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十歲那年，戎城飄雪。
　　我大病一場，住進(jìn)了少言宗。
　　母妃說，東山是清明靈秀的地方，你的病可以早日康復(fù)。
　　她說這話的時候看著我，又像看著更遠(yuǎn)的地方。那里，太繁雜……
　　我看到她眼里莫名的憂傷，沉寂而荒涼。
　　就像她在無念崖上的凝望，安寧如水，卻又眷念如廝……
　　我知道，那方向是國都長寧。
　　她與父君十九年前馬塌天闕的地方。

　　【二】

　　三年須臾，我的病逐漸康復(fù)，但父君卻沒有來尋我們。
　　正如我和母妃走的時候，他沉默半響。
　　只道，孤不會去打擾你……
　　母妃跪下，如所有嬪妃一樣，俯首謝恩。
　　她牽著我的手走出大殿，朱漆城門在身后關(guān)上。
　　從此，所有愛恨繁雜，全沒有關(guān)系。
　　只是我看到母妃透過車簾的視線，仿佛一朵漸凋的蓮。
　　而很多年之后，我才真正明白，那叫做執(zhí)念。

　　【三】

　　無念崖上的風(fēng)吹起母妃的衣袂，她像要翩然離去的蝶。
　　望著山下古道燈火，她眼里的情緒，我知那是向往。
　　苦做將相，人間百年足矣……
　　這話像是在對我說，又像是自言自語。
　　那刻我想，若我要找那一生的人，必是一心一意的。
　　如母妃這般，太過凄涼……

　　【四】

　　第一次遇見諾華的時候，正是春天。東山上的桐花開得極好。
　　他在樹下徘徊。墨發(fā)如瀑，用紅絲閑束，背影略微冷清。
　　風(fēng)拂過，落花簌簌，那場景很有些好看。
　　他該是看到了我。
　　我看到他向我走來，有些焦灼不安。
　　他說他是來找洛先生的，不小心迷了路。
　　而洛先生即是我?guī)煾怠?br>　　他淺笑一揖，煩請姑娘帶路。

　　【五】

　　靈渠閣成了我經(jīng)常要去的地方。
　　少言宗里有很多的人，卻沒有人如他一般。
　　他是師傅的舊識，偶爾會來這里閱覽古籍，很是博學(xué)。
　　琴聲清悅。與他一起，即便是陰雨天也仿佛是見得到日光的。
　　而我，很是喜歡這種感覺。
　　他答應(yīng)師父可以留一些日子授我琴藝。
　　我喜歡看他輾轉(zhuǎn)撥弦的樣子，也喜歡聽他輕喚我的名字。
　　他說：阿菁，你又錯了。

　　【六】

　　琴聲清悅，劃開年華。
　　東山再隔絕人世也聞到了塵世戰(zhàn)火的味道……
　　承平五年，天下又恢復(fù)了二十年前的模樣。
　　父君算不得一個糟糕的皇帝，只是南國已是滿目瘡痍。
　　終于刀兵四起，戰(zhàn)火烽煙，無數(shù)的家宅哭干心腸。
　　夜色未央，我看到母妃于燈下擦拭鎧甲。
　　只是，卻絕口不提再回長寧。

　　【七】

　　我始終記得，那年的冬天特別冷。
　　似是上天不滿人間的懲罰，更填一筆疾苦。
　　剛霜降的時候母妃就病倒了。
　　雪落滿山，無念崖上無盡的雪花，望也望不到頭。
　　長寧，她終于再也回不去……
　　整個少言宗白奠挽花的時候，我沒有哭。

