輕陰細(xì)雨，晨霧薄涼，西湖之上云水正濃，孤槳打在水中潺潺可聞，一只小船慢慢蕩的近了，早已有人撐了傘候在岸上。
　　何觀自船艙中出來，猶還帶了分困倦，舉起衣袖遮著若有還無的雨絲，抬頭已見那著了青色布衣的身影。船靠岸也不穩(wěn)，陸僅伸了手去扶他，一雙眸子里已盡是捺不住的喜悅，卻不開口，只殷殷將傘撐在何觀頭頂。
　　蘇堤桃花開得盛，遠(yuǎn)望去如同籠了紅云，此刻孤立雨中，卻是掩不住的憔悴顏色，青石小徑上粘了斑斑花瓣，尤讓人不忍踏足。何觀早已自陸僅手中接過傘，大半罩在他身上，自己的衣袖已有些濕，卻也不在乎，只將盛了書卷的包裹護(hù)在懷中。
　　“書肆生意忙得緊么，”何觀側(cè)頭望了陸僅，微微蹙眉道，“一月未見，你卻先瘦了�！�
　　陸僅忙搖搖頭，訥訥笑道：“還不是如從前一般，”說著又忽的抬了頭，“前幾日卻為你覓到幾冊珍本，也不知你可會喜歡。”
　　何觀笑笑，看了他道：“你尋到的向來合我心意，又有哪次錯過？”
　　陸僅未答話，一雙微垂的眼中卻是明明白白的光彩盈動，身上洗白了的青衫都似偷得一抹柳色，迎著水風(fēng)春意盎然起來。他也未曾讀過幾年書，惟靠了個小書肆謀衣食，何觀卻是在書堆中長大，只是自幼煢困，寒窗奮志了十幾載，依舊四壁如洗，讀的書都多靠陸僅接濟(jì)，其實又何止是書，這許多年陸僅明里暗里助他的，怕是早已數(shù)之不清了。
　　書肆臨著一條小巷，這時辰街上還未有何人，雨滴打著門前的芭蕉，一聲一聲分外清明，黛色瓦楞上生了幾叢雜草，卻也是一派親和春意。何觀的幾間老屋早已換做進(jìn)京的盤纏，此刻也惟有借宿在陸僅處，開了黑漆斑駁的大門，小桌上竟擱了碗白粥，猶還冒著裊裊熱氣。
　　“我出門前便煮好了，也不知冷了沒有，”陸僅說著伸了手去試，旋而展顏笑道：“正是不涼不熱，你一路顛簸定也累了，吃過便快去歇下罷。”
　　何觀舀了勺含進(jìn)口中，白粥順著嗓子滑下去，一路全是柔和暖意，熱氣也彷佛氳開來，舒散進(jìn)四肢百骸，熨帖到骨子里的溫暖安逸，這些時日所歷的那種種人情冷暖，世態(tài)炎涼，也似紛紛被化開，再消逝無痕。
　　他醒來時天已近黃昏，方一出屋，便見陸僅已將他包裹中的書一卷卷攤在小院中晾曬，自己亦捧了一冊，正專心致志研讀，一張臉都幾乎貼了上去。何觀忍不住一笑，走上前去，一手搭在他肩上，道：“這般專注，可悟出什么玄機(jī)？”
　　陸僅一驚，抬頭看了看他，卻微微有些臉紅，訥訥道：“字都險要認(rèn)不全，又還能悟出什么�！�
　　何觀自他手中接過書，微笑道：“那便不讀，書讀的多也未必便有用處，人道百無一用是書生，只需看看我，便知此話不假�！�
　　陸僅聞言忙拉住他的衣袖，聲里都帶出分急切，“你好的緊，怎會無用！”
　　“好了，”何觀揚(yáng)手止了他，這話他已聽過不知多少遍，偏偏每次陸僅都憋紅了臉，恨不得將心也掏出來與自己看，卻也每每叫他心中生暖，“今晚宋兄設(shè)宴，你可要一起去？”
　　“宋秀才的風(fēng)雅宴，我去做什么，”陸僅低了頭，似帶了份落寞，輕聲道：“我不過勉強(qiáng)識得幾個字，吟詩做對樣樣不成，卻還當(dāng)自己是讀書人么�！�
　　何觀望著他，心中忽的有分說不出的酸澀，放柔了聲安慰道：“又何必這么說，這里哪個讀書人讀的不是你鋪?zhàn)又械臅惶眉埬�，滿室書香，陸兄才最風(fēng)雅不過�！�
