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舊夢成空
我騎著我的禿頭騾子晃到姑蘇城中時,我們常喝酒那間小館兒已經(jīng)不見了,遠(yuǎn)遠(yuǎn)也并未瞧見甚么人影,可我不急,我知道他會來。
正值清明,翠色如煙,花光似錦,各戶人家的門扉上都插了楊柳枝,為的是百鬼不入家門。風(fēng)過處,柳葉撲簌作響。想著快要見到那人,我緩了緩騾蹄,借著一大戶人家的銅門,仔細(xì)地理了理鬢發(fā),拔掉了一根明顯的銀絲。
臉卻還是那張臉,只是頭發(fā)灰蒼蒼一片,毫無光澤。十年一覺姑蘇夢,我離了故土,吃了苦,得了名,卻不是青樓薄悻,反倒是江湖混名。
我正對著銅門出神,卻未曾想這家小生提著燈籠推開門,一下子把我撞了個措手不及,從騾子背上跌下來。
那小廝只瞥了我一眼,掛上燈籠,趾高氣揚道:“碰瓷還敢碰到這兒來,吃飽了撐的么?”
許是姑蘇的景太舊,連著我也恍惚間不知身處何處,年少時那倔脾氣也跟著上來了,索性躺在地上哎呦哎呦的叫嚷了起來:“你撞了人還有理了?哎呦……”
“哎我說你這乞兒一把年紀(jì)……”他嘴里嘟囔著,行動卻誠實,慢吞吞走過來,伸手要把我拉起來。
可我這一抬眼,便不能動,嘴邊的叫喚也斷了線。
那人仿若天上浮云,呼地出現(xiàn),輕飄飄的站在墻根處,落日余暉順著屋檐傾瀉而下,可他愣是沒沾染上,就連燈籠的光都沒招惹一分。
我灰頭土臉的坐在門檻外,瞇著眼看他,道:“謝添!
“喬塵!八。
枝頭鳥驚,濺了滿地杏花微雨。
我以為我不緊張,可聽到這兩個字的同時,我也聽到了自己有些粗重的呼吸聲。
他并沒有要走過來扶我一把的意思,我了然于心。我拍拍屁股,極其迅速的站了起來,牽了繩子,朝他走去。
“神經(jīng)病!蹦切P在我身后暗罵了一句,接連著便是重重落鎖聲。
待我走近了,方真正看清他的模樣——
謝添只著一件墨色單衣,嘴唇凍得發(fā)紫,一張臉白的如同鬼魅,臉頰凹陷,瘦得幾乎不成人形,仿佛一副骨頭架子,硬生生拼湊起來,戳在墻根,只差一頂高帽,便可充當(dāng)那陰間的索命無常了。
月移花影上柳梢,也抵不住他周身陰寒。
他的視線落在我的頭發(fā)上,手抬了抬,卻又收了回去。
我裝作沒瞧見,道:“你可好?”
他回過神來,點頭,嘴角扯出一個笑容,像是白宣紙上捅了個洞:“甚好,你呢?”
“不賴。”
他自然地接過我的騾子繩,我們并排走著。
“何時走?”
“你不冷么?”
我們幾乎是同時開口,他先反應(yīng)過來,搖了搖頭道:“不冷!
“明日一早!蔽倚睦锇档溃耗挠腥艘簧蟻肀銌柡螘r走的。
“好。“
兩個人的身影一并走上了望門橋,一個高瘦,微低著頭,手里牽著頭騾子,心事重重的模樣。另一個比他稍矮點,肩上背著個包袱皮,左顧右盼,兩眼滴溜溜轉(zhuǎn)。
我太久沒回姑蘇,此刻只覺得什么都新奇的很,瞧見石橋下河道旁的人三五成群,在平江河里放水燈,明明滅滅,把河流點綴成一條柑子色的綢緞。
“可有思鄉(xiāng)?”謝添又冷不丁冒出這一句。
我倏然望他,不知他話中幾個意思,漸漸漾開了笑。
“頭些年略有想念水云間的小曲兒,后來便只剩肚餓了!
他愣了愣,道:“我竟忘了已是酉時,你想吃什么?”
