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蒼狼與白鹿
一
十一月。
良辰吉日。天邊滾動著灰色的云,今年草原的第一場雪正在醞釀。從視野最近處,到遠(yuǎn)方的山丘邊緣,馬匹以及勒勒車的長龍綿延不絕。馬頭琴聲和長調(diào)歌聲低沉有如雷鳴。他們在唱。唱俊秀的腰身,唱新郎翎羽的紅纓帽,唱他純潔如同羔羊的心和太陽的熱情。
騰格里喲!護(hù)佑婚配的男女心相合,賜給他們河水般不可斷絕的幸福!
其木格仍然能想起這一幕,在很久以后。勒勒車?yán)锓褐惻f絲綢的氣息,陽光淅淅瀝瀝地透過米白色的車簾。他蜷縮在行李堆里,回憶。
二
八月的草場,遠(yuǎn)方山坡的野花在風(fēng)中擺蕩。蒙古包前,傳來馬打響鼻的聲音。哈日伊罕,健壯的黑馬,肌肉像水一樣滾動。五彩的“江嘎”飄揚(yáng)著,纏繞在它的鬃毛上。其木格沒有抬頭,離開羊圈去清洗被草料染綠的手和單袍。冰冷的水從指縫間流過。他知道,他贏了,他能的。
——他的少爺孛日帖赤那。
黃昏金紅色的光中,天邊緩緩泛起煙霞似的沙塵,深紫色的云霞溫柔地銜著夕陽余暉,歸雁在馬蹄聲里盤旋。帳內(nèi)蒸騰著手把肉的濃香。馬頭琴低吟淺唱。酥油燈燈火在樂聲與笑鬧中顫抖,暖融融的一片鵝黃。烏日珠占喝紅了那張高顴骨的糙臉,拍著手要阿茹娜唱歌。
他的臉和孛日帖赤那像得很,神態(tài)也是,高顴骨,眼睛鼻子刀刻似的,眉頭一蹩鷹那樣怕人。得虧孛日帖赤那有個格桑花臉蛋的母親,他笑起來眼睛里像是落了星星,從小到大都是。
可惜了,格桑花的母親已經(jīng)去了騰格里的懷抱里。她從天上俯瞰下來,瞧見她兒子僅僅十八就成了草原的英雄,一定會笑然后加倍地保佑他的。碰杯,碰杯,純白的馬奶酒溢出細(xì)膩的泡沫,濡濕孛日帖赤那的薄嘴唇。
他笑了,銀杯砰地砸桌上,成年男人的力量!皾M上!”
其木格俯下身子,再次斟酒。幾乎碰到他昭德格花蔓紋的坎肩,嗅到一身陽光和汗的氣味,好像要在他耳邊說些什么,可是他沒有。然而他感到活物的溫度,旺盛的,火燙的心跳,那么近。壺口一抖,馬奶酒淋漓地撒在了昭德格美麗的紅色綢布上。
“其木格!。 睘跞罩檎甲砹,吼聲比平時更如雷。其木格靜靜退下了。
三
他想起孛日帖赤那還不會騎馬的那些時候,最近他總是想這些。
往年那達(dá)慕,烏日珠占要去,嬤嬤忙著籌備,沒人管他。其木格替他把尿,兩條小胖腿握在手里,他卻掙,淅淅瀝瀝的尿液淋在自己的褲腿上,弄一身騷臭。其木格沒法子,想打又不能打,看著他一個小寶寶壞笑,自己一屁股坐在地上哭起來。
孛日帖赤那還不會騎馬的那些時候,他也還是個孩子,才8歲。
是了,四季草長草枯,羔羊在春天第一次站起又在秋天最后一次臥下,這一歲的孩子,名叫蒼狼的,已經(jīng)十八了。
解下發(fā)間綴著的瑪瑙珠子收進(jìn)抽屜,熄了燈,又束起長發(fā)睡在褥子上,其木格聽見外頭沙沙的足音。
孛日帖赤那怕黑,夜里夢見了草原狼要來叼走他,一個人扯著嗓子嗝嗝地哭半夜。嬤嬤住得遠(yuǎn),又聽不見,他就摸黑穿過羊圈,撩開他小蒙古包的簾,撲進(jìn)懷里時小身子都是哆嗦的。點(diǎn)亮酥油燈,在昏黃的光中,14歲的其木格一下一下拍著他的背講故事。他說蒼狼從額爾古涅昆山的山洞中走出來,和白鹿相愛,在斡難河的源頭生下了成吉思汗的祖先。這些事是不能叫烏日珠占知道的,知道了,他要揚(yáng)起他的馬鞭,抽得孛日帖赤那驚叫。
