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從未想過要走出這片山,只要我頭頂?shù)奶煲琅f是它應(yīng)有的藍(lán),我就永遠(yuǎn)不會向往大海的浩瀚.海天一色,書上總是這樣寫.
　　我出生在這個不大的村莊,偉大的窟盧塔人用他們的智慧不斷完善著這個古老民族的文明和信仰.

　　“天上的太陽地上的綠樹
　　　　我們的身體在大地誕生
　　　　我們的靈魂來自于天上
　　陽光及月亮照耀我們的四肢
　　　　綠地滋潤我們的身體”

　　......所以我們感恩。

　　“將此身交給吹過大地的風(fēng)
　　感謝上天賜予奇跡與窟盧塔族土地
　　愿我們的心靈能永葆安康
　　我愿能與所有同胞分享喜樂
　　愿能與他們分擔(dān)悲傷
　　請您永遠(yuǎn)贊美窟盧塔族人民
　　讓我們以紅色的火紅眼為證”

　　火紅眼，世界上最美麗的眼睛。我不知道她為什么美麗，每當(dāng)直面那種血色，總要讓人想起憤怒和仇恨，不寒而栗，那是媽媽生氣的樣子，雖然她很少生氣，但只要看到她的火紅眼，我心里都會難過,世人卻把這種難過當(dāng)成珍寶。是世人愛難過還是難過比較容易動人呢?
　　早上,烤面包的味道和著奶香,一點一點把我從遙遠(yuǎn)的夢境喚醒。第一眼，是朦朧的溫馨的天頂，第二眼，是窗外有些刺眼的陽光，第三眼，是媽媽的臉，帶著所有女性天生的溫柔和親切。
　　“你醒了，酷拉皮卡？”
　　“早上好，媽媽�！�
　　吃過早餐，離早課時間還很充裕。媽媽一直送我到院門外，再隔著開滿薔薇的籬笆看我走遠(yuǎn)，一如往常。早晨的村子顯得格外的輕，連蝴蝶也飛得特別的低，仿佛她的一個振翅就會把這美好的晨曦趕走一樣。
　　“來比劍術(shù)嗎，酷拉皮卡？”黑胡子的德蘭叔叔抖著身上的牧草摩拳擦掌。我向他笑了笑，指指手上的書。
　　他有些失望得拍拍屁股，“哎，下次定要贏你！”我微笑著點頭表示同意。
　　若不是我在去年的全族格斗會上勝出的話，人們永遠(yuǎn)只會把我當(dāng)手無負(fù)雞之力的書蟲。我還清晰的記得那些大人們驚訝的面孔和急紅的眼，那樣子真的很可愛，就如同我面前的這位大叔。有從村外回來的青年告訴我，說我有當(dāng)獵人的資質(zhì)。獵人？一個陌生的詞，只在一本古老的書里聽過，即便很是新鮮，但在我的頭腦中還是轉(zhuǎn)瞬即逝。我是個普通的窟盧塔族人，其他什么也不想是，如果有將來，那么將來也不想是。沒有奢望，沒有牽掛，在這個小小的村子里我覺得自己擁有了全世界。

