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識的雙腿殘了。當(dāng)初打斗之時跌下山崖經(jīng)脈寸斷無藥可醫(yī)，索性小命尚在。只是茍延殘喘再離不開輪椅。廿識心里一陣傷慟。到底是廢了吧？遂面頰抽搐。手指不住搓捻那大剌剌攀上輪椅勾得他心神不寧的帶露白玉蘭。心中一痛，手指吃緊，掐得那肥厚花瓣的汁水直往外冒，終于爛掉。天下第一的名號本就招人，無數(shù)人來挑釁，厭煩的緊�，F(xiàn)在…呵，不要也罷。這倒是順了我心意。廿識如是想著，可到底有些遮不掉的難過，看原上炊煙裊裊卻無人過戶兀自嘲諷地牽出一絲不易察覺的清冷苦笑。天下第一，難舍難舍……

　　“少俠！”一道突兀急促的呼聲，仿若一記冷鏢向廿識襲來，嗓音凌冽。廿識心中一驚，調(diào)轉(zhuǎn)功力想要起身，缺是遺忘了腿疾，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重重摔在輪椅上。吱呀作響、徒留傷悲。來人單膝跪地雙手抱拳，頭伏得很低，低垂著眉眼，劍眉星目隱在陰翳中不辨神色，只留額上三兩發(fā)絲隨清風(fēng)撫弄�！霸谙乱恢毖瞿侥概c一戰(zhàn)。可否？”廿識一聽，正了正衣襟側(cè)過臉扯出一絲笑，無聲的將匕首往袖帶中塞了兩寸，故作哀怨捶著腿幾乎涕下：“而今我不過廢人一個，你又何必趁此羞辱。我尊你一聲少俠。只求少俠放我一條生路。若你執(zhí)意纏斗，我也只能引頸受戮�！�

　　“少俠莫要見怪，在下曾萌受少俠恩惠，斷不會做此不義之舉。只是現(xiàn)今少俠這腿……”跪在地下的少年人倏地抬頭，飛入鬢角的劍眉一揚，修長的眼眸中閃過一絲奇異的神色，“在下聽說有一處仙境之地極適宜隱居，那地方叫——江湖！”他在騙我。廿識心中一梗，但面上仍是無波無瀾連眉眼都不曾抬。人皆說這江湖是天下最紛擾的地方。販夫走卒、俠士異人皆行于此，靠力相角、勝者為王。那少年見廿識思緒重，便知他心有懷疑，斟酌諫言：“紛亂之地非江湖，江湖不過隱于紛亂罷了。世間以武力智謀爭權(quán)位者數(shù)不勝數(shù)，皆稱自己是江湖中人。而真正生于江湖心有江湖者，鮮少已。”少年人說完微伏身軀，像被人追趕一般，抱拳轉(zhuǎn)身，急急施禮道別，幾步便躍出廿識視野�！八隍_我，我知曉�！毙刂蓄j然升起一絲躁郁。廿識擰著眉，無心糾纏那少年是敵是友，輕嘆一口氣：無非是想將我逐出那王者之爭罷了。江湖之亂，怎有清靜？荒誕呀，荒誕……

　　廿識這般想著，整頓心神，推著輪椅離了荒原入城鎮(zhèn)，于人煙息壤處找了家酒館住下。他于二層小樓上挑開竹簾，往外頭探了探。窗口正對著一條街市，喧鬧紛亂車水馬龍，叫賣聲不絕，俠客異士競走。廿識抿抿嘴，放下竹簾。那薄薄的一道簾子卻仿佛將外頭鬧騰給隔絕了，方寸大小的屋內(nèi)，靜室般針落有聲�！芭d許只有這地方才不嫌棄殘破之人吧…”