馬鞭……啊。他記得馬鞭。
四
背上一疼,啪一響,火辣辣的,這是挨馬鞭子的感覺。幾只手,一起使勁要把他拖起來,他軟著腰,又是一記,抽在肩膀上,他渾身一抖,撲到地上,魂靈浮在半空中,自己看著自己,死人一樣閉著眼睛,嘴唇抖抖的,赤裸的上半身全是紅紅紫紫的印子。
“造孽呀,造孽呀!”嬤嬤哭天搶地,抱自己孩子一樣,把他攏進(jìn)自己懷里。孛日帖赤那跪在地上,要去扯他父親的衣角,哪知烏日珠占猛地搡開他,單手拎起了其木格,好像春天拎起發(fā)育不良的小狗,要猛地摔到石頭上去。
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
……
外面天已經(jīng)全黑。灰白色的羊群在圈里緊挨著蜷縮取暖。草原的夏夜依然寒冷,風(fēng)卷過草場,遠(yuǎn)處有隱約的狼嚎。馬奶酒的香氣隨風(fēng)四散,隔著帳子依稀有樂聲和笑鬧聲。三兩女仆在馬廄邊竊竊私語,那些羔羊毛一樣柔軟的話音飄進(jìn)其木格的耳朵里!皥D門烏熱的小姐,叫莎林娜的,在那達(dá)慕賽馬的時候,看上咱們少爺?shù)男切茄劬!?br>
然后他駐足回頭,沉寂了片刻,走向自己的簡陋蒙古包。把被馬奶酒臟了的單袍浸水里搓干凈,解下發(fā)間綴著的瑪瑙珠子收進(jìn)抽屜,熄了燈,又束起長發(fā)睡在褥子上。然后……他聽見沙沙的足音。有人掀開帳子,漏進(jìn)滿地月光和一身酒氣。
什么東西擠了進(jìn)來,熱烘烘,毛扎扎,蓬勃無比。他想叫,嘴給用力捂住了。睜大了眼睛,這么厚實(shí)的肩膀,年輕的臉龐,是孛日帖赤那。
為什么會這樣?他想。他做錯了什么?因為把馬奶酒倒在昭德格上了么?他嗚嗚地掙著,想起年幼時與一匹孤狼的對峙,那樣的暗含著狂躁的眼睛,冰冷的獸性,時隔多年仍然令他顫抖。他感覺一陣劇痛,喉嚨里泄出尖叫。
“阿、阿媽!……”
哀哀地,嗚咽著。像個女人。
他叫著這個他極度陌生的,突然從心底里蹦出來的稱呼,好像有了什么依靠,身子軟下來,意識也模糊過去。只聽見呼哧呼哧的粗喘,外頭遠(yuǎn)遠(yuǎn)的山腳下,一匹狼在嗚嗚地嚎。
他記得這些……他的孩子即將成人,有自己的孩子?墒恰
他在混亂里,感覺雙腳懸空,粘稠的溫?zé)釚|西從兩腿之間慢慢淌下來。殺羊的時候,刀搠進(jìn)羊柔軟的肚子,在里面攪,羊也有這么痛吧?外面天快亮了,絲絲縷縷的光透進(jìn)來,他原本應(yīng)該立刻爬出被窩,給孛日帖赤那煮酥油茶……
孛日帖赤那?已經(jīng)沒有孛日帖赤那了。
他已經(jīng)十六歲了,拼命抽條,皮膚亮閃閃的,漂亮。其木格第一次目睹這樣的身體,怔怔地立在一邊,懷里揣著擦身的布,低著頭!吧贍敗
“我自己會!”男孩怒吼一聲,扯過布,光著腳邁出木桶,兩條長腿,濕淋淋,短頭發(fā)貼在粉紅的頰上,很害羞的神情,又因為害羞,話說得那么理直氣壯。眼光在霧氣繚繞里飄過其木格,又迅速地收回。
已經(jīng)沒有孛日帖赤那了。
五
砰的一聲響,獒犬汪汪地叫,其木格眼前白光一片,好像被草原的晨霧迷了眼,又好像突然從夢里驚醒,頭歪下去,眼皮沉甸甸地,只有嗡嗡的遙遠(yuǎn)的回聲,夾雜著一些碎成片的句子。
“喂,醒醒!……就快到了!……你起來!……”