　　陸僅被他逗得一笑，眸子里好似蓄上了西湖水，映著已暗下的天光，隱隱盡是柔波萬頃，何觀一時看的竟有些癡了，卻忙回過身，逃也似的匆匆出門而去。
　　文人聚宴，從來便少不了詩詞文章，一場推杯換盞，人人搜腸刮肚，素有文才的自然不惜一展詩懷，那文思蹇澀的，卻也要曲背聳肩，皺眉苦吟，惟恐落在人后，倒好似是應(yīng)舉一般。
　　何觀踏著三更的鼓點(diǎn)輕推開門時，明月正照中庭，墻角一叢新篁細(xì)細(xì)輕響，揉碎一地月影，一側(cè)廂房里猶還燃著燭，清光之下愈顯昏暗，聽見開門聲，卻忽的滅了。何觀腳下頓了頓，躊躇半晌，終未叩門，徑自回了屋，借著月光一眼便見陸僅為他曬過的書已整齊摞在書案上，旁邊一盞熱茶，泡了幾朵解酒的葛花。
　　他白日里睡的太多，此刻睡意毫無，又不愿燃燈，飲過了茶便只和衣躺在榻上，正出神間，卻聽得門扇微微的一聲響，忙闔了眼假寐。陸僅悄聲踏進(jìn)屋，見案上茶盞已空，何觀卻和衣而臥，便只道他是醉了，當(dāng)下輕輕走近，替他除了鞋襪，又取過薄被蓋好。室中一地月霜，陸僅立在榻前望了何觀睡顏，兀自伸了手，卻只頓在半空。
　　何觀閉了雙目，任陸僅為他脫衣蓋被，只覺心中一陣酥麻麻的異動，竟如火種一般撩在胸口，卻又忽的有分心酸，一時百般滋味都攪在一處，正幾乎再靜躺不下去，卻聽門聲又響，陸僅已出了門去。
　　一宵風(fēng)月清朗，人卻無眠。
　　江南之地素有晨霧，和著細(xì)雨籠在空中，花木都似含了輕愁，晌午時候薄霧散去，卻是處處的晴和水色，明凈山光。西湖自來游人盛，小書肆借了此處勝境，生意竟也頗為熱鬧，何觀坐在前堂畫扇面，不時抬頭看看忙著待客的陸僅，他終年都一襲青衫，倒比那真正的讀書人更儒雅幾分，瘦削削的背影不斷忙來忙去，一天中也難有幾刻清閑，文人崇禮，卻也有酸刻之人，一時尋不到合意的書，便要謔諷嘲弄上幾句，陸僅只一味應(yīng)著，面上訥訥賠笑。
　　每每此時，何觀便忍不住恨，想自己苦讀這許多年，又終究得了什么，圣人教誨有如加身的繩索，勒的人至死也屈不得膝，書生意氣愈重，也將人拖出世俗愈遠(yuǎn)，便是知曉如何求得富貴，卻也只生生邁不出步子，到頭來也惟有孤守了這清高節(jié)操，再吟嘆幾聲寂寞詩句，真正一派又窮又酸的書生腐態(tài)，自己想來，也都覺可笑。
　　這般想著，筆下都似重了千斤，何觀望了扇上方畫成的清瘦山水，頓了半晌，落筆題道：“早知不入時人眼，多買胭脂畫牡丹�！币环瘸�，也只苦笑，他畫藝雖好，世人卻嫌太過蕭疏，也惟有那自負(fù)風(fēng)雅之人肯稍加欣賞眷顧，有時往往亦多付些銀子，一比子期之身。
　　不多時便有一人步上前把著折扇玩賞起來，端詳半晌，卻蹙眉嘆道：“畫的雖清雅，詩卻題的不合境意，可惜了�！�
　　陸僅上前接下折扇，收到一旁，含笑道：“公子不妨再挑挑旁的，此處臨著西湖，書畫都有靈氣，總是好風(fēng)雅好兆頭�！�
　　那人聽的受用，又挑揀半晌，終選得柄畫了蘭草的折扇，臨去猶望著扇上題詩感慨半晌，搖首嗟嘆道：“此境正合了鄙人平生澹泊之志�！�
　　何觀遠(yuǎn)遠(yuǎn)望著他一身有似泛了水光的云錦長袍，襯的陸僅的粗布青衫愈加寒酸憔悴，只覺心中沉沉一窒，頓了半晌，終化作一聲凄然苦笑。
　　夜里他猶自坐在窗前燈下，面上一派沉靜，也不做聲，只執(zhí)了毛筆點(diǎn)點(diǎn)畫畫，陸僅早已關(guān)了門，見何觀作畫，便獨(dú)自坐在一旁，靜靜望著他，兩人這般默默相對了一夜，二更鼓響時，陸僅終按捺不住，悄聲走到何觀身后，卻是一愣，呆了半晌，方低聲問道：“你畫這些做什么？”