　　風(fēng)挑起竹簾，又送進(jìn)來些閑侃談價聲，拂欄而過不留痕…

　　這不高不低的二層小樓，隱在一眾高閣間。雖難以遠(yuǎn)眺城市，但一旁嘈雜的街道卻一覽無余。那方寸的室內(nèi)安靜極了，靜得令人羞怯，一窗之隔、天壤之別。人聲叫賣仿佛在另一個時空，與這一室的寂靜毫無糾葛。夜幕垂垂籠罩下來，給城市一點點鍍上暗色。千家萬戶點上燭臺，灼灼紅光像是要燙傷寂靜的夜。遠(yuǎn)方的渡口臨江，彎月懸空，孤高地灑下淡淡的銀白。皆靜皆空，惟江上之清風(fēng)與山間之明月在了無人聲的夜晚相得益彰。廿識沒有點燈。竹篾縫隙透出透出一星半點的月光，水銀般滴在地上，把昏暗的屋內(nèi)也照敞亮了些。輪椅吱呀著搖到窗前，廿識他挑開竹簾，流水月色鋪瀉在他淺淡的面龐上，寂寞如湖中投石風(fēng)過留痕…

　　廿識從前是富家少爺，不用為生計發(fā)愁，族里請了高人專門教授，他只專注習(xí)武。要問學(xué)的什么招式，那練的可花了，但最厲害的還要屬那千里奔襲，腿上功夫出神入化。世事難料，如今雙腿殘了，那高超的腿上功夫無法施展，牽一發(fā)動全身，武功也一日退千里。廿識自知已是廢人一個，遂整日孤寂、郁郁寡歡，連看窗外日升日落也要嘆口氣噙點淚。最后實在是曾經(jīng)的老奴看不過去無奈道：“公子原是金玉之身，本不該受此磋磨�？墒乱阎链耍庸律硪蝗肆藷o依仗，當(dāng)是速速自立為妙呀…老奴愚鈍，望公子好自珍重…”說完拜別，嗑了三個響頭，走的時候幾乎掛淚。

　　“公子，你練的是劍嗎？我看著尋常的話本子里少俠類的人物都是使劍的�！本起^老板娘是個老嫗，終日無所事事反復(fù)在柜臺撥弄她的算盤，見有人經(jīng)過就嘮嘮叨叨。今天廿識難得出門，老板娘便逮了他一吐痛快�！皠�？”廿識發(fā)笑，當(dāng)初他舍得劍道專注腿腳功夫，就是因為劍道大流，各種功法都被吃透，想成為高手是難上加難，即使天賦異稟也極可能歸于平庸。研武者總歸是求榮爭名的，歸于平庸是最次的�！瓣P(guān)鍵你不如試試，反正你的腿…”老嫗見廿識不答話，又沒眼力見的湊上前去叨叨，還口不擇言戳人痛處，“這世間豪雄誰不使得一把好劍，我聽曲的時候?qū)覍衣牭健Ｏ氡厥箘Φ亩际切┐髠b！”

　　廿識面色一黑，隱在衣袖中的手攥成了拳。他深呼一口氣，臉龐又掛上淺笑，說“好，試試…”

　　倒也因為本身功夫底子厚，再加之小小一方室內(nèi)無人騷擾，廿識修習(xí)劍道竟進(jìn)步飛速。在遠(yuǎn)離街市的地方尋到一處松竹林，風(fēng)拂竹葉，鳥鳴陣陣，劍影刀光，閑挽劍花。縱是拖著一副殘軀，廿識到底是不肯有絲毫馬虎。日日在竹林中練劍，風(fēng)雨無阻，每每總能看見日間松風(fēng)隨劍舞，月照劍鋒映清輝。廿識曾經(jīng)是個少爺，食指不沾陽春水。如今殘了，更是無以為繼，心下苦悶唯有習(xí)武是他會的。只得全勤投入練劍，專注修習(xí)劍道。日子乏善可陳，廿識也如此安生。凡是有人好奇問起他，認(rèn)識的人總促狹的戲稱他為武癡。廿識輕嘆：曾幾何時，他的名號還是天下第一……