　　今天的課依舊輕松，無非就是歷史，地理和自然學(xué)。老師要瑪塔背出上世紀(jì)窟盧塔族的三件大事，他答不出，語無倫次起來。我看到他紅紅的臉，很是滑稽。老師又把目光投向我，我不慌不忙地站起來，流利的說了答案。在學(xué)校我似乎被默認(rèn)為了這種角色，老師喜歡的典范，同學(xué)厭惡的對象。我在老師的贊許中坐下，卻感覺不到榮耀�，斔驹谥v臺邊瞪著我看，這次連他的眼睛也變紅了。我轉(zhuǎn)過頭，假裝沒有看到，心里卻有種說不出的難過，那是被討厭的滋味，眼睛不會說謊。于是我抬頭看天，藍(lán)藍(lán)的，還有些深遠(yuǎn)，像我的眼睛。聽說從火紅眼里看世界是紅色的，而我自出生以來卻從未鑒賞過那樣的景致。無所謂有無，這反而是我所期望的，世界本來多彩，為什么要局限于一種呢？更何況生氣不是我的性格，我喜歡現(xiàn)在的自己，無憂無慮，不溫不火，看流云，看山河，看原野，看飛鶴，這樣才是我的生活，這樣就是我的生活。
　　但這種狀況并沒有像我希望的那么持久。瑪塔開始當(dāng)眾說我是撿來的雜種了，用盡了他能力范圍內(nèi)可以想到的一切難聽的語言。我先是不屑，然后是沉沒，我以為事實可以幫我，但事實是我真的很生氣，而我眼里的世界依舊五彩斑斕。還是那樣的原野，還是那樣的飛鶴，我嘗試著要去怨恨什么，但無論何時，我的眼睛里都是那么一片平靜的藍(lán)，看不到一絲一毫的起伏。媽媽說眼睛不會撒謊，也許除了我，難道我在偽裝什么？還是真的如瑪塔說的那樣……流言蜚語從四面八方傳來，最后連我都不敢相信自己了。
　　“媽媽，為什么窟盧塔族人的眼睛會變成紅色……”
　　吃晚餐時，我終于忍不住問了在族人看來是一個極其可笑的問題。媽媽，停住了手里的活，顯然有些不知所措。
　　“我一直以來都覺得這是理所當(dāng)然的事，至于原因……酷拉皮卡，你怎么了？”
　　“可我的眼睛為什么……”話到嘴邊，卻變成了一句淡淡的“沒什么。”
　　我放下幾乎沒有動過的碗，站起身�！拔页燥柫��！�
　　“酷拉皮卡！”媽媽也站了起來。“酷拉皮卡，要記住，你是個比誰都善良的孩子。”
　　每一個字都溫柔的刺痛著我的心，“恩，謝謝。”低頭鉆進(jìn)房間關(guān)上門的一瞬間，我感到臉上潮濕了。
　　接下來的日子過的意外平靜，自從教訓(xùn)了瑪塔和他那幫前來挑釁的大孩子后，我感到身邊空的叫人害怕，所有的所有都是那么的遙不可及，仿佛一切都在遠(yuǎn)離我，連夢里也是一樣，只有媽媽，還是那樣的溫柔，那樣的溫柔，溫柔……閉上眼睛，我發(fā)現(xiàn)自己的奢望又變小了，現(xiàn)在這樣就足夠了，再沒有其他。

　　再過一個月就是窟盧塔族重要的成人式了，村里所有的適齡孩子都要一起坐上由前輩們傳下來的橡木大船去遠(yuǎn)航，聽說是去看海。不知不覺，我也到了這個年齡，媽媽從上周開始便在為我做新的衣服了。藍(lán)色的底料在她靈巧的手中翻覆著，讓我突然想到了大海的模樣。去看海，我心里第一次有了離鄉(xiāng)的沖動。
　　船在村里幾個壯漢的推動下入水了，濺起的水花晶瑩得折射著人們的喜悅。就是沿著這個山谷，這條古老的河，只要十天，便能看到海了，廣闊的海，藍(lán)色的海，如天空般的海，如我的眼睛。孩子們在禮歌中走上甲板，等他們帶著榮譽(yù)歸來時就不再是孩子了。
　　“等等！酷拉皮卡！”村長粗大的手?jǐn)r在了我的面前，他手里是象征著全族權(quán)威的手杖。我故意盯著他的眼睛，那種眼神不留一絲喘息地在質(zhì)問著他：“為什么！”直到盯得他為難，他才語氣稍緩地嘆了口氣：“你不能上去，你知道的�！�
　　“我知道的？”我在自己的記憶里努力搜尋著答案，我知道什么？你們又知道什么？我是知道自己的所有，不知道的是你們！你們把火紅眼看的那么得重要，甚至超過了一個虔誠的靈魂的自尊，你們的愚昧和迂腐正踐踏著一個深深熱愛著這片土地和人民的孩子的單純。你們歧視他的善良，侮辱他的堅強(qiáng)，最后還要毀滅他的信仰。你們，你們知道什么……
　　“我明白了�！鞭D(zhuǎn)身的那一刻，我的眼里有了種異樣的難受，原以為這次也許可以看到紅色的世界了，一抬眼，竟是滿目的朦朧。

