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春吶，今天你表姐去鎮(zhèn)子上去，問你要不要一起去噻？”外婆在門外喊。

　　春珺翻了個身，從枕邊摸出手機一看表，才早上七點多。鄉(xiāng)下人是都不睡懶覺的嗎？外婆早上五點多就起了，表姐早上六點多就騎著小摩托來家里了，這些響動她都聽得清清楚楚，也知道表姐和外婆等了一個多小時才來叫她起床，似乎在她們看來早上七點已經(jīng)很晚了。

　　外婆家在村郊，是處兩層自建房。春珺的房間在二層，她透過窗戶看外面，晨霧將消未消，層層疊疊的綠藹中有青灰色遠(yuǎn)山。

　　春珺今年剛剛高考完，出分填完志愿后就被母親送回了老家。接下來的假期本來一堆計劃的：和小姐妹們約好去海南，班級組織的同學(xué)聚會，畢業(yè)班的集體旅行……好多活動都要錯過了。

　　而這所有活動中最讓春珺在意的，還是得知她要回老家時，同桌說的那句“其實有件事……嗯，沒事，那等你回來再說”。春珺在想，他要說什么呢？

　　他們當(dāng)時統(tǒng)一去學(xué)校填報志愿，同桌和她報的是同一所大學(xué)不同專業(yè)，填完后準(zhǔn)備回家。同桌在和她說話時，身子是轉(zhuǎn)向她的，修長的手臂一只手搭在她課桌上，另一只手搭在她的椅背上，幾乎要將她圍起來。她當(dāng)時在干嘛呢？她縮在他手臂圍出的一方天地里，心跳如蟬翼扇動，假裝在低頭收拾書包。

　　*
　　一年前外公去世了。彼時她正備戰(zhàn)高考，扶靈時只爸爸陪著媽媽回了老家一周，沒讓她也跟著回去。如今外婆一人住在村郊。媽媽送她來前反復(fù)叮囑她，要趁著這個假期好好陪陪老人家；此外，大表姐的孩子今年小學(xué)二年級，福林是個皮得不行的熊孩子，春珺你要記得看著他寫暑假作業(yè)；還有二表姐馬上要辦喜酒，春珺也要記得幫著打打雜……

　　媽媽工作很忙，一年也回不了幾次老家。但她總是在說家人、故鄉(xiāng)和根。媽媽在說時，春珺則在想，同桌在和她講話時，教室內(nèi)電風(fēng)扇轉(zhuǎn)過來吹在他后背，校服膨起，少年人挺拔又消瘦的身形顯現(xiàn)，風(fēng)送來他身上柔順劑的香味。

　　春珺前天傍晚才到的村子。她從x城坐了將近六小時的高鐵到了一個地級市，下來轉(zhuǎn)大巴，大巴坐了倆小時后，大姨夫開車來接她，小轎車盤著山又開了四十分鐘才到村郊外婆家。

　　舟車勞頓，昨天她幾乎在床上昏睡了一天，直到傍晚時分才起床。醒來后看見兩條來自同桌的微信，一條早上發(fā)的：早飯吃的什么？一條中午發(fā)的：中午吃的什么？

　　她和外婆在小院子里吃了頓簡單的晚飯，吃飯時同桌發(fā)來微信：“晚飯吃的什么？” 春珺拍了一張外婆炒的臘肉蒜薹發(fā)了過去。山里信號不好，一張照片足足發(fā)送了十幾分鐘。等終于發(fā)過去了，又過了好半天，那邊回：謝天謝地，還以為你出什么事情了，一天都不理我。

　　不等春珺回復(fù)，那邊發(fā)來一張模模糊糊的照片，同桌配文字：我現(xiàn)在在去奶奶家的路上，給你看路邊的小狗。

　　媽媽在x城把她送上高鐵時，她們還吵了一架。春珺就時長問題討價還價，媽媽說她至少要在老家待一個月，親人們都很想她。

　　春珺頂嘴：“那你怎么不一起回去？”

　　媽媽說：“我有工作，走不開�！�

　　春珺說：“那我也有自己要做的事呀�！� 總是這樣的，媽媽幾乎從不回去，卻總要她回去。

　　她愣生生哭著上高鐵的，她覺得一個月時間太長了。她想待在大城市，想?yún)⒓油瑢W(xué)聚會，想去班級畢業(yè)旅行，她想知道同桌到底要和她說什么，她一刻也等不及了。

　　前天傍晚到了外婆家，客廳只開著一盞燈，電視里放著養(yǎng)豬致富經(jīng)，外婆在等她。外婆給她煮了一碗紅糖湯圓，春珺吃了一口，眼淚就掉下來了。農(nóng)村的夜晚好靜啊，外婆對她很好，但她還是想大城市的月亮。外婆看她哭了，摸著她的頭發(fā)說：“瞧把娃娃委屈的呦。”

　　外婆知道她在委屈什么嗎？她只是因為湯圓燙了嘴才哭的，不是因為想回x城。

　　*
　　位于山洼洼里的隴南村就是春珺媽媽的老家。丘陵地區(qū)種水稻，紅薯，各種果樹等，村子里的人也會進(jìn)山采菌子，家家戶戶都挺富裕的。去到最近的鎮(zhèn)子上，要騎摩托一小時。鎮(zhèn)子不大，該有的都有，比如發(fā)廊啊，網(wǎng)吧啊，小吃街啊之類的。

　　外婆在門外問她話，于是春珺坐起身，隔著門回答外婆：“外婆我不去了，我還想再睡會兒�！�

　　但外婆已經(jīng)把門推開了，小老太太滿臉褶子，系著圍裙站門口，看見春珺便笑瞇瞇：“小春吶，早上吃香椿烙餅，你小時候最喜歡吃的�！�

　　二表姐也探進(jìn)身：“小春，和我一起去嘛，你可以去鎮(zhèn)上玩玩。大姨讓我務(wù)必帶你去，福林吵著嚷著要見你�！�

　　春珺暗自嘆了口氣，小春這名字聽著好土氣，她其實不喜歡別人管她叫小春。但沒辦法，這是她小名，老家的親戚叫習(xí)慣了。昨天大姨夫叫了她一路小春，到了村里，鄉(xiāng)親們也都喊她“小春來啦”。她都十八啦，開學(xué)就是大學(xué)生了，不是小春，是春珺。