　　廿識自知已與天下第一的名號不再相符，心下雖多少有些不甘，也只好寄情于武藝。大概是年歲見長，到底有了些城府，不同于年輕時那樣風(fēng)光而張揚了，對天下第幾的虛名也看得淡了些，只想獨享安靜、獨自逍遙，閑時在這二層小樓挑簾眺望清幽的月光和綿長的江水。廿識也是個肯吃苦的，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練得劍光如影、銳不可當(dāng)。廿識的劍叫做月芒，是他親手錘煉鍛造的，耗時良久。月芒通體銀黑、劍柄修長，沒有劍托，刃極為鋒利，劍身沒有任何的裝飾，很是古樸。月芒即月之青芒，月芒出鞘，電光火石，劍光迅疾如風(fēng)，劃破空氣斬出一道月光。

　　名聲這個東西就像是傾國傾城的美人，藏是藏不住的，欲蓋明彰，只會吸引更多的目光。那些慕名而來求教請戰(zhàn)的人愈來愈多，二層小樓外客商的街市漸漸被習(xí)武之人充斥。那片習(xí)武的松竹林再不復(fù)往日的清凈，一日勝過一日的喧囂。歌舞升平、觥籌交錯、燈紅酒綠，這個小城鎮(zhèn)又成了另一個繁華的人間界。挑簾遠(yuǎn)眺，望不到平鏡似的江面，只能看到不大的港口塞滿了船只，高懸的明月也在街市燈火通明的襯托下暗淡了幾分。一切都變了。然而不變的，是這二層小樓方寸室內(nèi)的安寧與靜謐。問君何能爾，心遠(yuǎn)地自偏。廿識突然想起當(dāng)年那少年對他說的話“有一塊極清靜之地，名為——江湖�！�

　　二層小樓外人煙熙攘，慕名而來者來去匆匆，他們心有雜念，抬眸低頭不斷尋找著那傳聞中的大宗師。廿識撥開竹簾的縫隙，審時度勢，輕笑。坊間皆傳聞那劍道大宗師執(zhí)一柄名為月芒的劍，劍鋒銳利、寒光四起，出手間如電光火石，殺人不見血。但恐怕他們永遠(yuǎn)也猜不到，這個久居二層小樓、坐著輪椅、粗布麻衣、天天在他們眼前晃蕩的中年人便是他們苦苦尋覓的大宗師吧！廿識自嘲地笑。自他不幸身殘，無可奈何開始修習(xí)劍道，至如今已有幾十個年頭。他不再是當(dāng)初那個驕傲張揚、不可一世的天才少年了，他變得平凡恭謙變得內(nèi)斂低調(diào)，他變了好多。然而不變的，只有他一心向武的那一顆心。

　　時光雕刻成畫，仿佛回到了原點。多么荒誕呀…經(jīng)歷了這么多，人生卻仿佛回到了零點。廿識手執(zhí)念珠喃喃自語：“我佛…我佛…”我佛慈悲呀。然江湖何在？世人皆說江湖喧囂不堪，是龍爭虎斗之地怎會安靜。但當(dāng)初那少年卻篤定江湖是這世界上最最安靜之地，還執(zhí)拗說江湖喧囂的人是不懂江湖之人。廿識看向窗外，萬千世界變了幾遭，但是這二層小樓的方寸室內(nèi)仍然保留著古樸的安靜。月夜是最靜的時刻，那恒久遼闊的靜像一曲悠長的佛經(jīng)，依舊長久地蕩滌著廿識或無措�；蚧炭只蚧艁y或寂寞的精魂。于是心也靜得像一汪平湖，遼闊的仿佛能包容下那一輪彎月。廿識恍惚間明了那少俠所言之江湖。心之廣大之安寧，縱不可視，但可容天容地容四方，所容皆江湖。

　　廿識挑開竹簾，昏昏的夜色之下，瞭望遠(yuǎn)方。

　　皎月之下，江湖之上，太平盛世，我猶在。清風(fēng)朗月，如沐慈悲。
　　我不在江湖，江湖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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