　　船起航了，載著歌，載著舞，載著窟盧塔族的美好明天向著大海的方向漸行漸遠(yuǎn)。我看到逐船而去的人們高舉的手臂，看到母親們揮灑的淚水，看到船終于在下一個山澗拐角處消失不見。那里沒有我。媽媽默默的站在我的身后，我不敢也不愿回頭看她，可以感受的到，她一定是哭了，傷心如我。
　　此后的每一天，我都會步行到河邊，站在最高的山頭上眺望河水奔流的方向，一去就是一天。我知道河的盡頭是海，海的盡頭連著天，我堅信那里的人們都深愛著大海與天空的顏色，他們懷著海天一樣寬廣的心，接納著這個世界的一切不完美。時間在河水里沖刷成過去，沒有人再見到過遠(yuǎn)航的那只船，人們焦急，人們猜測，人們自我安慰，人們……與我無關(guān)，習(xí)慣了也就坦然了，坦然了也就釋然了。
　　我常常望著河水發(fā)呆，想象河水為什么能溫柔地接受一切，為什么世上的任何事物都可以被她輕易的包容呢？然后我又看天，看這普天之下的蕓蕓眾生，每一個都有著自己的性格和特點。為什么要追求一成不變，為什么要排斥異端，為什么大家不能和睦地去填補(bǔ)你我的不完整，為什么一定要有火紅眼？為什么呢？

　　我慢慢地走回村子。夕陽的余輝浸染著河流，山川還有樹林�；馃�，燒著我的雙眼�；鸺t眼里看世界大概也不過如此罷了。漫步在寂寞的山林，我突然覺得異常的快活，反而不孤單了。我于是想到了流浪。也許浪跡天涯更為適合我。孤獨的，快樂的，瀟灑的流浪者，可以豪無顧及地放縱自己，可以不用理會別人的惡語中傷，更不用背負(fù)太多的沉重。但現(xiàn)在，我必須回去，有一個叫作家的地方在等著我，和一無所有的流浪者比，我還算富足。
　　紅色繼續(xù)在我眼前蔓延，雖然太陽已經(jīng)完全看不見。我感到熱浪在反反復(fù)復(fù)沖擊著我的雙眼，還有濃煙。我不敢相信這是什么地方，只是瘋狂地在滾滾的烈焰里翻找著。一雙雙空洞的眼睛流著鮮紅的血，無論我逃到哪里，他們總是盯著我看。我竭力地喊著，跑著，回答我的只有坍塌，只有燃燒，只有消亡……一切都不復(fù)存在了。
　　那個傍晚，仿佛正是逢魔時刻�？崂たǎ�，一個真正的，最后的窟盧塔族人終于看到了火紅色的地，火紅色的天，怎樣一個血染的世界。原來火紅眼里看到的是殘酷，是絕望，是毀滅……

　　從此窟盧塔族成了一個凄美的傳說。世人議論紛紛，有的惋惜，有的嫉妒，我看慣了這個人世的善良和貪婪，家族的滅絕給我進(jìn)行了最真實的成人禮。一夜之間我長大了，或者說仇恨更能讓人成長。我開始去流浪，沒有當(dāng)初構(gòu)想的那種與世無掙的灑脫，比起一無所有，我背負(fù)了太多。我要完成的是連自己都不可想象的職責(zé)，偏執(zhí)地要去變得更強(qiáng)。
　　終于，我來到了海邊。那個我最后牽掛的地方。心平如水，波瀾不驚。我有太多的感慨在這里沉淀，思緒萬千。我已經(jīng)有了足以讓眼睛變紅的理由了，我的民族你們知道了嗎？
　　“嗨！年輕人，要搭船嗎？”滿臉醉相的老船長站在高高的甲板上，似乎已經(jīng)注意了我很久。
　　“對不起，先生，我沒錢�！蔽依淅涞鼗卮稹�
　　“呵呵，那你想當(dāng)獵人嗎？如果想，嘿嘿，那這條船就是為你準(zhǔn)備的！”他換了個姿勢，用酒瓶子指著我。
　　“哦……哼，那試試吧。”我自嘲地笑了笑，意味深長。

　　船拉起了鐵矛，鳴著悲壯的汽笛，像一首挽歌，朝著我未知的方向航行，那里有我生存的意義和勇氣，還有一輪火紅的夕陽，濺血般猩紅，如我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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