　　春珺坐在床上發(fā)困，外婆看了眼春珺，咦了一聲：“咋穿帶帽子的衣裳睡覺噻？難受嘞�！�

　　她低頭看了眼自己穿的帽衫，是了，當(dāng)時媽媽說要送她去老家時，她完全是消極抵抗，收拾箱子特別不認(rèn)真，很多東西都忘了帶，比如睡衣。

　　春珺垂著腦袋揉眼睛：“嗯……忘記帶睡覺的衣服�！� 穿帽衫睡覺，一直感覺有東西頂著脖子，確實不舒服。

　　外婆雙手在圍裙上抹了抹，便走進(jìn)屋來翻箱倒柜。二表姐坐在床尾，笑她：“看你是讀書讀傻嘞�！�

　　外婆一共三個女兒，春珺的媽媽是老幺，最有出息，考上大學(xué)留在了x城。大姨住在鎮(zhèn)子上，大姨家的大表姐比她大將近十歲。二姨一家住在村子口。而要去鎮(zhèn)子的二表姐是二姨的孩子。她和二表姐從小因為年齡相近所以比較熟，二表姐今年二十一，一周后要辦喜酒，婆家是鎮(zhèn)子上的。

　　外婆瘦瘦矮矮，年輕時一米五幾，老了以后還縮了，站起來才到春珺的下巴。老太太想搬個凳子去夠高處的箱子，春珺看得膽戰(zhàn)心驚，忙起床去扶著外婆的腰，怕她掉下來。

　　外婆抽出幾件連衣裙，顫巍巍從凳子上下來，將衣服在床上擺好：“這些都是你媽媽上學(xué)時我給她做的衣服，新得很，你來試試。”

　　春珺拿起一條裙子在身上比了比，又摸了摸面料，有些驚異。她穿上試了下，如果不說是媽媽那個年代的衣服的話真的看不出來，寬肩吊帶碎花裙，果真時尚是個輪回。

　　外婆牽著春珺的手帶著她在鏡子前轉(zhuǎn)了一圈，滿意道：“小姑娘穿什么都好看�！�

　　表姐也在一旁說：“誒，好看哩，像初中生�！� 表姐又說：“回頭讓外婆給你煮醪糟蛋，前面的兩個小山包也讓它鼓起來。”

　　*
　　吃過早飯后，春珺還是隨表姐去了鎮(zhèn)子上，因為村里實在沒什么可玩的。

　　表姐騎著電動小摩托載著她，下山一路山清水秀，小摩托風(fēng)馳電掣。春珺坐在摩托后面，張開手臂去抓風(fēng)，碎花裙子便蓬起來了，她又把手放下去蓋裙子。表姐一路騎一路同她嘮嗑，山風(fēng)迎過來全被表姐吃進(jìn)了肚子。

　　表姐到了鎮(zhèn)子上有好幾件事要辦。臨近婚宴，事情越來越多，帶著小春影響效率。于是表姐把她放在大姨家，和她約好下午兩點在鎮(zhèn)子口集合，便去做自己的事了。

　　春珺在大姨家又吃了頓早飯，雖然她說自己吃過了，但大姨堅持給她盛了碗八寶粥：“粥是稀的，喝得下的，喝得下的。”

　　福林比上次見長高好多，這個小胖子小時候每次見面都抱著她胳膊大喊：“長大后俺要漂亮小姨嫁給俺！” 這次見面含蓄好多，不再提要娶漂亮小姨的事了，而是從行動中表白，又是給她洗杏子，又是獻(xiàn)殷勤地把電視遙控器交到她手里的。

　　春珺本以為福林這小子終于學(xué)著不皮了，結(jié)果一說寫作業(yè)又滿地打滾。

　　于是她監(jiān)督福林寫數(shù)學(xué)。她在邊上坐著，同桌發(fā)來微信：在干什么？我剛?cè)ツ蠀^(qū)打完球。

　　我在看著小孩寫暑假作業(yè)。
　　要娶你的那個小外甥？
　　哈哈是的。不過這次來他沒再說了，估計移情別戀了，小孩子你懂的。

　　春珺發(fā)完這條想起什么，放下手機問福林：“你如實告訴小姨，在學(xué)校有沒有喜歡的女同學(xué)？” 福林使勁搖頭：“小姨這題我不會。” 等春珺給福林講完題，再看手機，同桌只發(fā)來簡單一句話。

　　那我就放心了。

　　這六個字春珺反復(fù)看了好久，心砰砰跳。

　　*
　　下午兩點，表姐抱著一塑料袋子采買的雜七雜八的東西放到了摩托墊腳的擱板上。然后推著摩托帶小春和福林去小吃街。

　　表姐感到十分抱歉，覺得小春好不容易回老家，而自己因為要忙婚禮的事沒法帶她玩。因為表姐一直在說對不起，搞得春珺有些尷尬，她不覺得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況且鎮(zhèn)子上也沒什么好玩的。親戚們待她都好，但她跟他們就是處不到一起去，可能因為一直沒生活在一起。

　　表姐帶他們?nèi)コ詿尽?br>
　　“你們城里人吃飯一小口一小口的，真秀氣。怪不得這么瘦，俺可真羨慕�！� 表姐說著捏了捏自己肚皮：“你看俺的，每天做農(nóng)活還總也瘦不下來。俺也要減肥！”

　　表姐給自己碗里加了一大勺辣子，問小春吃不吃，春珺說自己不太能吃辣。

　　“俺后天去唱山，你要不要一起來？” 表姐夾起一筷子豆皮。

　　“什么是唱山？” 春珺問。

　　“噫，小時候外婆講過的故事你忘嘞？就是給狐貍阿郎唱山歌。新娘子都要去唱的。” 表姐說。

　　春珺想了想，搖搖頭，真的沒印象了：“狐貍阿郎是什么？”

　　福林吃的滿嘴都是油，烤土豆塞在嘴里嗚嗚囔囔地回答：“狐貍阿郎是狐貍�！�

　　春珺：……

　　表姐笑著露出白牙，牙縫里還有辣椒皮，春珺遞過一張紙，指了指她的牙縫。結(jié)果表姐渾沒在意，只是隨意擦了擦嘴說道：“這是村里的傳統(tǒng)，要嫁人的新娘子都要穿著嫁衣繞著山唱歌。”

　　“傳說山里有只成了精的狐貍，活了上百年，村里人叫它阿郎�！�

　　“狐貍阿郎有一山洞的寶貝，都是它攢著給狐貍新娘的聘禮。于是每逢村里有人娶親，那家的新娘就穿著嫁衣繞著山唱歌，阿郎會以為這是自己的新娘子，于是便會護(hù)佑她一生幸福；若是唱得好，阿郎還會送一件禮物給新娘，這是狐貍的聘禮�！�

　　春珺心不在焉問：“真的假的？”

