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灰燼
楔子
明建文四年。燕王朱棣領軍南下。
京城久攻不下,太湖易教的內應在城內打開城門,恭候燕王大駕。朱棣順利進入城門。紫禁城陷,后宮焚。
宮在燃燒,馬在嘶嚎。人在喊叫。朱允炆像個乞兒,站在空曠的集市上。出了這種事,家家都門窗緊閉,徒留集市上一片狼藉。
昔日精致的亭臺樓閣,變成了火的燃料;鹜痰袅私脊骶碌膶m殿,更加趾高氣揚;式闼瓚撧傲。
朱允炆沒有哭泣。他記得皇姐告訴過他,皇帝不會哭也不能哭;实奂缟鲜翘煜律n生,一個皇帝堅決不能流淚,皇帝流淚,天下就要流血。
火更恣意了。陽光照亮半邊天空,火映紅了另一邊天際。集市上沒有陰影,朱允炆無處遁形;饎萑趿,朱允炆再看,皇宮遍地粉塵。
昨日傍晚,他看見的八角玲瓏亭子,或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堆灰燼和幾塊木炭。火燒完后落下的灰燼,和骨灰糅雜在一起,那里面也有皇姐吧。
遠遠地有人走近。
他的叔叔朱棣,踏著灰燼走向他。朱允炆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朱棣迎著陽光,臉上沒有了從前的笑容。他冷淡地看著自己年幼卻面如死灰的侄子,用匕首捅進了他的胸腔。
朱允炆仍在看著朱棣背后滿目瘡痍,半數(shù)灰燼的皇宮。
山河仍在,京都易主,五更一夜,天翻地覆!
1
朱允炆又一次睜開眼。窗間透過一層金黃,許是曦光。
他總是夢見那片灰燼。三年前的灰燼,埋葬了他尊崇的身份和無憂的生活,從他失去江山的那一刻起,他就不是那個二十五歲的帝王了。
現(xiàn)在他是文允,易教教主連江的一個弟子。不過,他終究會把所有失去的都要回來。
朱允炆從木板床上爬起。他打開門抬頭看了一眼初升的太陽。
陽光灑滿大地,卻照不進他心里。
自從朱棣登基,太湖易教日漸昌盛,算是有朝廷暗中支持的江湖門派,幾乎成為江湖上的霸主。
易教毀掉了朱允炆的人生,奪走了他的江山。那他朱允炆誓要從易教始,殺盡逆賊叛黨,拿回他的江山。
朱允炆在屋外,背著手思索。
“阿允!”一個清朗的女聲從朱允炆背后傳來。
朱允炆回頭。背著光走近的是易教離堂堂主的女兒,余思存。
三千青絲綰起,白衣蹁躚。但最令人驚訝的是,她酷似江都公主,朱允炆的皇姐。
余思存走來,朝他眨了眨眼,道:“阿允,今晚趁我爹不在,下溪摸魚,加你一個?”
2
好像有一群惡靈在身后追趕,朱允炆一頭撞進自己的臥房內,死死地關住了門。
他勒死了教主的護法。親手勒死的。曾經(jīng)護法的微笑與關懷如此真實,而朱允炆卻令它幻滅。
偌大的房間華麗而空虛,朱允炆一個人麻木地看著自己的雙手。
這一雙手,三年前是用來執(zhí)掌天下事的,是用來握筆與劍的,而現(xiàn)在,則沾上了人的鮮血。不知道什么時候,他漸漸變成了從前他自己都唾棄的人。
真的,還要再殺嗎?朱允炆問自己。要想復仇,就要繼續(xù),不能停止。
朱允炆尖叫的聲音響徹臥房。不報仇了好嗎?不殺人了行不行?他不想活成他自己都嫌棄的那種人!再這樣下去,自己與朱棣又,又有什么區(qū)別
漫天火焰吞噬了-個個亭臺樓閣,成堆的尸體燒成灰燼,淹沒在木炭和斷壁殘垣間;疬是那么輕狂地踏著混亂的步伐,笑得邪惡。
他不能回去繼續(xù)他的人生,不能讓人幫他,甚至不能好好收殮他的母親和皇姐,他只能無奈而仇恨地盯著大火。
那場火毀了他-切的一切,只在他心里種下了一棵怨恨的樹苗。
他恨。恨那個點火的士兵,恨那個易教,更恨他的叔叔!