“如今早已不念他物,只得一碗蟹粉豆腐!蔽逸p描淡寫道。
謝添腳步頓了一下,轉(zhuǎn)瞬又快走了幾步,于是我們二人又成了一條斜線,和十年前無二,我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后。
謝添領(lǐng)我挑了一處偏僻小桌落座,周身只有新月照晚江。我狼吞虎咽,一勺接一勺,他眼神飄忽的在我和蟹粉豆腐之間打轉(zhuǎn),神色難辨。
我原名喬塵,是謝氏屠了喬家滿門后,躲在神龕下僥幸活命,又被謝添用一碗蟹粉豆腐勾引,騙回白云山莊的,莊主謝一寸看我僅有六歲,生的也乖巧,再加上他向來寵著謝添,便允了我留下。
只是要把姓換做謝,我正要點頭,謝添卻開了口:“謝塵么?難聽。您要是想讓他念著謝氏,不如再添一筆謝字!
謝一寸皺了眉:“添兒,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可第二天,我便被添了一筆,冠上了謝家的姓,拗口的被喚作謝喬塵了,只謝添一人,固執(zhí)的叫我喬塵。
其實,我不過是喬家撿來的一條狗,此事一過,無非是換一處陪笑,只要能活下去,不妨事。因而我并不恨謝家,只是,在親眼目睹了近百人的不甘死狀后,我覬覦上了白云山莊的至寶,也就是那本秘籍,名字起的頗為直白——《長生訣》。
只是不急在一時。
我跟在謝添身旁,如魚得水,連帶著在白云山莊也混的風(fēng)生水起。只是打趣小姑娘時,總能被謝添攪了好事,教訓(xùn)我一頓后,又抓著我的手往回拖。
“太晚了,叫人看到又要說閑話,說你是市井混混,丟了我的臉面。”
我腆著臉笑:“你我喝酒賞月,寫酸詩,說渾話時,你怎就不怕我丟了你的臉面呢?”
他冷哼一聲,拽著我走的越發(fā)快。
我倆就這么當(dāng)了幾年閑云野鶴,終于在十六歲那年,惹了禍端。武林奪魁戰(zhàn)時,長寧門下的長子寧越使了帶毒的暗鏢 ,我覺察時已晚,雖有閃躲,那鏢還是扎進(jìn)了左臂。
可幾乎是同時,對面的寧越也倒下了,倒下的一瞬間,胸口處有銀光一閃,只一眼,我就看出那是誰的毒針。
然而寧越?jīng)]我命大,抬回去后未出三日便死在了長寧門。
謝一寸仿佛一夜之間老了十歲,他面色凝重道:“謝喬塵,我們謝家待你不薄吧?”
“不薄!
“長寧門要謝家交出罪魁禍?zhǔn),不然絕不善罷甘休!
我之前隱隱預(yù)感到惹事了,卻不知長寧門如此陰險惡毒。江湖上已傳開了:謝家在武林大會上使暗器,不顧江湖道義,致使長寧門寧越殞命。
但是謝一寸身為白云山莊莊主,怎會看不出其中道理,如今還能給我好臉色看,容我在這里喘氣,無非是想讓我親口承認(rèn),他才好放心把我送出去。
我道:“寧家與弄月堂私下交好,弄月堂制毒極強,叫人求死不能的天下第一奇毒,就是他們家的吧?”
謝一寸緩緩點頭。
“據(jù)說他們家養(yǎng)了好些個毒罐子,專門供他們試毒。是么,謝伯父?”
他沒說話。
“他們家也有專門的亂葬崗,那些長出尸斑,死狀惡心的人都爛在那兒了,對么?”
他沒否認(rèn),轉(zhuǎn)而道:“你對我們謝添,有怎樣逾矩的念想,你以為我不知道么?你忍心看他去送死么?”
我冷笑道:“你以為你的寶貝兒子,舍得讓我送死?”
“你不說,就沒人知道!堕L生訣》一直放在水云間的暗室中,你今夜就去瞧一眼吧!
我倔,死要面子,咬著唇一聲不吭。
“這么多年了,還是想要這個啊!
我知道會有人來,卻沒想到謝一寸如此精明,來的人是謝添。
我一驚,失手打翻了燭火。一陣疾風(fēng)過,那火只燒掉封皮一個角,便熄滅了。謝添瞧著我,面上未見殊甚波瀾,我惶然看著他,他則語調(diào)平平,冷漠道:“你甘心在我身邊委屈這么長時間,還是為了這個?上Я,這是我謝家的傳家寶!
我在袖袍底下攥緊了手,咬著牙沒說話。
“你就這么貪生怕死么?”他問。
我耳中一陣似一陣的嗡鳴,腦海中皆是在喬家見過的那些尸體,連同劍刃劃過喉管的聲音,鮮血噴濺的聲音,布滿血絲的圓睜雙目,順著嘴邊流下來的血泡,以及含混不清的嘶啞遺言。
“我不怕死,可我想活著。”我抓緊了那本書,喃喃道:“十年,再過十年的清明,我一定會回來,在南苑那家竹里館等你!