　　“不知道，是村里的傳統(tǒng)，俺也不知道真的假的。不過聽說真的有人收到過狐貍的聘禮哩�！�

　　“人們怎么知道禮物是狐貍送的？” 春珺不解。

　　“因為狐貍送禮還會外加一根錦雞的尾羽！只有狐貍抓得到錦雞，所以一定是狐貍送的�！� 表姐說的煞有介事。

　　回村的盤山路上，春珺還在想這件事，她迎著風(fēng)大聲問表姐：“可是，如果真有這么一個山洞，里面全是寶貝，那早就有人發(fā)現(xiàn)了�。　�

　　“為什么？” 表姐大聲喊道。摩托聲嗚嘟嘟的，在山里回蕩，兩人都得拼了命地大聲喊，對方才能聽清楚。

　　“去唱歌才能拿到一件寶貝，多麻煩�。∪绻俏业脑�，我直接找到山洞，拿走寶貝不就行了！” 春珺喊。

　　“不是嘞，那是你們城里人的想法！”

　　“我說的不對嗎？”

　　“那是狐貍阿郎的寶貝，只有它愿意送你，哪有去搶的道理嘞？”

　　“……” 春珺突然覺得表姐好天真，于是說： “那是狐貍呀，狐貍怎么會在意呢！”

　　“狐貍為什么不會在意呢？萬物皆有靈啊�！�

　　春珺看著綿延山脈，蒼翠樹海，不說話了。仔細(xì)想想，她的手機連不上網(wǎng)都要難過半天，更何況狐貍一山洞的寶貝被搶走呢。狐貍也會在意的。

　　*
　　去唱山前，出了點小意外。

　　表姐從鎮(zhèn)子上回家后嗓子就開始發(fā)炎，過了兩天也不見好，后面越來越嚴(yán)重，幾乎發(fā)不出聲音。表姐在外婆家的小板凳上坐著哭，紅著眼眶說都怪那一勺辣子。春珺聽表姐說話，就像聽哈利波特里面的蛇佬腔，咝咝啦啦地，看來真的很嚴(yán)重。

　　“你這個樣子別說唱歌了，說話都困難�！� 外婆說。

　　春珺也跟著著急，她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格外在意這件事，她明明覺得這個傳說很蠢的。狐貍和它的新娘，哈。

　　表姐一直哭，外婆見狀一指小春，安排道：“你穿著嫁衣在前面走，小春在后面唱�！�

　　“我？還可以這樣嗎？” 春珺驚呆了。

　　“這有什么不可以？” 外婆慢條斯理地摘著菜，轉(zhuǎn)頭對表姐說：“你不要哭了，新娘子出嫁前哭可不吉利噻�！�

　　“可是……” 春珺瞪大眼睛想拒絕，但表姐對她投來央求的目光，說話聲音嘶�。骸扒竽憷残〈��！�

　　春珺便小聲說：“可是我不會唱啊�！�

　　“很簡單的�！� 外婆眼都不抬一下，拿著菜梗在盆里涮了涮： “晚上我教你。要上大學(xué)的娃娃，聰明得很，一學(xué)就會噻�！�

　　*
　　唱山這天烏沉沉的，云朵幾乎蓋在山間。

　　表姐穿著大紅嫁衣，嫁衣上面還有水晶珠子穿成的流蘇，隨著走動一擺一擺的。春珺也被外婆打扮了一番。外婆給她編了兩條麻花辮，辮子尾綁著紅繩繩，春珺看起來像七八十年代的女學(xué)生。

　　兩人一前一后順著山路往林子里走，路過梯田，表姐便招手和田間勞作的鄉(xiāng)親打招呼；路過田埂間玩耍的小孩子們，表姐還會從挎著的竹籃里分些喜糖給他們。而春珺只負(fù)責(zé)給狐貍唱山歌，

　　這幾句詞直白熱辣，她唱得滿臉通紅，尾音都是飄的。

　　阿郎~阿郎~我把歌兒輕聲唱~有個忙兒請你幫~
　　阿郎~阿郎~我穿娶親嫁衣裳~你送我至旖旎鄉(xiāng)~

　　阿郎~阿郎~請你出來見一場~看看如花新嫁娘~
　　阿郎~阿郎~愿我喜樂家安康~愿這山闊水云長~

　　歌聲在山間回蕩。頭上是烏沉沉的天，撲面是白皚皚的云，蒼綠的樹林里她倆慢慢地走著。

　　表姐對這山里很熟，春珺只顧唱自己的，跟著表姐往前走。到最后她開始發(fā)呆，嘴上不停，但思緒開始飛。

　　她唱阿郎時，想到的是同桌。她和同桌自初中就一個班。他是土生土長的x城人，說一口地道的x城話，潤朗中帶著玩世不恭。但她不會說。她一直內(nèi)向，上初中時話就少，因為一開口就和同班同學(xué)的語音語調(diào)不一樣。大家都說x城話，她就不說話，她怕自己說出的話帶著母親的鄉(xiāng)音，讓大家聽出來，讓同桌瞧不起。

　　下課同桌和她說話時，她就低頭假裝寫作業(yè)，臉憋的通紅都不吭一聲。那時同桌就說了一句：“春珺同學(xué)聲音那么好聽，就是不愛說話�！� 她慢慢瞪大眼睛，停住筆不寫了。等她趁同桌不說話了，便偷偷去瞧他，沒想到他正悄無聲息又神情專注地看她。兩人四目相對，她甚至看到他眼中的自己那癡傻的樣子。

　　他此時此刻在做什么呢？

　　傍晚她在床上翻看手機，今天一天同桌都沒給她發(fā)信息，自從昨晚她告訴他說，自己今天要去給狐貍唱情歌，因為表姐嗓子壞了。當(dāng)時他回了一句：

　　怎么辦，我不是很開心。
　　而后這句又被他迅速撤回了，他以為她沒看見，又重新回了一個：
　　希望你表姐明早就能康復(fù)。

　　他這條發(fā)完，然后就是今天一整天沒來找她。想到這里，春珺有些生氣，因為她覺得同桌這脾氣莫名其妙。她決定他不理她，她就不理他。

　　等到了晚上十二點過一分，同桌的信息進(jìn)來了：晚安。

　　什么都沒問，什么都沒說，還偏偏選在這個時間點，就仿佛賭氣一樣。春珺看他那個句號，都像在生氣。

　　于是她也回他一句：晚安。

　　她發(fā)完，那邊顯示‘對方在輸入中……’

　　昨天見到狐貍沒？
　　沒有。
　　你不開心？
　　沒有。
　　那我就放心了。
　　春珺看著這句‘那我就放心了’，不知他是因為她沒有不開心而放心，還是因為別的什么。最后同桌發(fā)來三張照片：這是昨天我的早飯，中飯，晚飯。

　　春珺睡著前還在想，這個‘昨天’，好微妙啊。

　　*
　　表姐結(jié)婚這天，全村就像過節(jié)。農(nóng)村吃喜酒很熱鬧，新郎家從鎮(zhèn)上開了五輛大奔來接親，鞭炮聲從村頭放到村尾，大奔開出去時，村里的小孩子們跟在車后邊大喊：“新娘子美哩！新娘子美哩！”