六
“奴隸……勾引……你的血……都是爛掉的!一條鹿腿換來的奴隸……也配……”
他看到一條鹿腿,結(jié)滿冰碴子,硬邦邦地,給死死揣在他阿爸懷里,他阿爸,臉記不清了,千恩萬謝,在紛飛的白雪里顫抖著。
“老爺……我替這孩子……謝謝你……騰格里……護(hù)佑他……”
他給牽走了。一路上想象著那鹿腿的滋味。他給牽到了一個大蒙古包里。里面一個搖搖籃。搖搖籃里一個小娃娃,肥肥胖胖,皮膚那么粉嫩,他看了居然有點(diǎn)餓。
已經(jīng)沒有孛日帖赤那了。
金紅色的光,淋漓地,照著雪白的蒙古包。肉球似的一輪沾著血絲的肥太陽,掛在山上,好像是在東邊,也好像是在西邊。
草木的香氣充盈著整個蒙古包,那薩滿,灰黃的皮掛在顴骨上,深陷的眼窩里一只眼珠是黑色,還有一只是灰白。他的腳抬起,在氏族所有人的顫抖目光中,落得那么輕盈。紅的綠的黑的的彩帶緊裹住他,繞著他紛飛舞動。鈴的輕響,噼里啪啦燒灼的響動,浮在沉寂中。
鼓聲卻突然緊繃,好像馬被狠抽一鞭子,薩滿樹杈堆成般的身體猛地抖起來,抖起來,篩酒似的。低沉的咒語,風(fēng)雨雷電的名字,呼嘯著刮過。
一聲長嘯,薩滿渾濁的眼神忽然聚焦,好像成了鷹,在從高空俯瞰大地,然而又好像忽然柔和,有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憫。一刻鐘,兩刻鐘,終于張開了那干癟的口。
“狼潛伏在灰的秋草里,能瞞過眼最利的獒犬。要想治好你兒的瘋病啊,只有割掉秋草,殺死狼!
剎那間金石振響之音顫動了燭火,寒意從出鞘的長刀上迸發(fā)彌漫。“把那個奴隸帶上來!”雷霆炸響。腳步聲,衣料磨蹭聲,鐵索嘩啦。
沉寂。
“老爺……那個奴隸……跑啦!”
撲通。他看到嬤嬤像被抽去了筋,驀地跪了下來。
七
草原的夏夜。
他在半夢半醒里聽到馬蹄。啊,他是該來了。其木格蜷縮于巖穴中貓?zhí)蛩频南搿M忸^星子這么亮,就算沒有火把,摸到這里也很容易。他側(cè)身,用手臂蓋住自己的頭,巖壁邊靠著的那碗手把肉已經(jīng)泛餿。三天了,嬤嬤沒有來過。他想他知道是怎么回事了。然而,心里沒什么感覺,就像身上那些傷,看不見,一直都在那里。
昨天這附近來了一只狼,很老,禿了一塊毛。它游蕩了一會,看見了他,渾濁的眼光一轉(zhuǎn),走了。大概自己身上死尸的氣息它不喜歡吧。嬤嬤和他說過,狼不喜歡沾有死亡氣息的食物,他們雍容的毛皮和鋼鐵的肌骨,要用鮮血潤澤。
鮮血。其木格回想起,鮮血的重濁與熱度。然而漸近的馬蹄與喘息將他的思緒拉回。這樣緊繃的氣氛,居然和那只狼來時并無異處。橙色的火光亮了洞穴內(nèi)壁,他看見一張冰封似的臉出現(xiàn)在洞口,嘴角抿緊,眼睛里閃著鵝黃色的,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光。他費(fèi)力地抬起眼睫瞧著他,胸口隱隱作痛,得到了對方一種懺悔的,送別即將拉去天葬的遺體的神情。
“其木格……”
“我問你,嬤嬤呢……?”
孛日帖赤那張了張嘴,吐出幾個無聲的語詞!啊瓔邒摺瓔邒呷ヮ~爾古納旗忙婚禮的事情了!
是嗎?那雙好像容納了草原所有哀愁的蒼老眼睛在其木格腦海里一閃而過。他放松身體重新倒地,再次任憑靈魂飄蕩在半空里。
橙色的火把光還在閃爍著。
“其木格……再有四個月,我要成家了!