他未應(yīng)聲,從我手中抽走那本《長生訣》,拂了衣袖,端著燭臺轉(zhuǎn)身離開。烏云遮了月色,卻還是那樣飄渺絕塵的背影。
世人皆知,謝家養(yǎng)子謝喬塵,覬覦秘籍《長生訣》,被趕出了白云山莊。
實則是謝一寸給了我一匹良駒,命我連夜趕到長寧門,又被長寧門扔給弄月堂,為人魚肉,任人宰割。
剛被用作毒罐子時,此生唯一一回,我掉了淚,不是因為疼痛,而是在半邊身子僵硬麻木,無法動彈時,眼睜睜看著人搶走了那根柳葉笛,謝添本就沒送過我什么東西,除了吃喝,便只剩下這跟笛子。背后冷硬的墻壁,臉上冰涼的液體,還有那根柳葉笛,是能讓我混沌中驚坐起的噩夢。
隔了十年,我回來了,不僅是為了十年之約,而是想在還剩一口氣兒時,見他最后一面——世事無常,我在弄月堂受盡折辱時,次次都令人佩服的活過來了。可野心勃勃拿下之后的青衣教時,卻一不留神被毒針扎了個正著,這才落下個滿頭白發(fā),死期將近。
我回過神時,二樓花影綽約,傳來人語聲。
“八年了,若是未發(fā)生那事,江湖恐不是如今這般光景。想當(dāng)初那人簡直是天縱英才,無數(shù)人艷羨啊。”
“那事也只是最后一根稻草,他們家早就被盯上了,根棵大樹似的,根基都被蟲蛀干凈了。與其等著別人找上門來,不如趁還有點氣力先發(fā)制人。談什么天縱英才?我看是天妒英才吧,他死的著實慘,據(jù)說是七竅流血,全身骨裂……若不是他家早年為爭權(quán)造下那些孽,欠的那些債都叫他背了,也不至于一家不得好死!
“也怪他非要與人斗個你死我活!
“你還是太年輕了,他武功暴漲,絕對是修了什么邪功了,不趁機拼死斬草除根,不久燈枯油盡了,等著人家卷土重來么?”
“哎,我記得還活下來了一個?”
那人一拍腦袋,呵呵笑了起來:“你說那小子啊,別說,他還真走運!
“你看他掐的那時機,說不定人家早就知道,這才找了個借口提前溜了!
另一人疑惑道:“你們說的是誰?”
“你不知道還是別問了。陳年舊事咱們也別提了,清明正該提防鬼上身!
“早就該少說幾句了,別說是鬼上身,江湖上嚴(yán)令不準(zhǔn)再提此人此事,你們都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我沒話找話道:“他們說的人,我十年未歸,都不曉得是誰了!
他支著額頭,擋了眼,道:“無需曉得,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了!
我豎著耳朵想再聽聽墻角,謝添卻開了口。
“有這么好吃?”他不明來由地有些慌張,來了這么沒頭沒尾一句。
我點點頭,舀了一勺遞到他嘴邊,他一雙眼睛卻不看那盈盈白玉豆腐,反倒呆呆地看著我。
他的唇剛碰到邊緣,卻像是受了驚,一下子回過神來,眨了眨眼,往后靠了靠。
“你多吃些就好,不用管我!
我沒多說什么,只怨自己恍惚間又逾矩,低下頭兀自吃那碗豆腐。
蟹粉越發(fā)膩了起來。
“你這是一夜白頭么?”他話語調(diào)侃,一對深黑瞳仁中卻是沉沉霧靄,不見分毫笑意。
“我一直還好,我也就忍了兩年,那些毒都沒能把我怎樣,直到弄月堂內(nèi)中生變,給了我可乘之機,便借刀殺人,坐上了堂主的位子,青衣教也一個都沒留下! 我避而不答,拈起一塊蛋黃酥來,邊吃邊道:“你呢?這副模樣你也好意思說過的甚好?”
“我沒什么的,將就著過吧。”
我跟他東說一句,西嘮一嘴,至淺至深,至親至疏,卻總能繞回我這十年上來,總也繞不到白云山莊的十年上去。
又一盞酒下肚后,我不知哪里生出的怒氣,翹著腿道:“其實我如何,喝了什么酒,賞了什么景,與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我既不是謝家的人,也不再是謝家的狗了!
謝添聲音涼涼的,在這仲春時節(jié),猶如秋霜:“我以為你喜歡喬塵這個名兒!