　　早上去表姐家等著，春珺其實什么忙也幫不上，只不過幫著給上門祝賀的鄉(xiāng)親們倒倒水。

　　迎親前有個小插曲，紅蓋頭找不到了。表姐家三層小房子，春珺和二姨上上下下跑了五六趟，每一個屋子都找了，累得滿頭大汗。

　　接親的車就在門外，鬧過新郎伴郎、也塞過紅包了，再不出門不像話。

　　表姐嗓子剛好，說話聲音小：“小春，俺屋子床上還有個備用的�！�

　　春珺跑去表姐房間，床上亂糟糟，喜字紅信封還有喜糖，一包包的堆著。她翻出表姐說的備用紅蓋頭便飛奔下樓。總算沒有誤了吉時。

　　鎮(zhèn)上唯一一家像樣的酒家被新郎家包場。新娘娘家人坐一桌，春珺挨著外婆坐。外婆穿得喜慶得很，紅光滿面。早上表姐的頭發(fā)還是外婆給盤的。外婆今年八十了，但春珺看她盤頭發(fā)的手一點都不抖。

　　娘家?guī)讉�男的和親家那邊的朋友親戚喝酒，白酒一杯杯的灌�；檠绗F(xiàn)場本身就亂，福林又人來瘋，春珺負(fù)責(zé)看著福林，她也被勸了三杯白的，暈暈乎乎，被福林拉著去酒家門口看魚。

　　玻璃缸里一根管子咕嘟咕嘟地往水里送氧，紅色的魚在缸里游來游去，春珺看著魚就像看著飄來飄去的紅蓋頭，滿眼都是紅，自己真是醉得不輕。福林指著魚缸說了句話，她沒聽清，福林又說了一句：剛才有只狐貍。

　　春珺聽不懂：“魚缸里哪有狐貍？”

　　福林點了點：“不是魚缸里，是魚缸外面，剛剛在這里，現(xiàn)在沒了�！�

　　春珺彎下腰順著看，魚缸那頭就是酒家外面的大街，而大街上除了行人商販，并沒有什么狐貍。

　　春珺看福林，她覺得這小胖子在編瞎話，街上有狐貍的話那路人早就看見了，她問：“狐貍是什么顏色的？”

　　“紅色的。” 福林理直氣壯地看著她：“尾巴好大好大，坐在那邊一動不動，好像在看你�！�

　　春珺只覺得毛骨悚然，胳膊上起了一陣雞皮疙瘩：“看我做什么？”

　　“看你像新娘子。” 福林聲線奇怪。

　　春珺以為自己聽錯了，回了句“嗯？”

　　福林恢復(fù)正常，一挺胸膛：“沒事的小姨，你不要害怕，俺會保護(hù)你�！�

　　*
　　晚上是搭遠(yuǎn)方親戚的車回的村子，大姨夫二姨夫下午都喝吐了，在炕上散德行。

　　一路顛簸，春珺被那三杯白酒折磨得頭疼，下午如果睡一覺倒還好，但下午鬧了好久，一頓飯吃了六七個小時。到最后她滿耳嗡嗡，周圍人說話聲都變成了噪音。

　　外婆開心得不得了，還和春珺說：“我這三個外孫女，就等著你出嫁了�！�

　　外婆還說：“小春也要嫁人的，到時要去給狐貍唱山。”

　　春珺只覺得嫁人好遙遠(yuǎn)啊，她才十八，和什么人戀愛，和什么人結(jié)婚，甚至結(jié)不結(jié)婚，都是個問號。

　　二樓就她一個人住，她沖了個澡，頭發(fā)還是濕的，實在不耐煩吹干了，直接往床上一躺。

　　手機沒電充電著，有好幾條信息，但當(dāng)時在婚宴現(xiàn)場信號不好，一直刷不出來。春珺正要翻身去夠手機時，她覺得脖頸底下有點硌，只以為是帽衫的帽子。但隨后想起，自己穿的是媽媽的裙子，不是帽衫。

　　于是她探手去下面，摸到一團(tuán)軟軟的東西。

　　順著往外抽，先是一角紅色露出來，再然后全都顯露出來。

　　春珺大腦一片空白，正是丟失了的紅蓋頭！

　　她莫名覺得頭皮發(fā)麻，那紅色在這夜色中顯得特別瘆人，像血。

　　紅蓋頭被抽出來，這時，春珺看見里面還包著東西。

　　一根錦雞尾羽，一把精巧得不似現(xiàn)代工藝品的銀梳。

　　春珺看到那根尾羽時，莫名又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她整個人從床上彈起來，根本不敢多看那兩樣?xùn)|西。腿肚子都是抽的，奔出了屋門去找外婆。

　　外婆住在一樓，春珺的眼淚都飚出來了，嘴唇哆哆嗦嗦，渾身哆哆嗦嗦，這棟房子里的燈都是關(guān)著的，她根本沒意識到這有什么不對勁。平時家里沒那么暗！

　　“外婆！外婆！” 春珺跑到外婆門口。

　　月光射進(jìn)窗，一只紅色的巨大狐貍正端坐在外婆門口，眼睛瞇起，看著她似笑非笑。

　　“�。。�！” 春珺嚇得幾乎坐在了地上，眼淚如山洪般涌出來，她慌不擇路地往門外跑，中間差點被絆了一跤。

　　*
　　山路比她想象的難走。她也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這里來的。她先是往村里跑，然后家家戶戶都黑著燈，閉著門，門口掛著大紅色的燈籠，上面貼著喜字。

　　等她再看時，一個個紅色的燈籠都變成了瑩綠色，并且飄在空中，根本不是掛著的！她已經(jīng)叫不出聲來了，她就算再傻也知道這不對勁，于是開始往村外跑。一路跑一路沙啞地喊，什么人的名字都往外喊：

　　爸爸！媽媽！外婆！福林！表姐！……最后她一邊哭一邊喊桂志，桂志就是她同桌。

　　夜深露重，春珺甚至看不見月亮。她就穿著母親的吊帶裙，邊跑邊冷得打著哆嗦，一個不留神，踩在濕滑的枯葉上滑了一跤，整個人側(cè)著倒下去，咕嚕嚕往山下滾。

　　越滾越快，她伸手去抓邊上的雜草，除了手上被劃了幾下一無所獲，根本剎不住車。

　　腦袋不停地磕碰著小石子，春珺覺得天昏地暗，頭痛劇烈。就在她眼睜睜看著自己要撞在一塊大石頭上時，眼前出現(xiàn)了一片紅色，她使勁想看清，視線卻逐漸模糊，閉上眼前最后一秒，一雙綠色的眼睛和她對視上了。