　　何觀手下描著一朵繞了蜂蝶的紅牡丹，淡淡道：“這些不是更好賣價錢么�！�
　　陸僅怔怔立了片刻，上前一把奪過他手下折扇，作勢要撕，卻又似終舍不得，只狠狠摔在地上，帶了怒氣沉聲道：“你又何須這樣違逆自己的心意。”
　　何觀定定看了他半晌，輕聲笑道：“總畫那些枯山瘦水，我自己都要倦了，”他說著起身舒了舒腰，舉了手邊茶盞飲一口，狀似閑適無謂道：“一味拘泥松竹云鶴，又哪里便是風(fēng)雅，不過迂腐作態(tài)罷了，牡丹向來國色，難道不是更宜入畫么？”
　　陸僅低了頭，望著伏在地上的折扇，紅艷艷的花團(tuán)沾了泥土，如同躬腰迎人的笑臉，全是一派卑微諂媚的可憐之態(tài)，不禁心頭一陣酸澀，眼眶竟也燒將起來，何觀見他低著頭不說話，一手輕輕撫了撫陸僅的肩，柔聲道：“你這衫子舊的緊了，明日若這折扇換了好價錢，我便去與你新裁一件�！鳖D了頓，又訥訥笑道：“也算得酬你些房錢。”
　　陸僅自袖中暗暗捏了拳，靜默了半晌，忽的沉聲道：“便只有房錢么？”
　　何觀一愣，怔怔望著陸僅，搖曳燭火映了凝在面上的笑意，一時隱約有幾分的滑稽與詭異。陸僅抬了頭，似是幾不可聞地嘆了聲，眸中沉沉一黯，自嘲般笑了笑，轉(zhuǎn)身從柜上取過只錦匣，輕聲道：“這是我前幾日自一位落魄書生手里求得的，據(jù)說是那人家傳了幾世的珍本，也不知是不是真……”
　　他說著聲音愈低，面上雖強(qiáng)作笑顏，聲里卻帶了掩不住的輕顫，何觀亦再無心留意匣中書卷，只覺心頭好似勒了根絲線，寸寸慢絞進(jìn)血肉，又只說不出一句話。
　　窗外又落雨，淅淅瀝瀝敲了門外的青石階，和著更鼓散進(jìn)夜里，四下皆是一片的空寂，雨氣自窗縫里襲進(jìn)來，濕涼涼撲懷盈袖，翻著案上書卷嘩嘩作響。陸僅兀自垂頭立著，手指在書匣上一遍遍摩挲而過，許久，方抬眼道：“這一次，又要幾時走？”
　　“過幾日便走，”何觀低應(yīng)道，卻只覺心頭愈沉，欺上陣難耐的心虛窒痛，“我在京城時，曾識得一位顯貴之人，難得他對我亦有賞識拔擢之心，此番再去，愿能借君之力，覓得一官半職�！�
　　陸僅訕訕笑了笑，淡淡道：“京城之地，便真的……那般好么？”
　　何觀暗自苦笑一聲，輕嘆道：“又怎好的過這西子湖畔的山水�！�
　　“那怎么……”陸僅驀地抬了頭，卻又頓住，半晌方訥聲道：“你留在這里，幫我寫字作畫，也是能……”
　　“我讀了十余載的書，又怎甘如此落魄一世，”何觀蹙了眉，沉聲道：“若得以一登險仕，也可不必再叫你受這些的苦。”
　　陸僅微微一顫，垂了眼簾道：“我卻覺得這般的日子，已是最好了。”
　　何觀望了他片刻，似欲開口，卻終無言，轉(zhuǎn)身開了門，默默往后院而去，細(xì)雨落肩，竟帶了絲寒意，沁過衣衫，滿是無言的凄涼。陸僅呆呆孤立在屋中，望著門外黑漆漆的夜雨，風(fēng)吹的門扇微擺，吱呀呀響在夜里，有分猙獰刺耳，他俯身拾起折扇，舉起袖子拂了拂塵土，眼中卻忽的一酸，兀自咬牙忍了半晌，終還是低頭暗自落下淚來。
　　早便也知道，留不住，縱萬般情意付盡，是枉然。
　　只是心里那一點(diǎn)難滅的不甘與怨恨，卻還是苦。