“你如此了解我,又惦記著我喜歡蟹粉豆腐和蛋黃酥,還知道我喜歡喬塵這個名兒,那你說說,我的心上人,你可看得出?”
他一下子愣住了,夜來風(fēng)葉鳴廊,吹得他像紙糊的人一般,手抖得杯子都拿不穩(wěn)。
我取過他的杯子,把滿滿一杯冷茶一飲而盡,又換上熱的,推過去。
“你醉了!彼馈
“我沒醉!蔽矣U著眼看他的神色,卻終究是不忍心,重復(fù)道:“我沒醉,我只是拿你打趣!
似此星辰非昨夜,當(dāng)年意氣風(fēng)發(fā),指點江山的年少輕狂,都隨風(fēng)露化去了。
“行了,江湖夜雨十年燈,人心都不知換了幾遍了。即便有過那般念想,也早斷的干凈了。”
他像是不信,還在發(fā)呆。
我只好掏出腰間的碧玉笛子,道:“你送我的那根柳葉笛品質(zhì)著實不佳,我便換了這根上乘的玉笛。你看如何?”
他接過笛子,打量了一番道:“不錯!
“情意是最靠不住的,笛子尚且被我棄了,何況是那點君子之交!
他鼻尖發(fā)紅,使勁兒揉了揉眼睛,道:“說的也是。”
我接著道:“但我至今沒什么朋友,認(rèn)識的人都怕我,不認(rèn)識的都嫌我瘋癲,所以沒什么人可想,只好常常想起你了。”
他道:“我也是。”
我笑:“這樣再好不過了!
相顧再無言了,直到天空泛起魚肚白。
“你接下來有什么打算?”
“我不打算再爭什么了,也就騎著我這禿頭騾子,游山玩水罷了。”
“你可還回姑蘇?”
“你希望我回來么?”我笑了:“這次我聽你的,你說什么便是什么了!
他欲言又止,我敲了敲桌子,帶著笑意望入他眼中:“但說無妨。”
謝添避開我的視線,側(cè)頭去看江上闌珊霧氣,低聲道:“姑蘇不是什么好地方!
我歪了歪腦袋,凝視他的側(cè)臉,道:“確實!
他起身道:“天快亮了,我就不送你了!
“喬塵。”
我背上一僵,若是他說出一句:“喬塵,別走了,留在姑蘇吧!蔽沂侨f萬受不住的。好在我的騾子爭氣,聽不懂人話,只傻呆呆往前走,我坐在它背上,扭了脖子看他。
謝添站在牌匾投落的陰影下,他背后朝日初升,淺淡的映出青山一發(fā)。
“我有東西給你,放在……”
“有多重要?”我打斷他。
“什么?”
“那東西有多重要?”
他不語,我誠然是不想聽見后半句,可我這騾子走的太慢,半晌后,他的聲音還是彎彎繞繞進(jìn)了我耳朵。
“也不重要,待你有空了,便去那棵槐樹下取吧!
“謝添,我走了!太遠(yuǎn)了,聽不見了!”我轉(zhuǎn)回身子,遙遙揮著手。
“珍重。”
那個重字,卻一點也不重,尾音被風(fēng)箏線拉扯一般,帶著一點顫。
后來我想換一頭更笨的騾子,讓我再慢一點,那樣我就能更晚一點回頭,就能瞧見謝添掉眼淚是個什么狼狽模樣了。
自姑蘇一別,我退隱江湖后又是三年,虧空的身子如殘燈敗絮,驚人的茍延殘喘著。
適逢清明,我一時興起,騎著我的老禿騾子,到廣陵久負(fù)盛名的花滿樓吃酒,這花滿樓乃是當(dāng)今江湖上最熱鬧的酒樓,就連那倒茶的姑娘都是踮著腳走路,一身的好輕功。
可惜晃到門口,卻被攔了路,說是今日來了件驚天的寶貝,閑散客人不好進(jìn)去。成,大老遠(yuǎn)趕來,我自認(rèn)倒霉,想掉個頭,再尋摸個好地方。那騾子今日卻著了瘋魔,硬是不動喚。
這景象著實有些好笑,過路人都輕笑。
忽然一只手拽住了繩子。
這人氣宇不凡,身形威武,我稍一打量,便看見他腰間明晃晃的玉佩。
他沖我抱拳,行了個禮:“果真是大隱隱于市,在下適才在二樓瞧見您,起先不敢相認(rèn),看到這騾子,才確信是謝堂主無疑了。”
我擺擺手,趕蒼蠅一樣:“這位兄臺怕是認(rèn)錯了人,老夫可從未聽過什么謝堂主!