　　*

　　春珺做了一個漫長的夢，夢里桂志抱著她，讓她不要怕。她一直哭哭啼啼，說手也疼，腳也疼，哪里都疼，桂志溫柔又耐心，她哭他就看著她，還幫她吹吹。

　　桂志說：“小春，嫁給我。”

　　春珺不可置信，幾乎就要點頭了。而后在夢里她覺得一陣寒意，她推開桂志：“你不是桂志，你是誰？”

　　桂志只會叫她春珺，只有村里人才喊她小春。所以這不是桂志。

　　桂志還在不由分說地靠近，只是眼神變了。她用腳踢他，隔開兩人，結(jié)果桂志的手臂包過來，臉也慢慢靠近，臉上開始長出紅色的毛，眼睛也變綠了。桂志的頭變成了一顆狐貍頭。春珺‘啊’地一聲叫了出來，而后便醒了。

　　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只覺得天花板很奇怪。她細(xì)細(xì)分辨這是什么花紋的天花板，隨后發(fā)現(xiàn)這是山洞。

　　“醒了？” 一個陌生的聲音響起來。

　　春珺艱難地轉(zhuǎn)頭，看見一個瘦高瘦高的少年坐在自己面前。兩人在山洞里，山洞里生著篝火。火光搖曳，照在少年臉上。

　　看到對方是個俊美的少年，雖然是陌生人，但她還是稍稍放心，至少見到了活生生的人。

　　“謝謝你，是你救了我嗎？” 春珺動動唇，發(fā)現(xiàn)聲音很難發(fā)出來，嗓子已經(jīng)喊啞了。

　　“你往下滾，夢里也在叫，好像在被什么人追�！� 少年說道。

　　春珺又打了個哆嗦，她點頭：“我剛剛被一只狐貍追。我有點渴，你有水嗎？”

　　少年聽到狐貍笑了一下，春珺覺得他肯定不信，于是堅持道：“我親眼見到的，特別大特別大，眼睛是綠色的……”

　　少年從手邊拿過水壺給她擰開遞了過去，有些不以為然地聳聳肩：“好吧。我相信你�！�

　　春珺揉了揉太陽穴，兀自堅持道：“你可能以為我瘋了，但我真的沒有，你要相信我。”

　　少年靠近她：“我相信你呀�！� 他眨眨眼，倏忽逼近：“你說的綠色眼睛，是我這樣的嗎？”

　　春珺猝不及防地看見一張臉接近過來，隨后看清了少年的眼睛，綠色的……！��！

　　而且她還看清了，少年的身后有一條巨大的，火紅色的尾巴。

　　他……它不是人！！

　　春珺的眼淚又飚出來了，嘴巴無聲地張大，整個人向后貼近山洞的墻壁，她只想自己還在夢里，但很可惜，她清醒的很。

　　“你、你不要過來�！� 春珺渾身打著擺子嘶啞地說，邊說邊開始哭。她避無可避。

　　狐貍少年只是把手中的水壺塞到她手里，便退了回去：“你不是要喝水么�！�

　　春珺只覺得頭都要炸開了，不停地說：“你不要吃我，你不要過來，你不要吃我……”

　　少年看她哭個不停，只覺得心煩：“別哭了�！�

　　她還在哭。

　　少年露出獠牙：“再哭吃了你�！� 。

　　她嚇得一動不動，還在哭，不出聲的哭。

　　少年無奈：“嘁，逗你的，我可不吃人。”

　　春珺哭了一會兒，眼淚幾乎流干了，那恐怖狐貍只是一動不動地坐在嗶啵篝火旁看著她，并沒有進(jìn)一步動作。

　　她十分不解。又不解又不安。它為什么找上我來呢？腦袋一團(tuán)亂麻，以至于沒有去率先細(xì)想，二十一世紀(jì)怎么會有屁股上長著尾巴的人，或是長成人形的狐貍？

　　“不哭了？” 少年問她。

　　春珺搖搖頭，想喝水，但又怕水里有毒，她問：“你是誰？人還是狐貍？”

　　“我是阿郎�！� 少年答道，他看了看她手里攥著的水壺，搶過來喝了一口：“你喝吧，我要殺你不至于用毒�！�

　　春珺十分震驚，艱難道：“哪個阿郎？”

　　少年又聳聳肩：“狐貍阿郎�！�

　　春珺呆滯了。她不知道自己是害怕還是惶恐，總之覺得一切不那么真實。這狐貍除了一開始嚇自己，現(xiàn)在的確沒有要傷害自己的意思。它到底想做什么？

　　阿郎看著她那呆傻模樣，戲謔道：“之前不是本事挺大的嘛？還要掏我的洞，搶我的寶貝。”

　　春珺想了好久才知道它在說哪一茬。之前她坐在表姐的摩托車上回村，她大聲喊：“去唱歌才能拿到一件寶貝，多麻煩啊！如果是我的話，我直接找到山洞，拿走寶貝不就行了！”

　　她自知理虧，囁喏著：“你怎么知道的？”

　　阿郎不置可否：“你聲音那么大，整座山的鳥兒都聽到了，笑話了我好久。”

　　當(dāng)時錦雞踱步到他跟前，笑得咯咯：“阿郎，聽說有小姑娘要掏你的洞嘞�！�

　　它撲上去就拔下了一根錦雞的尾羽，氣得牙癢癢。

　　春珺聽懂了，它這是記仇。于是她說：“我說要搶你的寶貝，所以你來嚇唬我？”

　　大尾巴在身后搖了搖，阿郎說：“我可沒那么小心眼。”

　　“那你為什么捉我？” 春珺問。

　　阿郎沒說話。

　　春珺想到村子，想到外婆：“你把我外婆怎么樣了？”

　　阿郎疑惑：“你說小萍嗎？她睡得好好的，我沒把她怎么樣�！�

　　小萍……？春珺反應(yīng)半天，才意識到這是外婆的小名。

　　“可是，那些綠燈籠……？”

