺好,看少年起身,披衣出門。門外有乳白的霧浮動在縹緲夜色中。他覺得自己依然在做夢。
夢里時常見到少年,精致的臉上漾著或羞澀或嫵媚的笑意,柔韌的身體溫涼如玉。他總也想不起,究竟是先有了夢,還是先有了少年在身邊。
他想抱著少年,一輩子不放手。如果能把他抓在手里,吃進腹里……
少年聲音都是清冷的,像剛剛凝固了的冰,剔透著又看不清!俺园伞!逼狡降模瑓s有魅惑悄然侵襲,他的心神全都被勾了去。少年妖嬈地昂著頸,那種異色的白皙,在暗夜里仍是萬分清晰。他盯著看,饑餓的感覺是如此令人痛苦……他猛地一口咬了上去。
一聲雞鳴。他冷汗涔涔地醒過來。天色已經(jīng)泛出了魚肚白。他嘴里滿是滑膩的感覺,像是吞了什么東西,沒來由地反胃。忙忙地去弄了鹽水來漱口,夜晚曾夢到了什么,也就淡忘了。
整日里渾渾噩噩,滿心想著就是早點天黑。卻是直等到半夜。屋外野貓不知多少,高一聲低一聲,遠遠近近地嗥個不住。又是春天好時節(jié),這叫聲讓他覺得心里有爪子在撓。
身側(cè)涼氣絲絲。他回身摟過去。少年卻全不似往日那樣熱情,只定定看他,輕聲說,“今日之后,我們緣分便盡了。”他一陣眩暈,仿佛全沒有聽懂,只機械念著,“緣分盡了……緣分盡了?”仔細看看少年的臉,喃喃自語:“小魚,我還在做夢是不是?”
冰涼的手捧住他的頰,唇印過來,也是一樣的涼:“……這是真的!
他不由得就憤怒了起來,一個翻身把少年壓在下面:“這才多久?才多久?你說你寂寞沒有人陪,怎么現(xiàn)在又要扔下我?”一邊說著,一邊手就去剝少年的衣服。
少年本不抗拒,幽幽地嘆氣,閉上了眼睛。然而感覺卻是不對——
他只是剝下少年那件貼身穿的馬甲,抱在懷中遠遠地站開。神色一片悲傷。
少年大急,撐起身來:“你不要碰它!”
他這時平靜得很了,竟有些決然的意思:“我知你不忍心,但你來接近我……不就是為的這個?——總是有一天要做鬼,那就現(xiàn)在好了!闭f著就把那件馬甲往身上一披。
那是件極輕極柔的衣服,不知是什么材料,摸上去滑不留手。才一上身,就像有生命的一般,自己緊緊地密合住了。他感覺手腳都被束縛住,心恐懼著什么一樣怦怦地跳起來,直要跳出胸膛。
由遠而近地有聲音洶涌而來,雜著少年慘厲的一聲嘶喊:“不要!!”
但是他已經(jīng)被那些陰氣森森的東西淹沒了。那分明是成百上千的貓,不,貓的鬼魂。它們沒有形體,虛幻得像是濕柴點燃時騰起的陣陣黑煙,但他明明看到了尖利的爪子、牙齒,還有綠色的鬼火一樣的眼睛。他在它們爪下,就是一條魚。
一條離開了水,被分而食之的魚。
他拼命掙扎,卻怎么也動不了。他知道自己正在被撕成碎片,一片片都是軟而滑的,悉數(shù)被吞到了貓鬼的肚子里去。那一團團的黑霧越發(fā)濃重起來,周圍響成一片的喵喵聲,興奮的惱怒的含混的,都是這兩句:“給我!我要吃!”——
震得他什么都聽不到了。
劇痛偶爾會讓他清醒,但更多的是使他神智迷失。模模糊糊地想著,小魚呢……
眼前都是黑的。
這是夢,這是做夢吧。也許再過一會兒,就會醒了。
雞鳴五鼓,魂返人間。
他想自己終于能從夢魘中脫身。然而眼瞼沉重得抬不起來。夢里的感覺每次都會殘留很久,身上疼得如同萬針攢刺。
手在身上一寸一寸地撫過。極熟悉的清涼的觸感,疼痛依舊,但已不是那樣難以忍受。
他長長嘆息。
掙扎著,光線絲絲透入眼瞳。淡金色,穿透了身前坐著的那個白色形體。
怎么回事?他驚訝,想起身,卻還是動不了。然而印象中的記憶也不確定了。究竟,有沒有在白晝見過他?
少年在哭。早晨初升的太陽照著,一顆一顆的珍珠。落在他身上就不見了。
他緩緩轉(zhuǎn)頭,床上地上,到處都是紅。閃著詭異的光芒,血一樣。和前塵舊事中的某一點,重合。
那次釣到的紅鯉魚,究竟有多少人吃了?頭痛欲裂。為了老母親的誕辰而勉力籌措的筵席,來的,都是些什么人?而在殺魚前來哀求他的人,淚眼盈盈的紅衣女子,又是誰?
頭痛欲裂。
而少年的手還在他身上慢慢摩挲著,在頸上流連了一刻,然后往下,往下。直到停留在他肚臍的位置,小小的指尖,畫著圈。
他記得少年很喜歡這樣做,當(dāng)然,他也很享受。但少年此刻的神情,卻是他從來不曾見過的。
悲傷。又分明透出幾分怨毒。
少年在說什么?飄飄悠悠的!叭绻皇且驗槟阃塘宋业哪,我又怎么會做這九年不見陽光的孤魂野鬼?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和鬼吃了我的肉,直到現(xiàn)在,我才找回了那么一點點……”
他不由自主地又去看那些瑪瑙碎片。對了,那是,魚鱗。
聲音還在響。細細森森如鬼泣!皼]有那件寶衣,我永遠都不可能回去見我娘……可是……”
他看見那雙曾被自己無數(shù)次握在掌中,纏綿親吻的手。白得透明的手,蘭花一樣的手。指尖上多出來的尖刺,長如冰椎。
那雙手覆在他的腹部。
沁人心脾的涼。
2005.07.20
注:落霓=medus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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