　　【八】

　　承平六年，天下大亂。
　　長寧的父君終于在母妃之后緊隨而去。
　　那年春天桃花還未開，年號卻已改換……
　　再看到諾華的時候，是他一襲錦衣出現(xiàn)在我面前。
　　我從未看到他這樣清貴的模樣，感覺是那樣的遙遠(yuǎn)陌生。
　　直到那時我才知道，他是崇仁皇帝的皇子。
　　新國初立，舊人故國全埋進(jìn)塵埃，殉葬對我來說再合適不過。
　　擦肩而過，他卻反手抓住了我的手，攬我入懷。
　　我感覺得到他緊緊的擁抱，還有，那支撐我走過無數(shù)個夜晚的熟悉氣息。
　　阿菁……耳邊傳來他低聲的呼喚，眷念如舊……
　　他說，你不會死，我會娶你。
　　多年的顛沛流離……于是，沒有哪一刻比那刻更讓我感到孤獨(dú)。
　　孤獨(dú)的，像是要死掉……

　　【九】

　　被禁足在宅子里的時候，突然想通了很多事情。
　　為什么我和母妃來了東山之后那么巧遇上了他？為什么他來之后的母妃就病倒了？為什么那半塊調(diào)兵的虎符會落到他的手上？
　　呵，終究是錯了……
　　華屋明殿，我又回到了十年前的宮殿。紅燭暖帳，耀的人眼睛生疼。
　　喜帕揭起的時候我看到了他的目光，溫暖的依如從前。
　　他看著我，眉宇微蹙。
　　我很不喜歡看到他蹙眉，因?yàn)檫@樣我會很難過。
　　我是那樣的愛他，又是那樣恨他……
　　那晚紅燭滴淚，鮮紅的……如從嘴角流淌出來的鮮血……
　　嫁衣上的桐花妖嬈盛開，卻非要以血浸染才可以看清這最美的花。

　　【十】

　　寧平宮里春秋流轉(zhuǎn)，桐花開了一季又落了一季。
　　自醒來，我已不太說話。也不想去計較這重生花了他多少力氣。
　　他每天都會來看我，或陪我說話，或者坐一會兒。
　　只是我已經(jīng)沒有氣力去回應(yīng)他。
　　春夏秋冬，流年如水，二十年的年華渾渾噩噩。
　　長寧皇宮顏色如舊，可是我卻越來越看不清自己的模樣……
　　——阿菁，你究竟想要什么？
　　他輕觸著我的臉，這樣問道。我看到他眼里的疼惜和無奈。
　　離開……
　　他背過身去，聲音清冷決絕。你知道，不可能。

　　【十一】

　　桐花還沒有落盡的時候我就病到了。
　　自傷后醒來，我的身體已經(jīng)越來越病弱。
　　那些染血的年歲，那些支離破碎的人和事……好累……
　　渾渾噩噩感覺自己睡了很久，又好像做了一個好長的夢。
　　夢里我又回到了清明靈秀的東山，還有那清凈安寧的少言宗。
　　我看到東山上滿眼的青綠，滿山的古桐花。
　　還有，那樹下一笑傾城的少年……

　　【十二】

　　建寧二年，我離開了長寧。
　　他終于退步，放下了心里所有的執(zhí)念。
　　我感覺得到他的目光一直目送著我離開，從開始一直到遠(yuǎn)去。
　　我知道，這是最后一次離開，不會回來亦沒有離去。
　　一直往前走不敢回頭，我怕一旦回頭我會舍不得這里，舍不得他……
　　長寧，我所有的年華，所有的愛恨。
　　最深的眷念，最初的溫柔。天大地大，再也無枝可依……

　　【十三】

　　再回到東山的時候正是冬天，滿山的雪，一望無垠。
　　從沒認(rèn)真看東山飄雪，竟是這般的安寧蒼涼。
　　師傅過世，我繼承了宗主之位。
　　直到最后我才明白，母妃從一開始就是心如明鏡的。允許他的計謀，順應(yīng)他們的討伐。毀滅是大勢所趨，或者是愛的終結(jié)都已不重要了……
　　諾華，十五歲那年，在最美的年華里我遇見的最好的人。
　　古桐花開，蒼老了年華……
　　落花簌簌里，我仿佛又看到了那個迷路的少年。
　　他在樹下徘徊，墨發(fā)如瀑，背影略微清冷。
　　他說，不小心迷了上山的路，煩請姑娘帶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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