　　“狐貍的小把戲可是很多的�！� 阿郎邊說話邊得意地看著自己修長的指甲。

　　春珺沉默了。她想站起來往外走，結(jié)果發(fā)現(xiàn)腳踝巨痛，站起來便往下歪。但阿郎及時抱住了她。

　　阿郎皺眉：“你的腳踝扭到了，還不能走�！�

　　春珺還是第一次被男人……男性抱著，臉霎時通紅：“洞里有些悶，我想去外面吹吹風(fēng)�！� 她說謊了，其實她想看看阿郎放不放她走。

　　阿郎也沒懷疑，只是坦蕩地抱著她往山洞口走。

　　春珺才發(fā)現(xiàn)山洞口下是懸崖，心里暗暗焦急，自己腳扭傷了，可怎么逃啊。

　　春珺坐在山洞口，而阿郎也在她身邊坐下來。它氣定神閑，對自己今晚的舉動沒有要解釋的意思。

　　月亮此時好好地掛在天空上，而夜空也明晰著，完全不似剛剛的霧蒙蒙。

　　春珺不知道說什么，她一時半會兒還在消化這一事實：狐貍阿郎真的存在。這狐貍會說話，會變把戲，會變成人身……

　　她懷疑自己是不是還在夢里，只是這夢太真實。

　　她在思索間，轉(zhuǎn)頭看阿郎，發(fā)現(xiàn)阿郎也在看她。

　　“看我做什么？” 她問。

　　“……” 阿郎別過臉：“你和小芃長得真像，你還穿著她的裙子，我總是把你認(rèn)成她�！�

　　春珺慢慢接受了它這種稱呼人的方式，隨即意識到它口中的小芃是自己媽媽：“你認(rèn)識我媽媽？”

　　“嗯，小萍的三女兒，村里第一個大學(xué)生。又聰明，又漂亮，村里所有的小伙子都喜歡她，可她去了大城市就不回來了�！�

　　“村里的所有小伙子都喜歡她……也包括你嗎？”

　　“我可不是你們村里的人�！�

　　“但你喜歡我媽媽，對不對？”

　　阿郎轉(zhuǎn)過頭看她，語氣僵硬：“不�！�

　　“可是我聽說，村里有人收到過狐貍聘禮。” 春珺想到今晚：“那個人是不是我媽媽？”

　　阿郎撇了撇嘴角，也不否認(rèn)：“那是因為小芃聲音好聽，僅此而已。”

　　春珺看著狐貍，少年綠色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

　　“你會放我回去嗎？” 春珺直截了當(dāng)?shù)貑�。她又補充道，生怕它糊涂：“我是小春，不是小芃�！�

　　阿郎在心中嘆了口氣。

　　*
　　它不知道自己活了多久，可能一百年，可能兩百年，一直在山中。

　　在這漫長的歲月中，它注視著這個村子。不知從何時起，村里有了一個傳統(tǒng)，每逢婚嫁時，新嫁娘就會來給它唱歌。

　　一開始它只是覺得人們愚蠢，他們能指望它一只狐貍做什么呢？它是有些小小神通，但它的神通并不廣大。

　　它冷眼旁觀了人類幾十年，慢慢覺得這個傳統(tǒng)倒也不錯，至少自己不會那么無聊。

　　它會細(xì)心去聽每一個新娘的歌聲，有的嗓子粗，有的嗓子尖，有的唱歌走音，有的唱歌婉轉(zhuǎn)……而后它會開始關(guān)注這些新娘，心里在想：嗯，這個不行……這個太瘦……這個笑起來像只山豬……

　　有關(guān)注就會有在意，它不僅關(guān)注這些新娘，還會關(guān)注她們的家人，孩子，子孫后輩……

　　時間流逝，它開始護(hù)佑和祝福，盡它所能護(hù)這村子安寧。人類真是狡猾，僅僅是來給它唱歌，它便輕易被俘獲了心，它開始守護(hù)村子。
　　它沒有想過這個關(guān)系的不對等，它也沒想從人類那里得到更多，比如，真的娶個人類女子當(dāng)新娘之類的。

　　直到它送出狐貍聘禮。只有過一次，就是給小芃。但她沒收。

　　相比于它，人類活的不長久，但從來記性不好。說話不算話。

　　小芃四歲時，他倆見過面的。她滑下山坡，它現(xiàn)身救她。她不把它當(dāng)怪物，揪著它的尾巴笑。還給它編了一個花環(huán)，十分貼心，把它的大耳朵也套了進(jìn)去。它背她回村，一人一狐走過月下的山林，走過夜間田埂，最后它把她放在村口。

　　它問她：“以后長大可以做我的新娘嗎？” 它覺得這要求并不算過分。

　　她懵懵懂懂說好。

　　它等了十幾年。

　　等到她考上大學(xué)，出了村子，去了大城市。人類年不是狐貍年，狐貍不過年，但它總是盼著人類過年，因為她每年只在過年時回來，回來時提著大包小包，風(fēng)風(fēng)光光，被鄉(xiāng)親們圍著。它為她自豪，她是個優(yōu)秀的人類女子，也即將是它相伴一生的新娘。

　　再之后，她帶回村一個高大英俊的人類男子，說要和他結(jié)婚。它當(dāng)時站在村子后的半山腰上，不敢相信。

　　結(jié)婚前她還像其他新娘子一樣若無其事來唱山。她真漂亮，大紅嫁衣，烏黑長發(fā)，灑脫又嬌艷。

　　阿郎~阿郎~我把歌兒輕聲唱~有個忙兒請你幫~
　　阿郎~阿郎~我穿娶親嫁衣裳~你送我至旖旎鄉(xiāng)~

　　阿郎~阿郎~請你出來見一場~看看如花新嫁娘~
　　阿郎~阿郎~愿我喜樂家安康~愿這山闊水云長~

　　它以為她想起它來了，結(jié)果當(dāng)它出現(xiàn)送上狐貍聘禮時，她一臉茫然，完全不記得小時候的承諾。

　　不過令它欣慰的是，她還是像小時候那樣，一點不怕它。她一臉抱歉地和它說：“你說的這些我都記不清了，可能那時太小。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有了喜歡的男人，我會和他結(jié)婚�！� 她說話時真誠不似作假，是完完全全不記得小時候的承諾了。她把銀梳和錦雞尾羽放在地上，走了，走之前還深深鞠了一躬，祝它早日找到自己的狐貍新娘。

　　再后來，它知道她生了小孩，一個和她越長越像的小女孩。

　　它這次來嚇唬春珺，是懷著一些自己也瞧不起自己的心思來的。它想啊，既然媽媽不信守諾言，那就讓女兒來還債吧。人們只當(dāng)它是只守著財寶的蠢狐貍，但狐貍也會在意的。

　　它要娶小春。它把她囚在這里易如反掌，這個山洞誰也找不到。

　　*
　　山間的風(fēng)吹過，剛才坐在篝火邊沒覺得，春珺現(xiàn)在覺得有點涼了。手機也不在身邊，她還沒有看桂志的那幾條微信，他一定和自己說了晚安，但她沒法回他。想到這里春珺有些焦慮。

　　阿郎看著身旁的小春，不停地在打哆嗦，它說：“冷的話你可以靠過來，我抱著你�！�

　　春珺有些奇怪地看著它：“不用了，謝謝你�！� 她訕訕地笑：“雖然知道你是狐貍，但你現(xiàn)在這個人形，總讓我覺得怪怪的。”