寂靜。遼闊的寂靜。托舉著他的身體。
“你和我走吧,我們一起,烏日珠占再也管不到我們,我可以把你藏起來,藏得好好地,誰都不知道,然后,然后我們可以……”
像從前一樣。
風(fēng)貼地而飛,灌進(jìn)巖穴,銀色的草毯波浪起伏;鹦翘S,落在巖壁上又熄滅。語句落進(jìn)寂靜里,像冰化在水里。連回聲都沒有。
“其木格……你不能走。”
其木格閉上眼,感到身體懸空,被攬入懷抱。
巖穴重新陷入灰暗。他陷入草原夏夜的風(fēng)中。
八
在隊伍的最前面,一支鳳尾在風(fēng)中飄蕩。
長發(fā)舒卷,攏住孛日帖赤那年輕的臉。他隱約聽見蒙古包那邊傳來哭嫁的嚎叫和抽噎,然而沒有像任何一個新郎那樣,伸長了脖子去看自己的妻子。他忍不住回首,想要看見點(diǎn)什么,向相反的方向。身后是漫長的娶親隊伍,每一張臉都帶著跋涉的疲憊,分辨不出誰是誰。他聽著那哭聲,心里泛起奇異的煩躁。
這么大的聲音!就像羊被殺時的慘叫。他從來不知道,一個女人的哭聲竟可以這么響、這么刺耳……
他沒能想下去。當(dāng)他回過頭來時,無數(shù)笑臉、伸出的手占據(jù)了他的視線。珠翠和長發(fā)簇?fù)碇,像朵朵彩云,將他擁入燭光閃爍、飄逸著香料氣息的蒙古包里去……
歌聲,火爐和美酒。綠松石和蜜蠟,把女人的面龐襯得雪白。很多手,呈上銀酒杯。原先在哭叫的新娘低頭使勁抹淚。孛日帖赤那想去看她,又像被火燙著似的縮回目光。他低頭那一剎,看到酒杯里蕩漾著的自己的臉,嘴角抖抖地扯開一個笑,心思飄到帳外。
外面月亮泛著蜜色,幾乎要被狂風(fēng)刮走。隱忍的巨獸似的云,在深紫色的夜幕上緩緩浮動。要下雪了。早上他給其木格裹上了羔羊毛的棉衣,告訴他,熬過今天。在他和他的妻子的草場,他們可以像原來一樣生活……然而,蜷縮在勒勒車?yán)铮捅涞男心乙黄,捱過草原的風(fēng)雪之夜,這可能嗎?
其木格為什么不說話?
他那雙眼睛,純黑的,像深冬的河水。從那天起,這條河就斷流了,枯竭了。他更加的溫柔,更加的順從,簡直是被閹割了的羊。
九
嬤嬤說過,冬天雪越厚,來年草越鮮美?绯隼绽哲嚂r,其木格用盡全力才舒展開哆嗦的身體。然后,他想起了這話。
那匹老馬在風(fēng)里抖抖地邁著伶仃的腿。雪珠打在它刀削似的脊背上,前路的土坡已經(jīng)被雪蓋滿,讓它走下去實(shí)在是為難。其木格下馬,解開韁繩。去吧。自己回去。在雪還沒那么大,天還沒完全黑之前。找到回家的路。
他仰頭望著遠(yuǎn)方,在越來越密的雪片里瞇著眼睛。沉默的灰白群山與他對望,尚未歸巢的禿鷲在高空盤旋。他感受到一種無聲的邀請,聆聽到從未聆聽過的、從群山深處飄來的長調(diào)歌謠。那就去那吧!這景象給以他難以言喻的熟悉感,很快,他意識到,當(dāng)年,阿爸就是在這里用一條鹿腿把他賣掉的。
他從這里走來,又要從這里離開嗎?其木格想。那么,這真像一場旅途。夏季領(lǐng)著牛羊,從枯竭的草場離開,冬季又返還這里,草已經(jīng)長好,等待著游牧的族人。
這一切已經(jīng)結(jié)束,遲早的。接下來他將開始自己的旅程。他將不再被任何自以為是的愛刺痛,不再低眉斂目,因無緣無故的懲罰而委屈。天在黑下去,然而四周仍然有光亮,禿鷲的長嘯在耳邊逐漸明晰。很冷,很痛,然而完整。攀上那片開闊的平地,其木格終于看清這是什么地方——零碎的白骨,黑色的印記,這里是天葬坪。
其木格笑了。這就是天的旨意!閉上眼睛,眼前是他的孩子——紅翎帽,寬闊的肩膀,在蒙古包暖黃的燭火里笑、喝酒,一雙星辰的眼睛,應(yīng)當(dāng)找到了歸宿。他長吁一口氣,聽到騰格里的呼喚從遙空傳來;然而他卻再也聽不到,黑暗的天宇間有人在呼喊,看不到有人從溫暖和光明中剝離,于削骨的大雪中策馬狂奔。
這單薄的身影,陷入巨大的深不見底的黑暗,隨即湮沒在草原的夜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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