他倒是懂得變通,笑道:“不是也無妨,在下姓何字子見,您也就當(dāng)是結(jié)交了一位朋友。”
如此一來,我便無話可說,硬著頭皮道:“你不必如此相稱,我雖白了頭,卻只是而立之年,受不起這一句敬稱。”之后在眾人灼灼注視下,上了這二樓的金玉間。
既來之則安之,吹著小風(fēng),吃著小點,喝著小酒,不亦樂乎。
旁邊何子見道:“在下原還發(fā)愁,這秘籍即便出自寧府,也難辨真假,若是花重金買下,心下也不得踏實。未曾想今日我何氏幸甚,得遇小友,還請指點一二!
我又斟滿一杯酒,隨意道:“今日拍賣的是何物,竟引得你們一個個如此……”
何子見又笑了,志得意滿:“這寶物,當(dāng)今世上,您最熟悉不過了!
我皺眉,不再多問。
絨布掀開的一瞬間,伴著酒盞落地聲,霎時間耳邊鼎沸人聲也一同消散,仿佛天地間只剩我獨一個,裹在癡纏了半生的漩渦中。
那水晶匣子里,赫然是一本《長生訣》。
何子見站起身來,不知說了什么,那匣子便被遞到了我眼前,我提線木偶一般看著它,泛黃卻完好無損的封面,“長”字最后那道撇筆鋒凌厲,帶了一點尖銳的尾勾。
早有人急切地喊道:“是真是假?您倒是說啊!”
這一剎那仿若百年春秋,我聽見自己遲滯的聲音:“是真的。”
周圍人群如燃爆一個煙花,沸騰起來。
我問:“謝添何時死的?”
有人應(yīng)道:“自血洗長寧門后,約摸著快十一年了!
我跪在槐樹下,瘋了一樣掘土,十指流血而不覺。
那本秘籍躺在那兒,不僅沾著泥土的封面上缺了一個角,而且后半本被決絕的撕下。
他死了,留給我一本《長生訣》的殘部。
我小心翼翼地捧著它,手抖得像中風(fēng),開始笑,笑的整個身子都顫。
有件小事,我一直未曾說與他聽,當(dāng)年夜盜《長生訣》,被他撞見時,我不是要翻開,而是堪堪合上。讓一個死囚看著“長生”兩個字,卻不翻開它,堪比凌遲。我非完人,哪怕送死,也想在走之前沾點長生的喜氣,少些遺憾。
前半部是延年益壽之心經(jīng),后半部卻截然不同,乃是化執(zhí)念為厲鬼之邪術(shù)。
心經(jīng)雖無反噬,修為增長卻甚是緩慢,邪術(shù)自損三千,卻能玉石俱焚,一夜屠盡長寧門。第二年荊州弄月教內(nèi)亂,我隱約覺得和姑蘇長寧門有些許關(guān)系,卻暗暗較勁兒,不愿去打聽分毫。
未曾想他僅兩年,便練就了后半部,解決了虎視眈眈的長寧門,順道兒演了一出圍魏救趙的戲,如今再讓我來修這前半部。
想得倒是周全。
三年前我看到的,那個固執(zhí)的不肯點燈籠,專挑僻靜地兒坐,躲在陰影里不愿挪動的那個謝添,在見到我之前,已然在姑蘇城當(dāng)了八年孤魂野鬼了。
我燒了那本《長生訣》,看著那火舌一點點將書頁舔成灰燼,心下反倒輕松許多。
自然,我又躺回了病榻,昏昏沉沉了不知幾日,方能闔眼入夢。
半夢半醒之際,我又看見了謝添,還是少年時風(fēng)流模樣,墨發(fā)如鴉,面如冠玉,色若清輝,執(zhí)一柄折扇,淺笑清俊,引我這英雄折了腰。
正值清明,紙糊的燈籠露出的光遮不住月色,夜會的馬車從身邊骨碌碌劃過,謝添眸中帶笑,薄薄兩片唇一張一合,吐出四個字來。
“喬塵,走吧!彼馈
海底月是天上月,眼前人卻是心上人。
是時候了,我如是想。
一邊伸手探了探,確認(rèn)那根柳葉笛又回到我了我懷里,一邊微微笑了。
我袖著手,還是慣常的懶散模樣,晃晃悠悠向他走去。
當(dāng)年孤身赴那寧家的鴻門宴,手中長鞭一揚,快馬絕塵,我雖沒有那羽扇綸巾,倒也受得起一句雄姿英發(fā)。
自那時起,我便已不怕死了,你又怎會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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