他悲,他恨,他驚,他怒,他瘋?墒撬豢蓿蘖司褪菍式愕墓钾,哭了就是屈服于大火,哭了就是放棄了他該有的一切,他誓不放手。
朱棣,他惡狠狠地念了一遍這個名字。
朱允炆驚醒,擰了擰被角,悲傷而決絕地笑了。
必須繼續(xù)下去。
護法之死令易教上下陷入混亂。
然而在護法的葬禮上,教主的大弟子也莫名暴斃!教內各堂主反復調查,居然毫無線索。
朱允炆無力地跌回榻上。在短短的幾天時間內,他這樣殺了兩個人!
朱允炆一遍又一遍地狠力搓著自己的手,手搓掉了-層皮,他卻仍覺得洗不掉上面的血跡。
或許那些血跡粘在了他心里,洗不掉。
余思存似乎以為文允小師弟是被這情形嚇著了,拍著他的背,安慰著他。
朱允炆小聲問:“師姐,若是我殺了人,師姐你會原諒我嗎?”
“啊?”余思存只是以為朱允炆在設想,寬慰道,“師姐相信你那么善良,不會害人的,就算所有人都認為你殺了人,師姐也一定信你!
“就算所有人都懷疑我,你也信我?”
“當然啦。你別嚇到,想點好的,如今教主身邊只剩你一個親近的人了,好好練功,下任教主就是你了!
朱允炆從混沌中醒悟。對,我與這個大弟子平時就沒有半分師兄師弟間的情誼,如今也不過是當做多殺了一個陌生人罷了。而現(xiàn)在師父只有我一個親近的人了,離且標只差一點點了。教主優(yōu)柔寡斷懦弱無能,是一個再方便操縱不過的木偶了。
朱允炆壓抑了三年的復仇的渴望,在這一刻又躁動了起來。
易教會天翻地覆,只有把師姐留在自己身邊,他才能最大力度保護她不受傷害。他已經(jīng)永遠失去了待他那樣好的皇姐,不能再失去她。
“師姐!彼_口道,“我去求師父,讓你留在這里陪我好不好?”
3
文允在連江門下已經(jīng)兩年了。
小文允正在連江的書齋里整理賬冊,連江坐在案前處理教務。對于連江而言,教內事務極度耗費精力,一件事往往能令他苦惱幾個時辰。
“師父!蔽脑释蝗粏舅,“這個賬冊上一項濟民,花費了許多銀子,近年來太湖周圍百姓富庶,并無災難,為何會花這么多銀子?”
連江接過了賬冊,隨意看了一眼:“此為五年前的賬冊,建文年間皇帝寬厚,衙門官吏肆無忌憚,貪污腐敗,橫征火耗。漁民負擔不起,流離失所,易教幫了一些!
文允一言不發(fā)。
連江讓文允坐在一旁,幫他參謀。文允有些吞吞吐吐地問:“師父,前朝那位建文,到底如何?”
“我與他也不過差了一二歲,如今他又失蹤而不知所向,只得從他當政那段時間評判!边B江道,“那時崇尚仁政,官吏卻不再如太祖朝時一般循規(guī)蹈矩。據(jù)說宮中節(jié)儉,然而黎民百姓卻反而是苦于苛捐雜稅。百業(yè)凋敝,邊疆兵禍連連,官府卻日日上報太平和樂,只圖賞賜。建文帝在政務上也不過如此吧!
一陣難言的緘默。
“弟子先告退了!