　　阿郎語氣變冷：“哪里怪了？”

　　春珺只是坦白說：“我還不習(xí)慣被男生抱著�！�

　　少年哦了一聲，冷淡地反問道：“如果是桂志抱著你，你就沒問題嗎？”

　　春珺愣住了，她剛剛一路往山下跑，一路叫桂志，阿郎知道也不奇怪。她奇怪的是它說話的語氣。

　　阿郎站起身來，也不等她，往山洞走。春珺站起身跟上它，但腳踝巨痛，只得一蹦一蹦地跟在后面：“你怎么了？”

　　阿郎不說話，只是往前走。

　　春珺說：“阿郎，這里好冷，我想回家，你能送我回去嗎？”

　　阿郎停住了，緩緩回過身，月光下，春珺看到了桂志的臉。

　　桂志是那種白白高高的男生，而阿郎的人身是小麥色的，這樣白白的一張臉頂在黝黑的身軀上格外詭異。

　　桂志的嘴一張一合，聲音卻是阿郎的，它一步步向她靠近：“小春，如果我一直是這張臉，你愿意嫁給我嗎？”

　　春珺嘴張了張，不可置信地往后退，但后面就是山崖，她腳踝刺痛，身子向后仰了過去。

　　*
　　阿郎拽著小春的一只手，臉還是桂志的臉。

　　春珺渾身發(fā)冷，是冷到骨髓里的那種。身下的一片漆黑，樹木黑逡逡的。

　　“嫁給我，不然我就松手了。”

　　“我活了好久好久，我太孤單了。我喜歡小芃，但她背信棄義，你是個不錯的替代品。因你是她的女兒，所以我會對你很好�！�

　　“我守護(hù)了這里那么多年，這個村子欠我一個新娘，這就是你的宿命�！�

　　“你不是想要我山洞的寶藏嗎，我有很多很多，如果你跟我在一起，寶藏就全是你的�！�

　　……

　　春珺由一開始的恐慌，慢慢慢慢地，變成麻木。她好生氣。

　　阿郎說了好多，時而恐嚇?biāo)�，時而哀求她，用這張桂志的臉，狐貍的眼睛。

　　她打斷它大喊道：“我不要！”

　　阿郎愣住了，隨后換上兇狠的眼神：“你如果不嫁給我，我就去把你外婆吃了，不僅吃了她，還吃了小芃，吃了你爸爸……”

　　春珺緊抿嘴唇，戳穿它的虛張聲勢：“你說了你不吃人�！�

　　“我可以吃�！�

　　“你撒謊�！�

　　“我不撒謊，你們?nèi)祟惒抛钌瞄L撒謊，背叛。你們貪得無厭，卻從不想著回報�！�

　　“我不會嫁給你。你應(yīng)該找喜歡你的人，而不應(yīng)該強迫我�！� 春珺眼眶里的淚珠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堅定地大聲說：“我有喜歡的人了！他叫桂志！他還在等我回去！”

　　阿郎的綠色雙眸透出兇光。

　　春珺決然道：“你放手吧，我才不當(dāng)狐貍的新娘子！” 說完她的指甲狠狠摳了一下狐貍的掌心，阿郎痛得下意識松手。

　　春珺在一片漆黑中墜下。黑暗中全是眼睛，驚惶地看著她，她不知道那些是誰的眼睛。只是一直往下掉，往下掉……

　　*
　　天光熹微，春珺臉上被毛茸茸搔醒。

　　她趴在狐貍的后背上，而狐貍邊走還邊用尾巴尖搔她的鼻子。

　　她伸出手抓過來，狠狠咬了一口狐貍尾巴，先解氣再說。

　　“嘶——” 阿郎倒吸一口氣：“你瘋了嗎？”

　　“我反正死了�！� 春珺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你沒死。” 阿郎現(xiàn)在是狐貍身，它尖尖的臉轉(zhuǎn)過來看她：“我現(xiàn)在送你回去，大小姐�！�

　　春珺坐起身，極目四眺，山野，田埂，樹叢……阿郎救了她？她的氣一下子消了大半，沒死就好。

　　一切都靜靜的，她覺得有些奇怪�？刺焐畈欢辔妩c多，，村子里很多人天色未亮就會下田。如今已經(jīng)靠近村子，卻沒有一人。

　　“小春，和你商量件事�！� 阿郎說。

　　“你說�！�

　　“昨晚的事，你不會和你媽媽說吧？”

　　“哦，你昨晚嚇唬了我一晚上，現(xiàn)在開始害怕我媽媽找你算賬來了�！� 春珺動動腳踝，發(fā)現(xiàn)那里還是很疼，動都動不了，于是氣不打一處來。

　　“哼，我不怕小芃。是她對不起我在先。我這樣問只是……只是覺得她忘了我也挺好的�！�

　　“我不會告訴我媽，但我會告訴我爸，我讓他來揍你。” 春珺覺得自己不僅腳踝不能動，渾身上下都疼。

　　阿郎十分不屑：“那我求之不得，就是他搶了我的小芃。我正好和他打一架。”

　　“阿郎，我覺得，就算不是遇到我爸，我媽媽大概也不會和狐貍在一起的。”

　　“……” 阿郎不說話了，把春珺從身上抖下來。它坐在地上，狐貍眼睛瞇得細(xì)長。

　　春珺意識到自己說錯話，趕忙道歉：“抱歉啊，這話是不是好傷人�！�

　　阿郎又把她甩回背上：“你知道就好�！�

　　它補充道：“是你們?nèi)祟悰]眼光，我在動物里很帥，很搶手的�！�

　　“比如？”

　　阿郎哼哧半天，沒說出一只心儀他的動物來，最后只說：“大概錦雞喜歡我�！�

　　那只錦雞總是來諷刺他，她高傲地翹著她的尾羽道：“阿郎，還沒找到新娘吶？嘖嘖�！�

　　*
　　阿郎給小春講了很多她不知道的家里的故事。

　　比如小萍，她的外婆，年輕時才不像現(xiàn)在這樣干活利落，剛出嫁時連米都煮不熟。比如剛結(jié)婚的二表姐和姐夫是扔棗子砸到對方認(rèn)識的，以及兩人談戀愛時在田埂間做的壞事。比如大姨以前喜歡寫詩，詩句狗屁不通，被外公一把火燒了……

　　這些事有好有壞，鮮活有趣，都是她沒聽說過的。以前她只覺得親戚們都好，好得很遙遠(yuǎn)，他們對她只像盡量體面熱情地對待外鄉(xiāng)人。那是因為她也不了解他們。