　　轉(zhuǎn)日日頭依舊高掛，只彷佛前夜的雨不曾下過，西子湖上處處管弦歌吹，花下三千粉黛，樓頭十二闌干，皆是說不盡的風(fēng)流繁華。陸僅將那牡丹折扇換了個極低的價錢，轉(zhuǎn)身便隨手把銅板扔在柜上，何觀看在眼中，只似不見，手下摩挲著昨日他與自己的書卷，心中卻忽的涌出說不清的感激與滿足。
　　日子仍是一日一日這般的過，兩人面上雖是平靜無波，心中卻各自皆有份強(qiáng)捺的凄然與恍恍，去的終需去，總不是裝作無事，便可強(qiáng)留。
　　這日里書肆生意清靜，何觀一人出了門，天快黑時方才回來，陸僅正坐在桌前，聽見門響，霍的起了身，定定望著他半晌，道：“到何處去了……這樣晚�！�
　　何觀坐到桌前，向著他淡淡笑道：“等的久了么？”
　　“沒……也沒多久�！标憙H轉(zhuǎn)了身遞與他盞熱茶，兩人相對而坐，正是無言，何觀卻自身后取出個包裹，展了來，露出塊青色布料，低了頭道：“你這衫子委實舊的緊了�！�
　　燈花嗶啵一響，襯的四周隔世一般的寂靜。
　　陸僅癡癡望了桌上青布，一時胸中蕩動，卻說不出話來。
　　何觀抬頭看了陸僅，見他一雙眸子映著燭火，竟?jié)M是孩童一般的真摯與專注，心中忍不住一顫，生出幾分心酸，不禁伸手輕覆了陸僅的手，強(qiáng)作微笑打趣道：“你日后，可莫要太過念我�！�
　　陸僅抬了雙眼，似是想對他笑笑，卻更牽出分苦澀，淡淡道：“我早已是習(xí)慣了。”
　　何觀聞言怔了怔，卻又不知該如何安慰，只握了陸僅的手，低聲道：“你放心，若我日后得了富貴，定不會忘了你�！�
　　陸僅卻不說話，只低頭又苦笑了下，笑里猶帶著凄澀之意，手被他握著，不覺竟密密的出了層汗，許久方干干道：“我?guī)湍闶帐靶心伊T�！�
　　轉(zhuǎn)日黃昏時候，笙歌散盡，游人亦去，惟留半湖粼粼夕照，倒浸了一輪殘春。何觀上了靠在岸邊的小船，轉(zhuǎn)身看著陸僅，強(qiáng)自笑了笑，輕聲道：“天晚了，回去罷�！�
　　陸僅定定望了他，一雙眸子里卻似是空了一般，許久方出聲道：“你……這便走了……”
　　“這便走了……”何觀垂了頭，忽的有些不敢看他，忙轉(zhuǎn)臉望著遠(yuǎn)處的澹澹晚山，微顫了聲音道：“你切要珍重自己。”心中卻只覺愈加苦澀，酸脹的幾欲說不出話來，頓了半晌，擱下手中包裹，對著陸僅行了個臨別的長揖。
　　陸僅望著他朝自己久久躬了身，湖風(fēng)拂起儒衫，兀自抬了抬手，似是欲抓住何觀，卻又哪里觸的到，只癡癡看小船一波一波蕩劃開去。
　　何觀彷佛不敢起身一般，直到離的岸遠(yuǎn)了，方抬眼望向陸僅，卻已是再看不清，只留了個模糊的影，獨(dú)立在柳堤之上，分外的單薄孤獨(dú)。
　　那多少年的相伴，多少年的相知，忽的化作千斤磐石一般壓向他心頭，只不知這一去千里，遙遙無期，再相逢已是何日，只不知那萬丈宦海，碌碌繁世，能否再尋到一碗溫?zé)岬陌字�，一盞解酒的熱茶。
　　他呆呆立在船頭，只覺纏在心頭已久的掙扎之意一時幾欲破胸而出，一雙手亦微顫起來，失神般轉(zhuǎn)了身，卻只見船艙之上不知幾時竟插滿了桃花枝，映著夕陽，雖已是殘春里的瘦顏色，卻猶軟醉多情，不禁開口道：“船家真正好雅興�！�
　　那船家是個留了細(xì)髯的清瘦老漢，聞言展顏一笑道：“今年這花開得分外好，只是等我再回來時，怕就沒了�！�
　　何觀怔怔望了那桃花，心中茫茫的一片惶惶，顫著手拾起船板上的包裹，方欲往船艙里走，卻先自包裹里掉出個小小的布囊，他愣了愣，解開那布囊，見是一把折扇，壓了幾張銀票，扇面上是那日他所畫的山水，另一面提了旁人看不入眼的詩，此時卻又多了兩行蠅頭般的小字，細(xì)細(xì)辨去，方能看出是“縱是不入時人眼，不須折腰畫牡丹”一句。陸僅的字跡雖筆筆皆是鄭重認(rèn)真，卻生澀拘謹(jǐn)有似初學(xué)的童子，詩也和的有幾分拙陋可笑，何觀握了折扇，雙眼卻止不住泛了濕，只恨不得此刻便能伸出手，將那人狠狠抱在懷中。
　　從來便是無怨無尤，予取予求，卻似不曾留意，他是連笑意都帶了落寞，那分分的苦澀不是他掩的好，怕不過自己故作不見罷了……
　　湖心有畫舫燃了滿船的燈燭，映得水面明盈如鏡，歌吹聲隔了半個湖飄送而來，花魁的聲音比岸邊的柳絲更軟了幾分，酥聲唱道：“回棹回棹！幾番離恨縈懷抱。休道桃花年年好，待回身，栽花人已老。”
　　小船已行孤山側(cè)，天漸漸的黑將下來，山陲的林和靖墓卻猶隱隱可見，有似一個超脫了浮名俗利的召喚，默默望著湖上匆匆來去的行客，待有人可識得。
　　人人放著逍遙路，只怕君心不悟！蝸角虛名，蠅頭微利，門前車馬，官場逢迎，抵不過清風(fēng)皓月一杯酒，抵不過隨心的文章自在的詩，抵不過憐取眼前真情人。
　　“船家，”何觀轉(zhuǎn)了身，面上隱約滿是釋然的笑，“回棹�！�

　　八月十八錢塘潮，城中老少皆早早乘興守在了江邊，西子湖一時也冷清了幾分，一旁巷子中的小書肆卻仍是熱鬧，幾個著了長衫的書生擠在窄窄的矮屋中，面上神情卻是鄭重恭敬，正襟危坐于椅上，全是一派的肅然。
　　“古有孤山林處士，今日何處士卻不差其分毫，”忽聽一人起身道，“望先生再受晚生一拜。”
　　其他人忙亦跟著他下拜，無奈屋中地方本小，一干人的揖卻做得毫不含糊，腰身一彎到地，一時難免擠挨碰撞，桌椅作響，頗有幾分滑稽狼狽之態(tài)。
　　何觀含了笑意，眼角便刻上淺淺的細(xì)紋，擺手道：“在下不過一介平凡布衣，這又如何受得起�！�
　　眾人聞言，忙起了身，“先生不必過謙”“先生當(dāng)之無愧”之聲盈耳而來，何觀無計，也惟有一一強(qiáng)應(yīng)下，幾人留至傍晚時分，方紛紛歸去，何觀閉了門，走到柜后幫陸僅理書，方欲開口，卻忽的蹙了眉，伸手撫向陸僅鬢邊道：“怎的又生出根白發(fā)�！�
　　陸僅手中捧了書，輕嘆道：“便是如詩里說的，朝如青絲暮成雪�！�
　　何觀忍不住一笑，一身攬了他的腰，“倒是愈加的文雅了�！�
　　“這……”陸僅低了低頭，一時竟似有些局促，面上卻是含笑，訥聲道：“日日與何處士在一處，自然耳濡目染�！�
　　何觀握了他的手，俯身在陸僅耳邊輕聲道：“人人將我比作林和靖，卻惟有一處不同，”說著見陸僅轉(zhuǎn)了身略帶詫異地望著自己，不覺笑意愈深，“他以梅花為妻，我卻不是。”
　　陸僅聞言怔了怔，似是不知該作何反應(yīng)，一雙眸子卻粼粼有似西子湖的水波。
　　夜涼似水，秋氣著人，門外一株芭蕉，已生的比屋檐還高。春時暗度，今年的桃花早已謝盡，年華偷換，栽花人亦會漸漸老去，只這朝朝暮暮里的相守，雖無關(guān)車塵馬足的富貴，亦無關(guān)簪花斗酒的風(fēng)流，卻可以在平靜無波中，享盡最是幸福恬然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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