太湖內有一個不為人知的偏僻之處的小島。
這島的主人是風如晦,也就是連江的師父,易教的前教主。
連江踏上這個小島。
4
連江剛走。風如晦撫摸著腰間的玉飾,他花白的胡須使人看不清表情,似乎在沉思。
那個文允,必定就是建文帝朱允炆。江湖上傳言皇宮大火那晚建文千里逃亡,已遠走南洋。他抱著復仇的心來,少年遭此滅國亡家大難決不會放棄仇恨。
他已過耄耋,曾經(jīng)不憐眾生,現(xiàn)在倒是徒增了幾分惜人之心。
旁人遭受不公尚且心懷怨懟。何況少年尊貴,又遭此喪國大難。他只能看見親叔叔篡位,易教相助,看不見在自己統(tǒng)治下的王朝敗落奢侈。
5
朱允炆跌坐回榻上。
難道……自己在百姓心中的形象就如此不堪嗎?
皇姐對他說過,一個好皇帝,當從天下為先己為末。
所以,如果這個復辟計劃本來就不該存在,或者說,他根本就配不上這個皇位呢?
那么他到底做了什么。
但如果不復仇,難道在易教做一個可笑的教主?他心里有個聲音說,不,他不甘心。就算他治理國家不力,他們也當進諫勸言,而非大
逆不道,謀權奪位。
四年前的灰燼,至今依然每夜每夜地驚擾著他,已經(jīng)成了揮之不去的夢魘。
就讓一切繼續(xù)下去。
教主性格軟弱,朱允炆身為教主親傳弟子,自然擁有不小的權力。
朱允炆在太湖周圍,如蘇州等地,皆有教外勢力幫助。近一年在他的暗中經(jīng)營下,有一大部分都滲透入了教中。
最后再等兩個月,他就能完全掌控易教。以如今易教在朝廷的實力,只待朱棣北遷,定可一舉奪回江山!
從此之后,灰燼便不再會出現(xiàn)在夢里了吧……
師姐最終雖然沒能搬過來住,但他會保護好他的師姐的。上一次他沒能保護好皇姐,這一次他一定會留住師姐。
6
風如晦在小島上算著日子,這一兩日,估計建文就要動手了。
以徒兒連江那種性子,在這里看著自己的教派亂七八糟,必定手足無措,徒惹麻煩。此事還得自己親自出山解決,把連江支開。
7
日子到了。
教主既然不在島上,對朱允炆來說,更方便行事。
師姐會一直呆在島上。
八堂堂主中原本有四個就是他的人。另外乾、離二堂堂主早已被朱允炆支去蘇州,現(xiàn)在堂中掌事的也都是他的人;坤堂堂主在京城,一時半會回不來,剩下一位堂主膽小慎微,弟子平平無奇,不成氣候。
萬事俱備。
風平浪靜,晴和人好。易教的教徒們都以為這是平常的一天,他們各自忙碌著。朱允炆靜靜地佇立在窗前,少年的身影俊美無鑄,少年的目光癡狂決絕。
片刻猶豫并未能阻止他的決心,況且,山石已逼近懸崖,再怎么后悔,也停不下來了。“開始吧。”他頓了頓,又道,“別傷了師姐。”屬下領命,默默離開。
朱允炆面帶微笑,可他的笑容里并不全是復仇的快意,也有猶豫和沉思。兩年多來,他看了許多教內賬冊,其中也有不少關于官府欺壓百姓,易教相助的記錄。
他,真的不是個好皇帝嗎?
易教,真的邪惡嗎?
甚至……朱棣真的如此天理難容嗎?
是,也好像不是。然而就算答案不是他所想的那樣,他也后悔不了了,事已至此,就順其自然吧。
就這樣讓它繼續(xù)吧。
教主島上飛鴿傳書,請八堂堂主上島議事。
巳時,六個堂都派來了主事的人,坤堂來了堂主之子,另外一個堂來了堂主。
朱允炆笑瞇瞇地迎接來者入房議事,言師父現(xiàn)在不在房中,請各位稍等。
八堂來者靜坐房中,朱允炆出去了一會兒,進來時命人上茶,眾人心里都覺得這個弟子可當大任。
“各位師伯師兄,今日是文允請大家來宣布一件事的!敝煸蕿烧驹诮讨飨蛔筮叄t恭地笑著,“師父無心教務,那么……”
朱允炆緩緩坐在了教主席位上:“不如就讓文允來當這個易教的教主吧!