　　阿郎不僅講她家的，還講別人家的。村子里的每戶人家，往上數(shù)五代，所有小孩子它都如數(shù)家珍。春珺聽著聽著，有些唏噓，這是只多寂寞的狐貍呀。寂寞到把所有人當(dāng)成自己的家人。

　　她棄如敝履的關(guān)系，它珍而重之。

　　阿郎不承認(rèn)它愛這村子，堅持說隴南村欠它好多。可春珺問它會離開這山嗎？狐貍說，從來都是人離開，它不會離開的。

　　阿郎問她大城市是什么樣子。春珺說自己房間手機里有照片。阿郎又搖頭說算了，家人在的地方就是故鄉(xiāng)，回憶也是人生命的一部分，大城市是她的回憶，不是它的回憶，看了也沒意思。春珺覺得它說的也對。

　　阿郎說：“小芃的年紀(jì)在人類里已經(jīng)不小了，以后不要和她吵架了。還有，小萍很想你，每年記得多回來看看她，你外公剛走那會兒，小萍天天晚上都在偷偷抹眼淚。你這次來之前，小萍終于不哭了，連著好幾個晚上，她都在哼歌�！�

　　狐貍最后說：“聘禮我收回了，不是你不要，是我不給了噻�！� 它有一山洞的寶貝，人們給它唱歌，討它歡心，它本以為人們無非為財，但它將寶物拱手相送時，人們又去追逐愛。它真是搞不懂。

　　阿郎最終把她放在村子口，就像當(dāng)年送小芃回來一樣。

　　春珺往村里瞧，家家戶戶都緊閉。

　　不對勁。

　　“這不是我的村子�！� 她以為這些依舊是狐貍的詭計，覺得有些毛骨悚然：“我以為我們已經(jīng)是朋友了，你不能說話不算話�！�

　　阿郎無奈地笑笑：“這就是你要去的地方，你進(jìn)去吧，我不騙你，相信我�！�

　　春珺將信將疑。狐貍用尾巴推著她往里走，她開始艱難地拖動身體往村里去，這時一扇窗戶吱嘎嘎打開，里面桂志探出身，沖她揮手，聲音由遠(yuǎn)及近：“春珺！”

　　*
　　鎮(zhèn)子上的醫(yī)院，春珺有一次從漫長的夢境中醒來。

　　周圍圍著一圈人，她眼珠艱難地轉(zhuǎn)動。

　　她看到了外婆，爸爸，媽媽，表姐，福林……還有……桂志？

　　她動動唇，媽媽便遞過吸管和水。

　　“可算醒了�！� 醫(yī)生說。

　　*
　　據(jù)說福林已經(jīng)被大表姐揍了好幾頓。那天春珺領(lǐng)著福林去酒家門口看魚，福林偏要往門外跑，說要看大奔馳，結(jié)果街上一輛紅色轎車開過來，春珺拼了命沖出去把福林推開了。福林一點事沒有，她被車撞的在地上滾了好幾圈，滿地都是血，圍觀的鄉(xiāng)親們都嚇壞了。

　　之后的兩天她一直在昏迷，腳骨折，渾身都是擦傷，幸好臟器沒有大礙。

　　親人們看她醒了，也放心下來，只留爸爸媽媽守著，大家紛紛散去。留下的還有桂志。

　　病房里暫時沒人，桂志沖春珺笑笑，眨眨眼。他過來輕輕拉住春珺唯一一根沒什么傷痕的小指頭，春珺觸電般一縮，隨即扯動全身，疼得齜牙咧嘴。

　　男孩兒滿臉抱歉，也縮回手：“你真的嚇?biāo)牢伊�。你躺著昏迷不醒，沉默得就像我剛認(rèn)識你那會兒。問你什么你都不說話�！�

　　春珺覺得耳朵發(fā)燙，剛被觸碰過的小指頭酥酥麻麻，她說：“昏迷了還怎么說話？”

　　桂志但笑不語。

　　春珺覺得不對勁，她細(xì)細(xì)回想昏迷時那一幕幕場景，聘禮、燈籠、山崖、狐貍……

　　她臉通紅：“我說話了嗎？”

　　桂志點頭：“嗯，你說你喜歡桂志�！� 他頓了頓：“也就是我�！�

　　春珺要不是一動不動被固定在床上，她只想鉆到床底。

　　桂志有些苦惱地說：“其實有些話想等你回去再好好說的，但沒辦法，事發(fā)突然，被你搶了先。”

　　春珺開始耳鳴。天旋地轉(zhuǎn)。

　　男孩笑得坦蕩溫潤，又過來輕輕勾她小指：“我也喜歡你呢，春珺。喜歡很久了。” 喜歡到事無巨細(xì)都要和她分享。

　　*
　　春珺成了家里的大功臣，大表姐幾乎天天領(lǐng)著福林來看她。

　　她在鎮(zhèn)上養(yǎng)病，而桂志也在鎮(zhèn)上住了下來，當(dāng)時聽說她出事，他第一時間找她父母表明心意，如今他住下來陪她，家里人都心頭八卦面上開心，還偷偷和她說：“小伙子帥的嘞！”

　　有次周圍沒人，桂志問福林：“聽說你喜歡小姨？以后想娶她？”

　　福林是全家唯一討厭桂志的人，于是一臉戒備：“你一個外人，問這些做什么？”

　　桂志把福林的頭發(fā)撥亂：“不是外人哦，我是你姨夫�！�

　　福林說：“你不是。”

　　桂志假裝嚴(yán)肅：“你小姨最喜歡的人是我，況且她不喜歡數(shù)學(xué)不好的男生�！�

　　福林在醫(yī)院走廊撒潑大哭，大家都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于是他又被大表姐揍了一頓，回家后攤開數(shù)學(xué)作業(yè)邊哭邊做了起來。

　　*
　　大部分時候春珺躺著，而桂志在一旁看書。

　　“你不去班級旅行嗎？” 春珺有些抱歉：“小鎮(zhèn)很無聊，你不用陪著我的�！�

　　醫(yī)生說還有一周她就能出院，出院后媽媽的意思是她可以提前回x城，但春珺反而猶豫了。她想到阿郎說的話，所以想和外婆多住一段時間。但她不想連累桂志也在這小村住著。

　　桂志說：“之前你說你要回老家一個月，當(dāng)時我覺得好漫長啊。但現(xiàn)在咱倆在一起，待在哪里都無所謂的�！�

　　他說：“而且你的家鄉(xiāng)很美，山美水美，人們說話也好聽，軟軟纏纏的�！� 和x城話很不一樣。

　　小動物也多，昨天他還在醫(yī)院門口見到一只火紅色的狐貍，驚艷十分，但轉(zhuǎn)瞬就消失在草叢里了。不知是不是春珺唱山歌的那一只。名字他還記得，春珺和他說過的村里的傳說，狐貍阿郎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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