朱允炆一直謙恭地笑著。坤堂堂主之子猛的跳起來。
“你這不肖之徒!竟趁教主不在,妄想篡權奪位,罪不可恕!罪該萬——”
大門突然被關上,一群弟子打扮的人提著劍默默走上前來,無形中圍住了來者,而坤堂堂主之子的手也握住了劍柄。明亮寬敞的房間立刻籠罩上了一層濃厚的殺意。
“報!”
“八堂除離堂外的島上弟子全被制服,綁在各島柴房!”
“看?”朱允炆輕笑,“教主回來時,這里已經(jīng)是我文允的天下了!
報信人縮手縮腳地跑了出去。
房內形勢嚴峻。朱允炆發(fā)卻有一種壓力消失的愜意。關于對自己的懷疑,早被他拋之腦后。
他要去看師姐。
8
風如晦的存在是個秘密。只有連江一人知道他,而他卻洞悉易教正在發(fā)生的一切。
當然也包括建文在試圖控制易教。
風如晦輕輕地捋了捋蒼白的胡須,建文開始行動了,他必須出手了。只是一旦這么做,這根好苗子就注定毀去。舍一人,保一教,看似是正確的、正常的、正義的;可是對于那個被舍的人來講,公平嗎?正義嗎?
9
余思存正在房中梳妝。飛鴿停在她的窗前,腳爪上掛著一封書信。
余思存看完書信,再抬起頭來,眼神中帶著舉棋不定的猶疑和希冀。她希望,這不是真的。
她從房間里出去,島上已一片轟動。有師兄師弟跑過來告訴她,易教其它島嶼上已經(jīng)一片混亂。
那么為什么這里仍然祥和?
余思存的心底已經(jīng)隱隱有了答案。她漂亮的眼睛里透出難以置信和絕望。當她最親近的阿允走上島來時,她想她的答案已被證實。可那是她最不想聽見的答案。她上前淡淡地問,而他的眼睛有些驚訝和陰翳。
她最最親近的人,背叛了她最最愛的家。
余思存記得自己說過,會永遠信任他的。
余思存拔出劍,劍光凌厲。
10
周圍明明喧鬧著,島上的人們都紛紛逃離,可朱允炆什么都聽不見。他精于算計的頭腦如今滿是空白。
他跪著,抱著他的師姐。
抱著他的師姐的尸體。余思存的脖子上有一道致命的傷口,現(xiàn)在還滴著血。她那極像江都公主的面容蒼白死寂。
兩次,她是唯一對自己那么好的人?墒撬紱]能保護好她,無論是師姐余思存,還是皇姐江都公主。
“就算所有人都懷疑你,我也信你。”
“我們阿允這么優(yōu)秀,師姐一生都會因為你感到榮耀!
“皇弟,明早記得來御花園赴約!
豆大的淚珠滴落在余思存的脖頸上。
四年。多少打擊都沒讓朱允炆落淚,可是她死了,他哭了。她在他的生命里如斯重要,好像有了她,未來的日子就會像一切都沒有發(fā)生過一樣。
他那么骯臟,手里沾著鮮血,他不配認識師姐,更不配重新?lián)碛薪憬恪?br>
為什么是她?她那么清朗、漂亮,以后有那么精彩的人生要走,因為他,斷送了一生。
離堂島上有一大片林,林中有清溪。
朱允炆和一個老人在埋葬他的師姐。老人舉動很慢。但只有他一個人愿意上前幫助這個易教中的惡魔。
碑上寫著,“易教余氏思存之墓”。
昔日的人,今日的碑。
清朗的人,冰冷的碑。
老人上了船,嘆道世事無常,善惡難斷,我要離了這是非之地,遠去南洋。朱允炆決定和老人一起。臨走之際,他留下了一把火。
大火燒掉整個小島,又是一片灰燼。
一個人生,兩場灰燼。最終什么都沒留下!
朱允炆狂笑著上了風如晦的船……
插入書簽
……這幾天在忙這個
大家來康康我的成果(我寫的認真極了)
這是第5稿終稿,時間為明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